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最近這麼多幼兒園虐童事件？這才是最被人忽視的真相

我們難以抑制憤怒：本該是庇護孩子成長的幼兒園裡，卻給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可能終生難散的陰影；

我們渴望真相：摧殘孩子的惡魔，難道真的只有1人？

不過，在這起事件的真相之外，書單君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幼兒園虐童事件最近頻頻發生？是純屬偶然，還是更深層的必然性？

今天書單君和大家分享的文章，來自三聯生活周刊（已授權轉載）。記者曹玲、劉周岩對多位業內人士的採訪，曝出了當下幼教行業許多令人憂心的現實，或許揭示出了問題的真正本質。

▼

為了解為何近年來幼兒園虐童案件頻發，我們採訪了幾位業內人士，包括北京某公立幼兒園園長，某私立幼兒園園長，以及某高校學前教育系主任。尊重他們的要求，下面文章提到的採訪對象全部進行了匿名。

被控虐童事件發生後，有一個普遍的說法：你在廚房裡發現一隻蟑螂，說明你家裡有一萬隻蟑螂。大家覺得這不是個案，你個人判斷呢？

@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站在一個從業者的角度上說，虐童事件是一直存在的。在有些人眼裡僅僅是體罰，比如打手心、戳腦門、罰站、關衛生間等等。

不光是民辦幼兒園，公立幼兒園虐童的事情也不在少數，打孩子是最常見的。

老師們經常在一起交流，她只要知道或者看到一個老師是這樣對孩子的，然後領導默許了，並沒有怎麼樣，其他人就會用同樣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

所以，幼兒園的管理和風氣非常重要。

我曾經認識一個老師，畢業後到一個非常好的幼兒園工作，但是不久就辭職了。問其原因，她說控制不住自己打孩子的衝動。因為，她所在班級的一位資深老師經常體罰一個發育遲緩的孩子，即便告訴園長也無濟於事，因為那個老師的老公是園長的上級。她覺得深深的無力，便辭職了。

也不是每個幼兒園的管理者都允許老師體罰孩子。業內開會的時候，園長會湊在一起交流如何抓到打孩子的老師，怎樣才能抓現行。

不是每個幼兒園都裝了攝像頭，也並非都沒有死角。即便是抓到了，有編製的老師也不能開除，最後接受一些小小的懲罰。

@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我覺得如果在一個幼兒園看到了體罰和虐童的現象，大家都認為是一件平常或者見怪不怪的事情，那就說明這個幼兒園的老師包括管理者沒有一個正確的看法和觀念，這個幼兒園的監管是有問題的。

@ 某學前教育系主任

目前，私立幼兒園出事的比較多。公立幼兒園也不是說沒有問題，但是家長站出來的不多。

孩子在幼兒園，就相當於你的人質在幼兒園，你想魚死網破，要下多大決心。

如果鬧翻了，轉園本身就是個難點。幼兒園還好，尤其是小學以後，轉學孩子也有心理陰影。退一步說，即便不轉園，換個班，新班主任也不敢對這個孩子太好。

一般小一點的事情，家長就忍了，之前爆料中關村二小校園暴力的家長是特別勇敢的家長。

為什麼近年來虐童事件頻發？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目前幼師緊缺，但凡學前教育專業畢業的學生都非常搶手。

有些老師之前根本沒幹過這個行業，上一個速成班，搞一個蒙氏證、親子證等等就是可以上崗，一些民辦學校根本不要求老師具有教師資格證。

老師本身的能力不足，就會用一種相對極端的方式處理問題。

當30個孩子在你面前進行集體教學時，是一件非常專業的事情，需要經過大量的認知和實踐才能完成。

即便是幼教專業的畢業生，也要在幼兒園進行師德、技能、兒童觀、教育觀等方面的培養，要有三五年的沉澱才能成為一個相對而言比較成熟的老師，才能真正有能力面對這麼多孩子，才能尊重兒童，研究兒童。如今，這些過程在很多幼兒園都被省略了。

其次，我們的教育理念落後。

日本的幼兒園經常一個班30個孩子只有兩個老師，沒有保育員。3歲以上孩子生活上一切自理，不但如此，他們還要打掃教室，收拾衛生。

日本的理念認為，太多的老師會對孩子照顧太多，讓孩子損失學習自我照料的機會，也會分散孩子的注意力。

在日本很多幼兒園，孩子們不會排隊上廁所，排隊喝水。這種在中國幼兒園常見的情況，在世界上很多國家都不存在，他們認為孩子有能力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喝水。

△ 在電影《看上去很美》中，孩子們每天早上都必須「排排蹲」。

一個老師帶更多的孩子，需要更高的技能，而我們的學前教育主要在干保姆的活。孩子永遠是被照顧的，等到孩子大一點有了想法，有了情緒，就變成了難管，這就是我們學前教育落後的地方。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實際上，每個老師都不願意用一些極端的方式去解決和孩子的交流問題。

