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飲酒》其一和《詠荊軻》
1.作者簡介
陶淵明(365—427),一名潛,字元亮,世號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其祖陶侃為東晉名將,曾官大司馬。祖父與父親做過太守一類的地方官。到陶淵明時,家道衰落。陶淵明青壯年時代有建功立業之志,意欲做一番大事業,先後任江州祭酒、鎮軍參軍。義熙元年(405年)八月,陶淵明求為彭澤令,十一月,郡里派了一名郵督,督察檢核該縣縣務,此人位輕權重,驕橫跋扈,縣吏囑淵明「應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當日解去印緩,辭歸故里,作《歸去來辭》以明志。此後一直過著躬耕自資的隱居生活。
史稱陶淵明「懷高尚,博學善屬文」。今存詩121首,內容包括田園詩、哲理詩、詠懷詩和詠史詩等;又有辭賦散文12篇,著名的有《歸去來辭》、
《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陶淵明的詩以田園詩成就最高,被公認為我國第一位成就卓越的田園詩人,他的田園詩或描寫恬靜優美的農村自然景色,或表現淳樸的農村生活情趣,或表達躬耕生活的甘苦,或抒發崇尚自然,安貧樂道的志趣,情感率真自然,語言明白簡潔,風格平易淡遠,景、情、理水乳交融,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同時,隱居後出於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因此作品中也流露出「金剛怒目」式的激越之情和堅決與污濁政治徹底決裂的高尚情操。故而清代詩人龔自珍《舟中讀陶》詩云:「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平淡處,二分梁甫一分騷。」有《陶淵明集》傳世。
2.內容分析 第一首 《飲酒》(其一)結廬在人鏡,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飲酒》組詩共20首,有序云:「餘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這20首《飲酒》詩非一時所作,大約寫於陶淵明四十歲前後。這組詩內容廣泛,題為「飲酒」實則詠懷,是「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蕭統《陶淵明集序》)之作。或抒寫對時俗的篾視,或讚美隱居的閑適,或表明自己的心志。這裡所要講解的是第五首。寫他遠離世俗社會之後,從大自然中悟得人生的真正意義,獲得恬靜自適,悠然自得的心境。
中國古代哲學強調「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的融合。人將自然作為安居樂業,休養生息的美好家園,人與自然和睦相處、友好共存。自然是人類欣賞、歡娛的對象,人們從自然中獲得心靈的凈化與情感的愉悅。我們投身於自然,就是回到我們的家園。人們在讚美山水、描繪山水的時,山水成了安頓人們精神的意象世界。莊子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庄學的精神在魏晉文人那裡得到了繼承與發展。魏晉及南北朝時代是一個王朝頻繁更迭,社會動蕩不寧的時代。理想的坍塌,人生的無常,促使了魏晉人的人性覺醒。著名美學家李澤厚描述這個時代是「在懷疑論哲學思潮下對人生的執著。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正是在對外在權威的否定,才有內在的人格的覺醒與追求。」(李澤厚《美學三書·美的歷程》第93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版)於是,魏晉人以濃情的、虛靜的、從容恬淡的審美眼光發現了自然之美,以樂此不疲的盎然興趣欣賞著山水之美。山水美與人格美相與輝映,描畫了一幅幅人與自然,人與山水親密和諧的至樂圖景。也正是在人與自然與水的親密和諧中,催生了三曹、七子與建安風骨、鍾繇、王羲之父子的書法藝術、顧愷之的繪畫、竹林名士的風流以及陶淵明的田園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築宅於紛擾的人間,但沒有車馬的喧囂。試問為會么能這樣呢?心遠地自偏。好一個「心遠地自偏」!只要有心避開世俗的紛擾喧囂,世俗的紛擾喧囂也就與自己疏遠了,因此所處之地就顯得僻靜了,禪宗所謂「境由心造」,正是此理。世間一切形相的名相統統不過是人的心相而已。只要心不動,風也不動,幡也不動。故老子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第二章)既然如此,我們對待榮辱、得失、窮達、貴賤等等就應當淡然處之,懷著一顆虛靜之心澄懷觀道,那麼就能「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人生就會充滿詩情畫意。明代學者鍾伯稱「心遠」二字為千古名士高人之根,亦為本詩之詩眼之一。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人在東籬之下悠閑地採菊,偶一抬頭,遙見南山。蘇軾曾盛讚此二句「境與意會,最有妙處」。人與自然悠然相會,詩人與南山融為一體。令人想見庄生夢蝶,是庄生化蝶,還是蝶化庄生?都是,都不是。一個「見」字尤具匠心詩性,它道出了詩人極不經意,恬淡悠然之心境。詩人與南山乃不期而遇,像久別的老友,在匆匆流逝的歲月中漸漸淡忘之後,忽然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空中重逢,那種由衷的喜悅又如何能言說!有的版本中,作「悠然望南山」,遠不如「悠然見南山」之妙,「望」,無論是遠望,還是期望,都帶著主觀的意味,那種悠閑與虛靜之心境便蕩然不存,詩人與南山那種興會與妙會就變成一種人為的安排,頓覺詩意索然。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山上的氣象傍晚時更見可愛,飛鳥一群群結伴而還。詩人忽然從這景象中聯想到自己的歸隱,悟出了「真意」——返樸守真的哲理,不勝欣慰。詩人本想說出來,卻又覺得難以言傳。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之樂,全由個人心靈體悟,每個人的體悟不同,難免見仁見智。我之樂非你之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而「魚之樂」與「我之樂」都是難以言說,只可意會的。此中之「真意」,難以表達,也毋需表達。「真意」是什麼?全憑讀者去意會,去發揮。詩人點到為止,悠悠餘韻蕩漾在讀者心中。3.寫作特色
