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 ∣ 母親在鄉下 曾瓶
作者簡介
曾瓶,本名曾平,男,中國作協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在《四川文學》《北京文學》《紅岩》《星火》《天津文學》等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80餘萬字300餘篇,100餘篇(次)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人民文摘》《讀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有小說集《公示期》《城市上空沒有鳥》《廠子》《姦細》出版。
作者聲音
創作談
關於鄉下的母親
曾瓶
我的小說,大抵和我的所見所聞有關。
2010年國慶,其時,我還在某區政府作常務副職,身體有點小恙,借國慶期間,潛入某醫院手術。該醫院於我情況特殊,出入相對容易,妻為該院員工。手術前夜,父母從鄉下趕來,寬慰我,要我大可放心,我那病痛,是小手術,不礙事。其間,父親咳嗽不止,我竟未引起注意。術後醒來,只有妻子、兒子在床,竟沒有見到父母。按理,父母親肯定會守在我病床前,守著我從睡夢中醒來。只是當時絲毫沒有覺察出一丁點異樣。兩天後,等我可以喝下一些稀飯,動蕩動蕩之後,我母親,我兩個妹妹,還有我妻子,兒子,圍在我病床前,這時,我才發現,他們的眼,全是紅瞅瞅的,像下過雨。他們告訴我,父親出事了,肺癌晚期。無論如何我不能相信,這不是撞鬼了嗎?一覺醒來,就是這個晴天霹靂?妻子告訴我,就在我進入手術室的時候,她看見父親躲在一個角落咳嗽,很厲害,就讓父親去檢查,一查,竟是肺癌晚期。他們怕影響我,一直等到我手術穩定後,才將消息告訴。
父親於2011年5月15日逝世。從他被查出重病到逝世,8個月不到。父親逝世後,我非常希望母親能夠搬到我酒城的家中居住。父母就我一個兒子,父親去逝,說什麼母親也該和我住在一起。母親堅決不到我酒城的家中居住,她要在老家堅守。她說她要在老家陪父親,陪祖父、祖母,她要在老家種地、養雞、養鴨、養羊。我是老大的不高興,我問母親:地您還沒有種夠?雞、鴨、羊您還沒有養夠?母親說,她不能離開老家,離開老家,她不知道如何生活。
我沒有想到問題會如此嚴重。我曾經讓兒子去勸她,讓她老人家搬到我家住。
「奶奶,到我們家住吧。」
「不。」
「我們家不好?」
「好。」
「好怎麼不在我們家住?」
「好就要去?」
「媽媽對你不好?」
「好。」
「爸爸對你不好?」
「好。」
「我對你不好?」
「好。我孫子對我好得很!」
「好得很怎不在我們家住?」
「那裡不是我的家。」
「我們家不是你的家?」
「嗯。」
「奶奶,爸爸不是你兒子?」
「怎不是我兒子?」
「奶奶,我不是你孫子?」「乖乖,你怎不是奶奶的孫子?你是奶奶的乖孫子。」
「那你怎說我家不是你的家?」
「奶奶給你說不清楚。」
「奶奶要說清楚。」
「奶奶家在這裡。」
「這裡和我們家不同?」
「不同。」
「有什麼不同?」
「奶奶說不清楚。」
「奶奶要說清楚。」
「讓奶奶想一想啊!」
「嗯。」
「奶奶的魂在這裡。」
「奶奶,魂是什麼啊?」
「像什麼呢?沒有魂,奶奶就死了。」
「那麼嚴重?」
「嗯。」
「奶奶,乾脆我做你的魂兒。」
「你本來就是奶奶的魂兒嘛!」
「奶奶,一個人不好耍」
「好耍。」
「奶奶,你一個人,生病咋辦?」
「奶奶不生病。」
「奶奶,你缺錢?我給你。」
「奶奶不缺錢。」
「不缺錢怎養羊?」
「不是奶奶在養羊,是羊在養奶奶。」
「是羊在養奶奶?」
「是的,是羊在養奶奶。」
我曾據此寫過一篇《老人孩子和羊》的微型小說,刊發後,反響還好,《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均轉載了。父親已經去逝多年,母親仍在老家堅守。我一直在琢磨,是什麼讓母親始終堅守在老家?某一天,兒子和我母親的對話讓我豁然開朗:不是母親在堅守老家,是老家在讓母親堅守。不是母親在養老家,是老家在養母親。就像那些稻穀、雞、鴨、羊,不是母親在養他們,是他們在養母親啊!於是,我寫下了《母親在鄉下》這個短篇小說。
感謝《北京文學》,感謝《北京文學》給了我這一難得的機會,讓我深切地懷念父親,讓我深情地牽掛遠在鄉下的母親,媽,您還好嗎?
