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短篇小說|舊海棠:天黑以後

舊海棠,本名韋靈,1979年生,安徽臨泉縣人。小說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山花》《江南》《西湖》等。

天黑以後

舊海棠/著

鶴舞很漂亮,長發過肩,齊劉海,彎睫毛,黑眼睛。臉型嘛,說起來也怪,跟爹媽都不像,像姑姑。你走大街上眼觀六路看到的一個個小女孩的好看模樣都在她身上了,現在她正讀幼兒園大班,跟大人說話時仰著臉,黑眼睛閃動,一臉的天真,樣子很是好看。而這個年歲所有孩子的天真爛漫她也都有。

小夥伴們都吃飽了,服務員也已收拾好桌台,這會兒正在上冰激淋。鶴舞在小朋友堆里突然惱了,跑過來問媽媽,「媽媽,我是爸爸送你的小天使變的對不對?」

鶴舞媽媽在龍飛鳳舞地跟其他小朋友的家長聊天,聽鶴舞這麼問,停下來馬上明白了這個與孩子之間隱蔽的小秘密。這是個有點讓人尷尬的小秘密,但這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大方地回答女兒說,「是呀。」

這時候又跑來一個小男孩,不服氣地說:「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媽媽生的,不可能是小天使變的。」說話的口吻氣壯山河,要征服全世界。

「我就是小天使變的。我就是小天使變的。」鶴舞不服輸。

「你也是你的媽媽生的,天下的小孩子都是媽媽生的。」來的小男孩也不服輸,彼此架勢都像小紅孩兒斗孫悟空,要一舉把對方拿下。

小男孩是客,媽媽過來跟他說小男孩應該紳士點兒,要讓著小女孩,說今天還是人家鶴舞的生日呢。小男孩聽媽媽這麼講氣勢小點了,可還是要跟媽媽確認他是不是媽媽生的。媽媽肯定地說,當然了,你當然是媽媽生的。說,媽媽給你看過肚子上有個刀疤的。這位媽媽說著用手比畫著刀口的長度,小男孩一直盯著媽媽的臉看,直看到這裡視線轉到手上,才滿意地熄了火氣。

那邊鶴舞也被媽媽耳語安撫好了。回了座位上等冰激凌。

大人也有一份冰激凌,都認真吃著,又一個小女孩過來,她的樣子不像前兩個孩子,她是低聲下氣的,柔柔弱弱的。她問媽媽,「媽媽,我也是媽媽生的對不對?」

「對啊,你也是媽媽生的。」

「大家都是媽媽生的,Sophie為什麼是小天使變的呢?」

「這個嘛,我等會兒問問Sophie的媽媽是怎麼回事,你先回去自己的位子上吃冰激凌吧,你看,冰激凌都要滴到新衣服上了。」

小女孩走後,她媽媽問鶴舞的媽媽,「你怎麼跟孩子解釋的,Sophie堅持自己是小天使變的以後肯定還會跟小朋友爭執的,這麼大了,該試著跟孩子說明白些。」

「哎呀,怎麼說嘛,你要是告訴她是媽媽生的,她又會問,怎麼生的,問了怎麼生的又要問從哪裡生的,問了從哪裡生的還要問媽媽肚子里怎麼會有小baby——唉,我不就告訴她是爸爸送媽媽的小天使變的了!」說完,鶴舞媽媽曖昧地笑一下,對方也用差不多的表情回笑了一下。這麼彼此笑完鶴舞媽媽似乎覺得哪裡還沒有說清,接著又說:「我跟你說啦,解釋不清的。我老大當年快把我問死了,我吸取了教訓才這麼跟Sophie說。難道你們的孩子不會問從哪裡生的、小孩子是怎麼進到媽媽肚子里的嗎?」

「會啊,就跟她說等她長大些了媽媽會慢慢告訴她的,現在說了她也理解不了,反正就是媽媽生的不會錯。這個信息肯定要給到孩子。這關係到她對自己的身份認定。」

「Sophie很固執,什麼事都是馬上要知道,以後再告訴她這道理講不通的啦。」鶴舞媽媽一口的港台腔,「啦」字拉得很長。話末又反問剛才說話的那位家長「孩子要是非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怎麼會到媽媽的肚子里的,你怎麼說?」

「我給孩子解釋,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還沒有拇指姑娘大的時候,爸爸把她放到媽媽肚子里的,然後在媽媽的肚子里慢慢長大。我給孩子看過魚卵的成長視頻,她看後就理解了人也是那麼長大的,先是一個小圓球,然後長出手手腳腳。總之我是堅持跟孩子說真話,實在不能講真話的時候,至少要告訴她接近真相的話。」

話說到這兒,鶴舞媽媽聽了就不說話了。她還想反問對方,孩子難道不會問她小小小小的時候是從哪裡來的嗎?不會問爸爸是怎麼把她放到媽媽肚子里的嗎?算了,一個個都是不服輸的人,不管對錯氣勢都扎得很大,爭下去又有什麼意思?一個人本能地會有對身份認定的精神意識她也懂,但這話題太大了,這種場合又怎麼合適討論?她甚至覺得在這樣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提這麼重大的問題是輕浮的。

 

鶴舞的生日party結束後,大家各自分頭取車回家。其實大多是住一個小區,因為在必勝客包場過生日,都是開車來。車也都是好車,寶馬、雷克薩斯、大奔、豐田,年輕文藝些的父母也有開斯巴魯一類的城市越野車,好像還有一家開賓利。反正都是中產階級以上,因為孩子是國際班的同學,彼此捧個場,一起給孩子過個生日。反正是為了孩子嘛,誰也都有生日,你捧了別人的場,別人回頭也捧你的場,人情都是這樣相互捧來捧去暖熱的。現在的家庭大多是獨生子女,為了孩子不那麼孤獨,不單是才藝,情感投資也成了父母考慮中的必要部分。

