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道,儒家最殘忍的倫理道德

    南柯子前言:此文是由莫礪鋒先生《莫礪鋒詩話之十三:父母》一文引發的,考慮了很久,我才決定提起筆,寫下這篇沉重的文章。我個人對莫先生的學識和人品都非常敬佩,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莫先生《父母》一文中的諸多觀點無法苟同,若有冒犯之處,尚請海涵!

    

    (一)

    從我幼年記事起,我就從周圍人的閑言碎語中聽到,我的幾乎每一個本家祖輩們如何企盼兒子,而將剛出生的女嬰用磚塊壓死,用水盆溺死的事。我最初聽起來就像一個個遙遠的故事,直到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變成我的近鄰,日日在我眼前晃動,我才感受到它的真實。但我已沒有多少恐懼,我不知道一條人命的逝去與死一隻貓、一條狗有多大區別,分不清生死的界限在哪裡。我們村裡死了一個人也不叫「死了」,而是叫「去了」,好像那不是一個生命從地球上永遠消逝,而是像走鄉串戶出去玩一樣,母親乾嚎幾聲,第二天依舊該種地的種地,該劈柴的劈柴,一家人的生活絲毫不受影響。女人生孩子,若生下的是男嬰,則一家人都歡天喜地,母以子為貴,女人在家裡的地位從此直線上升。若生下的是女嬰,就會被全家人,特別是婆婆賤視,女人哪怕身子再虛弱、再疼痛都得下地幹活。

    與我家相隔不足100米,我的一戶不出五服的本家有四個女兒,二女兒最不討父母的喜歡,待她21歲那年,父親為了得到2萬元彩禮,將她變相地賣給了一個羊角瘋病人。她丈夫娶她的唯一目的便是傳宗接代,過了一年,她的婆家就如願地得到了一個兒子。她丈夫現已卧病在床,瘋病時不時地發作,她守活寡只是早晚的事。在農村寡婦是被看作災星的,很難再蘸;再說她的公爹公婆也未必同意。她一次次哭著回娘家,而父母卻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為由,次她像轟鴨子一般直往外趕。

    每每想到她,我總有很多感慨,她甚至不如那些無父無母的人,因為她如果無父母,至少是個自由身,沒有人賣她;在她餓著肚子沿街乞討時,還能產生一點虛幻的精神寄託:「如果我父母健在,我肯定不是現在這樣子。」她的一點可憐的幻想都被無情的現實剝奪了。

    去年年底,在四堂妹的婚禮上,我見到了這位狠心的父親,他與他身邊的其他村民一樣,與祖祖輩輩以種地為生的農民一樣,粗手大腳,衣衫陳舊。那張黃銹色的臉上,表情頑固而少變化,眼珠子缺乏靈活,但從他偶爾惡狠狠地盯住某個人或某件物,似乎要將其一刀刺死而後快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一絲徹骨的殘忍。

    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看到的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食人魔,一個個持著刀槍張開血盆大口,舉行著一場場人肉盛筵。我從他們面容的輪廓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從他們的方言中聽語出己尚未滌凈的鄉音,我的血管里流淌著他們的血液因子,我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的家鄉至今還嚴格履行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每家每戶都勢必不生兒子不罷休,女人不過是生子機器。女兒被看得比稻草還賤,她們往往小學三年級沒讀完就輟學打工,所得的錢必須一文不少地交給家裡,一直到出嫁前;有的為父母所逼,甚至在外地賣身的錢都得寄回家,她們有家難歸,魂散他鄉!她們被父母吸幹了血,吃盡了肉,葬送了靈魂;還要受到社會的道德譴責,背上這「不孝」的可恥罵名。

    莫先生自稱是一個「不幸的人」,可是那些有家不能歸、有父親不能面對的人,比莫先生更不幸得多啊!春秋時期鄭伯對穎考叔說:「爾有母遺,繄我獨無!」這句話原意是鄭伯與母親由於隔閡與猜忌生別而不能相見,我家鄉那些可憐的女子,哪一個不是這樣呢?

