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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佛教的改革家——慧能

佛教的改革家——慧能

   

    佛教始於印度,東漢時期傳入中國;佛教的重要流派禪宗,則是在五代梁朝時,由達摩老祖帶來中國的。佛教多少使一些苦難的生靈獲得解脫,但真正使佛教發生革命性變化,使之由一種偶像崇拜、經典詮釋和戒律統治變為一種心靈的自由探索和個人的自覺追求的,卻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樵夫。這就是中國禪宗第六代祖師慧能。在他的開闢引導下,佛教進入一個偉大的思想解放時代,堪與魏晉時期和明清之際的思想解放相媲美。

    一、艱難、偉大的一生

    六祖俗姓盧,名慧能,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誕生於嶺南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三歲時喪父,母子相依為命。慧能年紀稍大就上山砍柴,然後挑到街上去賣,以此養活自己和母親。

光陰似箭,轉眼慧能已24歲了。有一天慧能送柴到一家客店,出門時聽到有人在喃喃誦經,便好奇地在一旁傾聽,聽著聽著,忽然心中大動,腦生光明,彷彿一下子獲得了人生的大智慧。他又是惶恐又是喜悅,冒冒失失走上前去問道:「您念的是什麼經?」那人說是《金剛經》。慧能又問:「您從哪裡得到這部經書?」那人回答說:「我從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那是五祖弘忍大師主持的寺廟,門人有一千多人。弘忍大師常勸人說,多念《金剛經》,就可以見性成佛。」慧能頓生渴慕和嚮往之心,但自己一不識字,二要侍奉老母,不由得露出非常苦惱的樣子。那人看出慧能心事,料定他將來必成大器,就贈銀十兩與他。慧能回家安頓好老母,就離開家鄉,跋山涉水來到黃梅禮拜弘忍大師。五祖見慧能衣衫襤褸但求智若渴的樣子,就有意考問他說:「你是什麼人?要求什麼物?」慧能回答:「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想拜您為師,只求作佛,不求他物。」五祖又難為他說:「你是嶺南人,是野蠻的短嘴狗,有什麼資格成佛呢?」慧能挺直身子,朗聲回答說:「人有南北之分,但佛性沒有南北之分;短嘴狗與大師的身體不同,但佛性有什麼差別呢?」五祖心中一驚,暗暗叫好,但仍厲聲說:「你既然前來求法,為何如此傲慢無禮?去,到後院打雜去。」慧能心有所動,隨口回答說:「啟稟師父,弟子本心清凈無染,沒有任何雜務,不知師父要我打什麼雜?」弘忍心想,這個人很有根性,但鋒芒畢露,只怕會招人嫉害,而且也應讓他受一番磨鍊,於是大聲斥喝道:「不許多嘴,快去馬槽清掃馬糞!」

    就這樣,慧能在東禪寺後院干起劈柴、舂米、打水、除糞的雜務來。八個月後,有一天五祖來到後院,見慧能正在埋頭幹活,就叫住他說:「我知道你很有靈性,但恐別人嫉害你,所以沒和你多說話。你知道我的用心嗎?」慧能深深行了一禮說:「弟子知道,所以這幾個月盡量躲在後院,避免與您在前堂見面。」五祖慈愛地說:「你現在吃苦打雜,看來好像與修道無關,但道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啊。你好自為之吧。」慧能豁然開朗,滿懷喜悅地說:「弟子明白。」

    慧能一入佛門,就顯露出非凡、奇特的稟性,五祖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傳人,但他深知門下弟子很多,不少人都爭取繼承衣缽,如果公開把衣缽傳給一個沒有地位、沒有文化,在眾人眼裡只不過是一個粗賤之輩的慧能,必然生出事端,釀成禍變。經過深思熟慮,五祖決定秘密傳授。一天,弘忍召集全寺僧眾(除後院打雜僧人外)說法:「世人以生死為大事,他們拚命在有限的人生追求安樂富貴,而不求出離生死苦海;他們迷失了自己的本性,怎麼能夠得救呢?我已經老了,將不久於人世,不能繼續救度眾生了。你們各自去細細地觀照自己的心靈,從心靈最深處挖掘自己的智慧,如有所得,就在近日內寫成一詩,交來我看。當中如有悟得佛法大意的人,我將把本宗代代相傳的衣缽和法旨傳付與他,成為第六代祖師。你們不要耽誤,趕快去吧!切記:絞盡腦汁地思索是沒有用的,真正見性的人,無須冥思苦想,就是在掄刀上陣時,也會突然領悟!」