鶴舞媽媽相對鶴舞同學的家長年紀要大些,但容顏似乎差別不大,若算起年紀怎麼說也得大上一輪。鶴舞在家裡是老二,她的哥哥已讀大三了,這樣論起來鶴舞的媽媽怎麼著也要四十開外了。

鶴舞的爸爸是機師,飛國際線,鶴舞媽媽常隨機去世界的另一頭玩,去得多了,鶴舞媽媽覺得美國好,所以,兒子在國內還沒讀高中就被送去了美國。而她也是在美國陪讀時懷上了鶴舞,鶴舞也就成了美國人。一位做車險的家長介紹鶴舞媽媽時常用一個語氣:香港超生洒洒水啦,跟尼位媽咪比起來都弱爆啦,人地嗨去美國生啦!

鶴舞媽媽呢,聽了這話總是呵呵一笑,有謙虛也有得意,說:「哎呀,也是沒辦法啦,在國內生我老公就得下崗啦!我是提前退,我老公可提前退不了——要是下崗了,別說生老二,我們老大在美國讀書看他就不方便了嘛!」

嗲。鶴舞媽媽嗲起來的樣子比小她半輪一輪的媽媽們還要小女兒狀。再說,嗲儼然已是這個時代的女性的生理常態,誰都可以嗲,不分貧富,不挑場合,誰想嗲就嗲唄,嗲完再討論其他的話題不遲。反正關於鶴舞的出生話題對外都是這麼說的。

雖都是住一個小區,家境並不相同,有住小戶型的,有住複式樓頂的,還有嫌一套房不夠住把兩套打通用的。因為政策,房地產開發商為避大戶型稅費,把緊挨著的兩戶做成連通的,看似用水泥和磚砌上了,整面牆拆掉並不影響房屋承重。打通了用也就成了200平方米左右的豪宅了。鶴舞家就住著217平方米的房子。小區中這樣的住戶不少,約佔小區總住戶的46.5%,鶴舞的同學中也有幾家這樣的。這麼打通用,除了一次性付款的,大家心照不宣地還有一個默契不說——為了住這樣的豪宅,為了避二套房增長的貸率,夫妻倆是離了婚的。大家對這事意見也一致,怎麼不離呢,能省下好幾十萬呢!

離了,拿了房產的紅本,前夫前妻又再結回去,反正又不費什麼勁,領個結婚證不過九塊錢的成本,電話預約個號,抽個上午就把事辦了。結(離)婚登記處在出台購二套房貸率增長的規定後門口比以前多豎了個大牌子,紅紙黑字寫著:購房有風險,離婚需謹慎。來離婚結婚的人看到這牌子就笑,購房有什麼風險,胡扯淡。

這自然是當事人的態度,閑話聊起來,也能聽說有假戲真做的,本來雙方協議好的離婚買房,等房買了還有不願再結回去的。不願意的那個人話說得也有意思,說真弄出一場像回事的離婚多傷和氣,好歹也是過了多少年的夫妻,又沒有大怨,但正是因為過的這麼多年,你才知道,兩個人之間是真沒有感情的,若已經醒悟了,還得裝著,多累人?多買套房,真真假假地離了就離了,離了就一身輕了,不累了。當然也有覺得上當了哭鼻子抹眼淚鬧上吊的,針對這情況自然也有會說話的人發言,說,只能說你得承擔風險,不貪便宜也就不吃大虧。其實想想,人活一輩子,生活的難度也就在這裡,每活到一個生命階段都有等在那裡的事故或難題,不是物質的就是精神的,不是這樣的就是那樣的,不是天災的就是人禍的,總之它等在那裡,等著你。

 

鶴舞媽媽跟鶴舞爸爸也是離了婚才買下現住的兩套房,房產證上一個是鶴舞爸爸的名,一個是鶴舞哥哥的名。鶴舞媽媽沒資格再買了,她名下有二十幾套房,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她就開始了購房儲備,那時候還不限購,把早期買的幾套去銀行抵押了又買了後來的十幾套。後來人們把這一招比喻成「空手套白狼」。反正她那時就是個有錢人了,她的舅父是國土局某區的一把手,她是銀行職員,因為長期穩著國土局幾個億的存款,鶴舞媽媽從櫃員一路升到支行副行長,她幾乎不用上班,在家炒著股就能穩當拿著不菲的業務提成,副行長的職位年薪也不低,所以,鶴舞媽媽在很早的時候已積累下千萬財富。鶴舞爸爸的高薪呢,自從他跟鶴舞媽媽結婚後他的工資全部用在了鶴舞媽媽購第二批單身公寓的貸款。原供十五年,在2012年已經被鶴舞媽媽用賣掉的一套鶴舞爸爸名下的學區高價房還清,也從此他的工資再不用交給鶴舞媽媽了。他們離婚的時候,鶴舞爸爸算是凈身出戶,他的名下除了一部寶馬X5之外,沒有什麼財產。當然,當時他們這麼寫協議,鶴舞媽媽說是為了簡化手續,鶴舞爸爸對此說法並沒有異議。都知道的,財產過戶很麻煩,二十幾套房中哪個出點兒問題都要跑死人。鶴舞爸爸凈身出戶後,名下無房,購現在他名下的這套房時,鶴舞媽媽付了四成的首付,月供還是由鶴舞爸爸來供。但不過萬的月供對鶴舞爸爸的高薪來說算不得什麼,鶴舞爸爸現在仍然算是從結婚以來個人經濟最自由最富裕的時候。

