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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作者:小岸)

  小岸,本名董俊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陽泉。魯迅文學院第17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小說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溫城之戀》《夢裡洛神》,散文集《水和岸》,長篇小說《在藍色的天空跳舞》。曾獲第三屆、五屆趙樹理文學獎,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

1

  離婚以後,韋琳搬到了遠離城市的鄉村,過起了嚮往中的隱居生活。  這是一座名叫秀水的村莊,地處偏僻,卻也趕時髦搞新農村建設,蓋了幾幢四層小樓。歐式風格,赭紅色屋頂瓦,灰白色外牆磚,遠看就像一棟棟別墅。遺憾的是,配套設施不完善,既沒有安裝暖氣,也沒有接通煤氣管道。農民雖然住上樓房,取暖還是用傳統的鐵皮洋爐。做飯則有的用電磁爐,有的用煤氣罐,還有的燒煤球。  韋琳是無意中發現這個村莊的,有次開車途經附近一條山路,遠遠看到山腳下卧著一座村莊。正是黃昏,夕陽西下。田野巷陌,枯藤老樹,頗有點世外桃源的安謐。幾幢依山而建的漂亮小樓更是吸引了她的眼球,忍不住把車繞到山下,進村遊覽。村口有幾個閑聊的村民,她即興打問房租。村民們很意外,說從沒有人到這裡租房子。她便留了電話,指著那幾棟樓房說,如果有人願意出租那裡的房子,就與她聯繫。  第二天,韋琳就接到了房東電話。她先問租金,對方吞吞吐吐,顯然拿捏不準該要多少錢。她試著報了個價,差不多是市區房租的七八分之一。對方居然痛快地應承下來,這讓她暗暗吃驚。房東說房子裝修過,兩室一廳,廚衛齊全,還有些簡單傢具。她眼前浮現出那座幽靜的村落,別墅式的小樓,置身其中,彷彿漫步在歐洲小鎮。她半信半疑,果真能撿到這麼便宜的房子?  終於見到房東,一對老實木訥的中年夫婦。為了收取微薄的租金,他們寧願搬回破敗的老宅居住。夫婦倆見到韋琳後,也許是聽了別人慫恿,坐地起價,又把房租漲了三分之一。這讓韋琳有些惱火,她提出先看房子。房東帶她上樓,房子在四層,也是頂層。裝修簡陋,沒有壁紙,沒有落地窗,沒有電視牆,甚至連頂燈也沒有,光禿禿的天花板上安著一隻螺旋節能燈。空曠的客廳放著一張皮革沙發,邊角磨破了,露出裡面的海綿,像是別人棄之不用,扔在路邊的舊物。  牆角立著一張摺疊方桌,另有幾隻紅色塑料凳。為了迎接她,房間特意清掃過,亮如鏡面的乳白色地板磚一塵不染。韋琳專門檢查了衛生間,其他地方都能將就,衛生間馬虎不得。還好,座便式馬桶,太陽能熱水器,洗面池,洗漱台等,該有的都有。廚房有爐灶——是那種燒煤球的老式火台。這倒沒什麼,不用它便罷了。主卧有一張一米八的雙人床,一排四門衣櫃。她敏感地嗅了嗅鼻子,聞到劣質傢具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顯然是房東搬新屋才置辦的新傢具。她倒寧願是舊柜子舊床,結實環保,能用就行。大約組裝傢具不好搬移,不然,房東未必捨得把新傢具留給她使用。次卧空蕩蕩的,窗戶下面零亂地扔著幾隻紙箱子。房東說,這是兒子房間,東西都搬走了。