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傅明善:杜甫詩論辯證三則

     一、轉益多師

   杜甫的詩歌主張,相對集中地表現在他的《戲為六絕句》之中,這是最早出現的論詩絕句,它既開拓了文學批評的一種新形式,同時又拓展了絕句這一詩體的表現領域,創始之功甚巨。其第六首謂:

   未及前賢更無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他指出,如果一味地摹擬因襲,則無疑不能跨越前人。因此,應該善於鑒別並剔除那些摹擬因襲而缺乏創新的偽作,多方學習,取諸家之長以成一家之風格,最終上追風雅,是為學詩之正道。

   杜甫自己正是這樣做的。首先,他虛心向所有前代詩人學習。學習宋玉則謂「風流儒雅亦吾師」[1];學習蘇、李則謂「李陵蘇武是吾師」[2];學習曹植、劉楨則謂「賦詩時或如曹劉」[3];學習陶潛、鮑照、二謝之詩,則謂「焉得思如陶謝手」[4],「熟知二謝將能事」[5],以至「往往凌鮑謝」[6];學習陰鏗、何遜則更是「頗學陰何苦用心」[7]。其次,對於同一時代的詩人之作,他也時有稱頌並虛心學習,如孟浩然詩篇之「清」(「清詩句句盡堪傳」[8]),王維詩篇之「秀」(「最傳秀句寰區滿」[9]),還有元結詩篇之「詞氣縱橫」(「詞氣浩縱橫」[10])等等。只要他人有一可取之處,他都不會輕易放過,都一一加以學習並頌揚之。

   然而,從杜甫創作情況來看,所謂「轉益多師」,並非僅限於前代及同時代詩人的創作,他是無所不師而無定師的。因此,其用以指導創作實踐的理論,範疇當更為闊大,起碼還應包括如下數端:

   (一)既「親風雅」又「攀屈宋」,自覺向辭賦作家學習各種不同的表現手法,使杜甫在成就為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的同時,又不乏浪漫主義的特色。他曾說:「不簿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追攀屈宋,自創偉詞,與之並駕齊驅,這既是杜甫的主觀追求,也是他成就了的事業。他既與屈宋的創作精神遙遙相接,又富於獨創性而非摹擬因襲。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這首杜詩的代表作,其開頭一大段反覆敘述自己那種出處進退的無可奈何的思想情感,與《離騷》開頭一大段的生平自敘就很相類似。《離騷》在生平自敘後,緊接著就以深沉的筆調,藉助豐富的想像,參之以隱喻象徵等藝術手法,寫出了自己的政治際遇和「上下求索」的苦悶心情,形成了積極浪漫主義的最高典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則在自敘之後,緊接著就把親身經歷的現實生活及其種種感慨,如實在描述了出來,以生活內容與思想內容的有機結合,達到了現實主義創作的最高峰,兩者的表現手法雖然截然不同,但作品的內涵意義與藝術形象,以及構思過程中情感的發展,則顯然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關聯。

   即使在抒情言志的表現手法上,杜甫也多有學習屈原之處。如《佳人》詩,在以第一人稱對佳人命運作了率直酣暢的傾訴之後,又以第三人稱寫道:「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詩中所寫這位在戰亂中被遺棄的女子的形象,顯然是詩人對整個社會現實作了高度概括,並融進了自己深沉而委曲的精神世界所形成的一個藝術典型。這位女子的不幸遭遇、清苦生活以及堅貞不移的情操,則正是詩人自己特立獨行的性格象徵。由此,我們不禁會想起《九歌》中「山鬼」所歌的「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3]「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等句,其間借形象以作抒情,引草木以作象徵的表現手法又是何其一致!另外,《古柏行》之於《桔頌》也自可看出借詠物以抒情言志的手法之繼承性。

