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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棋與蘇州

圍棋與蘇州

枕邊書(王華)

一、「一燈明暗覆吳圖」

 

    凡是帶有「吳」的名詞,大多是指最能代表蘇州特色的事物。「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詩里的「吳酒」和「吳娃」指的是蘇州的美酒和美女。「吳鉤霜雪明」,「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其中「吳鉤」者,就是產於蘇州的寶劍寶刀,即「幹將」、「莫邪」也。享有盛譽的「吳門醫派」,是唐代開元年間名醫周廣成為蘇州歷史上第一位宮廷御醫後所開創,並一直延續至今。從唐代到清末,「吳門醫派」有著名醫家1000多人,醫學著作多達500多種,「溫病學」是「吳門醫派」的精華。而「吳門畫派」,則是以「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為代表,筆法秀美溫潤結構緊密端莊直至現在依然頗有影響的一個畫派。

    以上這些,常常為蘇州人所津津樂道。然而最使我感興趣而又浮想聯翩的則是「吳圖」一詞。

    唐代著名詩人杜牧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七絕」:「絕藝如君天下有,閑人似我世間無。別後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詩中的「吳圖」,就是圍棋棋譜。明﹒解縉《觀弈棋》詩,亦有「河洛千條待整治,吳圖萬里需修容」句。在《敦煌寫本碁經》中,曾兩次提到「吳圖廿四盤」,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收錄在南宋李逸民重編的圍棋棋譜《忘憂清樂集》中的「孫策召呂範弈棋局面」,這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圍棋對局譜。

    孫策是吳大帝孫權的長兄,人稱「小霸王」,常常在帶兵打仗之遐,以下圍棋來休閑。他與部將呂範的私交很深。有一次,呂範從前線回到吳郡(今江蘇蘇州市,是孫策的統治中心),穿了便服來拜見孫策,倆人在談論公事後,又紋枰對弈,你一手,我一著,轉瞬已下了四十三著,即「孫策召呂範弈棋局面」。其中的真偽,雖然直到現在還在熱烈爭論,但「吳圖」一詞,從此就成了圍棋棋譜的雅稱。

    迄今為止發現有關圍棋的最早文字記載是《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距今已有二千五百年。而二千五百年前,也正是伍子胥「相土嘗水,象天法地」,建造蘇州「闔閭大城」的時候,這或許亦是一種巧合罷。「堯造圍棋」的時候,蘇州或許還是一個刀耕火種的蠻荒之地,但到孫策與呂範對弈的時候,蘇州則早已是富庶的魚米之鄉了。雖然這局棋到底是不是在真正的吳地——蘇州對弈,尚不得知,但圍棋與蘇州很有淵源,這大概總是確定無疑的了。

    吳國的上層人物中,好弈者甚多。除了孫策、呂範外,丞相顧雍、張昭,大將陸遜、諸葛瑾等都是當時的圍棋高手。後來圍棋在吳國風行一時,竟使孫權的太子孫和有些緊張不安起來,特地命一個叫韋曜的文人寫了一篇《博弈論》,說是「……好玩博弈,廢事棄業,忘寢與食,窮日盡明,繼以脂燭……求之於戰陣,則非孫吳之陣也,考之於道藝,則非孔氏之門也。」批評圍棋「廢事棄業」、「心勞體倦」,使「今世之人,多不務經術」。由此可見當時圍棋的流行,無疑以吳中為天下第一了。

    「琴棋書畫」深得文人雅士的鐘愛,所以他們在「撫琴揮毫吟詩詞」之餘,便常常要「一燈明暗覆吳圖」了。蘇州又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是出才子狀元的地方,因此圍棋和蘇州從來都有不解之緣。

 

二、「五百名賢祠」中的棋詩棋事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的「滄浪亭」,是蘇州現存最古老的園林。

    滄浪亭里有一座「五百名賢祠」,祠中三麵粉壁上嵌594幅歷史人物平雕石像。這五百多人,是從春秋至清朝約2500年間與蘇州有關的歷史人物,絕大部分是吳人,也有外地來蘇為官的。這些名賢名宦,不但人品出眾,詩文俱佳,而且不少人都很喜歡下圍棋,並為之寫詩作詞。我取其一二,略作介紹。

    「到鄉翻作爛柯人」的劉禹錫和「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的白居易都非常喜歡「手談」,還常常「圍棋賭酒到天明」,絕對是當時的「超級棋迷」。他們雖然不是蘇州人,但都任過「蘇州刺史」,是蘇州百姓的父母官。