    眾僧退下去,三五成群地議論起來,大家一致認為,弘忍大師的衣法一定會傳給神秀,因為神秀是大師的上座弟子,又是其他弟子的教授師,人品、學問及道行皆為全寺之首。大家不必寫什麼證道詩了,只要神秀上座的詩偈一公布,未來祖師非他莫屬,我們就跟著他繼續修行吧。

    神秀俗姓李,洛陽人,本是一名飽學之士,五十歲時參禮弘忍大師,正式皈依佛門。這一夜,神秀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心想:「大家都不呈詩,是因為我是上座弟子,又是教授師。我若不呈詩,大師怎知我心中見解的深淺?我若呈詩,又豈不成了沽名釣譽、貪圖祖位之徒嗎?大難大難啊!」猶豫再三,終於寫成一詩: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寫畢,神秀幾次想送給師父,但心裡又沒把握,心情緊張,遍身流汗。像這樣徘徊了四天,十三次來到方丈室前,都折了回去。於是神秀心生一計,於三更時分悄悄地把詩寫來南廊的牆壁上,心想:「如果師父看了稱讚,我就出來禮拜,說是我寫的。如果師父說不好,就說明我枉在山中數年,還學什麼道呢?」回到房中,又反覆思想:「五祖明天見詩歡喜,即是我與佛法有緣;若說詩意不堪,就是我業障深重,迷失本性,不該繼承法統。」如此坐卧不安,直到五更。

    南廊牆壁本是用來畫佛教故事的,第二天,五祖帶著畫師來到這裡,見到了牆上的詩偈,知是神秀所作,便對畫師說:「不必勞您大駕。經上有言,所有圖相,都是虛妄不實的。把圖相畫在這裡,反給大家增添了修道的障礙。這裡有好詩一首,可以留在這裡,讓大家誦唱。只要大家依著這首詩去修鍊,就不會再墮入惡道,就會獲得大利。」於是五祖命眾弟子禮拜和誦唱這首詩,眾弟子自然嘖嘖稱讚。

    這天夜裡三更,五祖把神秀叫來問道:「這首詩是你寫的嗎?」神秀說:「是我寫的。我不敢妄求祖師之位,只求大師慈悲,看看弟子是否得到了一點智慧?」

    五祖嘆息一聲說:「你這首詩也算是好詩,但還沒有見到自己的本性;只是到了門檻邊,還沒有登堂入室啊。照你這樣的見解修行,固然可以免墮惡道,獲些實利,但要得到徹底的解脫和智慧,卻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徹底的解脫就是指當即、完整地見到自己不生不滅的本性。宇宙萬物都是我們本有佛性的顯露,佛性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因此萬物也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能夠把持住自身的佛性,我們也就把持住了宇宙萬物的真實本性。你去吧,在這兩天內依照我說的努力用功。然後再寫一首詩讓我看。你若真能入門,我就把衣缽、法旨傳授與你。」

    五祖在這裡點破了神秀詩偈的兩大缺陷:第一,神秀把我與世界相對立,靠拒斥世界來保持我心的清凈無染,而不是以我心包容世界,把世界與我心融為一體;第二,既然要拒斥世界,防止世界來污染自我,自我就不得不擔驚受怕,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處處設防,時時擦拭,這樣就只能漸漸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印證自我的佛性,而不能豁然領悟自己完整的佛性。