    幸而中國如今已實行了計劃生育,一對夫妻一般只允許生一個孩子,儘管很多家庭歧視女兒,但因沒得挑選,多多少少總得花點撫養費。真希望這種政策堅持一百年不動搖,我們民族的殺子文化或許才能慢慢被矯正,只可惜有些地方政府實施不力,口惠而實不至。有人認為這種政策太殘酷,缺乏人道主義。那麼我想問,莫非一個家庭想生多少就生多少,然後將自己不喜歡的孩子溺死才算人道?虎毒不食子,這樣的「人道」比「獸道」都不如!

    

    (二)

    我曾經無數次地思索,為什麼古代和當今農村的女子會受到這種待遇,究其原因都是儒家孝道倫理在作祟。「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1〕,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孔子無疑是歧視女性的始作俑者。

    莫先生認為,「『孝』就是子女對父母(也包話祖父母等長輩的親人)的愛以及由這種愛引起的行為」,這句話有順應人的天性的成分,然而在孔子孟子等一班先賢眼裡,孝的內涵遠遠不止於此!孝道特別擅長勾引沒有任何保護能力的孩子作自我犧牲,在流傳甚廣的傳說故事中,一再出現那種為了盡孝而不惜自的健康甚生命的事迹,故事越曲折,自毀性越大,就越受到稱讚。《二十四孝》的很多故事至今讀來令人沉痛:「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兒可再有,母不可復得。妻子不敢違巨。」〔2〕莫先生僅以「古代提倡孝道的做法大多欠妥」,「古人在這方面的理論宣傳工作也做得不夠好」輕輕帶過,《二十四孝》中的行孝故事固然編得相當拙劣,有些甚至荒誕不經,然而也是由儒家所提倡的孝道倫理引而申之並發揚光大的,歸根結底這筆老帳還是得算在儒家頭上。

    父母與子女之間尖銳的衝突早在上古時代就產生了,並不是「於今為烈」。作為五帝之一的舜是盲人瞽瞍的兒子,他的生母在他十幾歲時就去世了。瞽瞍續娶了一位兇殘狠毒的後妻,生下兒子象。舜的父母和弟弟兩次合謀要將舜除掉,舜預知其陰謀卻並不防範,而是乖乖地步入他們的圈套。在神的幫助下,舜每次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最後還得到了其他人夢寐以求的美女和地位。看看老夫子們是怎樣評價這件事的,孔子曰:「舜其大孝也歟!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大德者必受其命。」〔3〕孟子曰:「天下大悅而將歸己。視天下悅而歸己,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4〕正是由於瞽瞍的不慈,成全了舜的大孝;也就是說,如果瞽瞍對兒子沒那麼

  么惡毒,舜就只能跟其他孝子一樣行小孝,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舜的傳說純屬異想天開:天可以被感動。如果天不被感動,他的家人也死不悔改,那麼他堅持不懈的行孝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上天的幫助,那些與舜一樣冒著生命危險行孝的人,大難不死的可能性又有多大?普通人可沒幾個像舜那麼好運氣的。

    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5〕行孝意味著子女的一切行動都要為父母考慮,對父母百依百順,不能稍作反抗;而父母可以隨時對子女施加暴力,並美其名曰:「棍棒底下出孝子。」這頗似基督徒的「別人打你的左臉,連右臉都伸過去給他打」。不過基督徒對所有人均是如此,而儒家的孝子們僅僅對自己的家人才以孝報怨。在善與惡之間,人們總習慣於譴責善者為什麼不能更善,而從不譴責惡者為什麼惡。當父與子關係出現裂痕時,子女首先要反射自省:「我做錯了什麼?」而不是問父母可能會有什麼過錯,因為「父母豈有不慈者哉」〔6〕,所以才會出現「瞽瞍亦做成個慈父」〔7〕的奇談怪論。倘若人世間真有所謂的末日審判,我相信瞽瞍永遠只能是滅絕天理、喪失人性的一介老朽,被盯在歷史恥辱柱上。