他們是相親結的婚,當時鶴舞媽媽二十幾歲,中專出來就參加了工作,在社會上闖蕩已有六七年,覺得該結婚了。鶴舞爸爸那時剛參加工作不久,性質上還在培養期,遇著年輕有為二十五六歲就當了副行長的且有車有房的鶴舞媽媽,幾乎是一拍即合,結成夫妻。鶴舞媽媽26歲時生下鶴舞哥哥,42歲時生下鶴舞。現在鶴舞也已經是讀幼兒園大班的孩子了。

放學接送,孩子聚會,很少見到鶴舞爸爸,大家對他的印象除了高大,黑黝,平頭,常年身穿筆挺的制服,幾乎說不出他的性格。喔,挺愛笑,笑起來露一口工整白牙。

 

大家分頭取車,分頭回家,到了小區停車庫,就又見著了,然後小朋友又互相打招呼,扭打在一起。分乘不同電梯上樓的時候,鶴舞突然對熊威說:「我爸爸晚上回來,會從美國給我帶一個很大很大的芭比喔!」熊威說:「我有托馬斯,是我舅舅從英國買的。」這是攀比,雙方還沒分出勝負就被家長拉著走向不同的電梯間。

進了電梯,鶴舞突然又不確信自己說過的話一樣問媽媽:「媽咪,爸比今天真的會回來嗎?」鶴舞媽媽說:「當然,爸比當然會回來,今天是Sophie的生日呀!」鶴舞聽媽媽這麼說便滿心的歡喜,對著電梯里剛擦過油、光亮如鏡的不鏽鋼牆面就扭了起來。

回了家,鶴舞打電話給姑姑,告訴姑姑今天是她的生日。姑姑祝賀她,告訴她早就給她準備好了禮物,等周六了帶過來給她。

鶴舞還告訴姑姑今天爸爸會回來,姑姑說,哎呀,那可真好,要是爸爸帶好吃的回來了,要給她留一點兒。一般大人這麼說是為了逗孩子玩,可孩子對這種分享卻是真誠的,高興地答應姑姑。

姑姑是廣州一家試管嬰兒醫院的專家,在一定的程度上說,鶴舞算是她的成功產品,所以對於鶴舞,她不是簡單的姑姑,還是她的出品人,她的健康成長見證監管人。鶴舞喜歡這個姑姑,常念叨,「鶴芬,鶴芬,鶴芬是鶴舞的姑姑。」

打了電話,媽媽還在卸妝,鶴舞去廚房看她的蛋糕。廚房很大,三門冰箱在中島台的旁邊,鶴舞交代阿姨把蛋糕放在冷藏區的最下面一格。這麼交代也不是為她自己能拿到,就是覺得放在她能看到能伸手摸到的地方心裡踏實。阿姨是香港那邊的中介介紹過來的菲佣,有極好的職業操守,主僕分寸非常有度,能講流利的粵語,按照主人的要求,跟鶴舞媽媽講粵語,跟鶴舞講英語。平時沒有事主人不發話,多是在她自己的房間。房間也開闊,當初就講好條件的,不能住庫房,房間要有窗,要有電視和網路。鶴舞媽媽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不就是個相互尊重嘛,她能滿足和做到。事實上她也有意培養鶴舞獨處的能力,所以交代菲佣,盡量讓鶴舞單獨玩,不敲門叫她不用出來。鶴舞媽媽個人方面也需要獨立的空間,她喜愛乾淨整潔,但也不能接受總是有個人在她面前忙東忙西,在她的要求下,傭人做事要論點,要有有效處理事務的次序和方法。所以,基於以上要求,菲佣的做事效率確實很高,而她給菲佣使用的房間也是個帶陽台的房間,這樣能減少菲佣在房間里悶,出來透氣的次數。反正屋子大,房間多,光帶陽台的房間就有四個。

八點準時,阿姨出來給鶴舞備好衛生間幫她洗澡。可是鶴舞今天不想這麼早洗澡,她還在等爸爸回來,她想等吃完了蛋糕再洗,不然洗得乾乾淨淨的媽咪又會不讓她跟爸比用蛋糕抹花貓臉。

鶴舞不想洗,嘟著嘴窩在沙發里,阿姨也不催促,拿著鶴舞的發套坐在旁邊等待她。等了半晌,鶴舞還是鬧脾氣,阿姨便拿起電話撥了內線,「太太,Sophie還唔仲意洗澡,嗨不嗨晚嘀時間洗?」不知那邊怎麼回的,鶴舞見阿姨向她走來,要抱起她。鶴舞是個機靈的孩子,阿姨這樣做便知道是媽咪下了命令,嘴還嘟著,也只好配合著讓阿姨抱起。

洗頭洗澡,吹髮,小孩兒的這一套生活程序很快也就結束了,等穿著浴衣出來,媽咪也才剛洗漱裝扮好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媽咪,爸比什麼時候回來?」

