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字觀與書法藝術
道法自然
世界各民族中,只有華夏民族把漢字由簡單的書寫符號提升為一種藝術。在文字從書寫符號上升為書法藝術的過程中,中國文化中特有的文字觀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以儒家學說為主導的古代知識體系中,文字學知識向來享有崇高的地位,而道家所倡導的「道法自然」、「妙趣天成」等思想,卻對文字書寫向非功利的藝術化方向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一、道教文字觀
道教文字觀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文字的起源
道教認為,世俗社會使用的文字是「華季之世,生造亂真,共作巧末」的產物,是「流屍濁文,淫僻之字」,「真正的文字」在陰陽初分之際就已自然生成。《真誥》中借紫微夫人之口講述文字產生之始末云:「造文之既肇矣,乃是五色初萌,文章畫定之時。秀人民之交,陰陽之分,則有三元八會群方飛天之書,又有八龍雲篆明光之章也。」①有些道經又進一步指出,先天地而生的文字實際上是由氣凝結而成,《三皇經》云:「皇文帝書皆出虛無,空中結氣成字,無祖無先,無窮無極,隨運隱見,綿綿常存。」②《雲笈七籤》云:「自然飛玄之氣結空成文,字方一丈。」③既然文字是由氣而生,那麼用這些文字組成的道經自然也是由氣凝結而成。《隋書·經籍志》轉述道經中的話說:「(天尊)所說之經亦亶元一之氣,自然而有,非所造也,亦與天尊常在不滅。」④《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云:「上清寶書,以九天建立之始,皆自然而生,與氣同存。」⑤
(二)文字的體制與流變
傳統文字學有所謂「六書八體」之說,「六書」是造字之法,「八體」指字體。我們這裡說的文字體制就是指此二者而言。道教文字觀旨在為宗教服務,它對文字體制及其流變有一套自己的獨特理論。在造字法方面,由於道教認為文字乃氣化流行,自然天成,所以除了站在宗教神學立場上宣揚其神秘主義文字起源論外,再沒有太多發揮。但是,在字體流變方面,道教創造了一套非常繁密的理論。梁代陶弘景的《真誥》非常系統地闡釋了這個理論。《真誥》認為,萬物初萌、陰陽始分之際,就產生了三元八會之書和雲篆明光之章兩種字體,「其後逮二皇之世,演八會之文為龍鳳之章,拘省雲篆之跡以為順形梵書。」後來,龍鳳之章和順形梵書又「分破二道」,「從《易》配別本支」,衍變出六十四種字體,這六十四種字體「遂播之於三十六天,十方上下也。」⑥於是,先天地而生的文字與道教的三十六天便配合到一起,更增添了其神秘色彩。
(三)文字的等級
儘管道教徒不得不面對世俗世界中使用的「巧末濁文」,甚至還不得不使用這種文字書寫道經。但是站在宗教的立場上,他們又必須強調所謂「真文」的神聖性。所以在道教文字觀中,不同文字之間被劃分了嚴格的等級。《雲笈七籤》把文字分為八個等級,稱為「八顯」。「一曰天書,八會是也;二曰神書,雲篆是也;三曰地書,龍鳳之象也;四曰內書,龜龍魚鳥所吐者也;五曰外書,鱗甲毛羽所載也;六曰鬼書,雜體微昧非人所解者也;七曰中夏書,草蓺雲篆是也;八曰戎夷書,類於昆蟲者也。」⑦從這八個等級中我們可以看到,為抬高先天「真文」的地位,現實中真實存在並被廣泛使用的中夏書和戎夷書被貶為最低等級。
(四)文字的功用
宗教的最終目的是度世救人,道教也不例外,所以它的文字觀最終也是為實現這個宗教目的服務。道教認為,由元氣結成的文字是傳遞「道」的精神的載體。從小的方面講,文字的用途是引導人們修道成仙;從大的方面講,文字的功用則在於它可以幫助人類度過劫運,拯救世界。《太平經》認為,劫運到來將使「天地混齏,人物糜潰。」⑧因此,只有用「真文」結成的道經才能幫助人類度過劫運。道經認為,劫運一到,「真文」就會自然顯現,然後由天尊開劫度人,把「真文」傳給天真皇人,再由天真皇人按照仙位等級傳給諸仙,最後由諸仙傳給得道的凡人,由他們去弘揚道法,拯救世人。⑨
抄經活動提升了道士們的書法造詣
二、寫經活動與道教書法
道教神秘主義文字觀雖然增飾了文字與道經的神秘性和神聖感,但也使道經傳播陷入二難境地。
為了讓自己使用「濁文」抄寫道經的行為獲得合理性,道教徒借道經的名義賦予了「能書善為事」的得道者以寫經的權利,認為當這些寫經的道士「得真仙之日」,他們摹寫的那些經書也會隨著他們升入仙班「忽然隨身而自反」,回復其「真文」的本來面目。不過,在寫經道士和他們摹寫的經書完成「成仙歸真」的變化後,仍然不會「廢今已得之濁書」,⑩於是,用世俗世界的文字摹寫道經就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用來寫經的世俗文字也就相應獲得了神聖性,從而為文字書寫由一般性的符號記錄上升為超越於現實功利的書法藝術創造了條件。