   竊以為以上幾方面對辭賦的繼承發展,比起那種摘尋《文選》詞句以證杜的繼承性來,當更為重要。

   (二)向人民大眾學習語言,大膽地「直道當時語」,使詩歌語言更趨於清新自然,更能逼真地反映社會生活。這也是杜詩之所以能成為「詩史」的重要原因之一。前人對此亦不乏評價較高者。如比杜甫稍後的元稹就曾說:「杜甫天才頗絕倫,每尋詩卷似情親。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11]。然而,歷代說杜詩者,大都寧可相信黃庭堅所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之說,且又不肯承認人民大眾口頭俗語為一個重要的「來處」,反而掉轉頭去,到經史典籍裡面去尋根探源。每每務博矜奇,繁征遠引,以至「天棘」、「烏鬼」,聚訟紛紜,月露風雲,俱煩疏解。一些本來無注而自明者,亦因牽強附會而反晦。如杜詩《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之三有「野橋分子細」之句、竟至也須注出「子細」二字《北史·源思禮傳》:「為政當舉大綱,何必太子細」,杜詩本此。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而真正看到了杜詩學習大眾俗語者,則又大不以為然,如宋代西昆派領袖楊億竟譏杜甫為「村夫子」,一副不屑的神態。即使有不服此論而欲仗義為杜甫辯解者,如戴昺也不過說:「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萬丈長」[12]。所謂「不害」,言下之意亦即無益,其對學習方俗言語以入詩的立場態度還是一致的。都遠不如元稹說得真誠而又切至,真正找到了文學語言的源頭活水。

   (三)廣泛吸取多方的藝術修養,以成就杜詩之千匯萬狀,豐富多彩。杜甫生當大唐帝國全盛之時,各類藝術均已相當發達,客觀上為他吸收各種藝術修養提供了良好的條件。而主觀上「轉益多師」的思想指導,則更使他能得到全面的藝術熏陶。其《壯遊》詩謂:「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正因為他在詩、書兩方面的早慧,在他少年時期就受到久負盛名的書法大家李邕賞識。[13]如今,我們雖然已無法見到他的書法真跡,但畢竟還可讀到他對書法藝術發表真知灼見的詩篇。如《李潮八分小篆歌》、《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觀薛稷少保書畫壁》等詩篇中,既有對書法史的詳盡敘述,又有對書法作品的精妙批評,其間書識之高超直與詩境詩風相通。如《李潮八分小篆歌》謂:「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以剛健之美作為書法批評之標準,正與反糜麗、倡風骨的詩文革新理論互為補假。又如《殿中楊監見示張旭草書圖》所謂「鏘鏘鳴玉動,落落群松直。連山蟠其間,溟漲與筆力。」準確地道出了張旭草書中所謂「一筆書」的精神、氣魄、筆力、形相。一旦施之於詩,則為詩中飛動流轉之美與筆力遒勁之美的結合。朱熹所謂「杜詩晚年橫逸不可當」,蓋指此類作品吧。

   題畫詩雖非杜甫之創舉,但從中亦足可看出他對繪畫藝術的精研之功。杜集中有題畫詩凡十八首,無論是題寫畫鷹、畫馬、畫松、畫山水,皆能「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從繪畫作呂中引發詩情詩興,便將畫境作為題詠的對象,而又能補繪畫「無聲」之不足。蘇東坡《韓干畫馬詩》所謂「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正說明了空間藝術與時間藝術互相生髮、互相補充的關係。杜甫從他所交遊的韋偃、王宰、曹霸等著名畫家的作品中,既開拓了詩歌題材的領域,同時又成就了他對自然萬物體察入微、刻劃入神的藝術表現力。而對繪畫作品深刻而精微的認同,則又對馳騁藝術想像有著神助的作用。如《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所謂「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這種由繪畫作品「經營位置」的妙處而達到「氣韻生動」的境界,詩人在同一詩篇中就以「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等句加以表現。洞庭湖與日本海之間不下萬里,而竟縮於咫尺之中,且能盡彷彿震蕩之致,這就是所謂「尤工遠勢」。用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的話說,就是「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金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又如其《上兜率寺》詩,其中有句云:「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葉夢得評此詩謂:「遠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個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14]正是這種神思飛揚的藝術想像力的表現。

   因此,筆者以為杜甫的「轉益多師」,除了虛心向前代及同時代詩人學習以外,還能向不同文體的屈賦學習,以成就其風格之多樣化;能向人民大眾的方俗語言學習,以成就其大眾化;能向不同門類的藝術學習,以成就其詩之千匯萬狀,豐富多彩。這正是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之所以偉大的地方。

