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的故事,未完待續 浙江日報
沿著費孝通的足跡訪蘇南小村—
江村的故事,未完待續
本報記者 沈晶晶 實習生 吳傑
河豚肥美的季節,到了江村。 這個屬於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的村莊,距離太湖不到10公里,與浙北南潯相挨,是個典型的水鄉。「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杜甫的詩里,此江村雖非彼江村,卻足夠滿足一切關於村莊的想像。 江村,本叫開弦弓村,因為穿村而過的小清河像一張拉滿弦的弓。像中國眾多的村莊一樣,男耕女織,日子緩緩而過,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出過名垂千古的人物。 1936年夏天,這個日漸衰敗的小村迎來了一位年輕人,拄著拐杖,戴著眼鏡,穿著長衫,身材清瘦。 在和村民的閑聊中,年輕的費孝通意識到這裡正在發生的變化:工廠代替了家庭手工業系統,從而產生了社會問題。圍繞這個小村,兩個月內,他的調查一步步深入,將此作為中國農村變遷過程中有代表性的例子,最終寫成《中國農民的生活》,也就是後來的《江村經濟》。
村莊從此不再平凡。正如費孝通的導師、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所說:「這是一個公民對自己的人民進行觀察的結果。通過熟悉一個小村落的生活,我們猶如在顯微鏡下看到了整個中國的縮影。」
因而,江村的意義,或許指的是江南的一個村。我們也從這裡進入,試圖了解農村經濟結構的變遷、農民的生活方式,並探尋鄉村建設的路徑。
81年過去了,至今,江村仍有被觀察的價值。
費孝通和江村
——生命和鄉土結合在一起,
就不怕時間的沖洗了
江南的暖陽天,從吳江城區出發,一路向西南行駛,樹木新綠,菜花金黃,農舍散落在田野間。遠遠看到一座寫著「中國江村」的牌坊時,便是江村了。
上午九時許,村口的「江村市場」里,已經結束一天的大部分交易。偶有被事情耽擱的村民零星前來,挑選一家人當天所需的食物,來自湖塘的魚蝦、太湖邊村莊種植的蔬菜以及小販們清晨從遠處運來的肉類。
時間回溯到81年前,彼時的開弦弓村還沒有這樣的農貿市場,「農民的食物依賴自己生產的產品」。
千百年來,太湖一帶的農民家家戶戶從事農業和家庭蠶絲業。一條條河流將陸地分割成棋盤一樣的形狀,每一小塊被當地人喚作「圩」。沿著每一圩的邊緣,他們留下10米至30米的土地種植桑樹。每三圩中,留一塊大一點的空地蓋房。一所農居,一般有三間房,堂屋最大,用來養蠶、繅絲和打穀。天冷或下雨時,人們也在這裡吃飯、休息,或者接待客人。
人們在房前屋後的小菜園裡,以及桑樹下的土地種青菜、水果、薯類以及蘿蔔。食油是用油菜籽榨的,種稻之前先種油菜。
但村莊的土地已經受到相當重的人口壓力。全村1458人,很難完全依靠農業養活。而作為村民主要收入來源的家庭紡織業,受到當時國際國內形勢的影響,「實際上已經破產」。
以至於那年7月,當青年費孝通沿著房屋之間百米長的小巷走入開弦弓村、來到小清河畔時,「幾乎每一家都有一台木質紡織機,但仍在運轉的只有兩台」。而過去10年間,村裡也進行了一系列關於蠶絲業的改革,例如引進蠶種、立式繅絲機、股份制工廠。
「同大多數中國農村一樣,這個村莊正經歷著一個巨大的變遷過程。」費孝通忠實地記錄著一切變化,人口、家庭、婚姻、親屬關係、農業、副業、貿易、教育、醫療等等。
兩個月後,他帶著關於開弦弓村農民生活的資料,坐上船,遠赴英國留學,其後以此為素材寫成博士論文《中國農民的生活》(《江村經濟》)。
從此,江村和費孝通一起名揚天下。
從1936年至2002年,將近66年的時間內,費孝通26次訪問江村,觀察它的變化。這裡也成為人類學界、社會學界人士研究中國農民生活的一個窗口。據村書記周培泉介紹,他幾乎每年都要接待來自各個大學、研究機構以及新聞媒體的八九十批客人。