    可惜神秀受傳統佛學的影響太深,不能理解五祖的提示,數日之後仍然不能作出新詩,心中恍惚,鬱鬱不樂,猶如夢中,行坐不寧。

    又過了兩天,一名小沙彌口誦神秀的詩偈經過慧能舂米的房子,慧能一聽,便知此詩尚未見到自己的本性,便叫住小沙彌問道:「你念誦的是什麼詩?」小沙彌見是慧能,便斥道:「你這短嘴狗哪裡知道!大師說,他將不久於人世,吩咐大家勤奮寫詩,發表自己的心得,若有領悟佛法大意的,就託付衣法作第六祖。神秀上座在南廊題了這首詩,大師命大家念誦,說依此修行,能免墮惡道,得大利益呢!」

    慧能拱手說:「小師父,我在此舂米已有八個月,從未到過前堂,請你帶我到南廊壁前禮拜!」小沙彌引慧能到南廊,慧能說:「我不識字,麻煩小師父替我讀一遍。」旁邊有一個叫張日用的江州居士高聲朗誦了一遍,慧能聽完後說:「我也有一首詩,請居士替我寫在牆上。」張日用打量慧能說:「你不識一字,也來作詩,豈非天大的怪事!」慧能正色說:「要想得到至高無上的真理,就不可輕視後學。下下人說不定有上上智,上上人說不定只有下下智啊!」張日用一聽慧能此言,悚然一驚,便答應道:「我就為你書寫吧。你若悟道得法,成佛作祖,還請先來度我,請不要忘記我這句話。」慧能微微一笑,隨口誦出如下千古名句: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張日用寫畢,慧能拂袖而去。圍觀的僧人無不驚嘆,他們看著慧能遠去的背影議論說:「奇怪啊!真是人不可貌相。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成為肉身菩薩。」

    早有人報知五祖,五祖過來一看,頓時又喜又憂:喜的是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傳人,憂的是,這首詩分明是沖著神秀寫的,而且作者竟是一個打雜的下人!將來這繼承衣法的事,必然引起爭端,禍及慧能性命。想到這裡,五祖從腳上脫下一隻鞋來,三下兩下把牆上的詩擦去,口中還大聲對眾人說:「這首詩也沒有明心見性,你們回去干自己的事吧!」眾人以為然,各自散去。

    第二天,五祖悄悄來到後院磨房。見慧能正用腰推著石磨舂米,便忍不住贊了一句:「求道的人,為了真理,都應該像你一樣,不辭勞苦地工作啊!」慧能見是五祖,連忙躬身迎接。五祖說:「米舂好了沒有?」慧能心頭閃過一道靈光,機敏地回答說:「早就舂好了,只是缺少一把篩子。」五祖知道慧能聽懂了自己的話,於是用拐杖在石磨上敲了三下,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慧能心情異常激動:今天終於可以親聆五祖的教導,解開自己心頭還存在的疑難了。夜至三更,慧能輕輕走進方丈室,跪到五祖跟前,五祖用袈裟遮住慧能,為他講解深奧的《金剛經》,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頓時對人的本性及其與萬物的關係有了徹底的了解,他滿懷熱淚讚美道:「沒想到自性原本是清凈無穢的!沒想到自性原本是不生不滅的!沒想到自性原本是圓滿自足的!沒想到自性原本是寂靜不動的!沒想到自性原本是能生萬物的!」

    五祖知道慧能已領悟到自己的本性,就道:「不認識自己的本心,學習佛法也沒什麼用處;認識到了自己的本心,見到了自己的本性,就是大丈夫、天人師、佛了。你現在已體悟到了宇宙間最珍貴的真理,我就可以安心地把衣法傳授給你了。從現在起,你就是禪宗的第六代祖師!希望你廣度眾生,光大我佛教救世濟人的情懷。聽我為你唱一首詩: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