韋琳略微感到心安,他們已經做好了向外出租的準備,接下來租金就好商量了。  「兒子多大了?」韋琳問。  「14歲,上學了,住校,平時不回來。」房東女人瞟了丈夫一眼,似乎擔心說錯話。她丈夫站在窗邊,推開一扇窗戶。風吹進來,窗帘掀動。不遠處,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正是春天,山桃花開至荼蘼,遠遠望去,就像一片一片尚未融化的積雪。  「這裡空氣好,俺村沒企業,離得大路遠。」房東男人顯然比妻子會說話,不失時機地誇耀,「大路在山那邊,有煤車經過,那邊村子都被大車糟害了,路邊的土都是黑的,樹葉也是灰的。哪像俺們村,青山綠水。」  「青山倒是靠得上,綠水嘛,就不用提了。」韋琳笑,這個村雖然名叫秀水,但只有一條細得像胳膊一樣的小溪,隨時會斷流的樣子。  「夏天河水大,能洗衣裳呢。」房東女人替丈夫解釋。  「你們只有一個孩子?」  「還有個閨女,十七歲了。」  「哦,該上高中了吧。」  「不,沒上學,就在家歇著呢。」房東女人再次瞟了丈夫一眼,夫婦倆表情不太自然。  韋琳沒多想,她大體摸清了這家人情況。夫婦倆育有一子一女,經濟狀況欠佳。房子是新的,幾個月前才請了暖房酒。簇新的房子就要租給外人,不舍之情溢於言表。看得出,他們非常珍惜這房子。擔心磨了地板,塑料凳和桌子的四隻腳都用布包裹著,像是穿上了襪子。傢具不捨得貼牆擺放,而是隔著幾厘米距離,許是害怕蹭臟刷得潔白的牆面。自製的開關貼,大約出自女主人之手,粗笨的紅色剪紙纏在開關四周,像爬著一條醜陋的蜈蚣。無論客廳還是卧室,包括廚房和衛生間,皆是用節能燈照明。不用想,瓦數一定低,為了省電。窗戶上方安裝著單薄的羅馬杆,垂掛著單邊短窗帘,布料是最低檔的化纖滌綸,遮光性差。她隨意拉了一下,陽光依然穿透窗帘照進來。房間處處都能窺出這家人的貧寒窘迫,還有他們對這套房子的喜愛重視。他們愛它,卻還是要把它租出去。這多像一段無望的愛情,我愛你,卻只能讓你和別人在一起。哈,韋琳不禁笑了,這個聯想太誇張了。房東夫婦不明白她為何笑,他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韋琳知道,他們還在盤算新漲的租金她能否接受。她黯然,這世上的可憐人真多。螞蟻一樣,弱小,卑微,為著那麼一點小小的慾望,糾結,掙扎。  她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誰不可憐?她也可憐。離婚時,房子給了前夫,她只分到一輛跑了五萬多公里的伊蘭特轎車。她是過錯方,出軌的把柄握在前夫手裡(雖然只是滑稽的未遂出軌)。最讓她心痛的是兒子也判給了前夫,當然,她自己也沒怎麼爭取。她不是稱職的母親,兒子長年住在爺爺奶奶家,只有周末偶爾接回家。兒子才上三年級,特別依賴祖父母,兩位老人也十分愛惜孫子。兒子判給前夫是正確的,跟著她不現實。  韋琳冷靜地對房東說,房租已經在電話里談妥,現在忽然漲價,她接受不了。房東夫婦面面相覷,那女人近乎哀求的眼神差點讓她心軟。她硬著心腸不鬆口,她算準了他們最終會妥協。誰會跑到這兒租房?最近的汽車站也得徒步半個小時。韋琳情況特殊,前幾年因公出差,遭遇了一場嚴重車禍。頭部受傷,胸肋骨斷掉兩根,腳踝骨骨折。兒子就是在那場車禍後搬去爺爺奶奶家住的。那次車禍,她在醫院整整躺了半年。要命的是,住院期間發現了卵巢囊腫,只好做手術。據說,卵巢是女人的生命之源。手術之後,月事都不準了,不是提前,就是滯後。受傷的卵巢再也恢復不到從前的健康狀態了,她也一樣。