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雷:從烏克蘭危機看俄羅斯與金磚國家相互關係前景
如何估價烏克蘭危機對於今後國際格局走勢的中長期影響,特別是從國際政治經濟權力轉移的視角來進行分析,乃是當今學術界和決策界十分關注的一個話題。烏克蘭局勢的演進為觀察者提供了一個重要視角,不光可以觀察俄羅斯與西方大國之間的關係演進,而且可以進一步審視新興經濟體與西方發達國家的互動,從而對整個世界局勢未來走勢作出判斷。當然,其中關鍵節點,應是俄羅斯與新興經濟體之間的相互關係。
本文首先擬從觀察烏克蘭危機對於俄羅斯及全球局勢的影響出發,選擇金磚國家對俄羅斯遭受西方制裁及動用聯合國決議方式進行譴責一事的集體反應為案例,探討俄羅斯與金磚國家相互關係最新發展的政治動因。同時,結合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在金融危機以來、特別是2013年度以來所經歷的經濟考驗,分析中長時段新興經濟體和西方大國的相互關係的影響因子,尤其是對於理論層次的全球化進程中的新局面以及對於頁岩氣革命出現之後世界能源格局的重大變化等等為切入點,旨在探討俄羅斯與金磚國家相互關係的未來走向與可能的發展空間。
本文力圖從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機理出發,即依據大國間關係仍然是未來世界政治經濟走向中的關鍵性因素,而觀念形態領域和基礎性質的世界政治與經濟重大變化,必然也對大國間關係產生深刻影響這樣的視角,並運用國際政治研究慣用的趨勢性分析和結構性分析的相互結合的方法來探討這一問題。
一、烏克蘭局勢的全局性影響
烏克蘭危機的全局性影響,不僅在於這一場危機是發生在當今主要大國俄羅斯、美國和歐洲之間,以及是在烏克蘭這一個東西方文明結合部的重要國家;而且在於這一事端蘊含著當今國際政治的一系列重要規則和範式正在面臨嚴重考驗。
1.關於烏克蘭危機的動因
如果對烏克蘭危機局勢稍作回顧的話,可以發現烏克蘭局勢變化源於其國內、國外一系列政治經濟變動和複雜歷史文化因素的相互交織。而且這一類因素顯然廣泛存在於新興國家轉型進程的內部和外部的環境之中。
首先,烏克蘭國內憲政多變,國家治理功能衰弱,乃是造成本次動蕩的一個長期的結構性原因。自蘇聯解體以來,烏克蘭在二十餘年中出現了五次重大憲政變化。憲政權力在總統和議會之間左右搖擺,導致民眾的政治認同長時期來難以穩定,受集團利益左右的政治精英則從中瘋狂尋租。俄羅斯外交與國防政策委員會主席費奧多·盧基揚諾夫認為:「獨立以後的二十多年來,烏克蘭的所謂『精英』除了利用政治局勢『尋租』,別無其他成就。」①
在政治治理結構不斷反覆的背景之下,一個原本資源較為豐富、工業基礎強勁、有一定製造能力的烏克蘭經濟先是受「休克療法」擺布,後是在一輪又一輪不同利益集團的主導下,經濟發展模式取向或是向東、或是向西,造成了長期經濟波動、外債沉重、腐敗盛行、失業嚴重。烏克蘭的經濟成為政治動蕩的「人質」。烏克蘭經濟不僅大大落後于波蘭等中東歐國家,落後於俄羅斯的發展,而且,也明顯落後於原先遠不如烏克蘭的白俄羅斯。烏克蘭不僅是轉型國家政治進程陷入困境,而且是轉型國家經濟停滯不前的一個典型。