    蘇州人氏中,唐代著名詩人陸龜蒙曾寫過「滿目山川似勢棋,況當秋雁正斜飛;金門若召羊玄保,賭取江東太守歸。」的詩句。詠棋議政,立意高遠。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戍邊拒西夏,助學建文廟,道德文章,為人稱誦,是一位大政治家、大文學家。他的圍棋修養十分深厚,不獨喜棋、下棋、贊棋,而且還打算寫「棋史」。在他的「贈棋者」一詩中,就寫道:「……一子貴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於神,變化胡能擬?成敗系之人,吾當著棋史。」「棋史」的正式寫作,是明朝中葉以後的事情,但在北宋初葉,范仲淹就談到要寫「棋史」,在我國圍棋史上恐怕是最早的記錄了。

    明代的高啟寫過一首《觀弈圖》:「錯向山中立看棋,家人日暮待薪炊。如何一局成千載,應是仙翁下子遲。」彷彿就是「王質觀棋爛柯」,頗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而飄飄欲仙的意境了。

    與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並稱「吳中四才子」的徐禎卿——後來就演變成了蘇州彈詞《三笑》中的周文彬——寫過一首《弈台》:「仙人好博弈,時下綠雲中。一片蒼苔石,落花長自紅。」。也有出塵之雅,入世之趣。

    江南才子唐伯虎,在蘇州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大家對「唐解元三笑點秋香」的風流韻事耳熟能詳,也知道他的書畫價值連城,但或許並不知道他還是一位「日長全賴棋消遣」的圍棋高手。唐伯虎曾寫過不少有關圍棋的詩文。如「楊柳陰濃夏日遲,村邊高館漫平池;鄰翁挈盒乘清早,來決輸贏昨日棋。」其閒情逸緻,風流倜儻,由此可見一斑。此詩在《芥子園畫傳》中配畫,詩佳畫美,堪稱珠聯璧合。與唐伯虎齊名的仇英曾畫過一幅「仙弈圖」,筆意絕境。董其昌為之題曰:「仇實父是趙伯駒後身,即文、沈亦未盡其法。」

    清代的尤侗,是康熙時的翰林院檢討。他寫過一篇《棋賦》,以兵法、政事、盛衰、興亡來比喻圍棋,將圍棋的博大精深無窮變化,與幾千年歷史的風雲變幻人世滄桑相提並論。其中有「掉頭生殺,彈指興亡,推枰而起,滿紙滄桑……試觀一十九行,勝讀二十一史」的句子。淋漓痛快,斐然成章。

 

三、「狀元與圍棋 

    從隋煬帝大業三年(607年)開科取士,至清德宗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除科舉,近1300年全國共出文狀元(唐朝始有「狀元」之稱)596名,蘇州一地就有45名。在清代260年間,全國共錄取狀元114名,蘇州就有26名之多,竟佔了23%!所以康熙年間蘇州進士汪琬在翰林院中曾得意地說:「蘇州的土特產不多,只有兩樣。一是梨園子弟,一是狀元也。」

    「狀元公」除文章詩詞外,圍棋也常常是他們的雅好。

    明代成化年的狀元吳寬,一生「行履高潔,不為激矯,而自守以正」(《明史》卷一百八十四)。被譽為當時的「文章領袖」,曾擔任朱厚照(即正德皇帝)的師傅。吳寬非常喜歡「手談」,其棋藝如何不見記載。他寫過一首七律《觀弈》,其中有「高樓殘雪照棋枰,坐覺窗前黑白明。」的句子,詩情畫意彷彿就在眼前,真是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小品。

    清代乾隆二十五年庚辰科狀元畢沅,官至兵部尚書,又做過封疆大吏,可謂文武雙全。畢沅學識淵博,述著浩繁。《山海經校注》是他平生的得意之作。而最著名、最有影響的則要數《續資治通鑒》。畢沅經過20年不懈之努力,四易其稿,終於寫成《續資治通鑒》一書,全書凡220卷,計230餘萬字,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正好相銜接,填補了我國編年體通史上的空白。

    畢沅一生酷愛圍棋,與「棋聖」范西屏交往甚深。曾作長詩《秋堂對弈歌》相贈:「……到底輸贏歸小劫,爛柯人已閱滄桑。坐隱仙家藉養性,君今海內推棋聖……夜半局終涼月上,滿窗花影復空枰。」