今天的江村,在與周邊3個村莊合併後,成為一個擁有765戶、2856人,面積達4.5平方公里的農村社區。一條從廟港通向震澤鎮的公路,將小清河一切為二,只剩下暗渠溝連水系。
在河邊行走,當年「船沿著河划出村,農民們便向航船主訂貨」的場景早已不見,三四艘水泥船停靠在駁岸邊,已經破敗。別墅小樓取代了傳統民居,臨河而建。
「以前開弦弓村就兩三排臨河的平房,上世紀80年代村民在外圍建了簡易樓房,再往外是90年代的歐式洋房,然後是21世紀各種式樣的房子。」在江村「農民教授」姚富坤帶領下,記者來到費孝通江村紀念館。
這座2010年落成的紀念館坐北朝南,廊、亭、院、橋,粉牆黛瓦。二樓的牆上掛著費孝通訪問江村的圖片,旁邊是他《吳江的昨天、今天、明天》一文中的一段:從這裡開始,我一直在這一方家鄉的土地上吸收我生命的滋養,受用了一生……我雖則已由老而衰,但沒有忘記家鄉,有生之日總想為家鄉這片土地上多加上一點肥料,能長出比我這一代更有出息的子子孫孫。生命和鄉土結合在一起,就不怕時間的沖洗了。
晚年費孝通的雕像安放在景觀池邊。他仰坐在椅子上,大手攤開,胖胖的身軀向著江村方向,笑容慈和而爽朗。
獨特的工業化路徑
——鄉村變革仍在持續,
幾乎影響著每個人的生活
理解過去以及今天的江村,鄉村工業幾乎是繞不開的話題。
每年初,姚富坤都要給村裡算賬:村民從事什麼行業,以及家庭人均收入多少。而今年,針對30戶人家的一項抽樣調查統計顯示,2016年江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36400元左右。
今年40歲的村民周學峰,自2003年開始在紡織廠工作,負責機器維修保養。這一在當地被稱作「保全工」的工種,屬於高收入技工,月薪超過1萬元。他的妻子在附近另一家工廠工作,一月五六千元。夫妻倆都上了城鎮社會保險,孩子在上初中。除去各種開支,家裡一年結餘有五六萬元。
「這個人均收入是一個相對保守的數字,因為樣本家庭在村裡都不是拔尖的。」姚富坤坦言,這樣的收入水平在吳江地區只能勉強夠上中等。
在大部分江村人看來,今天吳江農民的收入水平以及農村經濟,正是費孝通初訪江村時提出的構想:農民要擺脫貧困,不能光靠農業,一定要發展工業和副業。
而這,也是後來江浙地區通過發展民營經濟,使得「農工相輔」,解決「人多地少」矛盾、增加農民收入的雛形。
1957年4月,費孝通帶著助手重訪江村,感慨鄉村巨變,也發現了糧食緊張、蠶業衰落、繅絲不再等問題,「問題出在副業上」。
1981年,費孝通三訪江村,看到「農民不僅解決了吃飯問題,而且還有了錢花」,而原因是恢復傳統副業,重建繅絲廠,新建絲織廠和豆腐坊,「在開弦弓村所見到的農村經濟結構的變化在中國並不是個別的特殊現象。即使不能說中國幾十萬個農村都已發生這樣的變化,但是可以說這是中國農村的共同趨勢」。
從這時開始,他熱切地追蹤這一歷史變遷。起初是將「草根工業」,或者說民營經濟作為農民致富的可操作路徑,後來則發現這是有別於西方的獨特的中國工業化道路。
「事實上,我國社會主義工業化不可能走西方工業化的道路,導致農村破產,農民被迫流入城市的後果。現有大城市已感到人口過多,決不能再予膨脹。要改變我國人口的農工比率,勢必使農民就在原地轉為工人。」費孝通關於「就地城鎮化」的這段論述,現在讀來依舊切中要害。
如今的江村,分布著9家紡織企業、28個家庭作坊。而在距村莊不遠的廟港市場和七都鎮,有更多紡織廠和其他工廠存在。儘管生產的產品已經從絲綢變成了家紡、窗帘、羊毛衫等,但它們依舊為附近村民甚至外來人口提供大量就業崗位。據介紹,江村40歲至50歲的勞動力,不論男女,幾乎都在廠里務工。
跨越穿村公路,再沿水泥村道走一段,「江村紡織」的廠區便進入視線。走進車間,120餘台噴水織機整齊排列著,馬達的聲音低噪而持續。工人們來回穿梭,檢查棉紗線是否纏牢或斷裂。
自2003年從銀行收購這家工廠以來,周永林經歷過紡織業風生水起的年代,也面臨著轉型的壓力。每天從這裡生產的半成品窗紗、窗帘胚布,被貨車拉走,送到紹興製成成品。