小說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住在鄉下,還種了稻穀。兒子不忍心,想接母親到城裡生活,母親死活不肯,還說她在鄉下有父親陪著,祖父祖母陪著,莊稼陪著,院子里的雞鴨鵝陪著,日子好得很,身子骨好得很。兒子很不客氣:那你老人家為什麼天天打我電話?為什麼每周都要我回來?母親哭了:以後,我不打你的電話行了吧?你星期六星期天不回來行了吧?
曾瓶
1
父親查出來已是肺癌晚期。
我拿到結果,看不懂。
我找醫院朋友看。醫院朋友說,你要節哀啊!要挺住啊!朋友進一步把結果告訴我。我說,怎麼可能?我父親就是咳嗽厲害一些啊!朋友是醫院的科主任,父親去檢查就是托他張羅的。我焦急地抓住朋友,問他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朋友搖著頭,說,遲了!實在是太遲了!
朋友說,為什麼不早一點送過來查查啊!
我說,我父親才咳嗽得厲害啊!他從來沒說過啊!
我天天都在給父母親打電話。父母親一直在老家鄉下,我多次要他們到酒城來居住。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酒城,三十年的摸爬滾打,已經完全有能力有條件贍養二老。我住的房子足足兩百平米,兒子上大學了,家裡還有三間卧室空在那裡。父母親異口同聲地對我說,等以後吧!等以後我們動不了啦,就到你那裡住啊!我能做的,就是晚上和早上給父母親打個電話,問一下他們的身體狀況。他們都在電話里說,好得很!沒有事!第二天早上打的那個電話,倒不是請安問好,我是怕他們有什麼三長兩短,怕他們發生什麼意外。父母親在電話那頭,像看穿了我的擔心似的,說,好得很!死不了!母親常常在電話里對我說,你老爹扛著鋤頭下地去了。父親常常在電話里對我說,你母親背著背簍子到菜園子里摘菜去了。
醫院朋友很沉重地對我說,老人家想吃些什麼就抓緊吃些什麼吧!
問題是父親一味地咳嗽,我問他想吃些什麼?他很艱難地告訴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吃什麼喲?
三天後,我把母親請到醫院住院部一個僻靜角落,那裡離父親的病床遠,是一片小樹林。我把父親的結果告訴了母親。我母親當即癱倒在椅子上。我有意選擇了這片小樹林,我實在怕母親發生什麼意外,我留心了小樹林里有兩張長條椅子,並且椅子上一個人也沒有。母親好一陣子才醒過神來。
母親望著我,問,你父親的病,醫不好了?
我如實告訴母親,現在醫學,還沒有那個能力。
母親呼天喚地地哭:這以後,我怎麼辦啊?
我告訴母親,她還有兒子,還有兒媳,還有孫子啊!父親走了,她就搬到酒城我家來住,住一輩子。我也不願如此殘酷地談論這些事情,但我時時刻刻都聽到癌細胞在大口大口地吞噬著父親的生命,父親很快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我告訴母親,萬一父親不行了,她就從鄉下搬到酒城來住,我和她的兒媳、她的孫子陪她一輩子。我留了一個心眼,在替父親治療的同時,我讓醫院替母親做了一次全面檢查,謝天謝地,母親的體檢結果正常。醫院朋友看著母親那些體檢結果,對我說,你說,這老天爺怎那麼不公平啊!把你母親的那些指標,分一些給你父親,多好啊!我怒不可遏地對醫院朋友說,什麼意思?你要讓我媽也得癌症嗎?
過幾天,母親對我說,兒子,我們回去。
我吃驚得很,我對母親說,回哪裡去?不住院了?
母親說,回鄉下家裡去,不住院了。
2
父親和母親一起回鄉下老家去了。
我堅決不同意父親離開醫院,有病得治啊!
母親說,治得好嗎?
