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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揚州首怪——鄭板橋

揚州首怪——鄭板橋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他生活在清朝「康乾盛世」,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當其時,清王朝政治和文化專制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多少人因「文字獄」而遭毀滅,知識分子除了歌功頌德、俯首聽命,就是鑽入故紙堆中,所以在學術上,漢學和金石考據盛極一時;在藝術上,復古主義和形式主義甚囂塵上。獨有揚州地區,湧現出一批倔傲不屈的藝術家,其中最著名的有鄭板橋、李鱓、金農、高翔、汪士慎、黃慎、李方膺、羅聘,他們繼承和發展了晚明浪漫的和批判的文藝思想,開闢出與官方藝術截然相反的藝術道路和藝術風格,被當時以正宗自居的文人畫家目之為「旁門外道」和「異端」。他們以「揚州八怪」之名進入史冊,而鄭板橋以其卓絕的藝術成就和超時脫俗的言行舉止,無疑是他們最出色的代表人物。

    一、寒窗苦度前半生

    1693年(康熙三十二年),鄭板橋出生於揚州興化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父親鄭之本,是個廩生,靠居家授徒為生,先後教過幾百個學生。鄭板橋降生的時候,家境已很清貧,過著「時缺一升半升米,布衾單薄如空橐」的生活,這使他從小就領略了寒苦的滋味。板橋幼年受學於父親,他的文學才能和藝術愛好則更多地受母親的影響。板橋3歲多的時候,聰慧文秀的母親就去世了。他成為鄭家的獨苗。他的叔父很晚時才得一子鄭墨(那時板橋已24歲了),因此把板橋視同己出,對他精心呵護。母親死後,板橋就由乳母費氏撫養長大;她住在自己家裡,每天去鄭家做事。在饑荒年月,費氏在家裡吃飯,而到鄭家服務,每天早晨背著板橋到街上,買一塊餅給他,然後再做其他事;間或有魚飧瓜果,也要讓板橋先吃。在她到外地去謀生而離開鄭家時,把舊衣都清洗補綴,挑水灌滿缸瓮,又買柴數十束放在灶下,板橋天明醒來時,乳母已離去,見灶台還是熱的,鍋里盛有給板橋吃的飯菜,板橋痛哭流涕,一點也吃不下去。後來板橋中了進士,寫了一首《乳母詩》,滿懷深情地回憶了乳母對自己的舔舐深情:「平生所負恩,不獨一乳母。長恨富貴遲,遂令慚恧久。黃泉路迂闊,白髮人老丑。食祿千萬鍾,不如餅在手。」對乳母的這種感情後來發展為板橋思想感情的一個重要方面,那就是對勞動人民的深厚同情。

    板橋在家裡受完初級教育後,於十七八歲時離開老家到真州(今儀征)的毛家橋去讀書。大概在這時候,他有過幾次不成功的戀愛,其中有與表妹的戀愛。板橋在《踏莎行·無題》一詞中表達了這段少年戀情:

    中表姻親,詩文情愫,十年幼小嬌相護。不須燕子引人行,畫堂得到重重戶。

顛倒思量,朦朧劫數,藕絲不斷連心苦。分明一見怕消魂,卻愁不到銷魂處。

    他開始結識了一批詩朋畫友、窮儒寒士。板橋年少自負,好大言,謾罵無擇,鄉中先輩都側目而視,告誡子弟不要與他往來。然而板橋絕非輕浮狂徒,他讀書自刻苦、自激憤、自豎立,他的狂妄正表明他不苟同俗見的獨立精神,他這樣表明自己的心志:「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這首詩表明他對儒、釋、道三家都抱批判的態度。

    26歲時,迫於生計,板橋不得不在真州江村設塾授徒。他討厭這種枯燥無聊的生活,並向學生們公開表示自己的苦悶和無奈:「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葉寫,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漸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村塾示諸徒》)做官以後,他回憶這段生活時寫道:「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度春秋。半飢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讎。而今幸得青雲步,遮卻當年一半羞。」此詩的思想境界並不高,卻道出了封建社會教書匠的低下地位:讀了書要做官才算平步青雲,做不了官的讀書人,只是個無枷無鎖的自在囚而已。

    教書之餘,板橋寫字著文,賦詩作畫。到他30那年,父親去世,他回家治喪。此時家中光景十分凄慘,板橋在《七歌》中對此有十分沉痛的描寫:

    鄭生三十無一營,學書學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日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篇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嗚呼一歌兮歌側,皇遽讀書讀不得。

    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錢,背人獨向問真宰。枯蓬吹斷久無根,鄉心未盡思田園。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嗚呼五歌兮頭髮豎,丈夫意氣閨房沮。

    我生二女復一兒,寒無絮落飢無糜。啼號觸怒事鞭撲,心憐手輕反成悲。蕭蕭夜雨盈階起,空床破帳寒秋水。清晨哪得餅餌持,誘我貪眠罷早起。嗚呼眼前兒女休啼爺,六歌未闕思離家。

    不久以後,板橋唯一的兒子也因餓病而夭亡。我們可以想像,這時鄭板橋的心情是何等的悲憤和絕望。

    處理完家事後,鄭板橋孤身一人來到揚州,居住在破廟裡,因為無錢糊口,只得以賣畫為生。「日賣百錢,以代耕稼;訁乇名風雅,實救困貧;免謁當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風,門無車馬。」鄭板橋賣畫為生,從他自己的志向來講,確屬窮途末路,但另一方面,卻也使他與商品經濟和市民生活結下了不解之緣。當時的揚州是商品經濟很發達的地方,是東南地區的經濟中心之一。這裡布、麻、茶,尤其是鹽的交易很繁忙,交通便利,手工業發達。與此同時,出現了一個擁有相當經濟實力的商人和市民階層。商人和市民階層一方面開拓了對書畫藝術的民間需要,另一方面也把新的價值觀念帶入書畫藝術中。這正是「揚州八怪」之所以能在清王朝文化專制之下崛起的重要社會基礎。

板橋賣畫得到的錢,除維持生存外,偶有餘資,便出入青樓,與妓女廝混,或流連山水,常游於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但總因囊中羞澀的緣故,一直沒有實現自己萬里遠遊的強烈願望。幸而得到江西人程羽宸的資助,總算在40歲以前作了三次較遠的出遊。第一次是出遊江西。第二次是北上京都,當時他已33歲。這次進京抱有進謁當道之心,卻不得其門而入。於是便與禪宗名宿及京官子弟交遊,每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顧忌,由此狂名大播,引起當權者的嫌惡。失志南歸後,鄭板橋把滿腔憤世嫉俗、孤獨絕望的心情寫進《沁園春·恨》一詞之中: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碎,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

    39歲那年,傳來妻子病故的消息,鄭板橋此時已無心歸家,便第三次遠遊至杭州,觀潮於錢塘江上。

    鄭板橋便這樣窮愁潦倒地度過了他的前半生。他有兩首詩,寫盡了這段時期的遭遇和心境:

                         乞食山僧廟,縫衣歌妓家。

                         年年江上客,只是為看花。

 

                     蕭蕭匹馬離都市,錦衣江上尋歌妓;

                     聲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縱橫三千里。

    二、宦海銷盡功名心

    鄭板橋雖然半生窮愁潦倒、落拓不羈,但仍然對功名前途沒有死心。他之所以如此念念不忘,一是為了改變自己的落魄和家庭的貧困,二是為了實現其濟世救民的抱負。他一直覺得寫賣字畫是一件迫不得已而做的可恥的事。他認為讀書人如不以天下為己任,就是枉生世上。「古人以文章經世,吾輩所謂風花雪月而已。逐光景、慕顏色、嗟窮困、傷老大,雖刳形去皮,搜精扶髓,不過一騷壇詞客爾,何與於社稷生民之計,三百篇之旨哉?」就算是錦繡才子,也是天下的廢物,何況未必錦繡者呢?大丈夫當立功天地、字養生民,兼濟天下、解民倒懸,才不枉讀半生詩書。要實現這個抱負,自然只有作官這條路子。於是,鄭板橋在40歲那年,赴南京參加鄉試,中了個舉人,後來又在鎮江的焦山上借宿苦讀,準備參加京試。乾隆即位那年,鄭板橋44歲,赴京應試,終於中了進士。但並沒有立刻得到官職,只好南歸揚州等候,一等又是四五年,到49歲時,才被授予七品知縣,去山東范縣就任;五年後又遷任山東濰縣,直到罷官,一共在官場度過了12年。