由於產品質量、銷路不錯,周永林的企業每年略有盈餘。但人工成本一年比一年大,原料價格起伏不穩定,他感覺到錢越來越難掙了。「人總要穿衣服,傳統產業也總要有人做。」周永林覺得,只要不虧本,就能一直做下去,「村裡人靠這吃飯呢,大家都想離土不離鄉」。
這幾年,周永林和一批十幾年前就來到廠里的工人年紀漸漸大了,他開始讓女兒女婿學習廠里的事務,自己退居二線。而相比紡織廠,江村的年輕人似乎更願意在區里或者鎮上企業找一份「白領」工作。據統計,截至2017年3月,吳江民營企業的總數達到了4.9萬家,在江蘇各縣區排名前列。
「等這批工人老了怎麼辦?」
「買幾個機器人唄。」周永林一笑。看來,製造業「機器換人」、技術革新的潮流也影響到了鄉間。
至於信息化會給鄉土社會帶來怎樣的改變,現在還不得而知。
保持「自然生長」的狀態
——江村的樣本價值,
在於觀察中國鄉土變遷
在江村走訪間隙,村幹部無意間提起一件趣事。
費孝通初訪江村60周年之際,吳江準備籌劃一個學術活動。當時大家都認為村容村貌不盡如人意,準備「大搞一下」。費孝通聽後說:「這個事順其自然,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不能為開弦弓開小灶。」
「也就是說,開弦弓是一個觀察農民生活的樣本,你不需要指定其成為什麼樣子,也要避免過多的人為干預。」姚富坤覺得,這是江村調查最根本,也是最核心的價值,「儘管村莊在經濟發展水平上與華西村、永聯村相差甚遠,但也不必像華西,這樣的『神話』不可複製」。
前幾年,太湖周邊興起開發熱潮時,當地政府有意讓江村一帶保持尋常的發展狀態:不急於引進外來的工業園區,而是給本地的鄉鎮企業、民辦企業更多空間。「讓農民的生活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而發展。」吳江七都鎮黨委書記查旭東說,「這也不意味著放任。在轉型升級的大背景下,政府要公平地幫助農村解決發展的障礙。」
2013年,蘇州探索美麗村莊示範點建設,開弦弓村是其中之一,村莊風貌、環境衛生等進行了整治。2014年,開弦弓村又被列入智慧升級示範村之一,對村莊信息化基礎設施等進行提升。
2015年,國家暢流活水工程啟動,處於太湖水系的開弦弓村因此打通了村級河流到太湖的水道,並修築了長1200米的生態駁岸。村裡水域面積900多畝的東藏盪、550多畝的西藏盪以及小清河與太湖相連,跟隨季節轉換,調節著水位的平衡。
而近年來吳江推出的「三年強村計劃」和「五年倍增計劃」,讓開弦弓村每年的村級集體經濟收入穩定增長。由吳江區統籌建立「惠村公司」,村級集體經濟合作社入股,吸納一部分財政資金補助投資高效農業、現代農業、農旅結合項目等,帶動村集體經濟增長和農民增收。2016年底,吳江區248個行政村村集體穩定性收入均超過200萬元,集體資產總額突破67億元。
在村兩委幹部看來,這是讓村莊保持自身循環發展能力、不致衰敗的關鍵,「村莊保潔隊伍維持、綠化美化建設,每一項都是開支。」周培泉說。
距離費孝通最後一次訪問也有十幾年了,江村的日子如水流過。
平淡的生活底下,也蘊藏著新的變遷。比如,開弦弓村的農民已很少從事農業活動,他們把土地承包出去,每年收取租金,房前屋後鋪了草坪、種上了花。再比如,村裡承包土地的74戶人家大部分從事水產養殖,原來的桑地、農田很多挖了水塘。又比如,村裡儘管沒有空心化的困擾,但隨著人口增長速度明顯放緩,老齡化問題隨之而來。
「與81年前同樣,現在的江村難道不是正處於社會變遷時代嗎?」姚富坤說。
而正是其「自然生長」的尋常狀態,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前往江村觀察中國農民生活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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