在此同時,烏克蘭地處東西方文明結合部的特定歷史地理位置,使其長期以來受到外部勢力的嚴重介入。不光烏克蘭因民族人種、語言宗教、歷史上的政治歸屬等因素使得其內部高度分化;而且美歐與俄羅斯對於烏克蘭的拉鋸拔河,成為其內部左右搖擺的直接緣由。外來影響和本土傳統犬牙交錯的文明結合現象原本是當今世界轉型中的一個普遍現象;但是,這一現象在烏克蘭卻是以不可遏制和相互排斥性的東西方博弈和角逐形式激化,成為紛爭的漩渦。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世紀之交以來,西方在前蘇聯地區的北約和歐盟東擴,一連串的顏色革命,使得原本脆弱的俄羅斯與西方關係出現重大裂痕;而「黃金十年」中俄羅斯所獲得的復甦和國力增長,普京大力引導的強國精神,使得俄羅斯再也不願以「冷戰失敗者」的身份與西方打交道。冷戰後原本一系列東西方關係中的妥協產物,如美俄戰略武器談判,現在受到了反導問題的嚴重干擾;原本作為歐洲與俄羅斯之間「黏合劑」,並且有相當紮實的一系列基礎設施作為基礎的能源合作,也因為頁岩氣等新因素的出現產生動搖。雖然俄羅斯與西方之衝突還沒有發展到迎頭相撞的地步,但是在如烏克蘭這樣的緩衝地帶出現這樣總體性危機爆發,乃是冷戰慣性根深蒂固、勢所必然的體現。
2.關於烏克蘭危機的進程
危機以來烏克蘭局勢的發展,有這以下值得關注之處。
首先,俄羅斯堅決爭取烏克蘭不同程度地參與歐亞經濟聯盟,這是普京和俄羅斯精英2013年至2014年首要的外交目標之一,甚至是在諸多方面依然有極大分歧的俄羅斯各派政治力量都比較認同的一個政治選擇。俄羅斯在2013年本身經濟遭逢極大困難的局面下,拿出150億美元購買烏克蘭債券,以及降價三分之一向烏克蘭供應天然氣,就是其巨大決心的一個體現。
然而,近一年多來,來自歐盟的戰略意向,乃是不顧一切,尤其是在排斥俄羅斯參與和不考慮俄羅斯利益的前提之下,決意要把烏克蘭納入歐盟勢力範圍之內。而問題的另一方面,尚未擺脫危機影響的歐盟既拿不出烏克蘭所需的巨額資金支持,又要求烏克蘭繼續推進一系列嚴苛政治經濟與法制改革。在2013年11月俄羅斯與烏克蘭簽訂協議之後,雖然俄羅斯方面表示不影響烏克蘭與歐盟的繼續合作,但是,由於亞努科維奇近一年以來只在國內傳播與歐盟合作的輿論,而對轉向俄羅斯的立場未作任何說明,因此使得烏克蘭民意產生急劇波動。烏克蘭國內形勢開始時還是相對溫和,雖有不少抗議,但是沒有過於激進的政治要求。
2014年2月份以後,也即在俄羅斯冬奧會進入緊鑼密鼓的最後籌備期間,基輔局勢同時開始動蕩,反對黨大大加強了抗議的強度。美國則加大幹預程度。媒體所爆料的美國助理國務卿紐蘭和美國駐烏克蘭大使在2月7日的通話,清晰揭示了美國對於烏克蘭內部事務的干預程度,當烏克蘭廣場反對派還在推進街頭抗議運動時,美國政要不僅以粗話謾罵歐盟領導人,同時其觸角已經伸展到了指定反對黨領導人亞采尼克擔任動亂後政府總理這樣的地步。②而且,這一預謀果然在2月22日後基輔新政權的政府人員安排中被付諸實施。
事態的另一面,面臨西方全力支持之下的反對派壓力,以及基輔街頭暴亂也已經出現的大規模人員死傷,亞努科維奇政府走投無路,不得不與反對派於2014年2月21日簽署了政治協議。其內容為:重新回到2004年憲法,組建聯合政府,以及在2014年底之前提前舉行總統大選。這一協議是在法國、德國、波蘭三國外長見證之下,同時,也是在俄羅斯派出議會人權委員會主席、前俄駐美大使弗拉基米爾·盧金的參與之下達成。但是一天之內,這一協議墨跡未乾,就又被廣場之上更為激進的反對派所推翻。之後的形勢急轉直下,亞努科維奇出走,季莫申科獲釋,季莫申科的助手和顧問們組成了過渡政府,並宣布5月25日提前舉行總統大選。
