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的讀後感10篇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是一本由[波]維斯拉瓦·辛波斯卡著作,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平裝圖書,本書定價:30,頁數:245,文章吧小編精心整理的一些讀者的讀後感,希望對大家能有幫助。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一):譯序 | 碎語、奇蹟市場,或希望

  譯序 | 碎語、奇蹟市場,或希望

  胡桑

  一

  「我不想成為上帝或英雄。只是成為一棵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這是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aw Mi?osz)的詩句,用來總結米沃什的好友、另一位波蘭詩人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的一生極其貼切。八歲起,辛波斯卡隨父母遷居到波蘭南部古城克拉科夫,並在這裡居住了大半個世紀,直至生命的終點。她的家位於市區西北,是一所兩室小屋。與克拉科夫古城其他區域內滄桑古樸而低矮的老樓(米沃什就住在古城東南角的這樣一棟老樓里)不一樣,這一片街區以高聳的現代公寓樓為主,被詩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稱為「知識分子區」,許多波蘭詩人、作家、藝術家住在這裡,包括扎加耶夫斯基自己。2012年2月1日深夜,辛波斯卡就在這所屋子裡安靜地閉上眼睛,她在沉睡中完成了八十八年的生命。這是從一次完整而靜謐的生命中延伸出來的死亡。她的窗外有一株白楊。我們可以想像,她每天走到窗口凝視樹木時的靜默神情:

  生前栽於屋旁花園中的樹

  仍在為他生長。

  這句她參觀歌德故居後寫的詩,似乎是為自己寫的。辛波斯卡聲稱所有的寫作靈感來源於生活,來源於她生存其中的世界。她的詩行隨著世界的節奏而起伏。在具有輓歌性質的《植物的靜默》一詩中,她以謙遜的姿態與植物所代表的萬物交流,她自己則作為終有一死的侍奉者出現於詩中:

  與你們的交談雖然必要但不可能。

  那麼緊迫,卻被永遠擱置,

  在這次倉促的人生中。

  在她的詩中,我們能夠領受到世界的令人驚異之處、生活的苦難、人類的尊嚴和內在的束縛、承受世界的堅忍與真誠,以及地平線上隱忍的希望。

  1996年10月7日,在波蘭《選舉報》記者安娜·魯德尼茨卡、塔杜施·內切克對她所做的訪談《我站在人們一邊》中,她說道,「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令人讚歎。」兩個月後,她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領獎台上發表演說時,她一直在強調對於世界的「我不知道」的態度:「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衡,絕無尋常或正常之物。沒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雲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這是對世界的永恆的未完成狀態的尊重,也是人類希望的來源。

  作為二十世紀波蘭文壇上獨樹一幟的女詩人,辛波斯卡總是與傲慢和雄辯無緣,有時候,甚至會給人以柔弱的感覺。然而,在這柔弱之中,她傾注了對生活、對世界的最大限度的愛。她是備受苦難的二十世紀波蘭的女兒,但並不鍾情於政治,也不關注熱門的宏大主題。她專註於日常生活中微小的事物。1996年11月14日,米沃什在《紐約書評》上發表了《論辛波斯卡》,他寫道:「她在詩中是弱小的。她的詩只是一句碎語。」然而,她不是無聊生活的粉飾者、低級情感的推銷員。瑞典學院院士布里吉塔·特羅澤克夫人的評價是,辛波斯卡「把詩歌當做生命的回答,當做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和責任的語言工作的方式」。她在柔弱的細節中發現奇蹟,堅持不懈地領悟生活和人性中最深刻的秘密、困境和希望。她為每一首詩賦予優美的形式、精確而又富於層次的內容,為此,瑞典學院贈予她一個稱號——詩界莫扎特。她以精緻而富於節奏的詩歌語言演奏出一個富於魅力的精神世界,波蘭總統科莫羅夫斯基在悼念她時說:「幾十年來,她用樂觀、對美和文字力量的信仰,鼓舞著波蘭人。」

  瑞典學院為辛波斯卡撰寫的諾獎授獎辭是極其精確的:辛波斯卡的詩「通過精確的反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反諷不是廉價的幽默,相反,她善於精妙的錯位、偶然和斷裂喚醒根植於我們內在的對世界的憂傷、鄉愁和依戀,在我們享受審美愉悅的時候令我們發出嘆息,隨後又引發我們讚美。

  二

  1923年7月2日,辛波斯卡生於波茲南附近的小鎮布寧(Bnin)(現屬於庫爾尼克[Kórnik])。這座波蘭小鎮上有許多新哥特建築。她出生的房子是一所兩層樓的大房子,紅色屋頂,現在仍保存著,臨近一個狹長的湖泊。她的父親是小職員,1936年去世,當時辛波斯卡才十三歲。她還有一個比她大六歲的姐姐瑪麗亞·諾沃耶卡(Maria Nowojka)。她在詩中不太寫私人事務,家庭成員也極少出現於她的詩中。只有在《終於,記憶》一詩中,父母的形象隱約出現,然而是在一個夢中,「他們的臉龐如兩盞燈,在黃昏,發出幽暗的光。」《讚頌我姐姐》一詩中則出現了姐姐,一位從不寫詩、卻喜歡寄明信片的姐姐。我們對辛波斯卡的家庭幾乎一無所知,正如我們對她本人的生活所知甚少。她喜歡將作品推到前景,希望我們只閱讀她的作品,而她自己則藏身於作品背後,正如墨西哥詩人帕斯說的:「詩人沒有傳記,寫作才是他們的傳記。」

  辛波斯卡的童年和少年並不安定。1926年,辛波斯卡一家移居波蘭小城托倫(Toruń),她在那裡上小學。1931年,全家又移居克拉科夫,她在這裡上完小學後,進入一所修道院學校,並嘗試寫作。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突然降臨,辛波斯卡的生活秩序被打亂。戰爭期間,她只能在一所地下學校獲取畢業文憑。她寫下了一些詩歌,在某次搬家期間,她還寫了一個短篇小說,不過從未發表,以為這是一篇沒有什麼價值的作品。1943年,為躲避進入德國的勞動營,她在一家鐵路公司當職員。兩年後,她入讀克拉科夫的雅蓋隆大學,專業是波蘭語言文學,隨即轉入社會學。不過,這並不是一個具有前途的專業。戰後的波蘭迅速社會主義化,馬克思主義成為唯一合法的思想,社會學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學科而正被取消。她只學習了一年社會學。她並不清閑,上學的同時,還在一個小編輯部做校對工作。

  1945年3月14日,對辛波斯卡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波蘭日報》(Dziennik Polski)副刊《戰鬥》發表了她的處女作《我搜尋詞語》(Szukam slowa),她作為詩人的生涯以此為起點,雖然這中間似乎具有一種偶然性。她曾經在一個訪談中說過,如果最初發表的是小說,她也許會成為小說家。可是命運偏偏讓她成為了詩人。然而對偶然的忠誠才能成就命運,這也是辛波斯卡在詩中一再表現的主題。她在生活中也是這麼實踐的,她的一生是忠誠於詩歌的一生,當然,她真正忠誠的是生活。

  當時,波蘭詩人亞當·符沃德克(Adam W?odek)在《戰鬥》編輯部工作,他是一名已出版過十幾本詩集的詩人,負責聯繫辛波斯卡。符沃德克十分欣賞她的處女作,發現辛波斯卡讀的詩集那麼少,他驚訝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小時候,辛波斯卡家裡只有卡斯普羅維奇、泰特馬耶爾的兩本小詩集。她對現代詩歌幾乎一無所知。出於偶然,同學送她一本戰爭前出版的布岑科夫斯基詩集,她在淪陷期讀了這本詩集,這也許是她接觸的僅有的先鋒派詩歌。而符沃德克藏書豐富,她經常去借書看。兩人迅速相戀,並於1948年結婚,不過,這段婚姻並不圓滿,只持續了六年。

  辛波斯卡的第二位丈夫科爾內爾·費利波維奇(Kornel Filipowicz)是一名作家,二戰期間曾參加地下抵抗運動,不久被關進德國集中營,戰後被解放回波蘭,隨後從事小說創作,出版過二十餘部小說,1990年去世。他在辛波斯卡的內心佔據著重要的位置。1993年的詩集《結束與開始》中充滿了她對丈夫的思念、對過往歲月的沉思、對命運的恐懼,以及由此而來的對生命的澄澈領悟。在其中一首《事件的版本》中,她寫道:

  個體的命運

  被賦予我們,為了審視:

  多數命運被我們拒絕,

  帶著恐懼與憂傷。

  以及:

  愛吸引著我們,

  是的,但必須是

  兌現承諾的愛。

  他們通過這次婚姻兌現了愛情的承諾,也履行了在塵世的愛的義務。尤其是那首飽含深情的《一見鍾情》,更是由愛的激情進而深入了對命運和機遇的思考。這首詩廣為流傳,打動過不少讀者,包括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結束與開始》出版當年的聖誕節,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華沙街頭的一個書攤上無意中發現了這本詩集,本來想把詩集送給《三色》的譯者羅曼·格林,因為辛波斯卡是格林最喜歡的詩人。當他翻閱詩集時,讀到了《一見鍾情》,這首詩的主題與他正在拍攝的《三色》最後一部《紅》十分接近,於是他留下了這本詩集。

  辛波斯卡並非橫空出世的天才詩人,而是一名逐漸演變、豐富、深邃的詩人,寫詩對她來說是思考生命的最佳方式。她的詩就像樹木的年輪,經受著歲月的磨礪,生長出清晰的脈絡。1949年,當她試圖出版一部詩集時,由於已經社會主義化的波蘭審查制度而流產,因為它並不符合「社會主義的要求」。這部詩集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們曾把世界弄得先後沒有秩序,

  ——它是那麼細小,兩隻手就能抓住它,

  那麼平易,可以面帶微笑地將它描寫,

  那麼普通,就像祈禱中的古老真理的回聲。[ 張振輝譯。]

  這裡我們可以隱約發現辛波斯卡詩歌的胚芽。不過,她隨即遏止了這一胚芽的生長。1952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我們為此而活著》(Dlagtego ?yjemy),主動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意識形態要求保持一致。這本在藝術上並不成功的詩集,涉及蘇波友誼、戰後重建、帝國主義等宏大主題,裡面只有幾首愛情詩以低沉的語調透露著她未來詩歌的走向,大多數詩歌顯得空洞而虛假。這是一個完全令人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厭惡的辛波斯卡。然而,這本詩集一出版就迅速引起評論界廣泛關注。同年,她加入了波蘭作家協會和統一工人黨。(1966年,因不滿將哲學萊謝克·柯瓦柯夫斯基(Leszek Ko?akowski)[ 國內一般將他譯為柯拉柯夫斯基。]開除,她宣布脫離統一工人黨。)

  1954年,她出版第二部詩集《向自己提問》(Pytania zadawane sobie),在這本集子里,政治主題並未消失,卻有所削弱,高亢的詩歌中摻入了一些低語。比如《向自己提問》一詩,她通過一系列質疑開始自覺地搜尋並辨認出自己的聲音——對人性困境的敏感、對愛和真實的渴望和對沉默的敬意。在《被激怒的繆斯》一詩中,她寫下了這樣有力的句子:

  是的,這平常的擔心

  卻把我的喉嚨扼住了。

  ……

  幸運的是我知道,

  應該怎樣去對待這種沉默。

  如果我甚至不敢

  去觸及帶刺的玫瑰,

  我又怎能容忍

  雄壯的詩句向我尖叫?[ 林洪亮譯。]

  她也許意識到了自己的天賦並不適合於「雄壯的詩句」,而逐漸向「帶刺的玫瑰」傾斜,然而,對於二十世紀詩歌而言,辛波斯卡這一優雅的傾斜是多麼幸運。

  《我們為此而活著》和《向自己提問》兩部詩集後來基本被詩人否定,在以後的各種選本中,這兩本集子中只有零星的幾首詩入選。她以沉默的方式清理自己的過去。在雅蓋隆大學就讀期間,她開始接觸波蘭先鋒派作家,尤其是結識了詩人米沃什,在寫作上也受到了他影響。儘管如此,米沃什仍直言不諱:「我不喜歡她的早期作品,她經歷了斯大林主義階段。」不過,米沃什接著承認,「但(她的)每一部詩集都在變得更好。」1957年,《呼喚雪人》(Wo?anie do Yeti)出版,這是一部標誌性的詩集,從此她自覺地擺脫了政治詩的僵化聲音,以柔韌而多層次的聲音進入她所擅長的自然、愛情、人性、存在等眾多主題。她的詩集不多,每本詩集一般也只有一二十首詩。她是少有的以少勝多的詩人,猶如一生只寫了一百多首詩的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

  辛波斯卡的生活,則令人想起美國女詩人狄金森和德國詩人阿內特·馮·德羅斯特-許爾斯霍夫(Annette von Droste-Hulshoff)。她也是一名深居簡出的詩人,不喜歡出入公用場合,不喜歡接受採訪和詩歌朗誦(她有一首《怯場》表達的就是對公開朗誦詩歌的反感)。寧靜的克拉科夫古城是她生活的中心。1953年至1981年,她一直是克拉科夫《文學生活》(Zycie Literacia)的編輯,負責詩歌部,培養了大批年輕詩人。

  她沒有生育。詩歌就是她的子女。她過著樸素甚至近似苦行的生活,尤其是在她丈夫去世後的晚年。她喜歡抽煙,喜歡鯡魚和伏特加。她不是一個熱衷於在生活上歷險的人。她身上並沒有多少波希米亞氣質。她的日常生活平淡無奇,這將為難任何試圖為她寫傳記的人。事實上,她拒絕別人為她寫傳記,她只希望人們能專心地去閱讀她的作品。她不願意成為明星,即使在獲得舉世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後。199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十分特殊,這一年是化學家諾貝爾逝世一百周年。前一年的得主是愛爾蘭詩人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很多人沒有料到諾獎會連續兩年授予詩人。這一年的獎金是有史以來最高的,112萬美金。辛波斯卡難以避免地成為了媒體的焦點,在接受巴布里拉·文茨卜的採訪時,她還在談論這個問題:「我對我自己和我的生活並不感到滿意,至少是不滿意我的生活中的某些插曲。可這些純屬個人的私事,我不會公之於眾。這會使我內心受到損害。我只是嘗試——至少部分地——將我的某些人生經驗融入我的詩中,有時成功,有時不成功。可是,要把這些得失直接說出來,這不是我扮演的角色。我不是明星,明星才會和盤托出自己所有的浪漫故事。那是因為明星需要做廣告。我只希望我的詩會有人去讀,至於為自己做廣告,我是干不出來的。」

  閱讀佔據了辛波斯卡的大量時間,也呼應著了她平緩的生活節奏。1968年開始,她為《文學生活》「非強制閱讀」撰寫書評,與雅蓋沃大學文學教授馬強格輪流供稿。1981年,《文學生活》停刊,又為《選舉報》陸續寫過一些書評。她的書評行文不拘一格,隨著性情而展開,輕鬆幽默,短小精悍,深為波蘭讀者喜愛。撰寫書評對一個書蟲來說是正中下懷的美差。她是那麼熱愛閱讀,甚至說過:「我很老派,我認為閱讀是人類迄今發明的最榮耀的事。」她還是翻譯家,精通法語,翻譯過不少法語詩歌,包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在自己的詩中,她會偶爾摻入一些法語詞。她那簡短的諾貝爾獎授獎答謝辭是用法語演說的。

  晚年,辛波斯卡每年秋天會住到克拉科夫城附近的山區扎科潘內(Zakopane)。在這裡的作傢俱樂部二樓,她有一間屋子。扎科潘內以風景聞名於世,然而辛波斯卡追尋的是靜默的生活。她的屋裡沒有電話,甚至沒有浴室。她只在裡面與世無爭地修養、寫作,偶爾在山路上散步。這是她理想的創作環境。在迪恩·墨菲的訪談中,她說:「我無法想像詩人不去爭取安閑和平靜。不幸的是,詩歌並非誕生於喧鬧、人群之中,也並非誕生於公共汽車上。所以,必須有四面牆,並且保證電話不會響起。這是寫作所需要的一切。」除了早年的動蕩生活,辛波斯卡一生過著簡單而安靜的生活。在早年的《墓志銘》里,她就設想了自己樸素的一生。