    畢沅少年時,范西屏曾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住在他家,以弈會友,教授棋藝。有一次范西屏授三子與畢沅下了一盤棋,在對弈中他見畢沅聰明而有悟性,十分高興,就對畢沅說:「子若從予學,可至次國手。」但畢沅的祖父(雖然也是一位超級棋迷),終究認為讀書科舉才是正途,所以最終沒有讓他棄學下棋。但年幼的畢沅受三子就能與「棋聖」范西屏對弈,可見他的棋力也是不容小覷。

    畢沅天資聰穎又勤學苦讀,後來終於折桂奪魁狀元及第。畢沅一生著作等身,但圍棋始終相伴相隨,因此他的很多詩文都是吟詠圍棋的。如《觀棋》七絕四首:「清簟疏簾坐隱偏,參差月落不成眠。珠塵百斛渾輸卻,只失枰中一著先。」等。

 

四、「算博士」及其他

    「閑向松窗復舊圖,當年國手未全無。」說起歷史上蘇州的圍棋高手,當首推褚思庄。在(明)馮元仲的《弈旦評》中,褚思庄被稱為「算博士」。

    褚思庄是1500年前南朝(齊)的員外殿中將軍,常常陪侍齊高帝下圍棋。有一次高帝命他與當時的第一高手王抗對弈,這局棋他們從早上一直下到晚上,依然勝負未分。當時在一旁觀棋的齊高帝卻早已疲憊不堪,便命兩人先休息,待到五更時分再來決一雌雄。王抗隨即倒在棋盤邊呼呼大睡,而褚思庄卻端坐在椅子上,整整思考了一夜。至於這局棋誰贏誰輸,因無記載,不得而知。但「思庄達旦不寐,至翌日五更方決。」則一時傳為美談。「因運思深入,巧於斗棋,人不能敵。」褚思庄當時被評為「第二品」,相當於現在的七、八段吧。

    南朝宋明帝喜愛圍棋,還特別為圍棋國手設置了一種專門官署。叫「圍棋州邑」,褚思庄就擔任過「清定訪問」的官職。

    我國史書上記載的最早的一份復盤棋譜,便是褚思庄記下的。南朝宋文帝時,著名棋手羊玄保在會稽(今浙江紹興)任太守,皇帝忽然心血來潮,命褚思庄去會稽與羊玄保下棋。迢迢千里,一路風塵,如此車舟勞頓不說,回去還得對皇帝要有個交待,所以褚思庄下完棋後,就把棋譜記了下來。然後帶回京師,在皇帝面前一一復盤評述,總算了結了這趟勞心勞力的皇差。「因置局圖,還於帝前復之。」這就是目前我們所知的最早的記譜復盤。褚思庄曾著《棋品序略》三卷、《建元永明棋品》二卷,可惜後來均已散佚。

    《蘇州府志》(清)中,有「褚胤,郡人,年七歲,善棋。及長,冠絕當代。」的記載。褚胤和褚思庄同為南北朝時宋朝人。宋文帝時,褚胤的圍棋被稱為「天下五絕」之一。可惜因叔父犯罪,他遭受株連。何尚之等官員上書皇帝:「胤弈棋之妙,超古冠今……父戮子宥,其例甚多。特乞與其微命,使異術不絕。」說褚胤棋藝超群,在前人之上。為使圍棋精華不致失傳,請求赦免。誰知皇帝——雖亦喜愛圍棋——卻是無動於衷,仍下旨將他殺害。一代棋星從此隕落,棋手莫不痛惜;罕見天才英年凋謝,百姓人皆嘆息。

    褚胤因「七歲入高品」,所以在《弈旦評》中,僅排在「圍棋鼻祖」弈秋之後,稱為「天王」,可知後世之人對他的棋藝評價之高。

五、群賢蔚起

 

    明末清初,圍棋昌盛,真是「群賢蔚起,競長爭雄。」

    這時的蘇州著名棋手有盛大有,頑強好戰,秉性執拗,棋風自成一格。康熙七年,馳騁棋壇五十餘年的盛大有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遇到「天仙化人絕無塵想」的青年黃龍士(後來被閻若璩列為與顧炎武、黃宗羲等並稱十四聖人中的「棋聖」),七戰全負。雖一世英名付之東流,但「屈則尺蠖,舒則龍翻」,依然竭盡全力,不失大家風範。所以「棋聖」黃龍士仍贊他:「盛(大有)當局面窘迫之際,亦有生機,本領自有過人之處。」在《國朝弈家姓名錄》中,盛大有被列於「大家」之後的「名家」,大致亦為二流棋手。