2月下旬,克里米亞形勢動蕩。3月以後,克里米亞居民要求獨立並回歸俄羅斯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雖然,烏克蘭的分裂無論對於烏克蘭、俄羅斯還是歐洲,都是一個難以預測的前景。但是,3月16日克里米亞全民公決以96.77%的絕對高票不只主張克里米亞獨立,而且堅定地提出了加入俄羅斯的要求。3月18日,普京總統發布重要講話,正式支持克里米亞的獨立和回歸俄羅斯的要求。
此後的一段時間中,烏克蘭東部地區相繼出現動蕩局勢,哈爾科夫、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等地居民先後提出類似於克里米亞要求加入俄羅斯的要求。美國、歐盟指責俄羅斯蓄謀繼續分裂烏克蘭;而俄羅斯則反唇相譏,指出動亂源於西方的支持和挑唆。圍繞著烏克蘭緊張局勢,出現了俄羅斯與歐美各自組織軍事演習、美國派遣軍事艦隻巡弋、西方僱傭職業軍事人員參與、以及西方對俄羅斯實行制裁等一系列衝突升級的手段。迄今為止,烏克蘭動蕩局勢未有寧日,依然存在著衝突升級的可能。用普京的話來說,此時的烏克蘭已經接近於內戰的邊緣。
3.危機的未來走勢與影響
烏克蘭危機的實質具有多向度的複雜因素。
首先,是涉及冷戰終結以來俄羅斯在國際系統中的地位問題。從俄羅斯與西方大國間相互關係的出發點來看,俄羅斯究竟是一個冷戰失敗者,只能接受西方在其原有影響範圍內的不斷擴張;還是如西方領導人所言,冷戰無失敗者,冷戰後國際格局的變化和政治版圖的重劃,是源於民主和市場秩序的自然擴展以及原蘇聯陣營人民的自主選擇。
而從地緣政治角色的判定來看,俄羅斯和歐洲相互關係之間,究竟俄羅斯是屬於一個「大歐洲」或者「大西方」之中的一個特殊部分,還是屬於獨立於歐洲、美國的平起平坐的三大地緣政治板塊之中的一員。大體上,G8以及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當年「20+1」的安排是被視為第一種構想的機制體現,而隨著新世紀以來俄羅斯國力的顯著恢復,作為三大地緣政治平等成員的籲求日漸上升。③
這兩種視角之下俄羅斯國際地位的判定不僅涉及作為一個歐亞大陸主要政治實體的本身地位,而且也還涉及這一政治實體與其接壤的其他政治實體之間的相互關係。即作為具有傳統影響力的地區大國是否可具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以及如何來處理和經營與這一「勢力範圍」的相關問題。
於是這就涉及第二個問題,那就是類似於烏克蘭這樣處於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的「中間地帶國家」的地位問題。就烏克蘭本身未來的內部和外部政治構架而言,首先,是烏克蘭未來外部政治格局的前景,布熱津斯基在2月下旬形勢急劇變化之下,提出過一個關於烏克蘭「芬蘭化」的建議。其內容包括,烏克蘭可以像芬蘭一樣,採取實質上中立的政策。即政治上可以和所有的國家保持友好關係,經濟上可以加入歐盟、但也可以和俄羅斯建立緊密合作;然而,軍事上不加入任何被俄羅斯認為針對自己的軍事組織。④鑒於俄烏與俄芬之間的不同關係狀態,這一考量未必會被俄方所接受。烏克蘭作為歐亞地區版圖最大的國家,能否如同小國真正實現中立,也有很多爭論。包括西方是否願意在克里米亞已經被俄羅斯佔有之後依然同意烏克蘭中立化的主張,尚存異議。但是,這一建議確實是有關烏克蘭未來走向的一個具有核心意義的方案。