     二、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中有云:「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此詩作於他早年旅食京華時期,[15]是他向當時的尚書左丞韋濟一吐心曲、請求薦引的陳情之作。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原其本義,亦莫非自述讀書創作為功之勤,才情獨具。但客觀上卻又可以看作少陵詩歌創作經驗的夫子自道。歷代說杜者對此多有發揮闡釋,而大都僅引韋編三絕故事推衍其本義。以為書讀多遍而卷易磨。唯清初學者張遠(字邇可)在其所著《杜詩會粹》[16]中解此句為「識破萬卷之理」,似更切至。

   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引張氏之說以為確解,並為之發揮說:「惟其識破萬卷之理,故能無一字無來處,而又能陶冶點化也。」潘氏推服黃庭堅「點鐵成金」之說,故欲引此以證成之,意謂「用古而不露筋骨」[17],這正是杜詩善用古人語之處。王世懋說得更為徹底,至謂「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牛溲馬勃咸成郁致。子美之後,欲令人毀靚妝張空弮,必不能也。然病不在用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18]。袁枚對此則又別有解悟,蓋謂「破其卷,取其神,非圄圇用其糟粕也」[19]。此則非僅「識破萬卷之理」而已,且欲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亦即少陵所謂「別裁偽體」之意。至此,對杜甫這兩句經驗之談可謂發揮盡致矣。

   然而,即以此句為杜甫苦學之證,認為杜甫「無一字無來處」,以至竭力搜求經史百家著述以注杜,得出所謂「不讀萬卷書,不能解讀杜詩」[20]的結論,則又無異於置少陵於餖飣獺祭之列矣。名為尊杜實則貶杜!若誠如升庵所言,至如「江上徒逢袁紹杯」之句,劉辰翁批註為「眯目不曉」;王洙之注又「尤無干涉」,只有升庵出,引鄭玄與袁紹宴,「依方辯對,咸出問表」,這才算找到了的解,那麼,專門注家尚且難為解人,何況一般後學呢?然則,一部杜詩又何以能夠傳誦千載而不衰呢?

   平心而論,杜集中確實不乏使用僻典之作,所以,才會引起所謂千家注杜的局面,紛紛為杜詩探源。其實,杜集中類似作品主要集中在「甫昔少年日」「為人性僻耽佳句」的時期,而作為杜詩精華所在的安史亂中及入蜀以後的作品,何其平實,何其流轉!南宋陳善《捫虱新語》就曾指出:「觀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21]

   對這一問題,筆者以為黃生《杜詩說》之言庶幾近於客觀公允,他說:「杜公近體分二種,有極意經營者,有不煩繩削者。極意經營,則自破萬卷中來;不煩繩削,斯真下筆有神助矣。」

   綜觀杜甫「有神」說,「讀書破萬卷」只是他所強調的一個方面,那就是從古人作品中得到借鑒。同時,他又十分強調生活基礎、社會環境對詩歌創作的感興神助作用。他曾說:「曾為椽吏趨三輔,憶在潼關詩興多。」(《峽中覽物》)正是「三輔」、「潼關」一帶烽煙瀰漫、戰火連天的現實生活的深刻體驗,使杜甫寫出了《三吏》、《三別》等現實主義傑作。這裡所謂「詩興」,亦即詩人在現實生活刺激下所產生的創作靈感與衝動。他又曾說「感激時將晚,蒼茫興有神」(《上韋左相二十韻》)「詩興不無神」。(《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他似乎總是要把「詩興」與「有神」相聯繫,這是很有見地的。在古代詩學理論中,有關「興」的理論,早在先秦時期就已提出。它與後來鍾嶸《詩品》所謂「直尋」,嚴羽《滄浪詩話》所謂「妙悟」,王夫之《姜齋詩話》所謂「即景會心」,都是對藝術直覺活動的一種深刻揭示。而作為藝術直覺的基本特徵是直觀與思維在瞬間的統一,「是在把握直觀對象的形態的同時又領悟到它的深層的意蘊」[22]。正如王夫之在《姜齋詩話》卷二談到賈島「推敲」故事時說: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其中「妄想揣摩」與「即景會心」屬於兩種不同性質的心理活動。前者依靠的是邏輯推理,直觀與思維互相分離,情與景各自獨立。這景中之情乃是由詩人之「揣摩」而外加上去的情,這就難以達到情景渾融。後者則是詩人對事物外在形態的直接觀照,同時又心領神會到事物內在的深層意蘊。景生情,情寓景,實現形態與意味,形與神、感性與理性的統一。「『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源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23]而皆能自然靈妙。

