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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典:小帝國寫照(3)

  日本人的快、美和忍(禮教的變形)三位一體,與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所謂的:「美就是敏捷」異曲同工。《論語》所謂:「訥與言,敏於行」;「仁者必也勇」等等,也深融於他們的血液中。

  這就導致了一種「虛禮」似的社會風氣。

  日語敬語是文法習慣,遠不是道德。

  一切禮儀都是為了最後採取絕對制勝的行動。

  1998年晚秋,在鎌倉的一家小雜貨店裡,我買到了一把作為紀念品的短刀。這是一把沒有開刃的水磨懷刀(日語稱「脅差」),即古代日人剖腹所用。這似乎又是一個工業退化時代「葉隱精神」的象徵:某種含蓄的鋒利。我甚至忽然明白了那個一直對我很好,有說有笑的社長,為什麼會突然將我解僱(根本不知道何時得罪了他!)而且他也不說任何理由。他深藏不露的世故:正是這種含蓄的鋒利。

  

  十

  

  靖國神社的牌樓是巨大的,震撼人心的。

  從神保町書街買完書後,可以沿著日本武道館的方向步行走去。一路上經過許多等待看音樂會的年輕人、少女、痞子、公司職員和櫻花樹,我到的時候落日向西了,象一頭光輝的紅鷹,停在突然升起於大街上方的靖國神社牌樓上。龐大的「開」字形的牌樓向大地上投下更長更大的影子,象鷹爪般伸向整個大街,使人、車、樹都顯得小得可憐。

  我感覺到:這是真正的帝國落日和帝國陰影的景色了。

  這種肅殺的美,連天皇城的二重橋和廣場也黯然失色。

  這個讓中國和亞洲國家特別敏感的神社,卻也的確有一種帝國中心聖殿的神秘魅力。黑色的唐式建築,幽暗的石燈,不可思議的寂靜,空空蕩蕩的綠樹林中一面太陽旗冷冷地飄著……使人不寒而慄。

  這就是它了:民族英雄與國際戰犯渾然一體的「墓」——招魂社。

  靖國神社始建於明治四年(1869),供奉著自明治維新以來,由各地小招魂社護靈的,在歷代戰爭中陣亡的將士英靈的牌位。明治七年,自明治天皇首次參拜後,靖國神社上升為中央招魂社。其牌位之多,到太平洋戰爭結束時,已經超過二百四十餘萬名。從江戶幕府末年的殉國者算起的話就更多了。東條英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所以「參拜問題」實在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就象中國人若將關羽、岳飛和孫中山等人都集中到一個祠堂里,很難說那就是一個「軍國祠堂」。但在外國人看來,靖國英靈都是天皇神權的「犧牲品」。正如群蟻對於蟻后,群蜂對於蜂后是犧牲品一樣。日本和別的集權國家和神權國家有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它沒有個人意志和個人崇拜。它實際上不存在類似墨索里尼、斯大林或霍梅尼這樣的人物。上至總理首相,下到士兵草民,都圍繞著一個虛構的圓心而行動,只不過有些人離這個圓心近一點,有些人遠一點而已。

  這個圓心:就是被架空的天皇。

  天皇是一個符號——就象櫻花、卍、或太陽旗圖案一樣。說為天皇而戰,和說為櫻花而戰沒什麼區別。日本古代成語云:「花是櫻花,人是武士」。指的就是這種奇特的象徵主義精神。

  由於天皇的重視,靖國神社的地位漸漸超過了伊勢神宮(日本國家神道總院)。這似乎也意味著:一個政治神話取代傳統神話的時代來臨了。也正是靠著這一東方烏托邦的變形,日本發動了近代戰爭,又在戰後資本主義的建設中,以驚人的,可以說是鐵血教徒般的毅力,創造了奇蹟。政治帝國,文化帝國和經濟帝國,其實都在一種神道精神的不斷行動(工作)中三位一體了。

  對著靖國神社內宮的深處,我舉起了照像機。因為我看見一個極美的白衣內侍身影一晃,好象某個古代武士的幽魂——突然,身後一隻戴白手套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是一個全副武裝的神社警察。他在制止我的同時客氣地說:「對不起,神社有神靈,不讓照像」。當時,我十分不理解,這個腰裡掛著電棍和電子對講機的現代巡警如何會相信真有神靈。後來,當我再轉頭去看那個內侍時,只見一塊雪白的簾幕在冷風中飄蕩著……它似乎在努力讓我領悟:日本的靈魂是東方一脈相承的,也是中國式,儒家特有的傳統——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十一

  

  我終於看到了鎌倉:混血的帝國風景。

  這便是那個曾讓成吉思汗鐵騎罷兵海上的鎌倉時代的遺址。

  海,寺,江之島,古玩店和陶器屋,還有歐式建築,神社的傳統婚禮,以及在電車站化緣的佛僧。最讓我激動的,自然是鎌倉文學館:因為這裡有著一種著名的中世紀的寧靜,和東西合壁式的奢華(它本是明治貴族舊前田侯爵家的一棟別墅)。

  這裡存放著明治、大正、昭和以來眾多在鎌倉一帶居住過的文學家,俳人,歌人,詩人和翻譯家們的手跡,遺物與照片。這正是我所熟悉的作家們如川端,芥川,三島,澀澤龍彥和中原中也等等留下的美麗痕迹。這也是我在日本黑暗的疲勞工作後得到的第一個來自人文的安慰。

  鎌倉文學館在昭和十一年按照歐式風格改建,變成了一座有許多露台的臨海洋樓。三島由紀夫在寫作《春雪》之前,曾在此細心觀察過。所以,這裡的園林,風景和貴族氣派的結構,後來便成為《春雪》一書的背景舞台。由於我早在少年時代就讀過這本書,並因其絕對唯美的筆法所感動,這幢樓對於我就有著特殊的魅力。它的露檯面朝大海,巨窗前的草地一直遠遠地伸到海濱的樹林里。草地上還立著一尊青銅的裸體女雕像。雕得倒一般,完全是西方式的,我一開始還不明白她的妙處,而且覺得不太諧調。不過,當我從一樓大廳的窗口瞭望大海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尊女雕像的臀部正好清楚地浮現在窗框里。

  明月般渾圓的臀部,展現著帝國貴族當年典雅的色情。

  一座花園圍繞著這幢樓。而且我還發現,在一些林子深處,還有很多神秘的小山洞。洞口黑暗,寒氣襲人,讓人有一種看到古代豪門飼養凶犬軟禁民間女子的幻覺。這是一種集陰森,浮華與傳奇野史為一體的幻覺。一種將東方封建美與西洋建築學在日本海邊渾然天成的幻覺。

  這就是明治精神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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