    莫先生又說,「古代儒家把孝道視為一切人倫道德的出發點,認為人對別人的愛應該是有差別的,逐步推廣的」,其實大謬不然!如果說處於兩千多年前心理學及其他學科不發達的時代,持這種觀點尚可理解。現代心理學揭示,父母愛孩子首先不是因為孩子需要父母愛孩子,而是父母自己需要愛孩子;同樣,孩子愛父母並不是因為父母要求孩子愛父母,也不是因為生物學上的被生產行為,而僅僅是因為在共同生活中兩個平等獨立的主體之間產生的愛,僅僅是因為孩子自己需要愛父母。而這種愛,首先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而不僅僅是長幼之間的愛。如果孩子不愛父母,那你也不能強迫他愛,你只能強迫他給你錢,假如你把對孩子的撫養當作一種期貨投資的話。孝道倫理完全否認父母養育孩子的樂趣和愛孩子的自我需要,彷彿完全是無私的。

    

    (三)

    不錯,子女的生命是父母賜予的,然而子女是否就因此應感謝父母?這裡要追溯到父母養育子女的倫理基礎問題。我們通常聽到最有力、最義正辭嚴、也最冠冕堂皇的質問就是:「父母辛辛苦苦把你養大,難道你不應該孝敬父母嗎?」這實質是一個偽命題,它把父母應盡的責任等同於施恩行為,並等同於投資行為。這顯然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是投資行為就構不成恩情,如果是恩情就不能要求回報。更重要的是,要求「報恩」是「恩主」提出的,而非受恩人主動提出來的,就有「市恩」之嫌,只不過這種交易是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

    在生命的長河中,一個個體的人終不免要死亡,為了自身生命能夠延續下去,父母必須生養子女。每一個父母都要生養子女,每一個子女也都要做父母,僅僅是先後的順序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惠。〔8〕然而中國的倫理道德為何特彆強調孝道?在生存資源競爭激烈的社會裡,具有權威的成人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依靠生物學上的親情本能來堅守一種秩序底線,從而使那些喪失了勞動能力的老人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它必須通過強調孩子的供養責任來實現。孝道倫理取消了孩子的主體性,把孩子看作是生存危機中必須投資的一個期貨項目,投資的目的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回報。在這種倫理制度下,孩子被剝奪了身體自由和精神自由;女人成為生殖工具,淪為一夫多妻制的祭品。

    魯迅先生說:「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人的萌芽。」〔9〕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比中國人更具「養兒防老」的危機意識了。血緣紐帶在東方社會佔據絕對的優勢地位,它粉碎了生命的基本價值和基本尊嚴。當孩子不幸夭折的時候,那些「孩子之父」也悲傷痛哭,但他首先悲痛的不是生命本身的消逝,而是自己可能斷子絕孫,老來無依了。由此,我們便不難理解這個民族幾千年來對女嬰的殺害、遺棄和虐待,本文開頭所出現的一幕幕凄慘畫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一個敬畏生命而不是把孩子當作期貨投資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這種連禽獸都不忍心做的事來的。人們之所以對其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乃是因為它首先搶佔道德的制高點,給罪惡披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甚至對罪惡進行道德審美,使得這種罪惡合理化,讓那些雙手沾滿血腥的人們還誤以為自己做著世界上最正義、最崇高的事業。

    「傳宗接代」是中國人所有的倫理教條中最骯髒、最無恥、最惡貫滿盈的,它見證著中國人愚昧和野蠻所達到的高度,使我們一直遠離一種更人道更正常的人類生活。如果說只有合於人類天性的道德追求才可能普適於大眾,那麼「以孝為本」的道德理想恰恰違背了這一點,它正是我們必須揚棄的儒家思想糟粕之一。

    不過,也有因恪守「傳宗接代」這一可怕信條而搬起石頭來砸自己腳的。我們鄰村有一戶人家,父母都六七十歲了,已失去勞動能力,膝下惟有一個白痴兒子,如今已四十多歲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家三口只得四處討飯。聽說這對老夫妻原本生過好幾個女嬰,只是她們剛出生便被父親溺死了,最後只剩下這根獨苗,本來滿心指望養兒防老的,哪裡料到他腦子有毛病呢?這算是我親眼所見的對孝道倫理的最大反諷了。

    我反對孝道並不反對敬愛父母,換句話說,我並不反對愛,而是反對「要求愛」,「要求愛」就已經不是愛,而是一種赤裸裸的金錢交易。人與人之間的愛是相互的,父母與子女之間也一樣,倘若父母不愛子女,甚而至於對子女的生命都造成嚴重威脅,我並不認為他們比一個陌路人更值得尊敬。

    寫下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我這輩子恐怕難以做孝子賢孫了,嗚呼!