  三

  波蘭詩人尤利楊·普日博希對辛波斯卡的評價很有趣:「她是個近視眼,也就是說,要在近處才能把一些小的事物看清楚,可是那些大的背景就看不清楚了。」辛波斯卡的詩都是對日常境遇、個體存在狀況的沉思、質詢、反諷或同情。她相信世界的真相不在遠方,就在每個人身上和他周圍的環境中。她崇尚微小的事物、具體的困惑、個體的境遇。《在一顆小星下》幾乎是她的詩歌宣言:「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她選擇站在弱小的事物的一邊。在《無需標題》中她寫道:

  當看見這些,我不再確信

  重要的事物

  比不重要的更為重要。

  她重視詩歌寫作中的民主,極力為被忽視、被壓抑、被遺忘的事物增加砝碼。在訪談《我站在人們一邊》中,記者就這樣稱讚她:「你是唯一一位能夠將不重要的事情變成重要的事情的詩人。」的確,她擁有一種奇異的天賦,即經由對日常事物的沉思,精妙地揭示出人類的普遍命運。用她自己的詩句來說就是,通過一粒沙看世界。辛波斯卡雖然與米沃什、羅茲維克、齊別根紐·赫伯特、貢布羅維奇同屬於波蘭戰後一代先鋒派詩人和作家群,但相對於其他人,她的詩凝注於普通的人和事,其政治色彩和對重大歷史事件的關注被減弱到了很小的限度。辛波斯卡是真實世界的信仰者。《巨大的數字》是對以數字化為表徵的抽象世界的拒絕。《填寫履歷》更是這一主題上的傑作。她曾經回憶,八九歲時,她剛移居克拉科夫,和班上同學去參觀一個反酗酒的展覽會。然而,她對那些圖表和數字無動於衷,記得最清楚的卻是一塊牌子,上面每兩分鐘就亮一下紅燈,解說詞是:「每兩分鐘,世界上就有一個人死於酒精。」她的一位女同學用手錶測驗紅燈的準確性,並以優美的動作畫著十字,念誦祝願死者安息的禱告。這一細節感動了辛波斯卡。正是與真理具有溝通能力的、令人驚異的微小事物將世界從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來,這是辛波斯卡寫詩的核心任務。她能夠通過對細節的敏感,記錄「日常的奇蹟」。她的許多詩都呈現了對平凡事物的驚異感,比如《奇異》《奇蹟市場》《一見鍾情》等。通過詩歌,辛波斯卡將世界呈現為一個「奇蹟市場」。她的詩是生動的劇場,人性和命運被暴露在燈光下。波蘭詩人斯坦尼斯瓦夫·巴蘭恰克(Stanis?aw Barańczak)這樣評論她的詩,它們「震動了許多讀者,使他們睜開眼睛看到了許多事情,同時她也讓他們把這些事情當成了戲劇表演。」她的詩試圖更新我們對尋常事物的認知,把我們對世界的感受推到臨界點。她的詩即使聚焦於某一場景,也會為之賦予各種夾層,為平庸的日常世界打開豐富的褶皺,比如《葬禮II》《特技表演者》《恐怖分子,他在注視》等。

  請不要誤會,辛波斯卡並不是一位只會經營瑣事、熱衷表象、兜售廉價情緒的詩人。她書寫平凡且日常的事物,是為了防止個體的尊嚴受龐然大物(比如極權主義、消費主義)威脅。她寫過一首《烏托邦》,用以揭示龐然大物的謊言性質。她相信個體的救贖,而不是集體的解放。在文茨卜的訪談《我將自衛》中,她甚至對讀者閱讀她的環境提出了期待,她不喜歡讀者坐在大廳里集體感受她的詩歌,而希望他們能在自己的家裡找到片刻的閑暇時間,隨意地翻開書本或雜誌,讀她的詩。她對具體世界的信仰是建立於布羅茨基所謂的兩個否定之上的:對語言大眾的否定,對引力法則的否定。她書寫日常而普通的事物卻拒絕平庸,書寫具體而真實的事物卻拒絕對重負的屈從。

  辛波斯卡也不是原子論者。她渴望人類團結、友愛的能力。她曾說過,詩歌的職責就是將自己和人們溝通起來。在早年的詩歌《愛侶》中,她寫道:「我們同情那些並不相愛的人。」[ 林洪亮譯。]她的詩歌才能體現在優異的反諷能力,在細小與偉大、短暫與永恆、切近與渺遠、偶然與必然的事物之間取得巧妙的溝通,使每一樣事物隨時可能走入另一個未知的空間。在一篇書評中,她寫過:「在那個時代的平凡與偉大之間得到真正的平衡。」這句話彷彿是她對自己寫作的總結。她的詩並不封閉,而是向生活開放,向每一個人開放。

  現代主義詩歌在十九世紀誕生以來,一直有一個封閉性的神話,即詩歌必須自律、朝向自身。也許出於對馬拉美、瓦萊里和維特根斯坦的誤讀,二十世紀產生了大量沉溺於語言遊戲的純詩主義者。對他們而言,詩歌不再是體驗生活、沉思命運的古老智慧,而成了言說自身、外在於生活危機的形而上之物。沒有任何一個世紀像二十世紀一樣,詩人們如此熱衷於談論詩歌形式自身的秘密,傾心於呈現一首詩成形的過程。更嚴重的是,這一情形經常發生於詩歌文本中而不只是在理論文章中。不過,由於特殊的歷史境遇,東歐很少產生純粹的形式主義詩人。在辛波斯卡的詩歌中,幾乎見不到關於詩歌自身的言說。在眾所周知的《種種可能》中,關於詩歌的詩句不是對形式主義的沉溺而只是對詩的守護: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於不寫詩的荒謬。

  辛波斯卡看重的不是語言的無限,而是語言和交往的內在困境,如她在《巴別塔》中表達的。即使在少數幾首關於寫作的詩中,她也並未蛻變為形式主義者,比如《寫作的愉悅》,這首詩觸及了語言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便如此,她依然將寫作的愉悅視為「凡人之手的復仇」。她寫作,是為了讓每一個人在她的作品中辨認出他們自己,她為每一個渴望愛和自由的個體寫作。米沃什在《論辛波斯卡》中寫道:「辛波斯卡的詩探索著私人境遇,然而有時相當具有普遍性,這樣,她才能避免獨白。……對於我而言,辛波斯卡首先是一名知覺詩人。這意味著她面向我們說話,與我們活在同一個時代,作為我們的一員,為她自己儲存私人事務,以一定的距離經營它們,而且,涉及每個人從自己的生活中得知的一切。」

  辛波斯卡的詩歌並不鎖閉事物,而是從事物身上敲出可能性的裂隙。她出版於1972年的一本詩集,取名為《種種情況》(Wszelki wypadek)。而在1986年的詩集《橋上的人們》(Ludzie na mo?cie)中,又有一首詩叫做《種種可能》(Mo?liwo?ci)。相信可能,這與她對待現實的態度一致。她不沉溺於當下,而是希望在當下注入記憶與未來,從而打開當下現實的封閉性。「每個人都可能是自己時代的孩子,但這並不意味著在所有方面都必須是時代的孩子。也許我在某些方面屬於十九世紀,而在另一些方面又屬於二十一世紀。我之所以屬於下一個世紀,是因為我並不喜歡本世紀的所有事情。」在訪談《我站在人們一邊》中,她如是說。對她而言,可能性並非預示烏托邦性質的專制性未來,並不代表對待世界的相對主義態度,而是在人類認清了自己的必然束縛之後仍不懈求索而得到的自由,是召喚希望的入口。她相信個體的、日常而微弱的、對雄辯具有天然體抗力的聲音,是人類獲得自由的隱秘小徑,儘管它曲折而漫長。她在文茨卜的訪談中說過:「我覺得我只能拯救這個世界一個很小的部分。當然還有別的人,希望每個人都能夠拯救這麼一個很小的部分。」

  胡桑

  2013年5月,德國波恩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二):靈魂樸素 如梅子的核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發生兩次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發生兩次

