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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個故事,你們怕不怕麻煩?

      83歲詩人鄭愁予:我講個故事,你們怕不怕麻煩?

有一些詩人大概註定屬於過去。譬如鄭愁予。尚在世的知名華人詩人里,鄭愁予年紀最大。成名後幾十年里從未停過筆,人們反覆念誦的還是上個世紀 「達達的馬蹄」,馬蹄後的家國離合故事也被白頭詩人一再複述。誰都知道,世代變換,幾代台灣文人心中的「文化中國」已從「母題」變成「他者」。這深刻的時代震蕩,在鄭愁予言談里難以尋見。

並非是已隔絕了時事——相反,前不久鄭愁予還為「南海」爭端寫下新詩。在詩里,他從「中國之族」的遠古含義里解析出民族性,認為中國人的民族性有別於外族的攻擊性。問他為什麼會為這樁公案寫詩?鄭愁予回答:因為我關懷,對任何事情我都抱著一個歷史感,特別碰到我們民族的問題。

 流寓半生的詩人現在定居於台灣金門。2016年10月,鄭愁予奔波於內地的上海、杭州、南京的詩歌沙龍上——近年來大陸詩歌活動林立,能請到鄭愁予,活動能多加冕一層榮光。2016鳳凰鼓浪嶼詩歌節是鄭愁予10月的內地終點站。從南京出發,臨飛之前老人家摔了一跤,還好沒有大礙,又趕上暴雨延機,被困在機場一個下午,抵達鼓浪嶼已是深夜一點。不見疲憊的神情,第二天下午,鄭愁予精神奕奕的出現在詩歌節活動現場。戴著的粉色棒球帽上有錨的圖案,西裝裡面是一件海軍風的polo衫,他孩子氣的向工作人員展示自己的打扮,說「我總是會和『海』相關。」

採訪老人鄭愁予,也許最不該選擇的方式是帶著提綱問答。83歲的老人鄭愁予無法理解「象牙塔詩人」 「打工詩人」等大陸當下社會裡的現實身份;被問如何理解台灣當下青年詩人新的「身份焦慮」時,也表現出不熟悉的漠然。詩人答案只在記憶里信馬由韁,最終都萬法歸宗於自我身世與經驗。

鄭老幾次體貼表態「我一說起來就沒有節制,你們可以打斷我」、「我講個故事,你們怕不怕麻煩?」、「你們不怕聽故事吧?」誰忍心打擾這位老人沉酣舊夢呢?更何況他的記憶是一座寶藏。經過詩人不斷反芻,總會有一些未向外人道過的「新」章從「故」事中無意蹦出:亂離,浪漫,傷亡,激昂,貧窮和無奈;歷史,政治,強權,藝術,精神,幫派,意識…許多條線索時斷時續,或齊頭並進,…即使雜糅混亂,總能讓我們窺見幾幕遠去的文學場域和時代走向。

以下是鄭愁予接受記者採訪回答實錄:

重返北京

我對北京的感觸,你們不怕聽故事吧?1981年,那時候開放很多。作家協會總會邀請了在美國教書又具有美國籍的七位老師來北京做破冰之旅。那個時候還不能邀請中國人,只能邀請美國人,而我們這樣的,美籍,又是教書的,所以就去了。當時去的都是作家。

第一站就是北京。

我離開北京16歲,最愛的是北京城牆,回去時候城牆沒有了,你想這個震撼……我是聽說過北京城牆拆了,但我不知道拆成那個樣子,一點影都沒了。北京城牆的美不只是那城牆,不只是城樓,北京城牆外面有環繞著北京城的護城河,高大的柳樹,水是清的,因為是玉泉山的水,流在裡面清澈的,清澈的水上游著鴨子,純白色的鴨子一群一群,你們吃的北京烤鴨,那就是護城河白白鴨子,這麼美的東西一概不存在。這護城河現在變成馬路了,看不出來。只剩個天安門樓,成為一個政治的象徵了,我看你說這個能不能忍受感情上的……我是欲哭無淚。