    

    

    (附)莫礪鋒詩話之十三:父母

    

    詩•小雅•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缾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

    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遊子吟

    唐•孟郊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代小子廣孫寄翁翁

    宋•孔平仲

    爹爹來密州,再歲得兩子。牙兒秀且厚,鄭鄭已生齒。

    翁翁尚未見,既見想歡喜。廣孫讀書多,寫字輒兩紙。

    三三足精神,大安能步履。翁翁雖舊識,伎倆非昔比。

    何時得團聚,盡使羅拜跪。婆婆到輦下,翁翁在省里。

    大婆八十五,寢膳近何似?爹爹與奶奶,無日不思爾。

    每到時節佳,或對飲食美。一一俱上心,歸期當屈指。

    昨日又開爐,連天北風起。飲闌卻蕭條,舉目數千里。

    

    自從五四以來,「孝」這個字在倫理學上的意義每況愈下,後來幾乎成為一個貶義詞了。推究其原因,或許在於古代提倡孝道的做法大多欠妥,如漢代的舉「孝廉」,晉代的鼓吹「以孝治天下」,都是以功名利祿來誘導人們行孝。世間的事情一旦與功名利祿沾了邊,就一定會演變到虛偽、奸詐的地步。古人在這方面的理論宣傳工作也做得不夠好,《孝經》把「孝」分為「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等不同的等級,彷彿孝不是子女對父母發自內心的情感及其引起的個人行為,倒是各個層次的人對社會應盡的不同義務。歷代儒者對《孝經》所作的注釋則離題更遠,唐玄宗所撰的「御序」中批評舊注「蹖駁尤甚」,其實他自己的「御注」也不得要領。至於所謂的「二十四孝」中的行孝故事,則編得相當拙劣,有些甚至荒誕不經。久而久之,便引來了人們的反感乃至批判。五四的先賢們便對「孝」大張撻伐,還有人寫了題為「非孝」的文章。其實他們鋒芒所向的只是附著於「孝」上的封建意識諸如「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之類的謬論,並不否定這種出自人類本性的骨肉之愛。連魯迅在那篇著名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都說:「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於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後來的某些革命者把「孝」視為洪水猛獸,尤其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革命者非要視父母為仇敵而後快,這實在離五四先賢的本意太遠了。

    我的看法相當簡單,「孝」就是子女對父母(也包話祖父母等長輩的親人)的愛以及由這種愛引起的行為,我還認為古代儒家把孝道視為一切人倫道德的出發點也是完全合理的。眾所周知,儒家的核心精神是一個「仁」字,而儒家在倡導仁愛精神時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把這種精神歸因於人的自然本性。儒家認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切道德都是這種善良本性的自然流露,故孟子說:「仁義禮智根於心。」儒家還認為人對別人的愛應該是有差等的,應該是逐步推廣的,故孟子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與墨子的兼愛說相比,儒家的仁愛精神更加切實可行,因為要求人們毫無差等地愛一切人,那顯然是高而不切的。與西方基督教的博愛學說相比,儒家的仁愛精神更加自然、純正、合理,因為它不是對神靈意志的服從,也不是對先人原罪的贖買,更不是對天國入場劵的預付。「孝」即對父母的愛,正是孟子所謂「老吾老」的出發點,這樣的愛是發自內心的,毫無偽飾或浮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種由己及人、由近及遠的情感延伸是內心思緒的真實流動,它不需要任何矯情與強制。只有出於真誠的情感才可能達到深摯的程度,只有合於人類天性的道德追求才可能普適於大眾,儒家強調「以孝為本」的道德追求所具有的非宗教性也即人間性,正是中華文化的民族特徵之一,我們有什麼必要對它棄之若敝屣呢?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愛,還能指望他會對其他人有仁愛之心嗎?有些革命者聲稱他們不孝敬父母卻愛國家、愛民族,我覺得那些人非大奸欺世即大愚受人之欺,我對他們避之惟恐不及。