                                 無性亦無種,無情亦無生。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世俗的人們沉淪於生死輪迴之中,惟有獲得大智慧的人,才能跳出這一輪迴。五祖把袈裟授予慧能後,又說:「達摩祖師來到中土時,為了叫人們相信禪法確實是釋迦佛祖所傳,故此以袈裟作為信物,使之代代相傳。但事實上,真理是無形無相的,只能以心傳心,而且歸根到底,每個人只有憑自己才能獲得開悟。很古以前,佛陀只傳下本體,祖師們只託付本心;袈裟是有形之物,容易引起是非爭端,因此,從你開始,只傳無形的心法,不傳有形的衣缽;如果再傳衣缽,只怕你性命難保。你趕快離開此地吧,免得招來殺身之禍!」

    五祖趁夜把慧能送至九江驛,臨別時又有意考問他說:「讓我把你渡過江吧。」慧能在船頭拜謝了師父,深情而自信地說:「迷失的時候師父渡我,開悟後就應當自己渡自己。徒兒生在南方偏遠之地,語言不正,心靈不明,幸得師父開啟,今已開悟,我將把自己渡到真理的彼岸!」五祖高興地說:「正是這樣,正是這樣,以後佛法就由你發揚光大了。你一直往南去吧,先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要急著出來說法,否則會大難臨頭。」「謹遵師命。」慧能揮淚而別。

    慧能南下後,神秀羞愧難當,便離開了東禪寺,潛入深山苦修,直到85歲時才重新出來說法,並且使禪宗在北方流傳開來。由於神秀禪法重漸悟,故北方禪宗稱為「漸宗」。東禪寺的其他僧人,有的懷疑慧能搶走了衣缽,有的嫉妒慧能得到了衣缽,於是糾集數百人南下追殺慧能,其中一個俗姓陳,當過四品將軍,法名慧明的僧人奮勇當先,最先追上慧能。慧能把衣缽丟在路上,自己隱入草莽中,慧明上來搶衣缽,哪知沒有提動分毫,心中一凜,便叫道:「行者,行者,我為佛法而來,不為衣缽而來。」慧能現身,慧明請求為他說法。慧能說:「你既為佛法而來,就請摒絕各種因緣,排除各種雜念,聽我為你說法。」慧明閉目入靜良久,把萬般思念消融在一片光明中,只聽慧能朗聲說道:「不思善,不思惡,在這個清凈無染的時刻,什麼是慧明的本來面目?」慧明頓時領悟,然而意猶未盡,復問:「除了你剛才所說的秘密的真理外,還有更加秘密的真理嗎?」慧能答道:「我剛才所說的並非什麼秘密的真理。你若是返身觀照,就會發現,真正神秘的真理,就在你自己心中。」

    慧明徹底開悟了,他淚流滿面地說:「慧明雖然久在弘忍大師門下,但並未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今日幸蒙您的開示,真如喝了一盆水,自己明白這水的冷暖。行者就是我的師父啊!」慧能止住他說:「你若是明白過來了,就讓我們同做弘忍大師的弟子,共同護持大師所弘的佛法吧。師兄,情險事急,我們就此分別吧。」

慧能來到嶺南,在一個叫曹溪的地方逗留了一段時間,但又被惡人追逐,所住寺廟被燒毀,於是便逃進懷集、細會(今廣東、廣西交界處)的深山老林,避難在獵人隊伍中,隱名埋姓,總共過了十五年。在這十五年中,慧能只能有意無意地向獵人宣傳佛法。獵人們叫慧能守網,慧能卻把網到的動物放走;每到吃飯的時候,慧能把蔬菜寄在煮肉的鍋里,獵人問這是為什麼,慧能回答說:「我只吃肉邊菜。」