虐童事件的背後除了幼兒園的管理文化外，更多的是一種無奈，老師沒有辦法用孩子們接受的方式來管理和引導兒童。

孩子不是天生要搗亂、要淘氣的，這是他們學習的方式，也是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們的語言和交流方式都是和成年人不一樣的。

如果你認為孩子淘氣，認為他咬人、打人、製造矛盾，那你就會用生硬的方法去解決；如果你認為他是天性使然，他不會和別人交流、交往，他無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他的學習方式是遊戲式、體驗式的，而非呆板地坐在那裡接收知識，你就不會用極端的方式去對待他。

攜程幼兒園虐童事件中，不到三歲的孩子就要整齊地坐在那裡無所事事，沒有一個孩子能坐得住的，老師只能採取一些極端的方式讓自己表面上能夠管住孩子。

從專業角度來說，要用孩子喜歡的遊戲化的方式，吸引他們參與你的活動和遊戲。

歸根結底，這和老師的素質有很大關係。

老師是不是學過兒童心理學、教育學，是否能理解孩子的年齡特點和心理發展規律，在解決帶班過程中一些問題的時候，是否具有實踐的經驗和策略，這些都非常重要，有經驗的老師不會採用這種極端的方式。

@某學前教育系主任

第一，勞資矛盾衝突。

虐童的人並非幼兒園的管理者，而是幼兒園的老師和保教人員。管理者是老闆，老師和保教人員都是打工者。

公立幼兒園的老師相對會比較收斂，而很多民辦幼兒園教師的社會地位不高，收入低、工作強度大，她們需要一個宣洩口，這個時候就面向了孩子們。

據了解，北京私立幼兒園很多老師的工資只有兩三千，好一點的能到4500元以上。公立幼兒園沒有編製的老師收入也不高。

第二，幼兒園對老師提出的要求不恰當。

現在的幼兒園都有「一日生活常規」。

比如規定孩子9點必須上廁所，不想去的也必須去，之後想去的又不能隨便去；

比如午睡時間是規定的，不想睡的孩子也必須老實躺著；

還有很多其他規定，諸如不能隨便脫衣服、不能講小話、不能亂跑、吃飯不能說話、不能趴地上等等。

我們的幼兒園倡導「排排坐，吃果果」的教育模式，很多在家裡自由生長的孩子根本接受不了，老師和孩子之間會形成矛盾。

第三，我們的教育觀和教育方法都是很落後的。

老師的業務能力差，幼兒園對老師提的要求也是不恰當的，最後導致體罰孩子，甚至虐待孩子的結果。

目前，國外已經有一些更先進的教育方式，有些已經影響了中國的學前教育。

比如蒙台梭利認為，兒童是一個巨大的秘密，我們現在還不了解兒童。蒙台梭利倡導老師是指導者、看護者，強調孩子是主體，老師是次要的；孩子在幼兒園工作，有很多教具，孩子自己工作，老師進行看護，有問題才會介入。

美國流行一種個性化教育模式，孩子在幼兒園自主玩耍，進行不同的項目，老師及時對孩子進行評價，引導他們進入下一個項目。

這是文化之間的差異，是國與國之間的差異。學校實際上是在克隆政府，中小學更加明顯。

除了教育理念落後，目前對於幼師的培養存在哪些問題？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我去國內的師範專業院校參觀，發現學校對好學生的要求是長相好、唱歌好、跳舞好、鋼琴彈得好，給大家做彙報就像一場歌舞表演。

校領導並沒有表達對好學生的考評標準是對孩子懂多少，了解多少，有多愛孩子。

你想想，家長選老師是不是也喜歡長得好，能歌善舞會彈鋼琴的？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學前專業甚至師範專業的院校現在錄取分數越來越低，我不是說考分決定一切，但是考分一定程度代表了這個人的學習能力和基本素養。

△ 專業幼師資源稀缺

我認為優秀的畢業生看見孩子一定是會笑的，打心底覺得孩子可愛。我們認為愛孩子是甄選老師的前提。

@某學前教育系主任

現在的學前教育對於如何培養職業性、技能型人才束手無策，培養學生的時候應該根據崗位需求、工作需求來設置課程，但是職業崗位需要的東西沒有人教。

如果你問學前教育專業的學生，虐童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是什麼，有幾個人能回答出來的？

很多人認為虐童是師德的問題，我認為和師德沒有太大關係，是我們的管理、做法、要求有關係。

這次事件對幼兒園老師群體形象會造成怎樣的影響？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這幾年，幼兒園事件頻發，有的老師甚至出門也不願說自己是幼兒園老師了。

其實幼兒園老師更看不得這種新聞。她們平常就是感情豐富的人，這樣的人才能理解孩子，對孩子細心。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從社會地位上來講，我們可能不如大學老師那麼受人尊敬，但是我們從事的職業也許比大學老師更加高尚，而且難度更高。