普京的總統私人經濟顧問格拉濟耶夫則曾早先提出過烏克蘭「聯邦化」的主張,認為烏克蘭可以改變目前的「單一制」。通過「聯邦制」的構建,真正賦予其地方自治和自主權力,使其能夠在面向各方的經濟合作過程中,有更大的自由選擇度。顯然,作為普京「歐亞經濟聯盟」主要設計者的格拉濟耶夫,是希望通過烏克蘭國內政治結構的地方選擇多樣化,實際上是推進邦聯制,來逐漸適應於俄羅斯「歐亞經濟聯盟」的主張。格氏建議問世之後,當時作為反對派領袖的亞采紐克並不同意,但反對派中也有認為烏克蘭聯邦制問題可以在將來予以考慮。在克里米亞被俄羅斯掌握之後,烏克蘭聯邦化或邦聯化的主張能否推行,在實際政治博弈中的可能性已經大打折扣。但是,這始終是普京和奧巴馬等西方政要多次長時間電話協商的主要內容。
在討論了烏克蘭內部和外部的地位問題之後,還存在著第三個問題,那就是以怎樣的手段和機制可以來實現對於烏克蘭未來地位的認可問題。圍繞著這一問題,俄羅斯與西方展開了異常激烈的爭論。
第一個重大爭論問題是關於主權領土完整原則與人權和民主原則的相互關係問題。因為,這一次出現的反常現象在於,以往是轉型中、發展中國家以領土與主權完整為訴求,對於西方國家破壞領土主權完整的做法提出抗議;而西方國家則以人權和民主原則被踐踏為由,將領土主權原則置於次要地位。但是這一次則是美國和歐洲率先以領土主權原則作為武器,抨擊俄羅斯對於克里米亞的佔領;而俄羅斯則反過來以在烏克蘭的俄語居民人權受威脅,民主程序被踐踏為由,為接受克里米亞的回歸進行申辯。這是一個在當今國際政治中十分重要的議題,尤其對於發展中轉型中的新興國家今後的發展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第二個問題關於領土主權原則和民族自決原則的相互關係。特別是關於科索沃問題的先例能否重演,這又是國際法的一個關鍵問題。俄羅斯收回克里米亞的理由在於克里米亞地區的歷史歸屬性,迄今為止與俄羅斯的天然聯繫問題,以及冷戰後西方處理科索沃問題時已經出現過的先例。歐洲與美國方面的反駁則在於科索沃問題具有不可重複性,以及克里米亞問題和科索沃問題的不同性質。
所有上述問題所揭示的一個重要背景,如同盧基揚諾夫所言,烏克蘭危機反映的是冷戰以來的國際範式是否已經被根本改變,也即當俄羅斯二十餘年來對於西方步步緊逼之下的擴張已經無法忍讓。與其在接連不斷地被西方一步步斷肢截臂式地被肢解,還不如改變應對方式,乾脆予以絕地反擊。⑤這裡的一個更加深層的問題乃是,美國作為當今世界擁有最大政治經濟與戰略實力的強國,和當今世界出現的「多極化」、「多元化」發展趨勢,何者具有更為主導地位的問題,以及這兩者之間的相互關係正在經歷怎樣的變化。
這樣的一些問題本身已經超越了烏克蘭危機、也超越了單單是俄羅斯與歐美國家間相互關係的問題,而是具有了更加寬廣的涉及面,被廣泛地體現於新興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相互關係的複雜實踐之中。尤其是,當美國負責遠東與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拉塞爾在4月3日的官方表態中,無端地提出,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使得美國在亞洲的盟國越來越擔心,中國會以武力實現其領土主權主張。拉塞爾表示,美國、歐盟和其他國家對俄羅斯實施的報復性制裁,應該能對「中國想仿效(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模式的人施加寒蟬效應」。⑥當拉塞爾已不分青紅皂白人為地將烏克蘭問題與亞洲地區、特別是與中國拉扯到一起的時候,這說明更加值得從全局的眼光來審視烏克蘭危機對於當今國際政治經濟的影響。
二、金磚國家成員國的集體棄權說明了什麼?