    有一天,慧能想,我不能一輩子隱藏在這裡,現在已是出山弘法的時候了。於是他離開深山老林,來到廣州的法性寺。法性寺里的印宗法師正在講涅經,慧能也進去聽講。正值天高氣爽,風和日麗,寺內的旗幡隨風飄揚,有兩個和尚見狀,一個說是風吹幡動,一個說是幡自己動,兩個爭執不已。慧能在一旁說了一句:「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兩位師父心動!」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驚駭不已。印宗法師立刻走下講壇,請慧能坐在上席,向他提出幾個有關佛法的問題,慧能都用極其簡練的語言加以回答。印宗心念一動,便問:「行者非常人!據說五祖的衣缽已從黃梅南傳十幾年了,行者莫非就是六祖大師嗎?」慧能說:「不敢。」印宗翻身禮拜,並請出示衣缽,慧能就披上了五祖所傳袈裟。印宗問:「如何學習黃梅佛法?」慧能答:「大師佛法只重明心見性,不重盤腿、靜坐之類禪定方法。」印宗問:「為什麼不重禪定方法?」慧能答:「這種方法造成分別和對立,而佛法是不二之法。」印宗又問:「什麼是佛法不二之法?」慧能答:「您常講涅經,自然知道佛性是佛法之不二之法。高貴德王菩薩曾問佛祖:違禁犯罪是不是就斷了善根佛性呢?佛祖說:善根與佛性是不同的。善根有常與無常、善與不善的區別,而佛性則超越了這種區別,故曰『不二』。凡夫俗子只看到萬事萬物的區別,而智者則洞察其統一無二的性質;這種統一無二的性質,就是佛性。」印宗合掌說:「弟子講經,猶如瓦礫;大師講經,猶如真金。請大師就在這裡傳授佛法吧。」於是慧能就在這裡正式剃度出家,以禪宗第六祖的身份,正式開山弘法。

    一年以後,慧能應曹溪村民的邀請,來到曹溪寶林寺,在這裡傳法三十多年,培養了大批優秀弟子,其中最出色的有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隨著慧能的影響越來越大,神秀門下的一些不肖弟子就越想置慧能於死地,他們多次派刺客謀刺慧能,但都沒有成功,有的刺客反被慧能感化,成了慧能的弟子。晚年時,慧能思鄉心切,就帶了幾個弟子回到新州老家,這時他的母親早就去世了,故居也被改建為國恩寺。開元元年(公元713年)八月初三晚上,吃罷晚齋,慧能對眾弟子說:「你們各依座位,我將與你們告別。」隨即誦了一首詩:

                                        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

                                        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

    誦完這首詩,一語不發坐至三更,對眾人說:「諸位,我走了。」語畢奄然遷化。享年75歲。

    二、開闢佛學解放的新時代

    那麼,慧能在哪些方面完成了佛學的改革呢?

     1慧能確立了「世界」、「我」、「佛」三者統一的核心思想,這是南禪或頓宗不同於其他佛教流派的實質所在。這一點從慧能與神秀的證道詩的對比中鮮明地表現出來了。神秀執著於世界與我的對立,認為只有經常排斥世界對我的干擾、時時擦拭世界對我的污染,才能保持自身成為「菩提樹」、「明鏡台」,即佛性的所在地。這樣一來,所謂修道成佛,就是遠離人生、逃避世界,使自己進入虛無之境。慧能則針鋒相對地指出,我與世界在本質上是同一的,在我之外沒有獨立的世界,就是「菩提樹」和「明鏡台」都是不存在的。我本身具有佛性,世界不會阻擋我成佛,唯一阻擋我成佛的只是自己的痴妄;我、佛、世界三者合一,渾然一體、天然自在,學道的人不必要拒斥和逃避世界,而只要安定自己的內心,直指自己的本性就能成佛。平常心即是道,眾生以至萬物皆有佛性,因此不必在自我和世界之外、不必在生活之外追求佛的境界,只要頓悟到我即世界即佛,那麼儘管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生活還是生活,而人已經成為一個嶄新的人了。

    2慧能貶低了傳統佛教煩瑣的戒律,使之成為有名無實的東西。傳統佛教認為,戒律是對佛教徒最基本的最重要的要求,是成佛的初始階段,只有持戒,才能入定,最後才能生慧。在慧能看來,既然世界即佛即我,成佛只是得悟自性,那麼戒律這種外在的東西就沒有多大意義,所以雖然慧能在形式上保留了對戒律的尊重,實際上已把戒律銷歸於自性,銷歸於自我約束和自覺追求了。這一點從他吃肉邊菜的故事可以看出來。慧能的傳人對慧能破戒的思想作了更為大膽的發揮。有一個洪州官吏問馬祖道一:「吃酒肉是對的,還是不吃酒肉是對的?」馬祖道一回答說:「若吃是你的福氣,不吃也是你的福氣。」意思是說,吃不吃不是關鍵,關鍵在於你能否體悟心中內在的佛性。後世禪宗又由此演化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說法。