   因此;杜甫再三強調的「詩興」與「有神」的密切關聯,正是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只要是由於生活現實、社會環境所激發興起之創作,即景以會心,而不是純以經史典故相「補假」,則其所作自然靈妙,若有神助。當然,敏銳的藝術直覺之獲得,又需有「讀書破萬卷」的較高文化素養作基礎,否則,即有會心,亦難形諸吟詠。要之,須有深厚的生活基礎,敏銳的藝術直覺,再輔之以「讀破萬卷書」的文化素養,才能「下筆如有神」。如此,則庶幾較為全面地理解了少陵論詩之旨。

     三、「耽佳句」與「渾漫與」

   杜甫在「有神」說里提出了一個創作源泉的問題,一方面他著重強調了學養功力對文學創作的作用,以及繼承借鑒前人成果與創新的關係,另一方面他又更多地強調了社會生活對文學創作的感興刺激作用。而在《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一詩中,則又討論了「耽佳句」與「渾漫與」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動機問題。對此詩的理解歷來存在較大的分歧。有人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為杜甫「故抑其少作而發此微言」,認為「老去詩篇渾漫與」才是他「老而學力大醇」,不復有隻耽佳句的偏僻之興,「而物情自然由中」的反應。[24]又有人則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為杜甫苦學、苦吟、勤於鍊字、煉意的經驗之談,甚而至於說成是「不同時代的詩人都望鳳來儀的一面藝術旗幟」[25]。僅此兩端即可看出歷代對此詩理解上分歧之大。竊以為潘氏之說為較確。且看原詩: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作為一首七言律詩,其間的起結承轉應該說得比較分明的。首聯言詩人早年創作刻意求工務奇,耽於佳句,以驚人之語為能事,蓋學六朝而未脫其窠臼之謂。頷聯承上,言如今到了晚年,則舍此僻性,「渾灝優遊,殊不存一驚人之志」[26]。取興於自然心會,不再以「春來花鳥」之刻畫為愁事了。頸聯轉而寫眼前之景,切入題意,即所謂「江上值水如海勢」者。尾聯點明題面「聊短述」三字,自謙未及陶、謝自然橫逸之詩才,因而面對如此奇景,不能長吟,聊作短述而已。觀此則可知少陵乃「以老去之漫與,為欲追陶、謝也」[27]。朱熹所謂「杜詩晚年橫逸不可當」[28],正說明了「渾漫與」的真正含義。潘德輿對此有一段十分精闢的議論,他說:「若以『老去漫與』者為不精,則其結句雲『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語意已不貫注。何者?謝公險句固多,要以天然為拔萃,『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人人膾炙,杜豈不知。陶公一生,本天為詩,曷嘗有驚人之意掛其胸次哉?杜公他日又云:『晚節漸於詩律細。』『細』與『漫與』是二是一,『漫與』乃所以為『細』也。必求驚人者,粗中之徒任氣陵蔑焉耳。」[29]

   在這一問題的分析理解上,至今仍然存在許多混亂現象,如有學者謂「杜甫的詩篇很多是準確、深刻、細緻地描寫外物、反映外物,做到維妙維肖的。可是他曾謙虛而又幽默地說過:『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這是說他老來做詩馬虎了,叫花鳥不要怕他刻劃。事實上,杜甫筆下的外物,都是具體、生動、形象鮮明的。杜甫做詩也從不馬虎,就在前面的同一篇詩里,一開頭他就說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哪裡是馬虎呢?」[30]在這裡顯然是誤將「耽佳句」與「渾漫與」所指看作是同一時期的創作情況了,抑或是將整部杜詩作了靜態的觀照,因而也就很難自圓其說。而且若把「渾漫與」解釋為「做詩馬虎」,亦於理難通,全詩「語意已不貫注」,所以,只好作一反問,以不解解之了。如上所述,筆者以為,所謂「渾漫與」並非什麼「謙虛又幽默」之辭,而是詩人在詩藝圓熟之後,渾灝優遊,取興自然,不刻意求工而能自然工妙的一種境界,正是追思陶謝的一種反映。