按照道經的說法,「善書」和「有道」是對寫經者最起碼的要求,所以書法造詣就成了一個優秀道士必備的宗教素養。對道士書法素養的要求在道教中一直很受重視,在早期道教蓬勃發展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尤其得到了強調。道教經典和史籍中留下了大量關於道士善書的記載,如:
三君(楊羲、許謐、許掾)手跡,楊君書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細。……掾書乃是學楊,而字體勁利,偏善寫經,書符與楊相似,鬱勃鋒勢,殆非人工所逮。長史章草乃能,而正書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寫經也。(11)
盧循素善尺牘,尤珍名法,東南豪士,咸慕其風。人無長幼,翕然尚之。(12)
陶弘景,字通明,秣陵人,隱居丹陽茅山。善書,師祖鐘王,采其氣骨,然時稱與蕭子云、阮研各得右軍一體。其真書勁利,歐、虞往往不如。(13)
值得注意的是,道士書法和文人書法的精神氣質與終極追求並不相同。文人書法追求的是一種藝術境界,獲得審美愉悅;而道士書法則更注重宗教關懷,它的終極目的是獲得信仰上的滿足,寄託宗教情懷。按照道經的說法,「三元八會之書,皇上太極高真清仙之所用世。雲篆明光之章,今所見神靈符書之字是也。」(14)也就是說,由先天飛玄之氣結成的文字有一般文字和靈符兩類,所以道士們摹寫的經書也主要以文字和靈符兩種符號系統組成。其中,靈符是他們用以區別世俗文本的重要標誌,是否能畫好符也是考核一個道士是否具備寫經資格的重要指標,道經中就有所謂「畫符若得竅,驚得鬼神叫,畫符不得竅,反惹鬼神笑」的說法。
除了有意區分道教書法與世俗書法的不同之外,道教徒對道教書法還懷有一種特殊的宗教感情。他們對道經寫本的書法價值抱有一種宗教崇拜的感情,據道教典籍記載:
先生(陶弘景)以甲子乙丑丙寅三年之中,就興世館主東陽孫游岳,咨稟道家符圖經法,雖相承皆是真本,而經歷模寫,意所未愜者。於是更博訪遠近以正之。戊辰年始往茅山,便得楊許手書真跡,欣然感激。(15)
陶弘景雖然得到了《上清經》的真本,但是僅僅因為這些經本不是楊羲的真跡,他竟不惜花費數年時間去尋訪真跡。作為道教徒的陶弘景,在他心目中,大宗師楊羲的書法具有超越一般文字的神聖性,只有他親筆書寫的經書才是「真經」。正是在這種信仰力量的推動下,他才不辭千里,不畏艱難去尋找楊羲的真跡,也正是這種信仰力量,使他在得到真跡後「欣然感激」。
在對道教書法的宗教崇拜情結影響下,道士對書法還產生了一種唯我獨尊的宗教感情,認為道教書法跟世俗世界的書法遠不是一個層次。在他們心目中,道教書法除了審美價值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宗教神聖性。比如,陶弘景在書法上雖然走的是「師祖鍾、王」的道路,在跟梁武帝討論書法的一系列文章中,他所持的觀點也跟當時的士大夫並沒有多大差別,但是當他在寫道教著作時就徹底改變了觀點,強烈指責「時人今知摹二王法書,而永不悟摹真經。」(16)陶弘景的觀點之所以會表現出這種兩面性,其實是他作為道教徒的宗教感情使然。
三、道教文字觀對書法的影響
道士在寫經活動中創造出的獨具特色的道教書法藝術,在主流社會中並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然而,他們的神秘主義文字觀以及在此文字觀影響下進行的寫經活動,卻對文人的書法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從書法史的角度來看,書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成為獨立藝術,(17)道教的影響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早在半個世紀前,陳寅恪先生就意識到道教對魏晉南北朝書法的影響。據陳先生考證,南朝的王、郗,北朝的崔、盧等以書法聞名的大家族都是奉道世家,他們與道士間有非常密切的聯繫。(18)在與道士交往的過程中,雙方之間必然會有一些書法交流。對道士而言,寫經是一種神聖的宗教行為,並不是凡夫俗子可以做的,但是在與世族名士的交往中,他們有意放寬了對寫經者的要求,世俗的凡人只要善於書法,也獲得了寫經的權利。對信仰道教的書法家而言,寫經是一種積功德的善舉,他們也樂於去做。於是,世俗的書法家也參與到了寫經活動中去,並在寫經活動中受到了道教文字觀的影響。