她的病表面上好得差不多了,但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大熱天也戴帽子,怕風,一吹就頭痛。若是哪天不戴帽子出門,便覺得腦殼冷颼颼的,像澆了瓢涼水。領導照顧體恤,讓她參與編輯一本行業雜誌,除了每周二例會,其餘時間不需坐班。雜誌兩個月出一期,有專人負責,她幫忙組稿校對,工作任務通過網路與同事對接。她感覺自己早早過上了退休生活,三十多歲就到了人生暮年。別人這個年紀還是風生水起的好年華,她卻像一株失去土壤的綠植,扔在了水裡。仍舊活著,仍舊有生命,然而,更像半死不活。  韋琳與前夫不是那種貼心貼肺的夫妻,兩個人在合適的年齡相親認識,然後順理成章結婚生子,就像按部就班完成生命中的既定程序。婚後,前夫從未像別的男人那樣把工資如數交到妻子手裡。結婚時按揭買的房子,前夫負責還貸,每月只給她五百元貼補家用。直到去年,房貸還清,前夫給她的生活費也不過多了五百,其餘依舊不肯交給她。當然,她也從未希冀自己能夠擁有那種「骨中骨肉中肉」的理想婚姻。她只求和睦共處,相互信賴,這應該是維持一段婚姻最基本的條件吧。然而,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破壞了這種信任。她反思自己的輕浮、愚蠢、水性楊花。輕易被誘惑,輕易付出真心,輕易不顧一切,輕易葬送了這段長達十年的脆弱婚姻。  韋琳工資不高,加之不擅理財,這麼多年沒存下多少積蓄。離婚後,除了一輛轎車,手裡存款寥寥無幾。就算想買房子,也只能望洋興嘆,退而求其次租房。找中介不知看了多少房子,皆不滿意。條件好的價格接受不了,價格合適的居住環境不滿意。搬回娘家住了幾個月,母親早幾年就去世了,父親春心不老,似有再婚打算。父親還沒老到需要人照顧的年紀,每日耍拳,練劍,攝影,旅遊,日子過得比年輕人還豐富。  父親是一個古詩詞愛好者,隔三差五招幾個老先生老婦人到家裡喝茶聊天,吟詩作賦。他明顯對一個姓沈的寡居老婦人有好感,沈女士耆婦色衰,卻還時常穿著鮮艷服飾。有一次,韋琳替他們切水果,湊近看,發現年邁的沈女士還使用睫毛膏。眼睫毛刷得像蒼蠅腿,黑色的小渣子落在皺巴巴的眼瞼下方,看上去髒兮兮的。「最美不過夕陽紅」只是一句騙人的話,韋琳對這個描眉畫眼的老太太心生厭惡,不自覺露出怠慢之態。這下,惹得父親不高興了。事後,大動干戈,還怒摔了一隻茶杯,以示警告。  韋琳敏感地察覺到父親對她的嫌棄,巴不得她趕緊搬走。這令她心寒,卻也能理解。她慶幸母親去世得早,不必親眼目睹她離婚的狼狽。她還有個哥哥,生活在距離不遠的另一座城市,除了逢年過節,兄妹之間鮮有往來。所謂親情,並不都像文學作品裡表現得那麼感天動地,蕩氣迴腸。現實生活中,父母子女也好,兄弟姐妹也罷,各有各的人生,彼此間都築有一段堅固的高牆,沒有誰能夠輕易跨過去。  房東最終妥協了,按照之前約定,與韋琳簽了一年合同。韋琳主動送了房東女人一件咖啡色外套,還有一條玫紅色羊絨披肩。雖然不是新的,但衣服沒穿過幾次,披肩也只圍過兩回。  韋琳給出租屋添置了一台小冰箱,又買了一台降價處理的電視機。這裡村民不安裝閉路,都是配衛星鍋接收器看電視。她買了電視,卻沒裝接收器。電視機買回來孤零零扔在地上,連包裝都沒拆。她知道原因,又不想揭穿自己。她擔心自己葉公好龍,缺乏足夠的信心在這裡長期居住。  除了冰箱和電視,她又買了電磁爐,電飯煲等做飯用的器具。她不會燒火做飯,也不想用煤氣罐,據說要到市裡的煤氣公司購買,用完了還得更換,光是想想就麻煩。讓她意外的是,鄉下電費竟比城裡高兩倍,顯然增加了居住成本。