①元好問《論詩絕句》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此詩洗盡鉛華,不施粉黛,於平淡常處見真淳,於平淡處見淳美。如果僅是平淡,不會產生強烈的藝術魅力。此詩妙在於平淡的外表下,含蓄著熾熱的情感和濃郁的生活氣息,讀來韻味雋永,淡雅優美,淡如秋菊,氣若幽蘭。
②情、景、理的統一。詩人即景而生情,由情而入理。從遠處的南山,到傍晚的更見美好的「山氣」,再到結伴而還的山鳥,從人與自然的妙會契合中體驗審美觀照的愉悅與心境的的恬淡悠閑,又由此而上升到深沉的人生哲理,情趣與理趣相互照應,雋美深沉。第二首 《詠荊軻》
本詩取材於《史記·刺客列傳》。燕太子丹曾在秦國當人質,逃到本國後,招募勇士,圖謀復仇。荊軻原為衛國人,被人推薦給太子丹,很受優待。當強秦危及燕國之際,荊軻奉命前往秦國刺殺秦王。臨行時,太子率眾人穿著素服送至易水,高漸離擊築悲歌,荊軻應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就車直去,義無返顧。至秦後,以匕首刺秦王,未中,被殺。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在漢代就已流傳開來,在漢畫像磚上,就有這一題材的刻劃和表現。在中國文學史上,秦始皇是一個強權和暴力的象徵,荊軻則是一個「士為知己者死」的典型。但他所刺殺的是一個暴君,而他明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還是義無反顧,慷慨赴難,最後身死而酬知己,於是,荊軻之「士為知已者死」便具有了一種除暴安良的俠義色彩,被後世廣為傳揚和盛讚。陶淵明身處王朝更迭頻仍,政治黑暗社會動蕩的年代,親歷了劉裕殺晉恭帝而自立的變亂,他選擇荊軻這樣一位敢於捨身除暴的英雄加以歌詠,顯然是有感而發的。同時,也寄託了詩人嫉惡抗暴,對現實強烈不滿的情懷,表明他歸隱之後,仍不忘關注現實,他並沒有完全退守於他虛構的「桃花源」中。所以龔自珍有詩去:「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平淡處,二分梁甫一分騷。」
這首詩集中筆墨,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三個場面:
第一個場面,慷慨赴秦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燕太子丹募士報秦,荊軻死酬知己。一個「提」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滿不在乎,根本不把秦王嬴政放在眼裡,彷彿是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約會,那麼輕鬆和從容。他身騎白馬,越陌度阡,恨不立即到達秦廷。「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一「雄」,一「猛」是詩人對荊軻的稱讚。此二句繪聲繪色,一個俠士的形象躍然紙上,雄豪威猛,氣度不凡。
第二個場面,易水餞別: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西風蕭蕭,寒波淡淡,群英列座;漸離擊築,宋意高歌;築聲悲響,低沉幽咽,如泣如訴;壯士心知,此去不還,死而無憾,留名身後。這是怎樣的一個悲壯的場面啊。
第三個場面,刺秦失敗。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歷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千城萬里,轉瞬即達。來到秦庭,佯裝獻圖,圖窮匕首見,最後功虧一簣,血濺秦庭。一個「惜」字,表達了詩人深深的遺恨。
最後兩句:「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越過悠遠的時空,詩人與俠士仍然情脈相通。何止是陶淵明,李白有《易水送別》詩句云:「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辛棄疾《賀新郎》詞中云:「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詠荊軻》是一首氣壯山河,忠義噴發的詠史詩。詩人對荊軻的歌詠中,表達了強烈的愛憎情感,亦將對現實的滿腔忠憤似瀉寫於字裡行間。龔自珍有詩讚道:「陶潛詩喜詠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思涌,江湖俠骨恐無多。」這首詩的藝術風格與陶淵明的明白田園詩迥然有別。可見陶詩除了平淡外,還有豪放的一面。朱熹說:「淵明詩人皆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堪為的評。其此之外,尚有《讀山海經》等篇目,魯迅先生將陶潛明的這類詩稱為「金剛怒目」式。可見在陶潛明採菊、飲酒、聽松、看雲的平淡外表之下,深藏的是關懷現實的熾烈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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