    3慧能廢除了傳統佛教僵死的修行方法。傳統佛教包括慧能以前各代禪宗祖師都重視坐禪,認為只有通過坐禪才能排除雜念和思慮,所以達摩「面壁九年」、道信「數十年脅不至席」,弘忍也「以坐禪為務」。神秀的漸宗就繼承這一傳統。慧能反對坐禪,在他看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因此用不著持戒坐禪,只需回歸本心即可。「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亂自性定,心地無痴自性慧」——戒、定、慧都歸於自性。由此出發,他對坐禪、禪定加以全新的解釋:「一切無礙,處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曰定」。慧能的這一思想得到他的傳人的精彩發揮。懷讓初到南嶽山時,見道一正在苦苦坐禪,懷讓問:「你坐禪圖什麼?」道一說:「圖作佛。」懷讓便撿一塊磚在石頭上磨起來,道一問:「磨磚作什麼?」懷讓說:「磨作鏡。」道一驚詫:「磨磚豈能成鏡?」懷讓反問:「坐禪又豈能成佛,佛沒有一定的形象,你想坐禪成佛,實際上是殺佛,是損害你心中的佛性啊!」道一聞言大悟,成為懷讓高足,並且提出了「平常心即是道」、「行住坐卧皆道場」的著名命題。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懷海深暗此意,並實踐於其教學活動中:

師問新到:「曾到此間否?」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可見,並不需要專門的坐禪活動來修道,擔水劈柴、種田耕地,儘是坐禪;飢來吃飯,困來睡眠,即是修道。趙州從諗還以最極端的形式表達了這個意思,他認為修道成佛像大小便一樣自然:

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師曰:「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後。」

由慧能開啟的這一佛學修行方法的革命,使佛教變得極為實際、親切、簡便、接近人生,與傳統佛教的禁欲主義和苦行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4慧能破除了對佛祖、經典、西方極樂世界、衣缽、師父等等外在權威和偶像的崇拜,倡導自性自度即每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拯救。既然神聖的佛性就在心中,那麼何必向外求取呢?又有誰能代替你發現這神聖的佛性呢?所以慧能認為,塑像、圖畫只具有象徵的意義,只是接引後學的方便;經典的作用也如此,它們不能代替人獨特的開悟;師父的作用也如此,他們只能啟發徒弟,而不能把現成的真理灌輸給徒弟;至於衣缽,慧能認為它有礙於佛法的弘揚,所以乾脆廢除了衣缽繼承製度;更沒有什麼西方極樂世界,只有迷妄的人才求生西方,而開悟的人則自凈其心,要知道,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俗愚昧之輩不識自性光明,不識身中凈土,才妄生東西之分,他們離解脫的境界是何其遙遠!慧能諄諄告誡弟子: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