  結果 事實令人遺憾

  我們猝不及防地來到這裡

  離開時也沒有機會完成一切

  甚至 即便沒有任何蠢人

  即便你是這顆星球上最大的傻瓜

  你也不能重複夏季的課程

  過程只提供一次

  沒有哪一天複製昨日

  從沒有兩個夜晚可以教人何為極樂

  通過徹底一致的方式

  以兩個毫無差別的吻

  某一天 也許 一些閑散的舌頭

  偶爾提及你的名字

  我感到 有如一朵玫瑰被擲入

  房間 各種色彩與芬芳

  第二天 即使你與我在一起

  我也會情不自禁的看著時鐘

  玫瑰 玫瑰 還會是什麼

  一朵花 或 一塊石頭

  為何 我們以這麼多不必要的

  恐懼與憂傷 對待飛逝的時光

  日子不會駐留 這是它的天性

  今天一再逝去 成為明天

  帶著微笑與親吻 我們偏愛

  搜尋一致的事物 在我們的星辰下面

  雖然 我們互不相同

  (我們承認)像兩滴水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三):不重要的重要

  很多看似與詩歌絕緣的主題和詞語,在辛波斯卡筆下,都能找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莊嚴又輕盈的部分,其中包括類似養老院、化學元素、飛機、分類廣告等等。

  挺喜歡她對現代生活的洞見,它們是無意義、不重要、疏離、靜默,甚至是毀滅、荒廢的,但在她的詩中,它們的不重要,本身也是重要的,是要脫離現實去堅守和相信的,詩歌的法則,就存於其中。

  在這些詩歌中,她的視野是宏大的,飛升到一個極高點俯瞰,然後將自己混入人群,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成為每一個在場和缺席,成為每一個歷史和當下。

  她寫戰爭,嘗試描繪世紀,談論時代,她也寫音樂大師、偉人故居、飢餓營,她還化身沙子、恐龍骨架、植物,在這些書寫中,她提出疑問,讓根深蒂固的確信鬆動,有些模糊的部分,從讀到詩歌的第一句詩行開始清晰。

  我個人不太喜歡詩集中的《輯五》《輯六》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寫聖經中的人物,以及談論世紀,前者缺乏生機,後者過於寬泛,讀起來略顯無趣。

  一個對比,談論世紀的那些詩,無論是壓縮的密度,還是精神的強度,都與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有一定的差距。她的這部分詩歌,缺乏後兩者的銳度,那種刀刃一樣直接刺向時代的決絕和勇氣。

  同樣,詩集中,還有不少關於創作過程,圍繞詩歌誕生,與藝術品之間互動等為主題的詩歌。在這些詩歌中,她創造了一種連接,把詩歌讀者,拉到了一首詩創作的現場,讓閱讀詩歌的行為,成為了詩歌體驗完成的一部分。

  當然,這些詩歌,共同創造了一種與混沌現實相反的確信:確信這些詩歌,這些言辭,能夠升起,超越現實法則之上,成為一種盲目、強烈、毫無原則的信念。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四):春節讀物

  是 辛波斯卡 的詩集

  她最有名的大概是 萬物靜默如謎 吧 用電腦看過一些

  嗯 如果是短評的話 我的腹稿是「文案寫 辛波斯卡是詩界莫扎特 看完詩集 我決定試試莫扎特的音樂」

  詩集一如 萬物靜默如謎 專註於生活小事 這本偏向於人與人 人與物體 人與生活 人與文學的關係

  講人與人的某種關係 用的意象常常讓我驚嘆 需要細細思索

  卻也都是平常之物 」種種可能「一篇 甚是喜歡

  名詞的堆疊很巧 而且 那句說爛了的」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藏於其中

  不突兀 很美

  全書的第六輯 講政治 與 生活

  了解了一下她的生平

  覺得很是可貴 經歷戰爭 政治的詩人 只寫生活

  把苦痛的記憶與過往化成對稀鬆事物的觀察

  通過思考思索 寫出短詩

  是一本適合寒假讀的詩集

  沒有恢弘壯闊 都是些生活細節

  也有寫人與植物的交流 這樣稍顯孤寂的詩

  本來春節也是個熱鬧浮在表面的時間段

  閑來讀讀詩 喝喝咖啡 能更沉下來一點吧

  是一本值得隨身帶著的書

  附一篇 沒有名氣 但是我很喜歡的詩吧

  :

  三個最奇怪的詞

  當我說出"未來"這個詞,

  第一個音節就已屬於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這個詞,

  我已破壞了它。

  當我說出」虛無「這個詞

  我已創造了虛無這個詞不能把握的事物

  ;

  嗯 可惜不會波蘭語 不然很想買本原版 聽聽韻腳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五):諾貝爾文學獎的詩歌之花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編輯手記

  2012年8月,一本名為《萬物靜默如謎》的詩集悄悄出版,印數為一萬五千冊。隨後的三個月中,這本書奇蹟般地一再加印,前一次加印的書還未入庫,又一次加印的通知已經傳來。其間,網上開始火熱流傳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維斯拉瓦·辛波斯卡的詩歌,《一見鍾情》《金婚紀念日》《在一顆小星星下》等詩篇在網路上頻頻出現,各大媒體也爭相報道與此書相關的訊息。

  2013年1月,《萬物靜默如謎》總印數達到十萬冊,併入選「新浪中國年度十大好書」「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榮獲諸多殊榮。對於一本詩集而言,我們此前從未想像到,它會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會受到如此多的讀者的喜愛和追捧。

  不過,細細想來,辛波斯卡和她的詩歌理應得到此般青睞。作為20世紀波蘭文壇獨樹一幟的詩人,她給人的感覺是柔弱而不乏張力的——她以柔弱的姿態寫盡了對生活和這世界最大限度的愛。她的寫作與宏大主題或敘事無緣,而是專註於細微、平實的日常生活和世界。在199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中,她在演說中提到,詩人的作品、靈感誕生於對這世界持續的「我不知道」的態度——這裡頭有一些謙遜的意思,但實際上,這裡的「我不知道」更應理解為她對這世界的觀察方式和對詩歌藝術的深刻思考,她說,「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衡,絕無尋常或正常之物。沒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雲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辛波斯卡終其一生都以這樣的姿態寫作,並將其視為一直可以擁有的工作和生活。其好友、另一位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詩句「我不想成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為一顆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恰好可以概括她這寂寞而充實的一生。

  也因此,她的詩歌總是閃耀著日常生活的畫面,卻又帶著深刻的自省和雋永詩意。她多從生活中的物事出發,以冷靜但不疏遠的筆調加以描摹。她最受歡迎的那首《一見鍾情》,即是從生活中一次次片刻的觀察經驗寫起,「一片樹葉/從一人的肩上飄至另一人的肩上。/一件東西掉了,又被撿起。/誰知道呢,也許是那隻球,消失於/兒時的灌木叢?/門把上,門鈴上,/一人先前的觸痕被另一人的/覆蓋。/他們寄存的箱子並排在一起。/有一個晚上,也許,他們做著相同的夢,/到了早上,卻不再清晰。」但辛波斯卡並不止於物事描摹,她更是從物事寫出了自己的思考——偶然的機遇對命運施加的影響——「一個開始/僅僅是續篇,/事件之書/總是從中途開啟。」這首詩激發了幾米創作《向左走,向右走》,同時也是令著名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喜愛並推崇的一首,與電影《紅》所表達的意念非常相近。

  此次出版《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緣起於2013年年初。辛波斯卡一生詩作並不多,但每首都或優美,或精到。而《萬物靜默如謎》中僅收錄了75首,實際上,她還有大量的精美詩作,譬如《告別風景》《無從饋贈》《我致力於創造一個世界》等。為此,我們決定再行出版一本辛波斯卡詩集,為喜愛她的讀者「抹去」遺憾。《我曾這樣寂寞生活》共收錄詩作98首,其中84首為此前未曾譯出的「新作」。