對於烏克蘭危機,金磚國家成員持何種立場,做何種反響,這是體現當今國際變局的一個重要方面。
1.金磚國家的兩次集體行動
烏克蘭危機發生之後,有兩件大事透露出金磚國家在此問題上的立場具有高度的可協調性。第一件事,是由美國等西方國家策動、由烏克蘭發起的在聯合國大會上批評俄羅斯接受克里米亞公投的決議案。該決議案雖然在西方支持之下獲得了100多票的支持,但是當時有中國、巴西、印度、南非和另外的54個國家都對此提案投下棄權票,另有白俄羅斯、朝鮮、伊朗等十個國家和俄羅斯一起對這項決議投了反對票,還有以色列等國不參加投票。
日本《外交學者》雜誌3月31日撰文指出:以往人們關注俄羅斯的作用,以及中國和印度對於俄羅斯的態度。但是,令人吃驚的是,「金磚國家作為一個整體也都支持克里姆林宮」;「雖然西方對聯大批准譴責克里米亞公投的決議普遍感到歡欣鼓舞,但是有69個國家棄權或者投了反對票這一事實應該發人深省,引人警覺。西方主宰的冷戰後時代結束了,這一點越來越明顯」⑦。
2014年3月底的海牙核峰會期間,金磚國家外長們舉行了一次重要的聚會。在此稍前,澳大利亞外長朱莉·畢曉普提出的,澳大利亞可能會禁止俄羅斯參加今年晚些時候將由澳大利亞主持的20國集團峰會,以此作為對俄羅斯施壓的一種手段。該次G20峰會預定由澳大利亞作為東道國。於是,金磚國家的外長們發表了一個聯合聲明:「(金磚國家)外長們對最近就2014年11月將於布里斯班舉行的G20峰會發表的聲明表示關注與擔憂。G20的管理權平等地屬於所有成員國,任何成員國都不能單方面決定它的性質與特徵;」聲明繼而表示:「敵對言論、制裁與反制裁以及武力的升級,都無助於按國際法,其中包括《聯合國憲章》的原則與宗旨,達成可持續的和平解決方案。」⑧幾乎可以肯定的是,G20峰會不可能因澳大利亞的單邊行動而拒絕對於俄羅斯的邀請,因為金磚國家外長們的聯合聲明「就像一個多元化世界的宣言,宣布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一個國家、集團、或者預設的價值觀作為主導」⑨。
2.對金磚國家聯合抵制西方對俄羅斯制裁的基本判斷
金磚國家對於烏克蘭問題上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立場至少反映出以下幾個基本情況與趨勢。
第一,金磚國家與俄羅斯在當今國際政治的權力轉移過程中存在著相互同情與接近的立場。雖然,其餘金磚國家對俄羅斯出兵和克里米亞歸併俄羅斯持有謹慎立場,但是並不同意西方在烏克蘭問題上長期以來的一貫做法和在危機中對俄羅斯所施加的壓力。
第二,客觀上說,金磚國家處於如此不同並且分散的地緣政治環境之下,地理距離相隔遙遠,難以形成具體而統一的共同目標。但是,這些國家相互接近的國內發展水平,以及在現代化發展水平上所處的類似層級地位,使得他們很容易內在地在支持「反西方或者後西方的立場」方面取得一致。並可以以此為出發點,力圖在克服外部的鬆散狀態方面取得共識。
第三,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金磚國家在本國疆域之內都面臨著至少一個潛在的分裂主義運動,因此他們對俄羅斯的支持可能會使自身付出巨大代價」,「然而,金磚國家依然支持俄羅斯」。扎卡里·凱克的文章指出:「印度邊界地區不穩定局面由來已久,而今又在苦苦地應對穆斯林人口潛在的分裂運動和來自毛主義反叛活動的可怕的安全威脅;甚至在漢族為主的中國,地區分裂也長期對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的中央政權控制構成挑戰;南非的西開普地區要求脫離的呼聲近來不斷高漲;而巴西長期受到南部一個以歐洲移民為主的地區的分裂主義活動的困擾;當然,俄羅斯國內也有一大批分裂主義組織。」⑩這樣的一個現象說明,在目前特殊形勢之下的政治排行榜上,金磚國家的政治精英們意識到有一個較之各自所面臨的內部分裂主義運動更加緊迫的共同政治目標。也即,儘管金磚國家依然將領土主權完整和統一作為重要原則,但是,他們不甘願在目前一個更為複雜政治內涵的國際較量中處於被動,不甘願西方以「領土主權完整和統一」原則來掩蓋他們長期以來實際上所從事的肢解、分裂、擠壓金磚國家成員國的事實。因此,他們願意以對俄制裁問題上的不同聲音來表達出自己的看法。