我覺得不管從立法還是從福利保障上，都應該提高我們這個行業的幸福感和認同度。

一個行業如果沒有高的薪水，沒有幸福的工作提體驗，每個人都會有一些的消極情緒吧，任何職業也都有職業倦怠，但我們面臨的是兒童。

在很多國家，對幼兒園老師有很嚴格的門檻以及後期要求，比如大學畢業後還要進行實習才能獲得教師資格。

目前有兩種不同說法——

一種是覺得政府的監管力度不夠，所以出現一些民辦幼兒園素質比較低；

另一種說法認為因為過度監管的存在，導致幼兒園的准入門檻、辦學資質卡得很緊，導致權力尋租，如果完全放開的話，反倒可以良性競爭，你怎樣認為？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家長選擇幼兒園，包括現在很多的民辦幼兒園，只是覺得這個幼兒園收費高、硬體好，就覺得它很好。家長不具備甄別幼兒園好壞的能力，我認為政府的監管是必要的。

政府目前對於公立幼兒園的監管非常嚴格，對一些民辦幼兒園的監管，甚至一些沒有辦學資質的幼兒園的管理應該加大力度。

開辦幼兒園的人未必是專業人士，教師流動性很大，存在很多隱患，如果真不管的話，比如硬體包括人數、生均面積、活動場地這些都沒有監管，純粹甩給市場，我覺得更加可怕。

目前，學前教育尤其是幼兒園的需求量很大，政府無法把所有的幼兒園監管得非常到位，還要靠幼兒園內部的質量監督來監管自己。

私立幼兒園辦的好與不好，更多還是看它內部的監管體系，比如說是不是有完善的管理制度、教師培訓制度，以及獎懲制度等等。

@ 某學前教育系主任

我認為這個行業應該市場化，內部出現競爭，優勝劣汰。目前幼教產業不僅出現結構性的嚴重失衡，還出現了局部的集中和壟斷，市場化一定要破除行政管制。

有人要求幼兒園安裝無死角攝像頭，家長能實時進行監控，你怎麼看？

@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我們幼兒園的教室里是沒有攝像頭的，我們認為除了尊重孩子，我們還要尊重每一個老師個性化、主動的工作狀態。而且，攝像頭解決不了虐童問題，只是說出了問題後能夠還原事實。

如果監管到位，學校的管理者能夠經常去感受、去檢查、去督導，並且去觀察老師的情緒，我想虐童的事件是極少會發生的。

@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我們幼兒園在教委的要求下剛剛裝上監控。

老師在監控下工作的話問題不大，裝監控對老師也是一種保護。但是如果家長可以實時監控的話，會給老師的工作增加很多麻煩。

同一個場景，家長和老師的理解可能不同。比如一個孩子獨自在那裡玩，玩的很專心，老師覺得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但是媽媽看到監控竟然哭了，覺得自己孩子沒人管，被孤立了。

@ 某學前教育系主任

現在很多私立幼兒園裝實時可見的攝像頭是老闆的策略，是一種銷售方式。

社會信譽是需要修復，需要建設的，如果基於不信任而採取更多的方式，會治標不治本，使社會的裂隙越來越大。

對紅黃藍幼兒園這種模式有什麼評價？

@ 某公立幼兒園園長

我不是特別了解紅黃藍幼兒園，但是以它如此迅速的加盟狀態，我不認為它能好到哪裡去。

我們這個職業不是賣產品，一定要用心好好做。

但是如今供需關係不足，民辦幼兒園繼續發展也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政府要想辦法來規範民辦幼兒園的發展，加大督導，把它們納入公辦幼兒園一樣的體系。如果我們有規範的法律和體系的話，這種極端的事情可能會降低很多。

@ 某私立幼兒園園長

對於紅黃藍幼兒園我不是特別了解，但是最近被爆出存在虐童現象的另一個幼兒園，它強調的訓練式教學在業內是不被認可的，也就是提前給孩子灌輸知識。

但是，中國有些家長以自己四五歲的孩子能認識上千個漢字、能進行幾十以內的加減法為傲。

很多東西在中國都是有土壤的。比如有相當大一部分家長認為孩子不聽話就可以加以體罰，或者打孩子。

孩子怎麼知道底線在哪裡？怎麼知道別人能對他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為什麼父母打自己就是對自己好，老師打自己就是錯的？

我們不贊成對孩子有任何體罰，體罰對他的情緒沒有好處，那些所謂的熊孩子也是要去教育而非體罰。美國的做法是對於小學生可以適度地體罰，但是對於學前兒童來說任何體罰都是不被允許的。

整篇報道中，某公立幼兒園園長的一句話，讓書單君特別有感觸：

我們這個職業不是賣產品，一定要用心好好做。

然而，以此次涉事的紅黃藍為代表，一些幼兒園卻恰恰與此相反，資本、商業的因素在它們的快速擴張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當幼教成為產業，當教育變成了生意，是否與出現令人心痛的惡性事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無論如何，關乎孩子成長，關乎民族未來，書單君都希望我們的幼兒園能離「愛」更近一點，而不是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