「爸比沒有打電話回來說時間,你先去換衣服出來再給爸比打個電話。」

鶴舞小跑著去房間換衣服,很快換好一套芭比的粉色裙裝、手拿著髮飾出來。她直接跑到電話機旁。

電話接通,原來爸比還在機場,好像也沒有打算回來的意思,鶴舞就發脾氣了:「爸比,今天是我生日,你怎麼能當成是明天過呢?」

電話那頭說著什麼,像是安撫著,過了一會兒鶴舞便掛了電話。

媽媽問她怎麼啦,鶴舞說:「爸比說以為我明天過生日。」說完話,樣子很委屈,站在媽媽面前揉眼睛。媽媽知道孩子這樣是想她抱抱了,便把鶴舞攬在懷裡,然後才輕輕地問孩子爸比要不要回來。鶴舞說:「要啊,當然要回來,爸比說馬上回來。」

「那就好啊,不要哭,哭腫了眼睛不漂亮了。你是在美國出生的,按日期是中國的今天,但美國晚中國十二個小時,所以他以為要明天過也是對的。你知道的,爸比記性不好。」然後說「爸比從機場回來走北環最快也要40分鐘,媽咪給你梳個漂亮的公主辮怎麼樣?」

「好呀!媽咪給我梳個漂亮的公主辮。」還只是個孩子,還是愛重複大人的話來表達她小小心靈的認同和歡喜。就是個復讀機。

 

一家三口的生日party,媽媽是導演,爸爸負責錄像,舞台是鶴舞一個人的,又跳又唱,很是高興。

鶴舞最終還是跟爸比兩個人塗了花貓臉。一個大花貓,一個小花貓。鶴舞第二天醒來,爸爸已經走了,鶴舞已經習慣了這樣,並沒有問爸比去了哪裡,她歪了歪小腦袋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能清晰地記得昨天是爸比陪她睡著的,給她用中英文分別讀了《芭比和胡桃夾子的夢幻之旅》的故事。芭比的故事她每一部都滾瓜爛熟了,她記得爸比說過,童話里的故事總在天黑以後展開。她今天已經是六歲的大姑娘了,她覺得她突然懂了什麼是童話,就是天亮了有些人就沒有了。

吃過早餐阿姨陪著下樓玩,翻過一個小山坡遇著熊威跟他的爸爸在荷花池邊打羽毛球,正是盛夏,荷花開得很高興,很粉很大朵。鶴舞站在旁邊跟其中的一朵比了比高,轉身走過來幫著熊威撿球,後見熊威沒有停下來要跟她一起玩的意思,就牽著阿姨的手走開了。邊走邊跟阿姨商量等會兒去超市買什麼水果。她的姑姑今天會來,她知道姑姑喜歡吃什麼水果的。她常說「Sophie喜歡吃的,姑姑都愛吃。」姑姑也常回她:「鶴芬喜歡吃的鶴舞都愛吃」。

姑姑來她家,一般是中午飯後來,然後在她家住一夜,周一早上送了鶴舞上學才回廣州。

一起買過東西,阿姨提著菜把鶴舞送到會所二樓的英語學校,阿姨也不用進去,鶴舞輕車熟路去按了指紋到班級報到。她們這個班一共只有五個孩子,不是沒人學,是小班制,手工課題組一個班最多就招這麼多的孩子。報讀這個小組至少要是在這個學校上了一年以上口語的孩子才行,日常口語都沒有問題了,才能選讀自己感興趣的手工小組。手工興趣小組上課從來沒有課本,一個學期只能選一個主題,這學期鶴舞選的是糕點製作,做各式各樣的蛋糕、點心。鶴舞對做蛋糕簡直著了迷,經常是上完課回去還要跟阿姨一起再做一次。好吧,進入教課現場後,每雙小手都要用消毒泡沫水泡過,然後從打雞蛋開始兩個小時的蛋糕製作和分享過程。每個孩子喜歡的口味和造型不同,蛋糕製作成功後,個個都是既驕傲自己的成果也羨慕別人的成績。都想嘗嘗對方的,這即是分享會。鶴舞今天的主題是胡桃夾子在天黑後蘇醒大戰鼠國,造型老師幫了些忙,蛋糕的整體感還不錯,她一點兒也不捨得破壞,她要留給姑姑。她答應同學下星期做個一模一樣的再跟大家分享。就這樣,因為她一個人不同意分享,其他四位同學也都沒有把自己的分享給大家,老師只好把分享部分改成了各自成果介紹,這學期來的第一次,大家都是捧著完整的蛋糕回了家。

吃過午飯,午睡醒來,姑姑已經到了家裡,有三個月沒見到姑姑了,鶴舞高興得一下子撲到姑姑的懷裡,她親完姑姑,還沒等姑姑親完她,就掙開姑姑的懷抱跑去冰箱拿上午製作的蛋糕。阿姨在廚房忙,了解她的脾性見她跑著進來,知道她是要展示自己的作品,忙協助她把蛋糕捧出來。

姑姑走了過來,在廚房的中島台上打開了紙盒看鶴舞製作的蛋糕,勸她還不急著吃,再等一會兒一起用下午茶。鶴舞同意姑姑的話,說我不是讓你現在吃,我是先給你看看。很會為自己解圍的小姑娘。

九吋的蛋糕,黑巧克力打底,胡桃夾子的身子用的朱紅和土黃的乳酪製成,腰間佩著木劍,還沒有被解除魔咒。

姑姑拍著手讚揚了鶴舞的手藝,樣子饞得口水直流。這時鶴舞媽媽也從客廳過來了,只是笑,並沒有加以評論。

看過蛋糕,姑姑和媽媽回到沙發上繼續聊天,鶴舞把電視後面的屏風推到一側,開始彈n琴,她要彈一首天鵝湖給姑姑聽。可能剛學,彈得不怎麼流暢,但多少也能聽出來是天鵝湖的段落。