    慧能的努力使禪宗空前繁榮起來:由於學佛的人不必尊於一統,而應尋找自己獨特的解悟之道,就使各種流派竟相成長起來:洪州宗、石頭宗、菏澤宗、曹洞宗、法眼宗、雲門宗、偽仰宗、臨濟宗……湧現出許多偉大的禪師,其中最著名的有:青原行思、南嶽懷讓、菏澤神會、石頭希遷、馬祖道一、百丈懷海、丹霞天然、黃檗希運、趙州從諗、德山宣鑒、臨濟義玄等等。在這些禪師那裡,推崇個性、反對迷信和偶像崇拜的風格就更加激烈起來。丹霞天然初次去見師叔馬祖道一時,竟然爬到佛像的脖子上,而馬祖道一欣然認可。又有一次,丹霞天然於一寺廟遇上大寒,居然把佛像砸了用來烤火。德山宣鑒是對經典、佛祖最沒有禮貌的一個。他本是一個飽學和尚,以滿腹經文自傲於世,有一次,他挑著一擔佛經外出訪道,卻被一個老婆子問住,於是把全部佛經付之一炬;他滿口髒話,呵佛罵祖,無所不用其極:「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凡夫,菩提涅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每個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覺悟,每個人都是追求真理的平等的一員,百丈懷海正是在這兩條原則的基礎上創立了一套嶄新的叢林法規即寺院制度,這套制度只繼承了傳統佛教的某些形式,而內容上則作了徹底的轉換:形式上建立寺院,內容上不立佛殿、不造佛像,只建立僧人們學習、聚會的課堂(法堂);形式上有長老、院主、方丈,內容上人人平等,無多少高下,師父只是引路之人,而且也要接受弟子的考問;形式上有長老升堂制度,內容上是「賓主問酉壽,激揚宗要」。僧人們在這裡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並且在耕作和日常生活中領悟人生的真諦。在封建專制社會裡,這裡儼然成了一片自由、平等的小天地。可惜到了宋代時,禪宗進入「末法時代」,傳統的寺院制度又復活了:佛像、菩薩重新進入法堂,長老又成為寺院的統治者,平等的問答又成為不平等的授受,活生生的真如體驗又成為僵死的枯坐和單調的誦經念佛。百丈法規終於成為歷史的回憶。

    5慧能使頓悟成佛成為一代宗風,從而使佛學充滿了詩意和生機。既然佛性本具心中,那麼只需直指人的本性就可立地成佛,而頓悟成佛是一剎那的和完整的,因此這種體驗是用具有時間間斷性和概念區別性的語言文字難以表達的。慧能不識字,有一個法名無盡藏的尼姑曾向慧能問涅經上的生字,慧能說:「字我不認識,意義你可以問。」尼姑說:「字都不認識,怎麼能夠理會經文的意義呢?」慧能回答:「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可見慧能是不太重視語言文字、邏輯推理、理論思維的,而極為重視那不能用概念、判斷、推理來表達的頓悟體驗。禪悟的境界既然不能用明確的邏輯形式直接表達出來,那就只能用模糊的語言、形象、隱喻等等來表達,後世禪師甚至用呵斥、喝罵、動作、手勢、拳擊、棒打等等來表達。當學徒問及「什麼是佛法大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等問題時,禪師們都不直接加以理論的解說,而是回答「麻三斤」、「庭前柏樹子」、「東籬黃菊」、「雲在青天水在瓶」、「說是一物即不中」之類叫人摸不著邊際又能發人深思的話,或者豎起一根手指、打出一個圓圈。著名的「德山棒」、「臨濟喝」則是用棒喝打斷學徒向外貪求和執著,叫他們返觀自己的內心。於是禪門內出現千奇百怪、豐富多彩、生氣勃勃、詩意盎然的景象。每個人都能盡情地揮灑自己的個性,尋找自己獨特的成佛之道。只可惜到了禪宗的「末法時代」,這些富於個性和創造性、充滿機鋒和禪意的表達、傳授方法演變成了裝腔作勢的話頭、依樣畫符的公式和掩蓋無知的方便法門。

    慧能大師以平民和不識一字的身份,開闢了一個佛學思想解放的時代,創造了南禪這一多姿多彩的佛學流派,這不僅在中國文化史上,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足以說明慧能的天才、靈性和穎悟在古今中外都是罕有其匹的。人們可以說他的學說是唯心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但他對一切神靈和偶像的否定精神,對一切權威和傳統的批判精神,對個性和個體人格的尊重,對個人自由的推崇,卻是中國文化中最寶貴的財富之一。慧能佛學是一種無神論佛學,它與其說是一種宗教,還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哲學和一種生活方式,它所解答的問題(「人是什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什麼?」)至今還困擾著我們每一個人,因而它提出的答案也值得我們作永久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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