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成為一名男的女性主義者

2003年,我去台灣開一個學術會議。餐桌上與一位新加坡女學者相鄰,初次相識,難免沒話找話說,比如打聽你研究什麼領域之類。當聽說她從事女性主義研究時,我帶點討好地半開玩笑地說:我也算是女性主義者哈。

而她並不像我預想的那樣被討好或哈哈了事,而是綳著臉說:你確認你是真的才好哦,很多男的都說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她的臉扭到了一邊。

說真的我有點兒鬱悶,有點兒熱臉貼了那啥的感覺。這件事給我印象深刻,在後來的歲月里,我常常反省:我算是一名真的女性主義者嗎?後來問題又慢慢變成了:我要成為一名男的女性主義者嗎?

最初說到女性主義者,動機很簡單。從小就覺得大男子主義不是樁好事,在家裡我媽也是叱吒風雲的角色。在北大上戴錦華老師的女性研究課,教室坐得滿滿的,有次我數了數,有173名女生,連我在內只有3名男生。老戴(那時還沒人叫戴爺)第一節課結束時說了一句:上了這門課,女生回去對自己好一點,男生回去對女朋友好一點。

在我觀察到的男性學者里,除去那些真的是大男子的(這樣的人也不少),對女性主義(注意,這個詞兒feminist也譯成女權主義,但女權主義被認為是對女性主義的污名化,所以凡使用「女權主義」的人,無論男女,大概都不是女性主義者)抱有好感的,多半是在意識層面的認同——尤其是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多少都接受五四諸子的反覆教誨,如周作人所說的「小孩的委屈與女人的委屈,——這實在是人類文明上的大缺陷,大污點。從上古直到現在,還沒有補償的機緣」( 《小孩的委屈》),或像胡適所說:「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種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慈幼的問題》)

身為男性,這種心態有點像美國白人知識分子面對印第安人或黑人,又或者德國知識分子面對猶太人,又或者聶赫留朵夫面對農奴,有一種忍不住要替自己祖先謝罪的衝動。但身處男權社會,幫著女性說話,其實是一種反熵的現象(反熵這詞兒我不太懂,不過王小波反覆科普過,就是說投入得多而釋放出來的能量少,也就是「費力不討好」的物理學表達,這裡引用表示致敬),別說在社會上,就是在學界,自覺不自覺的歧視女性的行為、辭彙到處都是。還記得一個段子,1999年「五?八」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北京開過一個主要是學者的討論會,群情激奮,但很快就變成男權中心大批判,因為一位知名學者上來就說「中國這次決不能表現得像個娘兒們似的」,又有人說「政府應該像個男人」,這個把一些女性學者徹底惹毛了……

再說,就算認同女性主義,你投靠哪個山頭呢?女性主義的分支可太多了,粗略地通俗地分,就有「有牙的」和「沒牙的」兩種。有牙的那種,你想投靠都沒門兒,人那態度,借用陳村《鮮花和》里的一句對白:「誰還會羨慕你們的陽具,告訴你,那個臭蛋就是你們的原罪!」——這話是用來反弗洛伊德的(老弗認為發現自己沒有陽具是小女孩內心的大恐懼),推著推著就變成對男權社會的反轉,比如主張「女尊男卑」,像仇女主義一樣仇男主義,最輕的也是輕蔑地拒絕男性的輸誠:你們沒有月經不曾生育無法哺乳,你們有什麼女性體驗?你們有什麼資格談論女性?

開頭我不是很理解這種姿態,尤其在學理上。比如新時期以來我們一直反對之前的「題材決定論」,不能說寫工農兵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我們要使用文學的標準,可是這一條到了女性文學這兒怎麼就失效了呢?難道因為歷史上女性苦難深重,只要是寫女性體驗的作品就只能褒獎不能批評嗎?我對這種「逢女必捧」的文學批評不太以為然,但也不太敢說。

在社會實踐層面,堅持女性主義就更為艱難。今年有幾個教授,姓羅的姓陳的姓於的,因為對女性讀博士有訾議,被罵得狗血淋頭。這沒問題,他們擺出一副同情女性的面孔,其實還是在歧視女性。但我眼見過更複雜的問題。曾有一位女性考上了某知名學者的博士生,但她先生要出國服務三年,而且不相信兩地分居,提出要麼棄學一起出國,要麼離婚。她很矛盾,去徵詢未來導師的意見。這位學者私下說:我能怎麼辦?難道勸她離婚?——或許更好的選擇是聽其自主,而她確實是很想念博士,可是誰敢幫她計算這個選擇的成敗得失?所以,類似女性讀博士這種事,旁人只需言明利弊後果,不必鼓勵也不必勸退,最終的決定還是要自己下注。

我也曾憤憤於男權社會對高知女性(也就意味著主體意識強、難以控制)的妖魔化。讀了肉唐僧《被劫持的私生活》(這是在報答他誇獎《民國了》嗎),對這個問題有一點新的認知。這本書里說,母系氏族社會綿延了八九萬年,到現在瀘沽湖等地還有殘留,而人類進入父權社會才區區六千餘年,因此男性的文化基因里還留著對強大女性的恐懼——哦耶,這樣就完全能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把女博士說成「第三種人」了。

現在該來說說我的選擇了:儘管有這樣那樣的不快與不以為然,我還會選擇盡量成為一名男的女性主義者。不是因為想要討好女性群體,不是為了佔據道德制高點,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與眾不同,當然更不是因為娶了一位女博士要在今天討好她。在我看來,「為什麼成為一名男的女性主義者」,與「如何成為一名男的女性主義者」,有著同一個答案:反本質主義。

就女性主義而言,反本質主義,意味著不承認除去生理特性之外,所有社會化的性別指認,「男人應該如何如何」,「女人應該怎樣怎樣」,都是社會內化的結果,「有沒有男人味/女人味」,都是歧視性的表達——這種歧視可真是無處不在,有人鄙視偽娘,有人瞧不上女漢子。可是,誰有權規定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女人又應該是什麼樣?為什麼每個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與喜好塑造、表達自己,而是遵從男權社會的主流判斷?你認為男女有別,天經地義,我更相信參差多態,方是幸福的本源。

在當下的男權社會中,女性是顯然的弱勢群體,不僅僅是地位、資源、權力上的弱勢,還是知識、思想、意識形態上的弱勢。我不只一次聽見優秀的男性們說出「女人嘛,能有多大出息」,也目睹無數女性接受這種形塑,心甘情願承擔家務與生育的重任,沒有酬勞,也沒有升職,更缺乏榮耀。那是不是應該掉轉過來,讓男的來當背後的人?也不是。在反本質主義看來,男女雙方沒有誰天然地、絕對地應當承擔某項共同的責任,他們的分工應當是一個單獨的協商、磨合過程,請從你的詞典里,把「女人就該……男人就該……」這樣的短語去掉。

我在讀本科時很有狂氣,說過一句大話。我說亨廷頓提出的「文明衝突」並不是人類社會的終極衝突,終極衝突還是性別之間的戰爭。

二十年後,我的認知並無大異,但立場已經不同。我看見這場性別戰爭在家庭,在公司,在東莞,在幾乎所有的領域如火如荼,我看見起義與鎮壓的硝煙瀰漫在線上與線下,我看見多少人自覺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盲目地大聲指責他人……在這個三十年一遇的中西合璧的情人節,我希望: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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