    「孝」就是對父母的愛,這本是人間最純樸、最美好的一種情感,古代的抒情詩人當然不會放過如此美好的主題。《蓼莪》抒寫詩人對自己未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的愧恨心情,晉代的王裒因其父死於非命、自己未及孝養,每次讀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句子,便痛哭流涕,不能終篇,後來他的門人甚至不再誦習此詩。王裒是以「聞雷泣墓」的事迹而被後人列入「二十四孝」名單的,但最能引起我共鳴的卻是他閱讀《蓼莪》時的心情。

    我是個不幸的人,我的父親在文革中死於非命。十多年後,我的母親也因病去世,如今他們一起長眠在鐘山南麓的密林中。父親和母親都是善良忠厚的草根百姓,他們一生勤勞,千辛萬苦地把我們兄妹四人撫養成人,卻未能享受應有的晚年幸福。我也像王裒一樣怕讀《蓼莪》這首詩,我一讀到「哀哀父母」的句子,心頭便會浮現出雙親的身影。我還怕看到別人家裡的白頭偕老的老夫婦,有一次我在蘇州平門汽車站外看到一對老夫婦,兩人都是滿頭銀髮,互相攙扶著慢慢地走過去。淚珠突然湧進我的眼眶,在模糊的淚光中,我覺得他們的背影很像是我的父母,要是父母也活到這麼大年紀的話!