下午茶、晚餐,很快過去,晚睡時鶴舞讓姑姑陪,她說姑姑的聲音里有大海的聲音,最喜歡聽姑姑的聲音講故事了,還要求姑姑跟她一起睡,不要她去睡客房。這些要求,媽媽和姑姑都是應的,很多時候大人有大人的默契。

安撫完鶴舞睡覺,姑嫂倆照舊聊聊孩子的話題,媽媽表示孩子沒有哪裡不適,與常人完全無異,姑姑似乎也就放心了,但照例還是在一個精緻的小羊皮筆記本上記些東西。

 

約在七八年前,鶴舞爸爸提出過離婚,鶴舞媽媽不同意,她被這個事情一下子弄懵了,他們有那麼多的財產,孩子也都十幾歲了,一家人一輩子吃用不愁,老公為什麼要跟她離婚?多少年的相處,知道對方都是務實理智之人,過得也都是中規中矩的生活,怎麼就突然要離婚呢。起初鶴舞爸爸幾次試著解釋這個問題,都被鶴舞媽媽壓下去了,她只要一聽到那些話就惱怒,有些失去理智。事由鶴舞爸爸引起,他不能惱,面對鶴舞媽媽的情緒他要是也惱,事情就會糟糕到不可收拾,左鄰右舍、樓上樓下,跟他們有一樣問題的借雞毛蒜皮之事大打出手的夫妻不是沒有。

有次鶴舞媽媽惱到極致沒哭反笑了,說絕不會離婚。當她一個人冷靜時想想說過的話,以為自己這麼強烈的態度只是不想付出一半財產的代價,多少年後才明白她那時還沒有意識到人在突然的意外中可能會遇到突發的精神問題,精神崩潰或反常的自我保護意識——「沒有什麼道理好說的,我絕不離婚!」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因為情緒波動得厲害,身上長皰疹,去醫院檢查卻查出子宮癌。雖然慶幸還不是晚期,但這結果也是要馬上摘除子宮的。性情各異的兩個人的婚姻到這兒其實已經走到了盡頭,但這會兒因為鶴舞媽媽的這場意外,鶴舞爸爸之後再沒有提出離婚。日子還像以前一樣以不停的互相妥協看似風平浪靜地過著,甚至比以前還祥和,但其實兩個人再明白不過這裡面的煎熬和困頓。鶴舞姑姑這時被廣州一家單位授聘從美國回來,姑嫂一次聊天,鶴舞媽媽知道一個女人只要卵巢還在,即使沒有了子宮還是有希望要孩子的。鶴舞媽媽切除了子宮後,正應了那句:人缺什麼就想要什麼。這時的鶴舞媽媽跟自己身體里少一樣女人專有的器官較上了勁,甚至照鏡子都質疑自己不像個女人。這樣極端的情緒下,她想到再要一個孩子,她想再體味一次一個女人生育孩子時老天賦予她的堅強篤定的生活信心。她求了鶴舞姑姑幫忙,嘴上的理由是想為兒子在這個世上留個伴,將來她們老去,這個世上依然有至親的感情依仗。小姑子除開專家身份,對嫂子這話還是讚賞的,要知道她那個兒子也是她們鶴家的人,是她至親的侄子。又或者基於女人之間某個神秘的心領神會,鶴舞姑姑答應鶴舞媽媽的請求嘗試勸說鶴舞爸爸配合完成她的這個願望。事情揣測時似乎很難,不想鶴舞姑姑一開口鶴舞爸爸就同意了。是的,他們又不是養不起一個孩子,為什麼不多要一個滿足她這個願望,也讓兒子將來有個伴呢!又或者這其中還有鶴舞媽媽潛意識裡覺得要失去鶴舞爸爸了,多要個孩子對他做最後的挽留。說不清,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看上去有很多的理由,往往可能就是一個人某個時刻突然而來的念頭做了決定。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种放手呢!

因為鶴舞姑姑的專家身份,很多事情處理起來非常順利,當分別提取的精子和卵子形成胚胎後,鶴舞姑姑和鶴舞媽媽隨即攜帶著冷凍箱去了美國準備代孕。鶴舞出生五個月後她們回國,鶴舞媽媽也故意吃胖了些,看她那樣子誰也不會懷疑這個孩子不是她親自生育的。為了防止鶴舞的身份遭疑,她們在國內重新製作了鶴舞的出生證明,孩子還是美國生的,從這份證明上看一切並沒有什麼問題。

姑嫂二人也會聊到將來如何向孩子解釋出身的問題,但怎麼想都不過是設想,孩子將來能否接受,還得看她們接下來如何一步一步教育孩子,輸入給她的世界觀。

 