我有些情緒失控。我說,治不好也得治!我告訴母親,不要擔心錢,這幾十年,兒子在酒城打拚奮鬥,積蓄了一些錢,老父親治病的錢,我有。母親說,不是錢的問題,父親想回家。她和父親,也還有好幾萬元的積蓄。我說,病治好了再回家。母親說,回家,是父親的決定。我非常惱怒地責問母親,她憑什麼把結果告訴父親?母親很委屈地說,她沒有告訴父親,但她掩飾不住,父親從她的氣息中感覺到了。我更加氣憤,從氣息中能感覺到?開什麼玩笑?就像革命先烈,死不開口,父親能知道什麼呢?難道父親會逼著母親要檢查結果?我早已作了準備,已經讓醫院朋友替我偽造了一份父親的檢查結果,一旦父親催要,我就把那個偽造結果交給父親。那個偽造結果搞得有些玄乎,說父親得的是一種新型感冒,名稱是一串英文字母的縮寫,該感冒治療起來相當費勁,沒有三五個月,根本見不到療效。不過,是要不了命的病,是能治好的病。直到離開醫院,父親都沒有要他的檢查結果。
父親回家不到三個月,就去世了。
我們和母親一道,把父親葬在老家房屋左邊的山坡上。山坡上有好幾棵大香樟樹,其中有兩棵是父親母親結婚時栽種的,已經長成一人合抱大了。有一棵是埋葬祖母時,祖父栽種的。有一棵是埋葬祖父時,父親栽種的。母親告訴我,有幾家替城裡尋找大樹的公司多次找到老家,要把那幾棵香樟樹買到城裡去。父母親堅決不同意。父母親說他們死了,就由香樟樹陪著。一棵香樟樹要活好幾百年。香樟樹老了,死了,它們還會長出小香樟樹,小香樟樹又會長成大香樟樹。父親母親就睡在香樟樹下靜靜地守著老家,陪伴著祖父祖母。祖父祖母也葬在大香樟樹下。埋藏父親的當天,母親非常鄭重地告訴我,如果她死了,也葬在大香樟樹下。母親把地方都指給我看了,就在父親的旁邊,她說她和父親說好了。我正沉浸在悲傷里,沒好氣地告訴母親,不要說那些掃興的話。我把她的體檢結果拿出來,我把母親的體檢結果隨時帶在身上,我說,你身體好得很,健康得很,想那些幹什麼?
我也在父親的墳前栽下一棵香樟樹。
辦完父親的喪事,我沒有急著回酒城。我找了一輛小貨車,準備把母親的東西拉到我那裡去。父母親有兩份田土,我已經跟堂叔說好,田土交給他種,不要他的租金,有一個條件,就是請他照看父親的墳墓,和我們老家那五間瓦屋。堂叔對照看瓦屋和父親的墳墓沒有半點推託。倒是那兩份田土交由他種很遲疑。我很納悶,父母親那兩份田土,水源足、日照好,地很肥實,一年收三四千斤黃谷,兩三千斤紅薯,實在沒什麼問題。堂叔說出他的苦衷,你到四處走走看看,哪來人種地啊?都出去打工去了。堂叔說的確是這樣,父親出殯那天,抬棺材的人中,竟沒有一個五十歲以下的。本來堂叔也要走,他捨不得他那幾塊地,他那幾塊地比父母親的還好。堂弟在深圳打工,已是一個小包工頭,掙了一些錢,在老家修了一幢樓房,四五年沒回來了,樓房由堂叔照看。堂叔無可奈何地指著堂弟的樓房,說,這房子修來有啥子用喲?我只好每年另外給堂叔一千元,外加由堂叔免費收穫我老家的那片荔枝林,堂叔才勉勉強強答應了我的請求。老家那片荔枝林是我讀高中時候父母親帶著我一起栽種的,四十餘株,早成林了,一年能收穫上千斤荔枝。我本來要堂叔幫我看管好那片荔枝林,我們五五分成。看堂叔那個樣子,我只好不提分成,通通由他拿去吧!
我正張羅著往小貨車上搬母親的東西,母親攔住了我。
母親說,你要幹啥子?放下!
我很吃驚,說,我替您老人家搬東西啊!父親不在了,你搬到我家去住啊!
母親說,我說過要搬到你那裡去住?
我說,您不搬到我家去住您到哪裡去住啊?
母親說,我就住這裡。我住五十年了還住不下去?
我急了:您一個人在這裡怎行啊?