古籍中對名士寫經的記載非常多,其中最有傳奇色彩的要數王羲之寫經換鵝的故事。據《法書要錄》等書記載,王羲之想得到山陰道士的鵝,就接受了替他抄寫《道德經》(有些書認為是《黃庭經》)的要求。山陰道士一定要請王羲之寫經的原因也只是因為「道家寫經及畫符必以能書者任之」。(19)既然名士寫經本來就有宗教動機,那麼在寫經活動中就不可避免要受到宗教思想的影響。前人評王羲之書法,說他寫「《黃庭經》則怡懌虛無。」(20)其實就是對其書法受道教影響的寫照。
道教神秘主義文字觀賦予了文字一種帶有宗教色彩的神聖地位。在這種觀念看來,書寫文字是一件神聖的事情,通過書寫道經可以溝通人與神的世界,把神仙世界的大道傳播到人間。於是,文字就獲得了超越其作為語言記錄符號的本來價值,把文字書寫表現得更加完美的書法也就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和神聖地位。
道教文字觀為書法藝術提供了神學上的理論依據,而且它超現實的宗教化思維方式與非功利主義的藝術思維是相通的,因而很容易深入書家之心,對書法理論和書法創作的發展產生影響。唐人張彥遠的《法書要錄》認為蔡邕的書法「受於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21)的說法與道教天書神授的文字傳承觀念如出一轍,顯然受了道教的影響。蔡邕論書法起源時說:「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22)這個說法明顯是道教文字起源論的翻版。《法書要錄》記載:「齊末王融圖古今雜體有六十四書。」(23)王融的六十四書具體是什麼樣已不可考,但是它與《真誥》中所說的由「三元八會之書」、「雲篆明光之章」化生出的六十四種書體似乎也不無關係。此外,道教文字觀還對書法鑒賞產生了深遠影響,如庾肩吾《書品》評張芝、鍾繇、王羲之的字「煙華落紙將動,風彩帶字欲飛。疑神化之所為,非人世之所學」。(24)李白評懷素草書云:「怳怳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25)無論在精神氣質上,還是在語言風格上無不瀰漫著道教的「煙霞之氣」,由此亦可見道教文字觀對書法藝術影響之深遠。
註:
①⑥(10)(11)(14)(16)《真誥》,《道藏》第20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合影印本。
②《三皇經》,《道藏》第22冊。
④⑨《隋書·經籍志》。
⑤《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九靈太妙龜山玄篆》,《道藏》第34冊。
③⑦《雲笈七籤》,齊魯書社1988年版。
⑧王明《太平經合校》,1頁,中華書局1997年版。
(12)(23)(24)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
(13)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九。
(15)《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錄》,《道藏》第22冊。
(17)王玉池《從趙壹〈非草書〉看書法向獨立藝術的發展》,《書學論集》,4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版。
(18)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40頁,三聯書店2001年版。
(19)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43頁,三聯書店2001年版。
(20)孫過庭《書譜》。
(21)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
(22)蔡邕《九勢》,《佩文齋書畫譜》卷三。
(25)《李太白詩集》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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