鶴舞出生後,他們的平靜生活又過了幾年,鶴舞媽媽獨自的時候偶爾會把離婚的事拿出來想想。在這樣冷靜的回想下,鶴舞媽媽也重新看待了這個問題,她記得在她未把查出子宮癌的事說出之前,鶴舞爸爸還是找機會解釋了他要離婚的想法。他說:「我知道你不願意聽,我們也都不想吵架,為了避免爭吵起來,這樣,你講話時我不出聲,你想說什麼說什麼,我保證耐心聽完。同樣地,我講話時你也別動氣,耐心聽我說完一次。即使不談離婚,我們總還是要溝通的,總還是要找出能溝通的方式出來。」說完這些,鶴舞爸爸也不看鶴舞媽媽,但他的心裡是能感應得到鶴舞媽媽的情緒的,覺得她這次還算平靜可以繼續說下去,乾脆就把心中多少年的話和盤托出。「要不我先說,你有什麼想法和要求也提出來。」鶴舞爸爸繼續說:「我天天在天上飛,關於人生關於生死肯定比你思考得多。我們一起過到現在,你我都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年輕時僅有的好感和對婚姻的憧憬也被這麼多年我們之間的磕磕碰碰消耗完了,甚至透支。我們沒有為錢吵過,因為我對這方面沒有要求,你需要時你拿去就好。當然,你也用這些錢為我們的孩子掙得了更多的財富。我對此沒有意見。但我們兩個人的生活目標完全不一致,你要奢華,你要全世界去購物,而這些我都不想要。我們這個行業規定了我們只要一入行就得終身為公司服務,除非意外和病死,我們不能辭職不能跳槽。公司的航線越開越多,每個航空公司機師需求都有嚴重缺口,都在超負荷工作,我僅有的假期里就只想在地上好好地生活幾天,我需要來自腳踏在大地上的安全感,然後才能再次飛行……」

鶴舞媽媽想到這兒就哭了。這時的哭泣已不是當時的怨恨和委屈,這樣的哭泣是一種頓悟——「喔,事情原來是這樣啊!」

而她當時的回應是:「我承認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可以談的話題,我們當初都被所謂的過來人的大話給騙了,說婚姻就是合作起來過更好的生活,跟愛情沒有關係。我承認我也發現了不是這麼回事,但你得給我時間,讓我先接受這個事情。」她其實當時的心裡,不光是指接受離婚,還有子宮癌這個事實。

回想明白這個事情之後,鶴舞媽媽關注了幾個新的樓盤,她知道當下的購房政策,她想,借買房把離婚辦了,雙方都無須再多費口舌,他應該也就知道了她的心意,她緩過勁了,可以放手了。於是看房購房,裝修搬家,都是她一個人指揮著工人完成,鶴舞爸爸提出過休假幫忙,都被她拒絕了。這時鶴舞也大了,要讀幼兒園了,搬了家正好讀這個大社區知名的幼兒園。鶴舞媽媽叫人把鶴舞爸爸個人房間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這些東西雖然不過是鶴舞爸爸可要可不要的,但這些東西在著對鶴舞來說就是爸爸在著。雖然他仍是住機場附近的職工公寓,偶爾才回到這裡來。而關於這兩套房,她想她們暫時在這裡住著,等兒子學業有成歸來,娶妻生子,這兩套房到時正派上用場。她想那時鶴舞也讀完初中該決定是不是去國外讀高中了吧,生活說不定早已是另外一番樣貌。

 

姑嫂促膝長談,聊到問題深處難免觸碰到過往的點點滴滴。碰到了,手就想往回收,那感覺難免還是傷感的。鶴舞媽媽在黑夜並不掩飾她的真實面容,卸妝之後的她,睫毛並沒有白天看起來那麼黑長,眼線褪去,她的眼睛是憂傷的、迷茫而黯淡的。她倒來兩杯溫水,一杯給鶴舞姑姑,一杯用來自己服用雌性激素。這個維持她女性嬌顏的藥物像一日三餐一樣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她恐懼一頓落下了第二天嘴唇上就長出鬍鬚來。鶴舞姑姑曾勸慰過她,事情沒有那麼嚴重,有些連卵巢一起切除的人服個一兩年也就停了,但鶴舞媽媽是固執的,一直堅持適量服用。

她比生病之前更注重身體保養,從不熬夜,幾次看看時間後,早早去睡了。留下鶴舞姑姑一個人在客廳上網。

躺到床上後,她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她一直在用一位保健師教授給她的身體掃描法來放鬆身心,感受皮膚下的每一處身體器官的健康與存在,她希望她掃描到的地方都能有所回應——幾乎是每一次,她依然指望來自原子宮位置倒置三角形一樣的形狀映在她的掌心。

 

小孩子沒有不纏著媽媽的,也沒有主動提出要自己單獨睡的,這都得是培養的結果。即使孩子能獨立睡了,鶴舞媽媽有時候也不讓鶴舞單獨睡,母女倆在主卧的大床上嬉鬧後她會默許鶴舞留在她的床上。鶴舞呢,機靈透了,看著看著圖畫書就裝著睡著了。有時跟媽媽摟摟抱抱就打起了小呼嚕,然後由媽媽把她的胳膊拿開蓋上被子,她一個借勢轉身便面向另一邊去睡。這一切看似那麼的自然,彼此都毫無造作。

也有時候是媽媽主動去陪孩子,比方約定好的,周日至周四是阿姨講故事,周五周六是媽媽講故事,但有時媽媽在阿姨走後會去看看孩子。鶴舞早就睡著了,若是出了汗,媽媽還是很耐心地幫鶴舞擦去,然後嘗試著在孩子身邊躺下。床頭的落地燈開著,她能看清孩子嘟囔的小嘴和做夢了一臉的喜悅或焦急。這時她就會把孩子臉上的頭髮往後理,輕輕撫摸著孩子額頭。這樣摸著摸著孩子臉上就安寧了,又像是一隻酣睡的小奶貓。鶴舞媽媽這時的心底是感慨的,不知道怎麼的就走過了人生的過半,再回頭看這過半的時間又不過彷彿微風一息。就留在孩子身邊吧,她需要孩子的體溫來催促她安然入眠。

次日早晨,孩子醒來照例到媽咪的卧室找一找媽媽,這形式或者也叫晨起的問候。媽媽在梳妝或是做保健,鶴舞來敲門媽媽總是第一時間過來迎接孩子。

 