關於金磚國家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立場,普京總統的新聞發言人帕斯高夫早在3月18日BBC的採訪中就有所預言。他說:「在遭受歐盟和美國發起的經濟制裁打擊時,俄羅斯會改變自己的夥伴關係。」他強調:「現代世界已不是單極世界,雖然俄羅斯希望維持與西方夥伴的關係,特別是和歐盟。因為我們之間有著那麼多的協議和共同項目,但是,俄羅斯還是與其他許多國家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繫。」(11)
從原則上說,金磚國家給予了俄羅斯一定的支持;但也並不願意在西方國家和俄羅斯之間選邊站,至少不會願意與西方一道孤立俄羅斯。「印度和巴西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興趣幫助美國一起來懲罰俄羅斯,而美國在與這些國家的交往中也是未盡其力。事實上,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美國與印度、巴西的關係一直處於膠著狀態而停滯不前」。印度和巴西並沒有在聯合國支持美國發起的在利比亞的軍事行動,但他們也沒有投反對票。這兩個國家並沒有反對西方對於敘利亞的國際干預,但是他們傾向於較少懲罰性措施的聯合國決議案。包括這一次,這兩個國家小心地避免選邊,但還是被指責為站在俄羅斯和中國這一邊。在西方看來,「不站在華盛頓這一邊,就意味著持反對立場」。總之,巴西與印度的立場並不一定意味著同意俄羅斯佔領克里米亞的立場,但是他們不願意限制和破壞與俄羅斯的關係,也不支持美國的懲罰性措施。(12)這樣一種不願輕易選邊、謹慎折中立場的重複出現,說明了金磚國家成員國中的一種基本態度。
三、金磚國家集體行為的趨勢性和結構性分析
從俄羅斯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立場和金磚國家聯合抵制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這兩件大事,反映出新興國家群體在當今世界政治經濟進程中具有怎樣的影響與地位呢?
國際政治經濟研究的一個傳統方法,乃是從重要進程的因果與邏輯關係的分析中,外推出事態發展的基本趨勢。俄羅斯與金磚國家的關係,在新世紀初以來十多年的發展進程中有哪些重要發展勢頭被人們肯定呢?
1.從趨勢性角度的分析
首先,金磚國家當前面臨著發達經濟體的挑戰和自身的一系列困難,是否還能夠保持長遠發展勢頭?對此,2013年世界銀行報告指出,2013年之前的三分之二的全球儲蓄和投資將會集中在金磚五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與2000年相比,當時發展中國家這部分資產所佔的比重不過五分之一而已。根據經合組織2013年的報告,到2025年,中國和印度的經濟總量加在一起將會超過整個經合組織國家所有成員的總和。權威國際經濟機構對於金磚國家長期趨勢的判斷基調,並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13)
其次,金磚國家之間的經濟合作表現出怎樣的發展勢頭呢?總體上說,金磚國家之間現在已經具有20多種經濟合作的形式。迄至今年2月份,金磚國家就簽下了包含有11項內容的從航空、航天到生物、納米技術的高科技合作方向。
金磚國家不光在積極籌建自己的金磚國家發展銀行,而且已經在南非有了金磚國家的聯合證券交易所。從相互貿易的情況來看,從2003年至2011年,中國和金磚國家貿易額從365億美元增長到2828億美元。自2008年起,中國成為印度第一大貿易夥伴;2009年起,中國成為巴西第一大貿易夥伴;同年南非成為中國在非洲的第二大貿易夥伴,中國是南非第一大貿易夥伴;2010年起,中國成為俄羅斯第三大貿易夥伴。
以上所述可見,金磚國家間強勁合作潮流勢不可擋。
在金磚國家經濟合作的基礎之上,政治和安全問題合作也提上日程。在俄羅斯看來,金磚國家理所當然、也必不可免地要更多地具有地緣政治的色彩。(14)在金磚國家範圍內舉行的各類雙邊、多邊活動一步一步地使得金磚國家的地緣政治意義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其中包括中俄之間在聯合國安理會就重大國際問題所進行的協調,中俄印在阿富汗問題上推進的三邊合作機制,以及金磚國家成員國在其他國際多邊機制中互相配合與合作。金磚機制無疑已經超越了單一的國際經濟合作的含義。