  翻譯方面,我們特別邀請了80後代表詩人胡桑作為本書的譯者。他不僅在寫詩方面有一定建樹,譯詩方面同樣造詣不淺,曾翻譯過米沃什、博爾赫斯、布羅茨基、奧登等詩人的作品,譯文準確,語句優美,他所翻譯的一些經典詩篇在網上有著非常好的口碑和傳播力。目前他暫居德國,為波恩大學訪問學者。在外期間,因非常喜愛辛波斯卡其人及詩,曾專門去波蘭造訪辛波斯卡故居,並在當時寫下了本書的序文《碎語、奇蹟市場或希望》。

  關於編輯體例,本書與《萬物靜默如謎》有所區別,後者是按照作品收錄的不同詩集和出版年份順序來進行編排,而《我曾這樣寂寞生活》則將這些作品重新打亂,按照主題進行歸類,全書一共分為七輯,分別是「在黃昏,我們點起燈」「世間的每一個人和我」「一粒沙看世界」「靈魂樸素,如梅子的核」「別的房間,別的聲音」「有些事發生時那麼寂靜」「最遠處的燈已點亮」,從字面上便可大致看出每一輯的特點,如「一粒沙看世界」多寫如水、植物、洋蔥、雲等物。這樣劃分編排後,整本書的節奏得到了適當的調劑,詩歌與詩歌之間有了一些「相映成趣」的呼應,讀者讀完一首,進入下一首時,內心裡無需那麼多的「跨越」或「墜落」。

  此外,設計上,我們本想沿襲《萬物》的基調,以靜默之態來呈現,為此,我們和設計師一塊商量討論,前後一共製作了八個方案,最終我們將這些方案全部否決。這中間,我們越來越覺得,灰調的色彩設計實際上並未很好地幫助傳達書名中的「寂寞」之意,反倒是一朵鮮艷傲人的玫瑰,顧自盛開,更能呈現一種孤獨、寂寞之態。沿著這個想法,我們找來三大本厚厚的植物圖典,挑選了一大堆花兒,與設計師商量之下,最終定下了現在的方案。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也在圖書內頁中插入了一些好看的花兒插畫,放在各個篇章頁和全書的頭尾,裝飾精美,但不與詩歌相抵:他們之間存在著空隙,因為辛波斯卡每一朵詩歌之花都需要顧自呼吸,寂寞生長。

  刊於《書香兩岸》 April 2014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六):詩歌是安慰寂寞靈魂的鐘聲

  時下物情肆卷紅塵,我卻偏愛讀一點詩歌,似不太合時宜。拜物成痴,人會喪失心性;用情太泛,則人會喪失靈性;我常在圈子裡號召友人讀詩,一則是給狼夯塵囂一點顏色看,一則是叫人悟出一點俗情。不要那麼痴,也不要那麼俗。波蘭詩人辛波斯卡的詩歌雖是先鋒的,那種意境卻有俗情的氣息,恰恰好,小而有味,暖悅可親,一木一花皆成清歡。她的詩集《我曾這樣寂寞生活》翻成中文,頗讓我欣喜了一陣子,因為她是一個可親近的靈魂。

  辛波斯卡的詩擁有更多生命的真實,有著情感的自然流露,卻又是智慧的瞬間留痕。她像一個痴迷的繆斯,走在一條與眾不同的,寂寞的路上。她的詩歌對稍縱即逝的東西有良好的把握,對永恆的東西做出原態的摹繪,使言語釋放出超越於本身的豐富性。

  讀辛波斯卡的詩歌,彷彿是在暖陽秋葉里行走,人間如此清晰而迷濛,觸手可及,卻又萬物成謎,一呼一吸之間都能感覺能靈魂的升華,宛若白蓮在水,是具象也是幻境。下面不妨具體的拿幾首談談:

  我獲得了一個消息,

  那湖泊的堤岸

  依然美麗,一如從前——

  就像你活著的時候。

  我並不怨恨

  這景色,

  這陽光令人炫目的海灣。

  我甚至可以想像

  此刻,

  不是我們,而是兩個別的人

  坐在倒下的白樺樹榦上。

  我尊重他們的權利:

  低語,大笑,

  這是《告別風景》里的幾個小節,看似是向風景告別,其實指向的是人,是向過往的,消逝的,不可再逆轉的生命作別。然而,詩中並無哀怨,也無對靜好山河的眷戀,而純是一腔真誠。她寫湖水、堤岸、海灣,想像中的兩個人,倒下的樺樹……每一辭每一句中,皆像是與斯人對話。那兩個坐在樺樹榦上的人,低語,或者大笑,好像是林木中的風和雲一般,有一種清和與天成。你在,你是一切;你不在,一切是你。斯世的風景,都是你啊。

  陷入幸福的沉默。

  我甚至認定,

  他們被愛綁在一起,

  他伸出有力的臂膀

  將她摟在懷裡。

  也許是新孵出的小鳥

  在葦叢中窸窣作響。

  我真誠地祝願

  他們能夠聽見。

  陷入幸福的沉默,是一種心靈交流。此時,人最像天使,有一種神性的美。神性不止是觀照自我,以及他/她,更及於萬物。它並不高,而是樸素的,簡約的,那種幸福就灑照在旁邊的鳥窩上,雛鳥的幸福與那幸福的一對人兒在同一個天平上。那真誠的祝福,並非在於鳥,而是人的脫蛻。他們也許不知道,生命已經在那一剎那出殼——為之升華。

  這樣的詩句,令人不捨得出聲。

  我不喜歡那種可以大聲朗誦的詩歌(那種大聲朗誦的東西,毋寧說是詩歌,不如說是口號,令人難為情,太矯情),我覺得詩歌只可以低吟,最好是默念,總之不出聲為好。它是一種流質的東西,一出聲就完全變味了。就像愛默生所說的,有些談論,只可以是兩個人,即便只有第三個人在場,交流也變的不真誠。辛波斯卡不願自己的詩被朗誦,這與我的讀詩經驗完全一致。讀詩,就是與詩人交流,好的讀者與好的作者同在詩歌的兩端,面對著同樣的靈魂。詩的風宛然吹過,像流水過白石,花葉扶搖枝,心門宛然打開。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生談點別的什麼

  我偏愛線條優美的老式插畫

  這是詩歌《種種可能》中的詩句。大多數人習慣於循規蹈矩,或者說一成不變。在理性的指導之下,人們不喜歡超出可控範圍之外的東西。然而,如果這就是所謂生活的秩序,那麼人類會在曠日持久的條條框框與理論中失掉全部的天才。詩人說,他偏愛例外,偏愛及早離去,簡直令人想大笑,這說的太好了。人們囿於常規,以為只可以和醫生談病,其實還可以和醫生談點別的,比如一個小笑話,或者一件趣事,或者生活中的辛酸與甘甜。當然,如果那剛好是個美女或帥哥醫生(且正好未婚),不妨去談戀愛。偏愛老式的插畫,並非拒絕新式,而是珍重一個年代,或乾脆就是自己的一個喜好,或者不為任何理由,你只管偏好就行。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於不寫詩的荒謬。

  在這裡,「寫詩」也可以置換為「寫作」或者畫畫,或其他的藝術形式。然而,與其他的藝術形式相比,寫詩是如此之另類,他就像一種情緒或者慾念,在人們的心底一過,大部分人只是一過(甚至沒有這一過),然後忘卻,有那麼一部分人卻寫了出來,但並不尋求它的意義,這就足可盪盡荒謬氣息了。

  辛波斯卡的詩,關注微小,不標榜大的東西,卻自有一種素樸與氣魄。初初一讀,你以為她是驕傲的,然則很快否定,覺出她的謙遜。實質上,驕傲和謙遜都是拒斥,而她的作品卻那麼的深入人生,從體驗、良知、人性、美等多個方面,寫出一種接地氣的恣肆來。我終於發見她的謙遜而飛揚,然而這謙遜並不拘謹,飛揚里也沒有驕傲。

  星屑霜月,山嶽流泉,皆有其美,是因為成之於自然。自然之造化,沒有不美的。《我曾這樣寂寞生活》這本集子里所選入的詩,俱有這種造化之美。詩人的筆下,有些作品元氣淋漓,有些作品則沖淡平和,但永遠有例外的,能例外就成其為好。這美與好,就是辛波斯卡,它像荒涼世界裡一隻螢火蟲微藍的光,在明滅中照亮了自己;又像海峽峭岩上的鐘樓,發出悠長的鐘聲,使生命在微茫的希冀里感受到一絲溫暖,不覺得現世的寂寞與闌珊。