    其他還有范君甫,明代萬曆天啟年間蘇州的圍棋名家,「其局極大,棄取變幻為諸人冠,惜哉收局無成耳。」大概他的布局像現在的「宇宙流」,中盤的棄子和手筋也很出色,但是「官子」不精,以致虎頭蛇尾,常常錯失好局,所以在《弈旦評》中,范君甫被稱為「極低之高手」。

    明末清初時的李元兆,與當時「不失一先」的大國手周懶予,在嘉興對壘十局,竟然勝出六局。過後他得意地說:「周怯野戰,吾故以野戰勝之。」也算是機智善變,膽識過人。

    列入《國朝弈家姓名錄》「名家」的蘇州棋手還有申立功、潘景齋、金秋林等。潘景齋和金秋林雖然被稱為晚清「十八國手」,但棋力似乎已是「二手」,因而便不作介紹了。

    徐星標倒不可不提,因為世人多曾疑其即是徐星友,其實不然。徐星友是清順治康熙年間杭州棋手。他被「棋聖」黃龍士讓三子的十局棋,就是赫赫有名的「血淚篇」,其間兩人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局面新奇突兀前所未有。十局終後,徐星友遂一躍而成國手,與黃龍士齊名。而徐星標則是清雍正乾隆年間的蘇州圍棋國手。

    徐星標幼年知弈,在十一歲時,有一次西江棋客來訪,不巧其父外出,他就代父迎戰來訪棋客。客人見他年幼,便要讓子,而徐星標卻說:「兒,主人也。客遠來,願讓客先。」布局審勢雖出於家傳,但中局對抗則常常奇思異想,妙著迭出,他一邊嬉戲一邊便將來訪棋客殺得大敗。徐星標真是一個圍棋天才。袁枚為其撰寫的《徐君星標墓志銘》中寫道:「……吁嗟徐君世罕有,能向弈秋借其手。坐隱一枰消永晝,天年終時六十九……棋之藝一日不絕,君之名一日不朽!」徐星標的父親徐培雲亦是蘇州圍棋國手,但可惜的是「不知何以兩世通國,竟絕無一局之傳也?」徐星標雖然其名不朽,但最終卻無一紙棋譜留於後人。

    清乾隆年間,蘇州貢生汪縉工古文,在他的《汪子文錄》中,著有《弈喻》、《弈說》(三篇)、《弈事》、《弈樂》共六篇棋論,由弈棋之道推而論及為學之道、人生之道。在《弈喻》一文中,他將「弈」與「易」相提並論,並稱「弈」為「天技」,而且將其凌駕於「道德」、「功名」、「文章」之上。在重文輕技的當時,汪縉可謂見識獨特不同凡響也。

    明朝景帝時的國子祭酒蘇州人劉鉉,寫過一首《少年游》:「石榴花下薄羅衣,睡起卻尋棋。未省高低,被伊春筍拈了白琉璃。釧脫釵斜渾不省,意重子聲遲。對面痴心,只愁收局腸斷欲輸時。」詞中說的是他的友人與一位女子對弈的風雅之事。

    明代的蘇州確有一位棋藝高超的美女棋手,她叫薛素素,是明代惟一有史料可查的女棋手。薛素素多才多藝又美麗聰慧,棋、詩、書、琴、簫、綉、畫……無不工絕,有「十能」之稱,市井坊間一時傳為美談。「小閣幽窗靜弈棋」,我想,大概也只有蘇州的滄浪之水,才能生出如此才氣縱橫卓冠群芳的女子吧。

 

六、幽窗棋罷指猶涼

 

    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蘇州園林,內涵非常豐富,與中國傳統文化「琴棋書畫」可以說密不可分。在山水泉石亭台樓閣的園林里,「琴棋書畫」從來都是必要的生活內容。

    「網師園」的「擷秀樓」,陳設精緻傢具考究,其中還擺放了一張紅木仿竹紋的棋桌,以備主人與來客對弈……這時我忽然想起了《紅樓夢》里「大觀園」中的一副對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不由得令人遐思悠悠心馳神往。在「留園」的「揖峰軒」里,琴棋書畫,更是一應俱全——一軸古畫,一架瑤琴,一部法帖,一局圍棋……「獅子林」中「九獅峰」後的一排漏窗,裝飾成琴棋書畫四種圖案,漫步廊間,很有幾分蘇東坡先生讚賞不已的「棋聲花院閉」的意境了。