從更為宏觀的角度來看,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確立起來的世界經濟秩序有效地推動了發展中世界取得增長和繁榮的同時;調整全球治理結構的安排,使之進一步適應於發展中世界成長的現狀,乃是非常必要。而且,這也是正在進行之中的一項議程。國際經濟決策許可權逐漸地從G7向G20的轉移,就是這一深刻進程的最主要體現。
總之,金磚國家與時俱進的強勁發展勢頭,使他們不同於歐美主導下依附性較強的其他國家,能夠在烏克蘭危機過程中發出不同聲音的一個重要基礎。但是,金磚國家的發展趨勢也並非是一帆風順,尤其是在2012-2013年以來的這一關鍵時段。
根據博鰲論壇發布的《新興經濟體發展2014年度報告》,2013年,世界經濟增長3.0%。其中,發達經濟體增長1.3%,新興市場與發展中經濟體增長4.7%,金磚國家平均增長5.7%。在金磚國家中,中國增長為7.7%,巴西為2.3%,俄羅斯為1.5%,印度為4.4%,南非為1.8%。與2011年和2012年的情況較相比,無論是世界增長總水平、發展中國家總體水平以及金磚國家增長情況均有所降低。從具體各類指標來看,(1)金磚國家的就業情況有所好轉:中國新增就業一千餘萬,2013年三季度城鎮登記失業率為4.0%,低於2012末的4.1%;巴西2013年失業率較2012年下降0.1%;俄羅斯聯邦統計局顯示2013年失業率比上年下降0.7%。其餘新興經濟體大體是穩中有降。(2)但從通脹情況來看,2013年第三季度中國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同比上漲2.5%,比2012年平均水平下降0.1%。而同期印度、俄羅斯、巴西和南非CPI也同比分別上漲11.1%,7.0%,6.4%,5.9%,分別比上年上漲1.8%、1.9%、1.0%、0.2%百分點。(3)從公共債務的情況來看,新興市場情況總體略好於發達經濟體;但是為了刺激經濟,新興市場國家採取了較為寬鬆的財政政策,因而財政赤字水平總體有所上升。(15)
而在世界經濟尚未全面復甦、歐洲依然衰退、包括新興經濟體自身發展動力不足以及貿易和投資保護主義的情況下,新興經濟體的投資和貿易情況顯然是受到了較大衝擊。部分金磚國家,例如俄羅斯,資金外流的現象相當嚴重。圍繞著金磚國家發展勢頭受阻的現象,國際輿論普遍出現了「金磚已死」、「金磚撞山」的論調,一時猶如黑雲壓城。因此,從發展趨勢的時起時落,還難以對金磚國家長遠發展勢頭做出明確判斷之時,就有必要從結構的角度來進一步作出分析。
2.從結構性角度的判斷
結構性角度的判斷不只包含世界經濟結構中的重要變化,還應該關注對世界政治經濟發展起關鍵作用的產業領域,比如世界能源格局的變化。尤其是,還要對主導目前整個世界發展的全球化進程所處的內在結構狀況做出分析,有了這些結構性意義上的把握,就便於對具體的危機進程作出判斷。
首先,來看發生在2013年的一個重要結構性現象。那就是2013年底,新興經濟體和低收入國家在全球GDP的比重超過了50%。無論就市場和政治民主發展程度、宏觀經濟調控和監管機制以及經濟結構的多樣化水平而言,金磚國家自然還有著很多問題需要解決。但就本次金融危機復甦過程來看,西方發達經濟體率先「溢回」(spill backs),也即主要是指發達經濟體的貨幣政策造成的外溢效應(spill over)導致新興市場以及全球經濟的變化,會再次反饋回發達經濟體。IMF副總裁朱民認為,2013年是一個重要的分界線,即2013年底發展中經濟體在全球GDP比重超過了50%的這一結構性變化,使得任何對新興經濟體產生負面影響的舉措,若使其需求減少,都會對全球經濟帶來影響。(16)在這樣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發達經濟體和新興經濟體相互之間,讓誰更敗落都不是解救自己的好辦法。包括在烏克蘭問題上,任何「零和博弈」的思想都不會有好結果。