  2014年1月6日

  刊載於2014年1月27日《中國新聞出版報》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七):辛波斯卡:詩人與世界

  諾獎演說辭 | 詩人與世界

  據說,演講的第一句話總是最困難的。不過,這個問題我已解決。然而我感到,即將到來的句子—— 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直至最後一句—— 同樣困難,因為大家期待我談論的是詩歌。對於這個話題,我談論得很少—— 事實上,幾乎從未談過。每當稍有提及,我總是暗自懷疑,對於這一點自己並不擅長。因此,我的演講會十分簡短。小分量的缺憾總是更易於被容忍。

  當代詩人都是懷疑論者,甚至,或者該說尤其是,懷疑自己。他們很不情願公開聲稱自己是詩人,甚至似乎有些羞愧。在我們這個喧囂的時代,比起認清自己的優點,承認自己的缺點顯得更為容易,因為缺點總被裝扮得十分華麗,優點卻隱藏得更深,而你自己從未深信它們就存在於你內部。當詩人填寫問卷或與陌生人聊天—— 即,當不得不揭示自己的職業時—— 他們喜歡以籠統的名稱「作家」稱呼自己,或以寫作之外的任何工作代替「詩人」。公務員或公共汽車乘客一旦發現在與詩人打交道,就會變得難以置信,驚慌失措。我猜,哲學家會遇到類似的反應。但他們的境遇要好些,因為他們往往會以某種學術頭銜裝點自己的職業。哲學教授—— 這樣聽起來更體面。

  然而沒有詩歌教授。畢竟,那意味著,詩歌將成為一種職業,需要專業化的學習、定期考試、附有參考文獻和腳註的理論文章,最終在典禮上頒發的畢業證書。另外,這也意味著,在稿紙上寫滿詩歌,即使是最精緻的詩歌,也不足以成為詩人。關鍵因素是某張蓋有官方印鑒的文件。我們不妨回想一下:俄羅斯詩壇的驕傲、諾貝爾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 正是以此為基礎被判處境內流放。他們稱他為「寄生蟲」,因為他缺少授予其詩人權利的官方證書。

  數年前,我有幸見到了他,這讓我很高興。我注意到,在所有我認識的詩人當中,唯有他樂於以詩人自居。他說出這個詞時,非但毫無抑制,反而帶著挑釁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為他回憶起了青年時代經歷的粗暴的羞辱。

  在更為幸運的國家,人性尊嚴未輕易受到侵犯,詩人當然渴望出版詩集,被閱讀,被理解,但他們不會為超越於普通民眾和日常事務之上而有所行動。在並不久遠的本世紀前幾十年,詩人還竭力以奇裝異服和乖張舉止震撼我們。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向公眾炫耀。但那個時刻總會到來,當詩人們關上門,脫下披風、廉價而艷俗的衣飾以及其他詩歌道具,就需要在寂靜之中面對依然空白的稿紙,耐心地守候他們的自我。因為,最終,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偉大科學家和藝術家的傳記影片層出不窮,這並非偶然。越來越多富於野心的導演在探索如何去忠實地再現重要科學發現或傑作誕生的創造性過程。而且有人的確較為成功地刻畫出了某些類型的科學勞作。實驗室、各式各樣的器械、精密的機器重現於眼前:這樣的場景能在短時間內吸引住觀眾的注意力。這些充滿變數的時刻—— 進行了上千次的實驗,每一次都作了微小的改進,最終能否達到預期的成果?—— 是富於戲劇性的。關於畫家的影片可以拍得引人入勝,它再現一幅名畫成形的每一個階段,從最初的鉛筆線條到最後一筆油彩。音樂則可以瀰漫於關於作曲家的影片中:從響起於音樂家耳內的旋律的最初幾個音節,到最終融匯成一首成熟的交響樂作品。當然,這些都顯得十分幼稚,並未詮釋靈魂中一般被稱為靈感的奇異狀態。但至少在視聽上滿足了觀眾。

  詩人是糟糕的,他們的作品無法呈現為影像,這令人絕望。一個人坐在桌前,或躺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牆壁或天花板。這個人時不時地寫下六七行詩句,一刻鐘後,又劃掉其中一行,然後又過去了一小時,其間什麼事也沒發生……誰有耐心觀看這樣的場面?

  我剛才提到了靈感。被問及何謂靈感以及靈感是否真的存在時,當代詩人總是閃爍其詞。這不是說,他們從未感受到這種內在力量的庇佑,而只是很難向別人解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有時,我被問及靈感,也故意迴避。不過,現在我可以回答:靈感並不是詩人或藝術家的特權。現在、過去和將來,靈感總會光顧某個群體的人。那些自覺地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以愛與想像去完成工作的人都屬於這個群體。也許包括醫生、教師、園丁——我可以列出上百種其他職業。只要能夠從中不斷發現新的挑戰,他們的工作就是一場持續的冒險。困難與挫敗從來不會抑制他們的好奇。一大堆新的疑惑會從他們業已解決的問題中湧現出來。不論靈感是什麼,它總是誕生於持續的「我不知道」。

  這樣的人並不多。地球上的大多數居民只是為了應付生存而工作。他們工作,因為這是必須的。他們選擇這種或那種職業,並非出於熱情;生存環境替他們作出了選擇。他們之所以珍惜令人厭惡的工作,無聊的工作,僅僅因為別人甚至連這樣的工作也無法獲取—— 這是人類最殘酷的不幸之一。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未來諸世紀中,這一情形會有所好轉。

  因此,儘管我否認詩人對靈感的壟斷,我依然將他們列入為數不多的幸運的選民。

  關於這點,我的聽眾中肯定會有人產生疑問。形形色色的虐待狂、專制者、狂熱分子和蠱惑家藉助一些大肆宣揚的口號去追逐權力。他們也熱愛自己的工作,並以富於創造性的狂熱履行自己的職責。是的,的確如此,然而,他們「知道」一切。他們知道的東西足夠使他們一勞永逸。他們並不試圖揭示其他事物,這會削弱他們論辯的力量。然而,任何知識如果不能引發新的疑惑,就會迅速枯萎:它無法保存維持存在所需的溫度。我們可以從古代和現代歷史裡看到,在最極端的情形中,這樣的知識將對社會構成致命的威脅。

  因此,我才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句話。這句話雖然短小,卻具有堅實的翅膀。它拓展我們的生活,使之容納於我們的內在空間,以及渺小地球懸浮其中的浩瀚外空。如果牛頓從未對自己說「我不知道」,那小果園中的蘋果將只是像冰雹一樣掉落在地,他頂多會彎腰將它們撿起,開心地大口吃起來。如果我的同胞居里夫人從未對自己說「我不知道」,她可能會成為某所私立高中的化學教師,教導那些來自富貴家庭的年輕女孩,在這份也可以說十分尊貴的職業中終其一生。但是,她一直對自己說「我不知道」,這句話引領她兩次來到斯德哥爾摩,在這裡,那些永不止步、不斷追尋的靈魂不時被授予諾貝爾獎。

  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在努力回答這句話,但當稿紙被打上最後一個句點時,詩人就變得猶豫,開始領悟到,這個看似別緻的答案純粹是權宜之計,絕對不充分。於是,詩人永遠在嘗試,而這些並不自我滿意的連續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們用大紙夾夾在一起,並命名為「作品全集」。

  有時,我夢想置身於一些不可能成真的情境。例如,我無所畏懼地想像,我有幸與悲嘆人類一切勞碌皆為虛空的《傳道書》作者一起交談。我深深地向他鞠躬,因為他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至少對我而言。隨後我抓住他的手。「太陽底下並無新事物」,這是你寫過的,傳道者。但是,你自己是太陽底下誕生的新人。你創作的詩歌也是太陽底下的新事物,因為在你之前無人能寫下這樣的詩。而你的全部讀者也是太陽底下的新人,因為那些生活於你之前的人無法讀到它們。你坐在絲柏之下,這株絲柏自創世以來從未生長。它和其他相似的絲柏一樣來到世上,卻並非完全相同。