    「園裡水流繞竹響,窗中人靜下棋聲。」歸隱的官宦,風雅的文人,在窗明几淨的園林書齋中「紋枰論道」,頓感「無俗客塵事之累,當是震旦凈土,人世丹丘。」那是何等的閑適;「香絮粘棋局,閑花落硯池。」那又是何等的雅緻!圍棋使蘇州園林更添了幾分古樸,儒雅,自然散發出一種氤氳的書卷之氣。

    蘇州城中有個「怡園」,小巧雅緻,疏朗宜人,從前是一個弈人云集「紋枰論道」的場所,很像范西屏在《桃花泉弈﹒自序》中所說:「國初"弈樂園』諸公,冥心孤詣,直造單微。」中的「弈樂園」。「弈樂園」後來衰敗不見其蹤,究竟在何處,後人不得其詳,有人認為在揚州一帶。而蘇州「怡園」卻依然「怡性養壽」。

    從2000年起,「舊時江南夢裡水鄉」的古鎮同里,開始承辦圍棋「天元杯」的三番棋決賽。到目前為止,同里已連續舉辦了九屆比賽。「南天元北名人」,「天元杯」圍棋決賽是國內一項等級高影響大的重要賽事。新加冕的「天元」,常常還要與韓國「天元」、日本「天元」一爭高下,看看誰才是「圍棋三國演義」里真正的俊傑,所以影響波及海外。將「天元杯」決賽放在優美如畫的「退思園」里,不能不說是同里人的一著絕妙好棋!真是「園因棋而添色,棋因園而增勝」。你看,「退思園」里頂尖高手對決,電視機前無數棋迷關注。使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蘇州園林文化氣息更濃,使小橋流水的「舊時江南」更雅,使「夢裡水鄉」成了「圍棋之鄉」。

    旅居日本的華僑盛毓度先生,是清末著名洋務大臣盛宣懷的孫子,也是蘇州「留園」的最後一任主人。1987年,他在日本「留園飯店」設宴,熱情款待了來日參加「第二屆中日圍棋擂台賽」的聶衛平九段等中方棋手,祝福中國圍棋重振雄風再領風騷。盛毓度先生是一位圍棋愛好者,一直想為祖國的圍棋振興做點貢獻,所以他就在日本舉辦了一項國際圍棋比賽,並取名為「留園杯」——是蘇州園林的豐富內涵才能相配圍棋的博大精深,還是圍棋的變化無窮相似蘇州園林的移步換景?真是意味深長。「留園杯」比賽每次都要邀請中國的優秀青年棋手參加,這也算是蘇州「留園」和圍棋的再次結緣吧。「無可奈何花落去」,遺憾的是「留園杯」後來沒有能繼續下去。

七、蘇州的「厚味」

 

    蘇州文化發達,所以圍棋極為普及。在眾多的圍棋愛好者中,有文人雅士,也有販夫走卒;有耄耋老人,也有垂髫少年。大街小巷的各個棋室中,常常是「棋聲丁丁」座無虛席。尤其是蘇州的作家、編輯、記者、教師,這些文化人幾乎都能「紋枰對坐,從容談兵」。工作之餘,他們每每「忘憂清樂在枰棋」,或三二棋友切磋棋藝,或燈下獨弈打譜擺棋。他們的棋藝水平都不差,不少人還取得了業餘圍棋段位。「本圖忘物我,何必計輸贏。」每年他們還有自己的圍棋比賽,如「作家杯」、「九龍杯」等,這是歷史文化名城中一個獨特的景緻。其中范萬鈞先生,不可不提。

    范先生我們都稱他為范老。在范老給我的贈書《給朋友們》的扉頁上,有「難得古稀,何不瀟洒黃昏」的題詞。范老原來是蘇州吳縣的領導,在致仕後的「黃昏」,他確實是在為「老年圍棋賽」、「青少年圍棋學校」、「職業圍棋俱樂部」而「瀟洒」。我對范老的家,杜撰了一副對聯來形容——「一門三學士,九星二棋迷」。范老本身就是記者出身的作家。他的一雙兒女范小青、范小天,都是中國著名的作家,才思敏捷妙筆生花。而范老父子對圍棋的痴迷,,也是文壇上的一段佳話。范老下棋飛快而棋風好,平易近人而人品高。

