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大同，神斧雲岡

05-31

余秋雨說，中國的視覺藝術不能僅僅從卷頁、書譜當中看，它最偉大的作品，在長天大地之間，在那種邊遠地區的荒原上，在北部的山岡上，在那些地方它顯得那麼偉大，那麼宏偉，又那麼孤獨。

這段文字，用來形容雲岡石窟的曠野之美，是再恰當不過了。

上午，陽光，微風。

中午，中雪，密雲。

在這樣一個性格分裂的天氣里，我從大同市內倒了兩趟公交車，來到雲岡石窟。沿途經過幾座煤礦，有拉煤的火車，運送工人的班車，在丘陵連綿的山河之間穿梭。難怪《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形容晉國，「若其不捷，表裡山河，必無害也」。說的就是山西外河而內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印象里，雲岡石窟是陽光普照下莊嚴的存在，是微風中梵語環繞的塵世佛國。想到石窟開鑿在如此壯闊的大山大河之上，內心就不禁雀躍起來。

進入雲岡石窟之前，要經過曇曜廣場，一座「馬識善人」的銅像雕塑，烏金為體，寬袍大袖。銅像的主人公曇曜法師，雙眸慈善而堅毅，似篳路藍縷，風塵僕僕，卻是袈裟飄逸，似乎從千年前的塵埃中走來。

正是在他的主持下，開鑿了被後人稱為「曇曜五窟」的窟群，也就有了如今規模宏大的雲岡石窟。

說起曇曜法師開鑿石窟，應從「太武帝滅佛」講起。北魏從開國皇帝道武帝開始，推崇佛教，第三位皇帝太武帝繼位後，宣揚道教，下令在全國範圍內滅佛、毀壞寺院、燒經書、殺僧人，佛教在傳入中國後首次遭到打擊。

好在文成帝繼位後，再興佛教，蟄伏于山野的曇曜法師重出江湖。

在歸來的路上，恰巧與文成帝的東巡車隊碰上了，一匹馬扯住曇曜的衣服不放。文成帝一看，這不是那個既懂藝術，又會管理，在別人還俗還堅守佛法的曇曜法師嘛？於是兩人攀談起來，文成帝感其佛法高深，曇曜乘機建議開鑿佛像。

文成帝認為正好以此懺悔祖父廢佛的過失，便爽快地答應了，還從人力物力上給予支持。於是便有了從第16-20窟的「曇曜五窟」，而5個石窟的中央，都以北魏的五代皇帝為原型，雕刻了巨大的如來佛像。

據說是要顯示北魏皇帝權力的無限。

以帝王之身造佛，是北魏人的發明。因著他們的創意，人和神、帝王與佛像、現實與信仰之間，不過是一塊石頭的距離。

穿過一座門匾為「入佛知見」的仿唐代山門，才真正到達雲岡石窟群。一股「天蒼蒼，野茫茫」的北魏之風撲面而來。可惜現在是冬末春初，不能呈現「風吹草低現牛羊」的美景，但內心就像是草原上的駿馬，忍不住噠噠向前奔跑。

入佛知見，是一種頓悟，歷史就在這石頭的雕刻與開鑿中，更迭。

眼前的武周山，黃褐色的岩石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洞窟。據說，雲岡石窟現存洞窟53個，1000多個佛龕，石雕佛像5萬多個。相比於當天稀稀疏疏的遊客，真是佛比人多。

走近每一座小洞窟，都能看到一尊佛像，最大的有17米，最小的僅為2厘米。大佛勝在宏偉，小佛以多取勝。

剛開始經過的幾個洞窟，由於千年的風吹日晒，流水的侵蝕，許多佛像的頭部已經模糊不清，袈裟的紋理也已經褪去，只能靠著想像力，去還原不完整的美麗。有的身子還在，頭部卻不見，依稀能看到斧劈和錘鑿的印記，只能在屈辱的歷史裡，想像流失海外的精美。

再往下走，完整的佛像一個比一個清晰，臉龐圓潤，線條柔和。

經過一個洞窟，幽暗曲折，未加修飾的石壁，石紋厲厲，一拐彎，一尊高大十餘米的佛像蔚然呈現，侍從站立左右，鑿壁而空的窗戶引入陽光，面相慈祥豐潤。站在佛前，人不及膝高，虔誠之心不禁從中而來。

正在感受大大小小、浩如煙波的佛像帶來的震撼，一個旅遊團經過，於是尾隨而行，一路傾聽導遊的講解，可惜只能記住有限的故事，只能用一個「壯觀」二字，來竭力掩飾自己的詞窮。

想起作家冰心與友人到訪，在文字里寫到，「萬億化身，羅刻滿山，鬼斧神工，駭人心目。一如來，一世界，一翼，一花，一葉，各具精嚴，寫不勝寫，畫不勝畫。後顧方作無限之留戀，前瞻又引起無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兒驟入寶庫，神魂喪失，莫知所攜，事後追憶，亦如夢入天宮，醒後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時方知文字之無用了！」

冰心是熟悉傳統文化的，但最終也是承認，文字於此，終是無用了。

這就是北魏文化的氣魄。在蒼茫的大山大河之間，吞吐萬象，兼納中西文明。

這個馬背上的鮮卑族，跨越大興安嶺、鮮卑山，到敕勒川、平城（今天的大同），從深山密林到草原湖澤，從燕塞高原到一馬平川的中原，以骨子裡彪悍粗獷的游牧性格，雕刻出如水的風情，讓一座座堅硬的石頭，有了生命，有了沉思，有了頓悟，甚至有了憤怒。

漫步其中，在塵世，也在佛國。

這是一個崇拜石頭的民族，從雲岡石窟，到遷都洛陽後的龍門石窟，他們用石頭，刻下了一座王朝的豐碑。

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甚至定都大同的一兩百年前，都處於原始社會，但他們卻用一次又一次的「漢化運動」，接納中原、印度、希臘的文化，從而讓自己在歷史上的驚鴻一瞥（386年—534年），長久地融於我們的血脈之中。

他們把一股豪邁之氣，注入漢文化，從而為大唐盛世的鼎盛，奠定了基礎。

經過第20窟的露天大佛，也是雲岡石窟的代表性作品，看到佛像面容端莊，薄唇高鼻，雙肩寬厚，身披右袒袈裟，手呈大目如來「定印」狀。引來無數人的拍照合影、駐足仰望。

定印，又稱禪定印，是禪思，使內心安定的意思。而北魏崇尚人佛合一，我想，也許這就是門口的「入佛知見」的真正意思吧，那便是人人皆可成佛。

可惜，塵世中的我等俗人，不能領會「入佛知見」的頓悟，我們念著「色即是空」，卻不肯放下內心的抱怨和戾氣，我們向佛叩拜，卻不肯放下和別人的口舌之爭，我們焚香祈福，追逐的卻是金錢至上的王道。

越是紅塵亂世，人們越是迷茫，越是祈求「慈悲」的普渡，渴求指點迷津。

只是，內心感受到的清澈寧靜，回歸到現實，終究是擺脫不了冷暖情仇、愛恨交織。一場朋友圈的修行，終究是難以不枉一場。

沒來之前，我以為雲岡，重在「岡」；

來了之後，我以為雲岡，重在「雲」。

雲岡石窟里的靈岩寺，有副對聯，上聯：修身勝似誦經，下聯：拜我不如求己。橫批：活在當下。

世道，人心。

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