  傳道者,我還想問你,此刻,你還想在太陽底下創造哪些新事物?將你表述過的思想進一步增補?或者,如今可能想反駁你的部分觀點?在你的早期作品中,你提到歡愉—— 如果它稍縱即逝,又怎麼辦?於是,你關於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物的詩也許會是有關歡愉的?你是否做過筆記,打過草稿?我不信你會說:「我已寫下一切,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補充了。」世上沒有一位詩人會說這樣的話,更何況像你這樣的偉大詩人。

  世界—— 無論我們會怎麼想,當我們被它的廣博和自身的無能所驚嚇,或者憤恨於它對人類、動物、甚至植物(我們為何如此確信植物不能感受疼痛)的苦難無動於衷;無論我們如何看待被星辰的光線所穿透的浩渺空間,這些星辰為我們正開始探索、早已死亡、依然死亡、我們一無所知的行星所環繞;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座無法測量的劇場,我們已經預訂了門票,然而這些門票的壽命短得可笑,被兩個武斷的日期所限制;無論我們是否能以其他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它如此令人驚異。

  但是,「令人驚異」是一個隱藏著邏輯陷阱的描述語。畢竟,令我們驚異的事物偏離了眾所周知、舉世公認的準則,偏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顯見事物。但關鍵是,並不存在一個顯見的世界。我們的驚異獨自存在,並不以與其他事物的比較為基礎。

  即便如此,在日常言談中,我們不必停下來思考每一個詞語,我們都在使用諸如「日常世界」「日常生活」「事件的日常軌跡」之類的短語。然而,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衡,絕無尋常或正常之物。沒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雲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

  看來,詩人將會一直擁有適合於他們的工作。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

  1996年12月7日 斯德哥爾摩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八):只是一些喜歡的、她的話,

  並非所有的死亡都源於愛情。

  ——謝幕休息

  以古老而純潔的方式,

  望著生活,就像望著一系列失敗的嘗試。

  ——歸鳥

  我的信念強烈、盲目,毫無根據。

  ——發現

  感謝你,我的心:

  我再次醒來,

  即使,是星期天,

  是休息日,

  你繼續在我胸中跳動

  一如既往,超越於假期之上。

  ——星期天,與自己的心交談

  我偏愛那些散漫的零

  我偏愛惦記著可能性,

  存在自有其理由。

  ——種種可能

  我比你活得更久,這已足夠,

  足夠我

  在遠方苦苦地思念你。

  ——告別風景

  我醒來。睜開眼睛。

  我觸摸這個世界,一個雕刻精美的畫框。

  ——終於,記憶

  首先,我們的愛會死去,哎,

  兩百年後,

  至少,我們會再次相遇。

  這一次,在劇院中,我們由一對

  喜劇演員扮演,

  他和她,公眾喜愛的演員。

  ——喜劇演員

  生前栽於屋旁花園中的樹

  仍在為他生長。

  ——偉人故居

  他們寄存的箱子並排在一起。

  有一個晚上,也許,他們做著相同的夢,

  到了早上,卻不再清晰。

  ——一見鍾情

  沒有任何記憶的重負,

  他們游弋於事實之上。

  ——雲

  我寫作,在孤獨的時刻,寫一條微小的魚,或兩條,

  它們閃亮的鱗片,轉瞬即逝,

  也許只是黑夜羞澀地眨了一下眼睛。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成千上萬張獨一無二的臉,

  在一切時間中既是最初的,也是最後的,

  每張臉上都有一雙不可複製的眼睛。

  活著,對這些一無所知,是如此輕易,

  如此感傷,如此無拘無束。

  ——人口普查

  我的王,是這個小丑

  將橫卧於鐵軌上。是這個小丑,不是我。

  ——影子

  愛吸引著我們,

  是的,但必須是

  兌現承諾的愛。

  ——事件的版本

  一邊是喉嚨,另一邊是笑聲,

  輕柔,稍縱即逝。

  深淵並沒有切斷我們,

  只是包圍著我們。

  ——自斷

  對於無形的門,

  轉動門把是多麼徒勞。

  當你到來,

  一切無從改變。

  ——談論死亡,不帶誇張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九):發旺如樹

  辛波絲卡的詩有一種輕盈的叛逆,她擅長在小事物上抖落出豐富和有趣 。比如聖經明明批評了無名的羅得妻子貪戀的回望和停留,辛波絲卡卻辯護她也許是捨不得家裡的一隻銀碗,這對於一個家庭主婦而言是多麼正當。

  生活和詩,好像是兩個又愛又恨的人,相融相和卻不可避免地相扯相刺。

  而在辛波絲卡身上,很難看到這種張力,並不是現實和期望的裂隙不存在,而是詩人容納了這種張力。對她而言,詩不是逃往遠方的馬,更像是菜園裡的一把鋤刀或桌上的一塊紗布,又像是林子里一顆顆包著核的晶亮果實。

  她似乎沒有野心去征服多麼大的疆域和草原,她只是喜歡抽屜,去存放人們不斷消失的回憶,和並不如意的生活。

  然而她的抽屜,可以放進一整片森林的幽邃和清心。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讀後感(十):對偶然的忠誠成就命運(by 詩人藍藍)

  藍藍(詩人)

  一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以低調著稱,她拒絕了眾多的採訪,對家世和私人生活守口如瓶。米沃什曾說她詩中的「我」是一個「節制的我」,她的詩有一種「抽象的普遍性」。和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不同,和激烈的茨維塔耶娃也不同,在她的《萬物靜默如謎》一書中,大多數詩歌理性克制,充滿意象隱喻,自我的目光和思索隱退到她筆下的各種事物之中。如果把這些歸結於當時東歐普遍存在的審查制度也未嘗不可。但真如讀者們認為的那樣么?

  聖瓊·佩斯有言:「人們說我晦澀,我卻在光輝之中。」詩人們對當代詩歌形式的探索早已遠遠走在讀者大眾的閱讀準備之前了。法國詩人勒內·夏爾如是,德語詩人保羅·策蘭亦如是。相比較而言,辛波斯卡更為曉暢一些。讀懂「晦澀」的詩,既需要很多的閱讀訓練,也需要親歷和經驗,更需要想像力的參與。沒有哪個詩人能在文字中把自己徹底屏蔽——或者說,一個詩人無法做到在詩句中完全掩藏自己。言為心聲,詩歌宛如一面鏡子,可照見詩人生活和感受中最為隱秘的情感波動,儘管在某些時刻,詩人也在想像中生活,並對此進行比現實更為真實的描述。

  拿到辛波斯卡的詩集《我曾這樣寂寞地生活》時,一瞬間還以為這是她《萬物靜默如謎》的另一個版本:風格相同的封面設計,腰封上一模一樣的推薦語。只是封面上一個小小的「2」字提醒我:這是同一出版社出版的她的第二冊漢語譯詩集。這本詩集與第一本最大的不同在於,這是一本更多地書寫自我情感的詩集,她的許多膾炙人口的「社會性」作品,大多收錄在《萬物靜默如謎》中了,但我對後一本更感興趣,蓋因它更多地觸及到女詩人不願意昭示於人的感情生活——那些褶皺、溝坎,那些隱秘的、存在過和不曾存在的但的確發生了的詩人的生活。

  ——為什麼這麼說呢?在《火車站》一詩中,辛波斯卡描寫了一次情人的約會:在N城火車站,一列剛抵達的火車停靠在第三站台,一個手提箱被拿走了,「但那不是我的」,「幾個女人佔據了我的位置」,而一個男人朝人群中的一個女人奔去,他們擁抱、接吻,但「並不以我們的嘴唇」。這場約會「超出了我們存在所觸及的範圍。發生於或者存在的失樂園中。」

  由於「我」的缺席,而「你」也未來,但是詩中的「他們」去了,相會,緊緊擁抱在一起,確認彼此的存在,就在N城熙熙攘攘的生活中。這次不存在的約會,在詩人的詩中發生了,或者說,這是一次沒有被允許的相約,但詩人在文字里讓它實現。她像美國詩人狄金森那樣有力地扭轉了可見的現實,在詩歌中建立一個新的時空,以盛放現實中不被容納的情感——它誕生,存在,繼續生活,一直到我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一直延續到我們之後的時間。這種對現實「扭斷脖子」的力量,在少數幾個擁有強大想像力和表達力的女詩人那裡並不鮮見,譬如薩福,譬如狄金森、米斯特拉爾,又譬如冒煙的茨維塔耶娃和靜靜燃燒的索德格朗。