    1984年10月22日上午,我在南京大學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那是中國大陸第一文學博士論文答辯,系裡把答辯會辦得很隆重,組織了一個堪稱豪華陣容的答辯委員會,除了導師程千帆先生外,還有錢仲聯、唐圭璋、徐中玉、舒蕪、霍松林、傅璇琮、管雄、周勛初等八位委員,到場旁聽的中文系師生和來賓則有二三百人。等到白髮蒼蒼的答辯委員會主席錢老當眾宣布我的論文答辯全票通過時,全場掌聲雷動,鎂光燈不停地在我眼前閃耀。會後我高興地回到家裡,一千個日日夜夜的緊張學習終於有了結果!突然,我想起今天的答辯現場有一個最重要的人缺席了,他就是我的父親!父親生前最重視我的學習,他雖然自幼聰穎過人,卻因家境貧寒而少年失學,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們兄妹四人身上。我是長子,較早在學習上嶄露頭角,父親便對我格外寄予厚望。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每當我把獎狀或寫著優秀成績的成績單交到父親手裡時,他總是捧在手裡細細地觀賞,眼睛裡閃耀著喜悅的淚花。當我獲得了全縣中學生數學競賽冠軍以及考上了蘇州高級中學那樣的名牌學校時,父親更是興奮得幾天睡不好覺。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的精神狀態已經陷入絕望的泥潭而難以自拔了,他偶爾也為我能在困苦的環境中堅持自學感到欣慰,他清楚地感覺到我的學養已經遠遠地超過高中畢業生的水平了。要是父親能活到今天,要是他能親臨今天的答辯現場,親眼看到他寄予厚望的兒子終於學有所成,他該會如何的喜悅、激動?他會不會覺得他櫛風沐雨的一生辛苦沒有白費?他會不會寫出一首平生從未寫過的「快詩」?……可是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已經發生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父親早已長眠不起,他再也不能與我分享今天的喜悅了!想到這裡,我悲從中來,難以自抑,便放聲痛哭。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平生很少流淚,即使無故遭受別人的凌辱、刁難,即使生活中的坎坷和挫折接踵而至,也從未哭過。想不到今天在成功的喜悅中反會失聲痛哭。妻子下班回家,發現我臉上尚餘淚痕,並猜到了我哭泣的原因,便勸慰我說父親在泉下一定會對我的成功感到欣慰。我其實並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也想冷靜下來用理智勸慰自己,妻子的一番話我也曾在心頭想過,可是當悲痛的狂潮奔涌而來時,理智的堤壩便一衝而潰。烙在我心頭的創傷,恐怕是永遠無法填補了!在遙遠的古代唱出《蓼莪》的那位無名詩人已經先得我心:「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孟郊的《遊子吟》則是感人至深的短詩名作。古往今來,多少詩人歌詠過母愛?可是孟郊這首寥寥三十字的短詩仍被推為絕唱,原因很簡單:真摯才是天下之至情,樸素才是天下之至美。直到今天,「三春之暉」仍是人們用來形容母愛的最好辭彙,它的藝術感染力抵得上一般作品的萬語千言。我也曾東施效顰地用這個辭彙來形容母愛,那是寫於二十多年前的一首小詩,即《南京車站送母東歸》:「又作異鄉別,石城寒雨霏。貧家多聚散,微願每乖違。夢繞故園路,淚沾新補衣。此身猶寸草,何以報春暉?」那時我還在跟程千帆先生讀研究生,程先生規定我們要練習寫詩,我就把這首小詩當作一次「窗課」交給先生了。我的習作往往被程先生批評得體無完膚,而且經常得到措辭嚴厲的評語,這首小詩卻意外地得到了程先生的稱讚:「此詩佳,似大曆。至情至文,此等是也。」我當然明白程先生這麼說無非是為了不讓我泄氣,以鼓勵我繼續練習寫詩。我的這首小詩絕對稱不上一個「佳」字,但說它出於「至情」,我自覺當之無愧。那時辛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已經退休,正與我的幼妹生活在一起。有一次母親到南京來看望我的外婆,順便到南京大學的宿舍里為我整理整理衣被。幾天後我到火車站送母親東歸,風雨凄凄,我的心情也與天氣一樣的凄涼。我站在月台上望著頭髮花白的母親的身影隨著移動的車窗漸漸遠去,想到自己年過三旬,卻尚是一個依靠每月三十幾元助學金生活的研究生,平生要想讓母親安度晚年的小小心愿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實現,心中便充滿了失意和悵惘。我忽然想起清人黃仲則的《別老母》:「搴帷別母河梁去,白髮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我覺得有滿腹的話需要傾吐,就寫出了這首小詩。不幸的是詩中「微願每乖違」一句後來竟成了「詩讖」!幾年後我畢業留校任教了,但是居室狹小,收入低微,孩子幼小,母親雖然時時到南京來與我們同住,卻總是住不安穩。我好不容易熬到了經濟上不再捉襟見肘、居室也稍為寬敞一些的地步,母親卻患了癌症,不久就與我們永別了。不斷的失望終於變成了絕望,我永遠無法報答母親的三春之暉了!有的友人對我平時很少露出笑容感到奇怪,其實原因很簡單:我心中對於幸福的感覺已經麻木不仁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享受到圓滿的幸福了!

    正因如此,我讀孔平仲的詩時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我喜愛這首明白如話的詩,全詩對小孩子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對父母和祖母的思念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詩中絮絮叨叨地敘述孩子們的近況,正是出於對父母心理最深切的體貼。末尾四句所寫的情境也非常感人,歲暮風寒,對爐小酌,此時此刻多麼希望能與親人相對而飲!可是親人卻遠在千里之外,極目遠望,徒增悵惘。真正的好詩都產生於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可惜現代的詩人們離這個平凡的詩國越來越遠了。另一方面,我讀這首詩時常會悵然若失。這種心情有點像春秋時鄭伯對潁考叔所說的:「爾有母遺,繄我獨無!」也有點像蘇東坡贈給黃山谷的詩句:「羨君懷中雙橘紅!」我羨慕孔平仲父母雙全,雖然暫時離別,尚可魚雁傳書,尚有相聚歡會的機會,我卻早已父母雙亡了。我在天寒歲暮時偶然也會獨自小酌,卻只能思念泉下的雙親了。父親生前是很喜歡喝酒的,可惜家裡貧窮,只能偶爾就著幾碟小菜喝上一杯。如今每逢除夕之夜,我和妻子都要整治一桌酒菜來祭奠父母。燭光搖曳,香煙裊裊,我和妻子、女兒朝著父母的座位行過禮後,便默默地站在一邊。每當此時,我眼前便浮現出幼時全家人圍坐一桌吃年夜飯的歡樂場面。歐陽修父親的兩句名言便湧現在心頭:「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我凝望著那兩把空空如也的椅子,潸然淚下。