    范老熱心扶持的「吳中職業圍棋俱樂部」,在地級城市中是絕無僅有的。他在《城市商報》上發表的一篇短文《棋樂無窮》中說:「培育小棋手是我們棋協、俱樂部的一項重要任務……現在的圍棋俱樂部在全國發展很快,越來越多,不少是以盈利為目的,而我們是月月貼錢、年年貼錢辦比賽,所以有人開玩笑說我們俱樂部是『傻瓜俱樂部』。……」他希望蘇州的圍棋不佔「天元」也有一「星」,這才能與蘇州歷史文化名城的地位相符,與蘇州繁榮的文化經濟相配。范老擔任董事長的「吳中職業圍棋俱樂部」培養的蘇苑小學十歲女學生朱婷文,榮獲2004年全國《育苗杯》兒童組冠軍後,范老高興得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七十年代圍棋剛剛恢復。1973年,沈果孫——蘇州籍棋手,1964年全國圍棋賽的「探花」——就在上海執白贏了來訪的日本「十段」坂田榮男二子,這是令有「剃刀」之稱的日本超一流棋手「耳赤的一局」。一向心高氣傲的坂田,在輸棋後由衷地對沈果孫說:「這是你畢生的傑作……」當時在圍棋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出身於書香門第的沈果孫七段,寫得一手好文章,常常在《體育日報》和《圍棋天地》上報道和點評國內外的各種圍棋賽事。後來就致力於圍棋理論的研究,寫出了《圍棋基本定式》、《圍棋棋理與妙手》、《圍棋關鍵時刻一著棋》等不少著作。他的文章娓娓道來揮灑自如,非常引人入勝。蘇州的《城市商報》上,曾經連載過沈果孫七段的《圍棋的道與魔》,有圖有文精彩紛呈,真是令人「好讀書不求甚解」,而「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當時插隊在太倉的蘇州知青章德輝,還是一位沒有段位的業餘棋手,在「文革」時期代表蘇州參加江蘇省圍棋比賽,剛出道便所向披靡連戰皆捷,曾連續三年獲得省賽冠軍,後來便調入圍棋國家集訓隊。章德輝還多次代表南京《揚子晚報》出戰「晚報杯」全國業餘圍棋比賽,也有不俗的戰績,曾數次名列全國業餘十強。繼章德輝之後,常熟青年時霖,也是在省圍棋比賽上,幾次奪冠而歸。蘇州棋手的實力,由此可見一斑。

在2008年的全國「晚報杯」圍棋比賽上,出現了一隻新面孔,那就是年青的「姑蘇晚報」隊。這是惟一的地級市的圍棋代表隊——「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數年前,我在一篇報道上曾看到,蘇州的圍棋雜誌訂閱數在省里是獨佔鰲頭,而省里的訂閱數在全國又是名列前茅。從圍棋刊物的訂閱數,可推知大致的棋迷人數。蘇州的棋迷群體,在國內大概也算得上是一個「大模樣」吧。

    總而言之,蘇州現在的圍棋狀況,用「厚味」兩字來形容,最是確切不過。「厚味」是圍棋中的一個術語,意為紮實而有潛力。雖不一定能一招制勝,但生動而有「味道」,發展前景令人看好,所謂厚積薄發是也。

 

八、稍遜風騷

 

    蘇州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各行各業皆有出類拔萃者。在「琴棋書畫」中,琴有「虞山琴派」,畫有「吳門畫派」,書則有「吳門書派」,獨獨在圍棋上卻只見有「永嘉派」(浙江溫州)、「新安派」(安徽歙縣)、「京師派」,卻從來沒有什麼「吳派」或「蘇派」。明代范謙曾說:「學詩學畫學書,三者稱蘇州為盛。」其中亦未提到「學棋」一事。這常常令聰明儒雅的蘇州人百思不得其解。

    蘇州雖盛產「狀元」,但江東英俊中卻從來沒有「通國之善弈者」。而且從古至今,一直如此。

明末清初,與蘇州近在咫尺且習俗相近的無錫,出過一位「名噪京師,棋藝獨步一時」的過百齡。清順治年間,蘇州的北面有泰州黃龍士,「如淮陰用兵,戰無不勝」。乾隆時,不遠的南方又有「如神龍變化,莫測首尾」的海寧范西屏。雖然有南朝吳郡褚思庄和清代蘇州盛大有,但畢竟皆為二流棋手。這些也是鳳毛麟角十分難得的了。現在中國圍棋的頂尖高手,天南地北皆有,卻也未見有吳儂軟語的姑蘇人氏。遺憾之餘,我常猜想,這恐怕與蘇州有眾多的文人下棋有關係。