  二

  人們從對辛波斯卡一般性的介紹中可知,她有過兩次婚姻,終生未育。她的第一段婚姻並不圓滿,只維持了六年時間。她和第二個丈夫、作家科內爾內·費利波維奇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儘管有關第一段婚姻破裂的原因幾乎沒見到過有文字記述,但未必不能從她的詩歌中看到某些端倪。譬如在《我太近了》這首詩中,她描寫了一個在婚姻中被丈夫漠視的妻子的形象:即使她躺在他的懷中,也「不會被夢見」,而一個只和他見過一面的女引座員,也比那位妻子更為親近。事情就這樣發生——「由於她,此刻,一道峽谷在他體內生長」,婚姻的裂縫不可避免地出現。詩中的「我」抱怨著自己曾是一株樺樹,一隻蜥蜴,卻惟獨沒有作為一個女人被丈夫看見。這一遭受漠視的抱怨,在《醉酒》一詩中延續著:椅子、酒杯,都在跟前,唯有「我」是虛構的,是不存在的。「我」甚至認為連出自亞當肋骨的夏娃、誕生在泡沫中的維納斯和從朱庇特大腦里生下的密涅瓦都比自己更真實——

  當他不看我

  我努力追尋我在牆上的

  幻覺。我看到一枚釘子

  一幅畫掛著,一如既往。

  看,就是給被看之人一個容身之地。不看一個人,就是否認他的存在。人間許多不幸的婚姻,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繼而,在辛波斯卡《笑聲》一詩中,「我」的抱怨開始升級:「我」對那個年輕女子從一開始的容忍(「我將給她更多:去看一場演出。/走開,此刻,我正忙)——為了使身邊的這個男人繼續擁抱「我」;到最後的忍無可忍——「你從哪兒來,最好回到哪裡去」;以及近乎詛咒的「不要一直注視我,/你的眼睛睜得太大/宛如死者的雙目」。

  有意思的是,這類充滿嫉妒和怨恨的詩,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都寫過,一點也不亞於辛波斯卡。作為一個遭受痛苦的女人,有權力發出憤怒的叫喊,而此後遇到真愛的女人們,或許要感謝此前的經歷,若非如此,又怎能知道世間終究會有一個最適合她的愛人在等待著她呢?

  辛波斯卡廣為流傳的《一見鍾情》就是寫給她第二位丈夫科內爾內的一首情詩。一個偶然的相遇,改變了他們一生的命運,看似是偶然,卻是一系列必然所造成:一個門把手,先前一個人的痕迹被另一個人覆蓋;一個晚上,或許他們做著相同的夢——「他們如此驚異,多年來/機遇一直/擺弄著他們。……/每一個機遇/僅僅是續篇,/事件之書/總是從中途開始。」

  如何不感激世界萬物在為這樣一次相遇所做的千百年的準備?當他們攜帶著各自的過往認出對方熟悉的臉孔,他們便知道,相遇早已開始,從一陣風中,一道波浪上。一個人與世界發生的聯繫有多麼廣闊,她與愛人的聯繫就有多麼廣闊,換言之,一個人參與到事物之中的的感受能力有多麼豐富,她擁有所愛之人內心和生命的部分就有多麼完滿。

  無可否認,一見鍾情,有著它合乎情理的一面,那就是我們愛這個人身上讓我們喜愛的東西,這是一場感情發生的啟動力。但如何維持此後連綿而來的日常生活中的關係,卻是真正的考驗。它要求一見鍾情從私我的勢利中走出來,變為信仰,變為對自己的要求,變成對「信」的忠誠。譯者胡桑博士在論述辛波斯卡因發表處女作詩歌的偶然因素,成就了她作為一個詩人的一生時說:「對偶然的忠誠才能成就命運,這也是辛波斯卡在詩中一再表現的主題。」自然,人們可以選擇某個值得我們去愛的人忠貞地相守到死,卻可悲地不能選擇自己出生的時代和地域。

  三

  我曾在《反諷之神的女發言人》一文中,對辛波斯卡大量涉及歷史和社會題材的詩做過評述。在這本《我曾這樣寂寞生活》中,這一類的詩歌仍然佔據了三分之一強。東歐的社會主義經驗,被波蘭詩人諸如米沃什、赫伯特、辛波斯卡等詩人令人信服地得以見證和書寫。從沒有哪個人能生活在純粹的真空里,對政治的漠視,也是對政治的一種反抗。由於身處斯大林主義盛行的嚴酷時代,「我們國家的詩人,都戴著手套寫詩」,由於不能選擇生活的國度,所有人都被捲入意識形態的控制之下。

  我們都是時代之子,

  這是一個政治的時代……

  甚至,漫步林中

  你也是在政治的地面

  邁著政治的步子——

  在詩人筆下,連月亮也不再是純粹的月亮(多麼相似,我們也有過「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這種意識形態化的說法),而圓桌和方桌、蛋白質和原油,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的烙印。在《自殺者的房間》里,逝者生前的屋子裡即使有基督和佛陀的塑像,即使有唱片、小號,以及在荷馬的書卷里開始返回故鄉的奧德修斯,也沒有能夠挽回一個生命走向死亡。辛波斯卡藉助歷史真實事件,影射著彼時的波蘭令人壓抑的氣氛。《卡珊德拉》一詩,就是對於預言者在瘋狂的世界必遭失敗的命運、但卻最終勝利的描述。而寫「二戰」時波蘭南部《雅沃斯附近的飢餓營》、寫死於1944年華沙起義的年輕詩人巴琴斯基的《盛大的白晝》,以及用死人的頭髮織地毯的《無辜》等詩,都無比沉重地還原著歷史的真相,這些詩中,譏諷的成分減少了,而在她的愛情詩里更是蹤影皆無——誰能邊哭泣邊做鬼臉呢?

  辛波斯卡像很多歐洲詩人一樣,從古希臘羅馬神話和《聖經》里挖掘出大量的精神素材。《特洛伊城的片刻》、《亞特蘭蒂斯》、《羅德之妻》、《拉撒路去散步》等詩篇,無一例外都在折射著詩人所處當下現實的境遇,尤其是《羅德之妻》這首詩,將「偷偷逃走」的羅德一家人的愧疚之情、對即將被上帝毀滅的索多瑪全城百姓和一切生命的憐憫,都給予了令人震撼的抒寫。她對數字精確的使用,在詩集里也比比皆是:二乘二,下午五點鐘、三把椅子、七頭大象等等,在《π》這首詩里更是登峰造極:3.1415926……這一系列圓周率的數字排列,被詩人安排在牆壁、樹葉、鳥巢之中,乃至升上天空,穿越雲層,以致無窮。她的《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對赫拉克利特「一個人無法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的名言,做出了滿含社會學意味的反映——河裡的魚兒與人類社會一樣,到處充滿了吞噬、貪婪、霸權,但依然也會有愛,而詩人則是那條最獨特的魚兒,在書寫另外一條或者兩條微小的魚兒。

  《讚美詩》這首詩,我看做是詩人對於國家、民族、宗教等一切既能聚集人們同時又將他們隔離開來的可怕的抽象之物的看法。在這首詩中,一切國界和邊界都在消失——來去自由的鳥兒、雲朵、昆蟲、被風颳走的樹葉、電波和霧,都在嘲笑著只有人類才會有的畫地為牢的愚蠢。對這些事物的讚美,就是對獨裁、狹隘的和極端的意識形態的反抗。辛波斯卡以她獨特的表達,實踐著「我致力於創造一個世界」的信念,也至終不渝地保持了對「偶然」使她成為一個詩人這一命運的忠誠。她是如此渴望在這個每天有人死去、有人誕生的世界裡——

  剩下的唯有巴赫的賦格,在鋸琴上被彈奏,為那一時刻。

  發表於《晶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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