第二站我們就去成都了,從成都坐火車到重慶,去了在三峽,儘管後來我又去兩次三峽,但那次的三峽我覺得太幸運了,因為那時候還沒有修三峽大壩。我們是在那之前去的。這一趟大陸行我去了11個城市,出來的時候我還是從北京出來,走到上飛機那個橋,我忽然的哭起來了,大聲的哭,簡直是不得了,痛不欲生的哭。

我們一起去的七個人都發愣怎麼回事?我憋不住了啊到最後,這個北京消失了。

在美國保釣

文化大革命,那個時代我在美國正在搞保釣運動,保衛釣魚台運動。

你們大概不太知道這個保釣運動,當初是留美的學生非常的奮力,到華盛頓去,到芝加哥去,到各個地方去,到日本人領事館去抗議。保釣委員會是完全的左傾,左傾文化大革命的意識形態。他們說中國強大起來了,將來會領袖世界,所以我們現在要邀請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聯合國,要把台灣國民政府踢出去,大家做這個運動。

他們寫信給我,我是愛荷華大學的主席,連著兩年一直是我。他們給了我六個小國家的名字,要我以主席的名義寫信給六個國家的大使館,說是蔣經國是納粹——外國人都知道納粹的意思,毛澤東是民族英雄,要我寫信。

我們保釣委員當時也會有香港留學生,大家一起研討這個事情,誰都沒辦法下手寫,因為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回事情。後來在安娜堡,就是密西根州密西根大學校園裡,又開了一次會,那時候我們從台灣去的留學生都沒有去開會。最後決定到華盛頓去請願,要保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聯合國,後來成功了,成功在大會裡面起了一點效果。大會裡小國家投票,最後就是中華民國退出。因為兩個中國,他們要選一個,這個厲害,選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一定的,從任何理性的思路來講,10億人口的國家你不選,去選一個海島上的政權嗎?不會的,就成功了。

文化大革命在國外宣傳上效果可以說是非常有影響的。在柏克萊加州大學有條街叫電報街,有一個建築物里進去都是紅星旗,都是毛主席像。那時候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力是非常強的。最後的效果我們到後來才知道,文化大革命怎麼會產生這麼多的悲劇,在海外青年不知道。

換句話說,華人的愛國精神,我在詩里講,一句口號一句主張都會興奮起來的。

因為我這個歷史事情,台灣國民政府吊銷我的護照,我想回台灣回不去,父親去世都回不去…… 

 胡風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文藝界領導人物

我們30年代,你看30年代的文人,他們文筆上常常有交鋒,但他們基本的精神是相同的,追求的目的是相同的,沒有一個人說我的目的是要打倒所有的人,我的目的是要超越所有的人,沒有這樣的,他們只是持有不同的觀點,他們走向是一個目的的。內心的尊重還在,這點精神到後來,像台灣50年代以後就不同了。

紀弦先生創辦「現代詩派」,他提出來六大信條。前面的五條,每一條都有人攻擊,甚至有人給他戴「紅帽子」。戴「紅帽子」在那個時代多麼危險,幸虧他的父親都不知道,他的父親是孫中山先生衛隊的隊長,中將和上將的階級。他一家大小從上海逃到台灣來,不可能是個匪諜。假如戴了紅帽子中央就不可能相信他。所以你看文人到了這一種地步,這是在台灣。

大陸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胡風事件。胡風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文藝界領導人物。他基本的思想是非常的左派,這樣一個文學界的領袖,為什麼會被斗,遭遇這些,不知道為什麼……

胡風派最年輕的詩人是綠原,影響台灣很大,很多的句子影響另外一個台灣詩人楊浣。後來到大陸來,我見到綠原的我就背他的詩,他說在台灣還有人能背我的詩啊?我說是的。

我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鄭愁予詩集》。那時候我被統戰部門選為第一個在海外出版詩集的詩人,我就請人寫序。本來想請艾青,但艾青那個時候都不寫了,他就說請綠原啊!我說好。他們兩個是好朋友,綠原就寫了長序。「我驕傲,我生活的像風景,第一,走在陽光的足跡里;第二,大聲說話;第三,寫著詩。」這都是簡單的句子,一個年輕的詩人有對這個民族,對人群有責任感,讓感動。這樣的詩人都被鬥了……