    文人下棋講究修身養性,講究品味怡情。重視的是下棋的過程和下棋的體會。在文人的眼中,圍棋是藝術,而不是體育;是「手談」,而不是拳擊;是「坐隱」、「爛柯」,而不是鋒芒畢露。他們推崇的是「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境界,正如李漁在《閑情偶記》中所說:「百骸盡放之時,何必再期整肅?萬念俱忘之際,豈能復較輸贏?」所以勝負就往往退居其次。因此,從本質上講,文人下棋與古風相近。

    蘇州文化積澱深厚,圍棋又是獨特的內涵異常豐富的文化,自然最受蘇州文人的青睞。因此還有「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的感謂。圍棋作為一種修養,一種文化,大家覺得至少應該略知一二,所謂「一筆好字四子圍棋」是也。但無形之中又或多或少受1000多年前韋矅《博弈論》的影響:「假令志士移博弈之力,用之於詩書,是有顏閔之志也;用之於智計,是有良平之思也……如此則功名立而鄙賤遠矣。」因此,倘要將下圍棋作為一種職業,文人們就又覺得將雅變俗由高走低了。就像文人喜歡拍曲唱戲,但始終願為票友,而不肯下海一樣。

    在這種傳統下,就很難會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也就難於產生那種以爭勝負為職業的國手了。在這種傳統下,不少在圍棋上極有天賦的孩子,最終還是選擇了「唯有讀書高」的道路。八十年代初,中國有四個孩子被日本「棋聖」藤澤秀行視為神童,曾在日本的圍棋刊物上預言將來必成大器,那就是上海常昊、湖南羅洗河、蘇州施瑜、吉林王治國。彈指一揮間,現在常昊和羅洗河都已是超一流的九段國手,並相繼獲得過「應氏杯」、「三星杯」等世界職業圍棋錦標賽的冠軍。而施瑜則是讀了大學,「笑漸不聞聲漸消」,最終與圍棋分道揚鑣。曾入選「國家圍棋少年隊」的張啟,是一位對圍棋極有悟性的天才少年,後來也是放棄了職業圍棋生涯,進了「復旦大學」,其過程與施瑜幾乎是大同小異。

    儘管蘇州人傑地靈,才俊濟濟;儘管蘇州圍棋普及程度很高,有業餘段位者車載斗量,但在「紋枰論道」上,總比其它地方「略輸文采稍遜風騷」——吳儂軟語總差一口氣。

    或許就像歐美人習練鋼琴並不一定要成為音樂家,蘇州人下圍棋也不必定要成為勝負師。且將此作為一種文化修養,一種藝術品性,則對提高人的綜合素質大有裨益。古人云,圍棋有「五得」。李漁在《閑情偶寄》也曾說道:「一涉手談,諸想皆落度外……」現在則有一句笑話「會下圍棋的人不會成為壞人」,也有這麼一點意思。

    「試觀一十九行,勝讀二十一史。」蘇州還是下棋的人多,蘇州多的還是文人下棋。

【注】此文發表在2013年第10期《圍棋天地》上( 2013年5月15日)

 

 

絕妙好辭

——《圍棋天地》雜誌編輯對《圍棋與蘇州》的評論

王元 八段

    本期中,《圍棋與蘇州》,是精彩文章,絕妙好辭。各位中,去過蘇州的,一定不少,但是否都了解圍棋在吳文化里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呢?拜讀此文後,我想,這時的看蘇州,才是立體全景的啊。另外,文中羅列的與圍棋相關的詩句,何其美妙:「一燈明暗覆吳圖」,只有不用電的燈,才有這般意境。「試觀一十九行,勝讀二十一史」,棋中有大千世界,清代先人早有感悟。不僅如此,更早的是班固的《弈旨》:「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班老師的這幾句話,我已引用了多少次,原因無他,只緣其到位,壯美!當然《圍棋與蘇州》文中,還有所引的兩句,令人心動不已:「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人活著,除了必須去做的事,還該做些什麼,人家交代得很清楚啊……

 

摘自2013年第10《圍棋天地》雜誌的「編輯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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