    我希望讀者朋友從《蓼莪》等三首詩中得到熏陶,從而更加敬愛自己的父母。我也希望讀者朋友把贍養父母視為人生的一大幸福,並永遠珍惜這種幸福,這是一個已經失去這種幸福的人對你們的衷心祝福。

    (2004年9月5日)

  

  自從構思《孝道》一文開始至今,情緒一直很低落,動不動就落淚,可能是投入的感情太多。文章氣勢太過鋒利,但畢竟學養還相當不夠,以致氣血虧損過多,竟憂鬱成疾,不能自拔!去年春節在大吳家差點一病不起,大吳全家都以為是身體虛弱的緣故,只有我自己明白是因為那篇文章。

  

  甩了實習工作專程去聽莫老師的《唐宋專題研究》,莫老師的講課的確使人「如沐春風」,他在講解過程中不時插些幽默風趣的小故事,下面的同學即使笑成一片,他的臉上依然很少笑容。當莫老師在課堂上提到此事時,我的心頓時懸起來,雙頰也倏地變熱了,不知他將要說些什麼令人難堪的話來。如果莫老師斥責我幾句,很可能當場就會掩面哭泣,逃離教室的。幸而莫老師只是將那篇文章一帶而過,並沒有一字責怪我,倒令我有幾分驚訝。看到莫老師皺紋滿額,華髮滿頭,聯想到自己在《孝道》一文中的激憤之語(其實也不過在初稿中誤用了一個詞而已,後來很快改掉了),不禁有幾分歉疚。年輕氣盛的人,有時在激情燃燒的情況下寫作,就很少顧及到語言的輕重了,相信莫老師是不會怪罪我這魯莽的晚輩的。就因為這篇文章,很多次在學校或路上與莫老師擦肩而過,都沒有勇氣跟他打一個招呼。

  

  如果把儒家文化比喻為一片沼澤的話,那麼莫老師看到的更多的是其中美好的東西,所以不願意跳出這片沼澤,而是將那些美好的一面加以宣揚,並極力改造或掩蓋掉那些不夠美好的一面。而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其中醜惡的一面,嗅到隱藏於其中的濁氣和血污,所以更希望奮力躍出這片泥淖,並憤怒地討伐其罪惡。簡言之,莫老師希望自救,而我認為當一個人陷入沼澤地中是無法自救的,所以更願意他救。

  驀然醒悟到,我與莫老師的文章中各有其片面性,而片面的總是偏激的。這兩篇文章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那就是各自立論的基礎都是人本的,也就是任何觀點的提出是以個人的經驗為依據,看似截然對立,其實是在同一個圈子裡打轉,我能舉出多少父子成仇的反面例子,莫老師就能舉出多少父慈子孝的正面例子,不可能有結果,也必然分化為兩個陣營。包括江北老師推薦給我看的董健老師的《我的仇父情結》,無不如此。所以莫老師很難回應我的質疑,而我也的確難說莫老師那麼慈祥的父母不值得孝順。

  