    鄭板橋在作官期間,可算是模範地實踐了儒家的政治道德。首先,他為官清廉,絕不幹搜刮民脂民膏的事,雖有俸祿,還偶賣字畫;他把家屬(他娶了繼室並於52歲時得一子)留在老家托堂弟鄭墨照顧,自己隻身一人在外,到罷官時還是兩袖清風。其次,鄭板橋一方面為政重清靜無為,不去驚擾勞苦百姓,另一方面又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深得百姓愛戴。他判案的基本原則是保護窮人,貶斥富人。有一次,有個貧士告某富翁賴婚,因貧士家先前富有,現在因故敗落了。板橋留貧士在衙署,召富人來問。「你女兒固然不能做窮人家的媳婦,但你怎能叫你女婿甘心呢?這樣吧,只要你能拿出一千兩銀子,我就保管你把婚約取回。」那富人以為縣令想納賄,就如數付出銀兩,板橋說:「你的女兒怎不能終身不嫁吧?我替你找了一個女婿,這一千兩銀子就算是你給女兒的嫁妝吧!」富人大喜而謝之,卻不料板橋召出貧士,當堂定了婚事,叫他把富家女和銀子一塊帶走。

    板橋還判了一個自己很感得意的案子。他做濰縣令時,鄉民抓獲了一對偷情的和尚和尼姑,縛押官府,鄭板橋一見兩人年齡相配,就令他們還俗,成就了他們的婚姻,並賦《判濰縣僧尼還俗完婚》一詩,表達自己的滿意和愉快:「一半葫蘆一半瓢,合來一處好成桃。……是誰勾卻風流案,記取當堂鄭板橋。」

    最受人傳誦的當然是那次導致他被罷官的賑濟災民的舉動。當時,濰縣因大旱而發生大饑荒,救民如救火,鄭板橋未經請示上司就開倉賑貸,同時不顧群僚阻攔,大興工役、修築城池,招收遠近饑民做工就食,並令城內大戶開廠煮粥,救活了不少饑民。

在為官期間,鄭板橋早年就已產生的平民主義思想和個性主義思想已趨於成熟。

    板橋的平民主義思想來自於他早年的貧困生活和與勞動人民的密切接觸。年輕時,他曾把家裡前代家奴的契書燒了,免得讓他們的後人看見,生出羞愧之心。自此用人,從不寫什麼契書,合則留,不合則去,免得留下一個把柄,讓自己的子孫利用來算計和苛勒別人。板橋認為,人人都是黃帝堯舜的子孫,今日不幸有藏獲、婢妾、輿台、皂隸,他們並非數十代以前就是這種身份,而且經過發奮作為,還可以改變這種身份。板橋主張對佃農要以厚德相待,他告誡鄭墨說:「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之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人;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禮貌待他,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板橋晚年得子,愛如掌上明珠,但他認為自己的兒子與傭人的子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應當一般的愛惜,不可讓兒子去凌辱他們。好吃的東西應均分散給,讓大家都歡喜跳躍,如果自己的兒子坐食好物,傭人的子女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他們的父母心中憐惜,無可奈何地叫他們離開,這豈不是剜心割肉的事嗎?

    與傳統的士農工商的排列相顛倒,鄭板橋以農夫為第一,把工商的地位提前,而以士人為四民之末。農夫為四民之首,他們勤其力,苦其身,耕種收穫以養天下人,假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的人都會餓死。極賤則為儒,為什麼呢?讀書人本應得志加澤於民,不得志獨善其身,但如今的讀書人,一捧書就想中舉、中進士、作官,想扌矍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大田產,起手便走錯了路,以至越走越遠離正道。至於不能發達者,就在鄉里作惡,小頭銳面,更不可當。工人制器利用,商人搬有運無,都有其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在給鄭墨的另一封信中,鄭板橋囑咐他買一塊荒地,造幾間茅屋,用草苫蓋成,圍牆不要高,每當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便見煙水平橋,家中宴客,牆外人亦望見燈火。有人會說這種房子難以防盜,板橋卻說:「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麼便拿甚麼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

    在為官期間,鄭板橋經常微服私訪,了解民間疾苦。他寫了大量詩篇,如《悍吏》、《私刑惡》、《姑惡》、《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孤兒行》、《漁家》、《田家》等等,憤怒鞭撻貪官污吏的胡作非為,真實地反映了人民水深火熱的生活。在中國文學史上,除杜甫以外,鄭板橋可以說是第二個寫出這樣大膽暴露社會醜惡和黑暗、對人民傾注無限同情的作品的詩人。正像他的一首題畫詩所言:

                          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板橋的個性主義思想也由來已久,此時更趨成熟。他在家信中寫道: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服其性以適吾性乎!但我雖不喜籠中鳥,又未嘗不愛鳥,只不過養之有道而已。最好的養鳥方法莫過於多種樹木,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拂曉時,睡夢初醒,尚輾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聞雲門咸池之樂。及至披衣而起,洗而漱口啜茗,見眾鳥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接,這種快樂絕不是一籠一鳥所能比擬的。平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以天下為園圃,以江漢為泳池,萬物各適其天性,而自己嬉遊其間。

    板橋個性思想最核心的內容在於,他認為應當保護「醜類」、容納「怪異」。天地生萬物,有時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有時狂風淫雨、飛沙走石;既有麒麟鳳凰、五穀花鳥,又有蛇虎蜂蠆、蒺藜蕭艾,這正表現出天地的仁愛和博大。拿這個觀點來評價堯舜,則堯為最,舜次之,因為堯能容納意見不同的人,但這無損於堯的偉大,至於舜則不然,流共工於幽陵、放兜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黨同伐異,使天下人自相殘殺。

    鄭板橋從自己的價值觀出發,自然極力推崇那些個性突異的怪誕人物。他自稱是「青藤門下牛馬走」;他對「揚州八怪」中的其他朋友感到驕傲、引為自豪。他讚美金農「亂髮結成字,深山鑿出詩。不須論骨髓,誰得學其皮」,又讚美黃慎「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然而,官場生活既與鄭板橋的平民主義思想,又與他的個性主義思想格格不入,儘管鄭板橋力所能及地做了一切,然而貪官中飽私囊、悍吏橫行鄉里,而老百姓則飽受壓榨和饑寒,以至於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卻是一個普遍的事實,是鄭板橋盡其個人微薄的努力所無法改變的。鄭板橋終於領悟到,官場仕途,全是騙人把戲;濟世救民,不過一場幻夢。另一方面,就算能夠運用手中的權力勉強做一些好事,但做官要處理許多文牘、應接許多權貴和俗客,這終究不符合鄭板橋耿直、率真、不拘禮法的個性,他身在官場如同身在牢獄。以上兩個原因,使鄭板橋逐漸萌生退志和歸意。早在范縣時,他就寫信給鄭墨,叫他買下幾片空地,作他日歸隱結茅之所在,又希望能回揚州與老友李鱓賣畫以終老一生。到濰縣後,由於俗務纏身,濰縣風光雖好,卻不能流連其間:「行盡青山是濰縣,過完濰縣又青山。宰官枉負詩情性,不得林巒指顧間。」在作官後期,鄭板橋曾回顧這十多年枯燥無味的官場生涯,寫下《青玉案·宦況》一詞:

    十年蓋破黃綢被,盡歷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妝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闌燭跋,漏寒風起,多少雄心退。

    官場生涯令人生厭,兼濟天下的雄心又已消退,思歸之情就愈益加深:

    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走詞場三十餘年。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鬢,有誰憐?

    官舍冷無煙,江南薄有田,買青山不用青錢。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唐多令·思歸》)

    三、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

    1753年,鄭板橋61歲時,因擅自賑災救民,觸怒上司,罷官回鄉。三頭驢子送著板橋南歸:一頭是皂隸騎著在前面引路,一頭馱著兩夾板書和一把樂器,最後一頭裝著簡單的行李,鄭板橋也騎坐於上。濰縣百姓扶老攜幼,前來送別,痛哭之聲十里可聞,家家供祀著他的畫像。老闆橋揮筆作畫,並題詩與濰縣人民告別: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回到闊別十多年的揚州後,鄭板橋決定重操舊業,賣字畫維持生活。此時鄭板橋的名氣已很大,前來求索字畫的人很多。這就抬高了他的字畫的價格。為省得與人在賣畫酬金上討價還價,他乾脆自製「潤例」一則,張貼在畫室前以告來者:「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蓋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猶恐賴賬。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矣。」並在後面賦詩一首:

 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

    此時鄭板橋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既要賣畫謀生,自然不能不論價錢,自然不能不與自己素來討厭的官紳和富商發生關係;另一方面,鄭板橋仍然不能把書畫當作單純謀生的工具,他要在書畫中寄託自己未酬的壯志和孤高的品格,他要使自己的畫藝臻於完美,他要通過自己的書畫與普通人民交往,這些都使他對那些無才無德、不懂藝術,只不過附庸風雅的官紳富商產生強烈的厭惡。鄭板橋往往為有學識的貧寒之士欣然作畫,不收分文,而有權有勢者以千金求畫時卻被他斷然拒絕。他有這樣一種看法,即只有勞苦之人才真正懂得藝術,而富貴之人則不可能懂得,「三間茅屋,十里春風;窗里幽蘭,窗外修竹。此是何等樂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沒沒墨墨,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於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有一鹽商,幾次重金求畫,都被鄭板橋拒絕,雖多方搜求,買了幾幅鄭板橋的字畫,但終因為沒有題上自己的名字為憾。鄭板橋有一個特殊的嗜好,就是喜食狗肉,如有小販牧童把烹熟的狗肉送來,往往作小幅字畫答謝。這富商決定投其所好,設計騙取。一日,鄭板橋出遊郊外,忽聞悠揚的琴聲,循聲尋去,只見竹林里有一院落,院中有一老人,相貌高古,正危坐鼓琴,旁有一童子在烹狗肉。板橋大喜,對老人說:「老先生也喜狗肉嗎?」老人說:「百味以狗肉最佳,你也是知味的人,就請嘗一碗吧!」兩人未通姓名,就大嚼起來。吃完後,板橋見室內四壁空空,問為什麼沒有字畫,老人說:「沒有佳品。此處鄭板橋雖有名氣,但老夫沒有見過他的書畫,不知是否真是佳品。」板橋說:「我就是鄭板橋,現在就為你作書畫。」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十幾幅字畫一揮而就。老人說:「賤字某某,請為題款。」板橋驚問:「這不是某鹽商的名字嗎?」老人回答:「老夫取此名時,那鹽商還沒有出世呢!況且清者自然清,濁者自然濁,同名又何妨呢?」板橋即署款而別。

    第二天,鹽商大宴賓客,托鄭板橋的朋友把他硬拉過來,板橋見廳中字畫都是自己昨天為老人所作,情知上當受騙,但已無可奈何,憤然離去。從此以後,他一聞狗肉就噁心。

    晚年鄭板橋的藝術更顯出錚錚個性,因為他既已辭官,便已無掛無礙,無所顧忌,盡情揮灑自己的個性,使自己的書畫藝術到達了頂巔。他主要以竹、蘭、石為題作畫,因為它們最能寄寓自己的個性,最能開闊自己的心胸,最能表現自己不為俗屈的凌雲豪氣。

    他畫石,因為石「丑而雄,丑而秀」,「陋劣之中有至好」,「誰與荒齋伴寂寥,一杖柱石上雲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

    他畫竹,因為竹多堅節,經霜傲雪,錚然挺立,「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秋風昨夜度瀟湘,觸石穿山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鬥一千場!」

    他畫蘭,因為蘭草清香,高潔僻世。「我願居深山巨壑之間,有芝不採,有蘭不掇,各全其天,各安其命。乃為詩曰:高崖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許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與君高枕卧其間。」

    一竹一蘭一石,有節有香有骨;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正可以象徵千秋不變之人。

    鄭板橋的書法,自謙為「六分半書」,意思是比起古人的八分書體,還差一分半。這種書體打破傳統書法的格局和規律,把正、草、隸、篆融成一個奇妙的統一體;一切習慣和定律在這裡都遭到肆意的嘲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時而東倒西歪、裝瘋賣傻,時而頭重腳輕、拳打腳踢,隸書結體中卻突然冒出一個古拙的篆書或放肆的狂草……當時有名的詞曲家蔣士銓寫詩讚道:「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下筆別自成一家,書畫不願常人誇;頹唐偃仰各有態,常人盡笑板橋怪。」這種狂怪的書法,外表玩世不恭,實則正氣凜然,在荒誕的喜劇風格中飽含著藝術家辛酸的遭遇和心中不平的鬱憤,同時也是一種機智的反抗和尖厲的嘲諷。

    貫穿板橋全部藝術的靈魂,就是「真」,不是指外形的逼真,而是其心的真誠和人格的真率。後世評論說:「板橋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正因為他堅持自己內在的真實和強健的個性,才使他獲得不是出自「尋常眼孔」的藝術成就,才創作出「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

    乾隆三十年(1765年)冬天,73歲的板橋老人悵然離開人世。他生時飽嘗辛酸,受盡磨難,然而他創造的藝術作品卻在他身後巍然聳立起一座不朽的豐碑。 《中國古代文化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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