熊威過生日在家裡設宴,鶴舞接到邀請卡時,熊威跟她說,要讓她的爸爸陪她去。鶴舞也想爸爸陪她去,她心裡知道好多同學都羨慕她有一個開飛機的爸爸,特別是小男孩。熊威有時總瞧不起她嫌她是嬌滴滴的小女生跑不快不跟她玩,鶴舞正想找個機會在熊威面前爭個面子,於是就打電話要求爸爸必須陪她赴宴。

周日的下午,鶴舞被阿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去赴宴。兩家在陽台能望見,有時熊威在27樓喊,住28樓的鶴舞能聽到。熊威是個壯實的小傢伙,一刻也停不下來的那種,他常把自家的撐衣桿上繫上紅衣服像個山寨兵那樣搖旗吶喊,喊鶴舞,喊范寧,喊晶晶,喊佳佳,一旦喊起來能聽見他喊上一大串半個班同學的名字。鶴舞應不應他完全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應一應,不好了,媽媽提醒她她也裝著聽不見。

爸爸媽媽陪著鶴舞一起去,媽媽到時已聲明她這天剛巧有事等會要先走,會讓鶴舞爸爸留下來陪孩子。是的,人多,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說不清責任,總是要有個家長在才好。

鶴舞送上禮物,瞬間就跟小朋友玩起遊戲來。鶴舞媽媽說禮物是飛機模型,是鶴舞爸爸從國外帶回來的,鶴舞爸爸適時附上笑容以示對鶴舞媽媽的話無異儀。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家,熊威媽媽只低眉掃一眼便證實這對夫妻的話不假,於是更熱情地招待客人。鶴舞爸爸表現得像大家對他的印象一樣什麼時候都是沉默的,鶴舞媽媽則依然是熱情開朗的形象,跟主人家及來的其他家長有說有笑,矜持與嬌媚有度。寒暄一番,鶴舞媽媽把鶴舞的水壺和一個背包遞給鶴舞爸爸,再次對過生日的孩子表示祝賀後告別。

熊威媽媽起身送鶴舞媽媽的時候,誇獎她今天真漂亮,氣色真好。鶴舞媽媽便嬌滴滴的撒嬌狀說,「唉,哪裡漂亮啦,還不是一個樣。」

因這棟樓的建設是一梯四戶,熊威家又是兩套打通用的,從熊威家大門至電梯間的這邊過道空間也就成了熊威家獨用的空間,靠牆邊一溜擺著熊威的電動汽車賽車、電動摩托車賽車和三個滑板及一大一小兩輛自行車。

熊威家的房子看上去也有200多平方米,戶型不同,屋裡結構跟鶴舞家也不太一樣,曲里拐彎,大致能從門的材料上看出衛生間和廚房,但一溜實木門的房間就難說清哪間是主卧哪間是兒童房、書房了。進門的入戶花園種滿了各色植物,水族箱也好看,金龍魚兩條,銀龍魚兩條,游來游去的看上去很熱鬧。旁邊的熱帶魚箱五彩繽紛,裡面的假山又小又精緻,像拇指一樣大的說不清都叫什麼名字的魚在裡面鑽來鑽去,小孩子見了覺得又好玩又稀奇。

鶴舞到時,已有十個小朋友到了,家長各自為伍圍了一桌麻將一桌橋牌,有位媽媽看起來像是負責今晚的鋼琴伴奏在熟悉曲譜。鶴舞爸爸這些都不會,在入戶花園旁邊的茶室里自己琢磨一個棋盤的殘局。不難看出,這個茶室就是這家主人的書房了,或說代替了書房,除了古董擺設,幾本書籍都是講商場風雲的,就是《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也恐怕是被當作商場公用書用了。推開茶室的推拉門就是客廳,客廳的裝飾跟他家差不多,也是以屏風一分為二,一邊是電視、牛皮沙發,一邊是鋼琴島,拉開屏風,客廳的尺寸基本可以用遼闊來形容了。與他家不同的是多了一台自動麻將桌和兩幅油畫。油畫看上去是仿品,不為顯富貴,是為做風水的裝飾。總之,富裕的人家若是沒個特別喜好的交給裝飾公司設計裝修的,似乎差不到哪兒去。

到處是小朋友的戰場,玩具拉出幾個箱子,最後到來的一位小朋友是佳佳,她一來就找鶴舞來了。她的爸爸站著看孩子玩一會兒,也到了茶室來。因為推拉門敞著,門也沒敲徑直走了進來。

「下一盤?」佳佳爸爸說。

「啊,我不行,這盤局是剩在這兒的。我沒下。」鶴舞爸爸回。

佳佳爸爸這時已走進來,雖還在站著已經研究起了棋盤。

兩個男人盯著棋盤看,偶爾動一下棋子,但都沒再說話。

應該是過去了一段時間,鶴舞跑來問爸爸陪她演個什麼節目,說是妮娜姐姐在統計節目。

妮娜是熊威的表姐,住他家樓上,比他們都大,讀小學三年級,看來是晚會的總統籌了。

「Sophie自己演,爸爸負責給你加油。」

「不行不行,其他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一起演。爸爸,爸爸,好爸爸,你就出一個節日嘛!」鶴舞開始軟磨硬泡,有種不成功不罷休的意思。