第二個結構性現象,便是世界能源結構的變化。近年來關於峰值理論,也即關於能源產出的峰值是否已經到來的爭論經久不衰。但是,頁岩氣革命的出現至少使得人們對於未來能源供應的樂觀預期難以改觀。丹尼爾·耶金認為:頁岩氣的出現將會使得美國能夠在未來每年節省原來用於進口石油的一千億元美元,能夠節省原來用於進口天然氣的一千億美元,還能夠增加200萬個工作崗位。他明確地斷言,頁岩氣的出現正在發揮相當重要的經濟和政治影響力。(17)不可否認的是,整個烏克蘭危機過程中,無論是已經和國際能源公司簽單準備開發頁岩氣的烏克蘭本身,還是尚在構建北海能源通道的德國,都已經感覺到未來能源供需格局的變化將會出現。無論如何,這是對於俄羅斯的一個利空消息。老布希時期就活躍於美國對俄事務圈子中的老資格外交家羅伯特·伯萊克威爾最近專門撰文指出:「為了打擊歐洲對於進口罐裝天然氣終端的投資,普京可能會先發制人地向歐洲提供廉價天然氣,就像2013年年底之前在烏克蘭的策略一樣。但是,(美國)可以通過壓低價格來破壞普京的計劃。」(18)雖然,頁岩氣革命的影響來勢洶湧,但是,還不會當下立即作用於烏克蘭危機的進程。其一,來自北美的頁岩氣至少還需要若干年才能真正進入到歐洲的天然氣市場,成為俄羅斯天然氣的取代物。其二,歐洲現有的天然氣管道都是多少年精心規劃的產物,這些基礎設施雖然以後不會是唯一的溝通歐俄之間的合作基石;但是要另外營造接受頁岩氣的終端,則又需要多年的準備。所以,雖然能源格局變化在前,但是還有一個過渡的時段,讓俄羅斯可以有所準備,如何來擺脫危機。
最後一個值得一提的,乃是全球化過程中自身的一個重要變化。與三十年前相比,全球化已經不再是由「華盛頓共識」來獨自推動的一種潮流,而是有著更多觀念和思想的加入,其中包括「中國夢」和俄羅斯的「大國抱負」等一類觀念的強勁推動。全球化進程也不再是來自於私有部門和市場機制的激發,而是有著遠為多樣的參與者的加盟。其中,特別是以國家、政府為背景的大企業集團的介入,使得原來僅以自由主義導向來解釋全球化的觀點顯得單薄。2012年初,英國《經濟學人》雜誌關於「國家資本主義」問題的討論,顯然是這一動向的一個理論反應。(19)當然,這裡的「國家資本主義」問題已經不同於一百多年前的爭論而被賦予了許多新的含義。在此背景之下的資金、商品、技術、人員的流向也發生了重大改變。原來比較單一的由西方和發達地區流出的趨勢,現在正逐漸地改變為西方與發展中、轉型中國家和地區之間的雙向流動。正是這樣一種全球化潮流的內在結構的變化,帶動著包括中俄在內的金磚國家成員一齊朝向前行。
結語
之所以說烏克蘭危機乃是冷戰終結二十多年來最為深刻的一場危機,不僅因為這場危機的烈度已經遠遠超過以往,而且這場危機觸及到的正是冷戰尚未解決、並且已經錯過了解決時機的一連串重大問題。這類問題中包括的也不僅僅是烏克蘭,而且是俄羅斯的未定、也難以確定的國際地位問題,還包括整個國際秩序為何未能夠提供有效解決機制的問題。這裡已經涉及當前國際秩序的基本範式問題。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金磚國家在不選邊的同時,選擇了一條既不和美國歐盟「同流合污」,也不簡單附和俄羅斯一系列具體做法的立場。值得注意的是,從科索沃到利比亞,從敘利亞到今天的克里米亞,金磚國家早就在以這樣的超然立場處理國際事務了。大體上,俄羅斯之外的金磚國家,包括俄羅斯本身在衝突問題上的選擇,也始終是儘可能地保持「低調」和「中立」。
金磚國家這樣的政策選擇不僅適合他們的是非和道義立場,而且也直接反映了金磚國家在未來國際格局中所處的實力地位。無論從發展的趨勢,還是從各類關鍵的國際結構來看。一方面,金磚國家代表了世界長期發展中形成的巨大潛能與未來希望;但是,另一方面這樣的「權力轉移過程」還遠未有竟日。於是,專註於內部事務,並儘可能地保護好自己的最核心利益。同時,謹慎地把持各種複雜的多邊和雙邊關係,這大體上是俄羅斯與金磚國家未來相互關係的一個基本定位。
馮紹雷:華東師範大學國際關係與地區發展研究院院長、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俄羅斯瓦爾代論壇7人國際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中國俄羅斯東歐中亞學會副會長、上海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上海國際戰略學會副會長、上海歐洲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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