艾青是我的知交,他在我家裡住過兩三次。在美國的時候,我們愛荷華大學請他到美國來。得知他來了,在愛荷華冬天,我在東海岸開車,越過半個美國去看他,在大風雪裡面開車去看他。我等不及,一放假我就去看他了。因此寫了那首詩。那首詩我覺得很不錯,我自己也是受感動的。

詩人的任俠

那年在香港,媒體來訪問我,上來就說您是一位任俠詩人,我心想這個任俠不簡單,我個人沒有做那些事情。但是後來我想這個「俠」並不是像李白那樣拔尖的,也不是幾個混小子打起來——那種也不見得是任俠,是頤指氣使也說不定。我想我的詩有「任俠精神」,任俠是在詩裡頭很強烈的同情之心,這就是一個詩人的任俠。

我認為我一生最重要的,不能忽略的詩是《衣缽》。《衣缽》是1966年紀念國父100歲誕辰寫的詩。國父參加了幾十次起義,但是成功的起義,犧牲最大的起義他並沒有在。借這個題目我發現那個時代,每次革命犧牲那些烈士。寫這首詩的時候我一直流淚,寫不了多久我要停筆。連著兩三夜把這首長詩寫完,這是我寫詩寫的最快的,竟是寫這樣的詩。

這詩里有幾句我到現在還在感動,我說革命成功了,「教師在黑板上僅僅寫了兩個字:民國/立刻一堂學子就快意地哭了」,這種感情你知道嗎?

我不覺得這樣的句子它本身是無常的,無常觀談的是現象無常,真正的感動人心的它是一代人心傳,一代人心傳下來,它不是實際的東西了,所以沒有常不常的問題。 

結果孫立人講了一個上午的孟子

我大學畢業去受軍訓,就是預備軍官訓練在軍官學校,那一屆有幸運,是孫立人當陸軍總司令,他經常去學校看我們,訓練我們打靶。我的打靶得過冠軍的。他有一天上午召集我們1100個學員在大操場集合,每個人要帶一個小板凳坐在那兒做筆記。我以為他要講他在緬甸作戰的英雄事迹,鼓勵我們的士氣,結果孫立人講了一個上午的孟子。我真的記了許多,我才了解,孟子他的淵博就是腦子裡沒有階級觀,他對諸侯和平民都是一樣的,沒有階級觀,我懂了很多真正人生的道理。

夏宇與高行健

夏宇是台灣現代派最年輕的詩人,當然現在不是年輕。我非常喜歡她。夏宇她在紐約的時候也到我家來,背著一個大的照相機,到處照相,是高級的流浪詩人。她有一個男朋友以前是電影導演,所以她的才華你們看她詩裡頭很多戲劇感。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咱們那個誰,那個戲劇家……高行健,對,是他。高行健那一年在法國,他是學法語的,準備賣畫。結果巴黎不是一個好市場,巴黎有賣畫的掮客控制那些市場,你一個生疏的藝術家去不行。於是他就到紐約來,到我家去,我們談了一夜,聊天、喝酒。他把他得獎的那本書的手稿拿給我看。我說你這裡頭寫的這些個,你很可能得諾貝爾獎。我能想到,因為文字里處處具有戲劇性,小的戲劇性在其中,這是西方人喜歡的。

 後來他就想讀一讀台灣的詩人作品,那時夏宇的第一本詩集放在我的書箱里,我拿出來說你讀讀夏宇的詩。他就讀,讀完了他說這一本詩集打倒全部的朦朧詩,她一個人打倒全部的朦朧詩派,這是高行健說的。

 作者:何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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