「你們家佳佳叫你演嗎?」鶴舞爸爸問佳佳爸爸。

「讓啊,估計她自己已經給我報了。算了算了,你就配合著演一個。小孩子的思維跟大人不一樣。」

鶴舞爸爸想,好吧,那就演一個吧。他拉過女兒,一陣耳語。鶴舞咯咯地笑起來,滿意地跑走了。

有一個打橋牌的媽媽這時起身幫妮娜統籌節目。

廚房裡,從潮錦軒請來的廚師在忙碌,很多是之前加工過的半成品,看上去一烘一蒸就行了。海鮮類全是從攜帶型冰箱里拿出來現殺現洗現做,很多工具也是酒樓裡帶來的,廚房裡是一片繁忙景象。一個主廚,兩個下手,都是專業的,連熊威家的保姆都只在客廳里聽孩子使喚。

吃著餐前點看節目。每個孩子都得演,誰不演都會被瞧不起,也都不願意。一共十三個孩子,每人一個節目就有十三個節目了,另外還有女聲小合唱、男生小合唱、雙人舞、集體時裝秀、親子秀,得,三十幾個節目去了,拿下誰的誰都不願意。像導演的那位媽媽大手一揮說,好吧,現在就開始演,爭取在一個半小時內演完。然後節目就要開始了,麻將台收起,屏風拉開,鋼琴島上射燈打上,一個舞台很快準備完成。

節目小主持自然是總統籌擔當,本來鶴舞也想當,妮娜的架勢「非我莫屬」,小的屈於大的威望,小脾氣鬧一下很快也就妥協了。

別看年紀小,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舞台好手,來不及排練的直接就上場了。觀眾都是大人,每人發了一對鼓掌氣棒,被妮娜交代一定要使勁拍。大人也都聽從,沒辦法,這時候就是國王和王后來也是俘臣。

節目演得不錯,每一次演員謝幕台下都跟水沸騰了差不多。這麼下去,很快招來了小區的保安,保安探進頭一看裡面的陣勢,雙手作揖,連連妥協和後退。那意思,給他們鬧吧,誰家沒有這一回。

鶴舞爸爸最終演了什麼呢?他找來一張大卡紙畫了個飛機頭蹲下去圍在身子前面演機師。他剛蹲下,台下就有家長看懂了快速遞過去一個塑料木馬讓他騎上,引來一陣歡笑。鶴舞是他旁邊的白雲,負責飛來飛去。大人們也都看得出來,那些飛的動作都是來自芭蕾舞的功夫,躚躚翩翩,讓一個小女孩兒的舞蹈顯得非常美麗。一段開場舞過去,白雲一邊舞蹈一邊跟機師對話:「爸比機師,你要飛到哪裡呀?」

「喔,我要飛到熊威家去參加他的生日party呀!」

「喔,熊威小朋友過生日呀!請你帶去我對他的祝福吧,祝他生日快樂,越來越帥!」

「好的,我一定會帶去漂亮白雲的祝福,祝熊威小朋友生日快樂!」這話剛說完,下面鼓掌棒一片沸騰,節目也就結束了。然後父女倆謝幕下台。還有父母參與時裝秀的,身上綁什麼的都有,樣子自然滑稽可笑。這些也都被旁邊的一台大錄像機給錄了下來。

節目開始後,熊威父母一直在人群里,他們並沒有從中抽身出來招待大家,他們跟所有來賓一起盡情享受著孩子們的童真世界。直到所有節目演完,他們才起身去安排桌子開餐。三十幾個人的用餐只能是自助式的,早在鋼琴的位置靠牆一溜擺了一排蓋著紅天鵝絨的桌子,桌子上架著盆架,架子下面的固體蠟已經準備好,就差點上了。這所有的一切用具都是酒樓一起送過來的,連盆子和碗筷都是。

一切準備就緒,主廚道賀後離開,剩下一男一女兩個助手留下來做後續的服務。熊威媽媽不無輕鬆幽默地說了些客氣話叫大家先吃,吃飽了再切蛋糕慶祝。於是孩子們亂糟糟地擁擠著排隊取自助餐和果汁、飲料,場面一下子不能控制。

難免要磕磕碰碰,家長們也都能理解,多是謙虛和氣著哄自家的孩子主動道歉,你謙我讓,場面一下子又其樂融融了。

家長們也都自行取食,用過的餐具很快會由兩個助手和保姆收走。人雖多,場面倒也是乾淨。

客廳的陽台望出去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景,180度的視野,能看到西斜的太陽。這天天氣也好,正對面山上,前些天暴雨形成的兩道小瀑布依稀能見。

到切蛋糕的時候天就入黃昏了,關掉所有燈,蠟燭點上,映在落地玻璃窗上的熒熒燈光很是溫情纏綿。小孩子容易被感動,場景的變化使他們一下子從喧鬧滑向寧靜,個個都知道接下來是什麼環節,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美好憧憬狀,等待著接下來的許願和歌唱環節。這時,輕柔的鋼琴聲響起,先是彈了一個過門,熊威首先被驚動了,扭過頭望出去,媽媽提醒他「許願,許願。」現場肯定有一個隱形的導演,熊威剛許完願要抬頭,《生日快樂》歌的曲子已經響起,於是大家一起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取車?」

「啊,取車。」鶴舞爸爸沒料到這麼晚了還會碰到熟人。手上捏著鑰匙,循著聲音轉身看到佳佳爸爸就在他後面。

佳佳爸爸說著話已開了車門坐在車裡,樣子還有些愁思,並沒有馬上啟動車子。

鶴舞爸爸似乎需要自圓其說告訴佳佳爸爸自己臨時有事,要出去一下。他要開車門時稍稍猶豫了一下,可能就在這時轉念一想,又沒吭聲了。他開了車門坐進去,也沒有馬上啟動車子。

 

選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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