   對此詩理解上的另一種偏差則是尋章摘句而不及其餘,只取其一聯一句,即妄下斷語,以至對詩人的創作動機作出錯誤判斷。如明人江盈科謂「子美作詩之時,即有意於傳世。其詩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31]潘德輿力駁此說,他說:「詩之為道,非驚人事也。必以驚人為事,李賀之奇、盧仝之僻,將為正宗,而溫柔敦厚之教晦矣。且傳與不傳,非己之分內事。方作詩時,即有意於傳世,是詩為務外徇名之物,非言志之用也。……然則,杜公有此二語,何也?曰:杜公自遜其初年學術之未成耳。言『性僻』,則非中正之道甚明,故緊接二語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則知老而學力大醇,不復有此偏僻之興,所以,春來花鳥,無事雕肝鉥腎之深愁,而物情自然由中也」[32]。所駁甚是。抓住「性僻」二字及一二兩聯之間的語意承轉關係加以闡明,可謂知言。

   若更以杜集中的其他詩句驗之,則問題將更能得到順利解決。我們只消取杜詩稍作翻檢,便可以看到,杜甫曾再三關照友人「見酒須相憶,將詩莫浪傳」。(《泛舟送魏十八倉曹還京因寄岑中允參范郎中季明》)「念我能書數字至,將詩不必萬人傳」。(《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又說:「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二閣老》)可見,他對自己的詩,並不希望人家廣為傳播,不希求時譽,不希望庸俗的奉承來為自己揚名。當然,也有仇注所謂「甫詩多傷時之語,故囑其不必浪傳」的因素。他雖然也有過「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的苦悶,但他自知甚明,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題》)他的求人知,也僅限於知己者,所謂「感彼危苦言,庶幾知者聽。」(《同元使君舂陵行》)雖是對元結作品所發的感慨,但亦不妨作夫子自道觀之。

   綜上所述,杜甫早年或曾有過「驚人」之志,傳世之想,因而耽於一字一句之佳,從所謂「意匠慘淡經營中」得之,終失高古渾融之氣象。這一點明人江盈科可以說是看到了,只是他以偏概全,失之於臆測,故其立論亦自有偏,就杜甫而言,正因他早年有過只耽佳句的偏僻之興,故而在他晚年,才會有深刻的反思之語。而「老去詩篇渾漫與」,則取興自然心會之間,思追陶、謝之天然橫逸,這才是杜甫的藝術追求。對此一問題的誤解甚多,且由來已久,故不能不深辯之,非敢妄議學界前輩之高論也。

   注釋:

   [1]《詠懷古迹五首》

   [2][5][7][8][9][10]《解悶十二首》

   [3]《秋述》

   [4]《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6]《遣興五首》

   [11]無稹:《酬孝甫見贈十首》之二

   [12]《杜詩詳註·附錄》

   [13]杜甫:《奉贈韋左丞丈》句「李邕求識面,王翰願為鄰」

   [14]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

   [15]蕭滌非先生《杜甫研究》定此詩作於天寶七載韋濟任尚書左丞之時

   [16]《杜詩詳註》卷一注引

   [17]《杜詩詳註》引程棨《三柳軒雜識》語

   [18]王說見其所撰《藝圃擷余》

   [19]《隨園詩話》卷十三

   [20]楊慎:《升庵詩話》卷八

   [21]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卷一引

   [22]童慶柄:《剎那間的直接把握》一文,載於《文史知識》1990年10期

   [23]鍾嶸:《詩品》

   [24]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二

   [25]李元洛:《語不驚人死不休——鍊字與煉意》,《文史知識》1984年4期

   [26][27][29][32]《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二

   [28]《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

   [30]金啟華:《杜甫詩論叢》第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1]語出《雪濤詩評》,轉引自《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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