母親說,怎不行?你父親在這裡,你祖父祖母在這裡。
我擔心這段時間父親去世母親傷心得糊塗了。我說,媽,走吧!父親去世了,人死不能復生。祖父祖母已經死了好幾十年了。
母親說她能聽得見父親說話,聽得見祖父祖母說話。昨天晚上,父親和她說話了,要她不要走,他一個人待在這裡,孤零零的。祖父祖母也和她說話了,要她不要走,他們在這裡,也孤零零的。
我說,現在你一個人在老家,才孤零零的。父親,還有祖父祖母,他們幾個在一起,鬧熱得很,怎會孤零零呢?孤零零的應該是母親您。
母親好久才醒過神來,說,到了晚上,她見到父親,見到祖父祖母,她再問問他們。
3
母親最終沒有隨我搬到酒城居住。
我也沒有多少時間在鄉下老家陪同她老人家。我要上班,我得掙錢養家糊口。我在老家待了幾天,就回酒城上班了。
走的那個晚上,我語重心長掏心掏肺地給母親作了一次長談。我的意思很明確,母親已經七十歲了,如果我再把她留在鄉下老家,老家鄉下的人會怎麼看我?我單位的人會怎麼看我?那些熟悉我認識我的人會怎麼看我,會怎麼看她的兒媳?至少會說我不孝,說他們婆媳關係不和諧,一個不孝的人,一個處理不好家庭關係的人,誰會和他交朋友呢?誰會提拔重用他呢?我的意思很明確,就算為我考慮,為她的兒媳考慮,母親都應該搬到酒城我的家中頤養天年。如果她老人家想老家了,周末,我開車送她回去看看,酒城到我老家,開車也就是兩個小時的車程。
母親說,不是她不想到我家中住,是父親要她留下來。
我火了。我如實告訴母親,在拿到父親檢查結果後,有一天,父親的精氣神比較好,我餵了他小半碗稀粥,父親給我談起了老家,談起了他和母親,還有我,我們一起栽種的那片荔枝林,父親的臉上滿懷光彩,是迴光返照的光彩。父親還談到他和母親栽種的那兩棵香樟樹,祖父在祖母墳前栽種的那棵香樟樹,他在祖父墳前栽種的那棵香樟樹,父親很得意,說,那幾棵香樟樹,肯定是我們村最大的樹了,很遠很遠都看得見,要我,別人出再多的錢,都不能賣!父親說,他死了,他就埋在香樟樹下,以後母親死了,也埋在香樟樹下,一人一棵,他和母親已經說好了。父親告訴我,母親腳常常喊痛,腰也直不起,城裡條件好,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把母親接到城裡住,享幾天福。
母親也很生氣,說父親做人做事就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昨天晚上他還可憐兮兮地央求她,要她不要丟下他一個人走,他一個人躺在那裡,孤零得很。
我大發雷霆,父親親口給我說的母親不信,她老人家居然要去相信那些做夢時候的鬼話。
倒是堂叔一再提醒我,像母親神神道道那個樣子,極像鬼魂附體,如果不及早請了巫師來捉鬼魂,後果非常嚴重。堂叔講了我老家不遠處張家壩的張家大娘,也像母親這種情況,丈夫死了,兒子兒媳在北京工作,女兒女婿在天津工作,被鬼魂附了體,沒有及時請巫師捉拿,一年不到,竟然投了村邊的玉帶河,說是老伴在那邊叫她過去。堂叔向我推薦了老家童連山北坡的劉巫師。堂叔給了我劉巫師的電話。堂叔說,劉巫師法力大,一個附體的鬼魂,肯定能捉拿來壓在童連山腳下,讓他一千年一萬年翻不了身。堂叔長長地嘆著氣,還流了淚。我實在沒鬧懂,找一個巫師捉拿一個鬼魂,堂叔流什麼淚?堂叔解釋說,我在城裡工作,很多事情不懂,據他觀察,那個在母親身上附體的鬼魂,多半是我父親。堂叔進一步解釋說,只能保我母親了。我更加疑惑,父親已經去世,他老人家在人世間還有什麼瓜葛牽扯呢?堂叔見我不懂,解釋說,死去的人,過不了三年,就得找地方投胎轉世,一旦巫師把你父親的魂魄,壓在了童連山腳下,他如何投胎轉世喲!堂叔說,現在只能委屈你父親了,等你母親過世了,再找巫師,把你父親從童連山腳下放出來,到時,讓你母親和你父親一起投胎轉世。堂叔說得我雲里霧裡。我把堂叔給我的劉巫師的電話號碼輸存進了手機。但我一想到要將我父親的魂魄壓在童連山腳下若干年,我竟無論如何也撥不通劉巫師的手機號碼。
(摘自《北京文學》第9期,閱讀全文可點擊文末二維碼在微店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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