  幸福的人家家家相似,不幸的人家各有各的不同。這兩篇文章還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對父愛的渴望。莫老師說:「有的友人對我平時很少露出笑容感到奇怪,其實原因很簡單:我心中對於幸福的感覺已經麻木不仁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享受到圓滿的幸福了!」而我一直頑固地認為自己比莫老師更不幸,我可以忍受寒冷、飢餓、貧困、疾病,甚至死亡,卻害怕至親骨肉的隔膜。在我看來,生與死的距離並不遙遠,真正遙遠的是明明骨肉相連,卻互相傷害和猜忌,這是一種比遠死亡可怕得多的情感。只要想起自己今生今世永遠得不到父愛,便禁不住淚珠滾滾而下!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缺少父母的護愛,中年缺少夫妻的情愛,晚年缺少子女的敬愛。一個人若佔有其中一項,他的人生便是不圓滿的了,如薩特、胡適;若佔有其中兩項,必然是充滿悲苦的大半生,如曹雪芹、三毛;若三項佔全,那麼他的生命中幾乎不可能出現一絲亮色,隨時都有崩潰的危險,如安徒生、張愛玲,幸而這種情況並不常見。在這三項中,尤以父母之愛最為重要,因為一個人在幼年是缺乏生存能力的,假如父母因種種原因不能給予必要的關心和照顧,他必將過早地品嘗人世的艱辛,即使長大後自己有了家庭並且得到溫暖,依然難以釋懷。而沒被這三個瘟神沾惹上的一部分人,就算比較幸運的了。

  我沒想到莫老師的《父母》會成為我感情的觸發點,而且會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爆發。真希望自己從未以生命作燃料,寫下如此慘烈的文字。有人說苦難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那不過是欺心之論。苦難永遠只是苦難,從來不是什麼財富。難道司馬遷為了寫出獨步古今的《史記》而自願接受宮刑?難道蘇軾為了寫出感惻肺腑的《江城子》而希望髮妻去世?難道索爾仁尼琴為了寫出渾厚深沉的《古拉格群島》而願意流放十三年?難道閻連科為了寫出慘不忍睹的《丁庄夢》竟詛咒他的鄉親都染上可怕的艾滋病?……他們之所以奮筆著書,只是為了後人理解他們的痛苦,並且不再重演這悲劇,而不是供一幫看客酒足飯飽之後品評賞鑒。赫克爾說過: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時候比類人猿和猿人還要大。超越自己固有的生活環境去理解別人的感情是一件高貴而奢侈的事。我並不認為那些著作就是「成功」,而是上帝見他們的生命太不完美,給他們一點小小的補償而已,而這種補償永遠都不可能彌補他們本應擁有的滿足感。可是那些沒有遭受災難的人連這點可憐的補償都眼紅,強要將「成功」的光環戴在他們頭上。假如生命可以選擇的話,他們一定會將這筆財富無償轉讓,寧可當一個頭腦簡單而家庭幸福的大俗人。不然,蘇軾怎麼會沉痛地說「唯願我兒愚且魯,無病無災到公卿」呢?若真要那些持「苦難財富論」者擔當一點責任,恐怕他們避之惟恐不及。當然,也有一些極少數滅絕人性的衣冠禽獸,以親人的鮮血作為自己晉陞之階。春秋時期的吳起為了向魯穆公表明忠心,不惜殺害在齊國的結髮妻子,吳起後來被亂箭射死——這種人是註定得不到好下場的。

  一位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從基督教看中國孝道》,是從基督教角度解釋儒家的孝道文化,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種種現象。我原本想為自己,為莫老師,和其他處於憂愁中的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朋友找到生存的理由,找到幸福感。但最近三五年我不準備再寫這類的隨筆了,因為文字是有重量的,我本是一個體質虛弱、愁絲萬縷、飄如蓬絮的人,《孝道》里所承載的文化重量是一介弱女子所無法肩負的;再說我又不是救世主,連自身都難保,又何必奢談拯救他人?

  多年來,我一直為得不到父愛而耿耿於懷,可是世上真有所謂圓滿的幸福感嗎?如果我與莫老師交換一下位置,是否就各自感到滿足了呢?也許圓滿的幸福感本不存在,它只存於人們的想像之中。驀然想起了《倚天屠龍記》中的阿離,留存在她心中只是那個天真少年的阿牛哥哥,而對長大後的張無忌無法認同;《亂世佳人》中的思嘉一生痴愛艾希禮,最後抓到手的也不過是一個更大的絕望。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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