不過,相較便宜的房租,多出的電費還是值得的。一切準備就緒,她便帶著行李搬離娘家,住到秀水。彷彿舊時隱士,歸園田居,過上了清風明月的鄉村生活。她沒告訴父親自己去了鄉下,而是謊稱同事有一套閑置的房子低價租給她。臨別時,父親違心挽留,她客氣解釋,彼此惺惺作態。出了家門,她傷感不已。她知道父親愛她,就像她愛父親一樣。只是,這樣的愛在千瘡百孔的生活面前,顯得那麼弱不禁風,微不足道。  她打起精神開始一個人的生活。她給吃飯的桌子粘了貼紙,鋪了桌布。買了形狀好看的花瓶,隨意插幾枝路邊采來的野花。破舊的沙發擦洗乾淨,破損處噴了雙氧水消毒,最後遮蓋了一塊色彩明亮,質地柔軟的人造棉布。她網購了升降式寫字桌,旋轉電腦椅,簡易書架,還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住在這裡,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網購,取快遞得去鎮上,開車來回跑一趟頗費時間。房東家沒裝網線,4G信號弱。她用萬能鑰匙巧妙解鎖了鄰居的WIFI密碼,偷偷蹭網。總歸不方便,需要打開窗戶,爬到陽台才能搜索到信號。另一方面,她又覺得慶幸,約束了她在網上花錢的衝動。購物方面,她自控力弱,經常被華而不實的商品誘惑。譬如錫制的歐式燭台,水晶玻璃果盤,土耳其咖啡壺。連餐具都左一套右一套,充滿禪意的日式,華麗的歐式,古典的中式青花瓷。她是那種比較小資的女人,迷戀不切實際的小情小調。離婚時,這些東西通通丟在了原來的家。她本以為自己會永遠甩掉它們,宛如甩掉不願憶及的過往。搬到這裡後,她忽然想念它們。她買的東西,憑什麼留給前夫呢?她要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回來。她給前夫打電話,回了趟原來的家。  

2

  開車拐進小區大門,韋琳眼睛有些濕潤。她在這裡居住了近十年,結婚,生子,為人妻,為人母,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小區名叫「丁香園」,為了應景,種了大量丁香樹。這時節,正值丁香盛開。它們看上去是白的,又彷彿蓋了一層薄薄的紫色,「纖小淡白氣味芳」。那層紫色若有若無,捉迷藏似的,倏忽一逝。記得剛搬到這裡時,也是正逢丁香盛開。花枝密密匝匝纏繞在一起,一蓬蓬,一簇簇,蓬勃茂盛。她嗅到空氣中撲鼻的花香,滿心歡喜。如今,花香依舊,卻物是人非。  乘電梯上樓,大門虛掩,剛在樓下摁過對講門鈴,前夫提前給她開了門。她站在門口打量門上的對聯,前夫是個書法愛好者,字寫得不怎麼樣,但每年春節都喜歡自己撰寫對聯。這是他們離婚後第一個春節的對聯,不知他落筆時作何感想?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待進了家門,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嘆息實在多餘。她一眼就窺到了陌生女人的痕迹,門墊旁有一雙粉色蝴蝶結拖鞋,沙發上多了一隻卡通抱枕,玄關處垂掛著一串陶瓷風鈴。前夫似乎無意隱瞞,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遙控器,頻繁更換電視節目。  「對不起,打擾你了。」韋琳語氣平靜。  「瞧你說的,這麼客氣。」前夫回了一下頭,繼續手裡動作。韋琳瞟了一眼電視,他把節目切換到了體育頻道。  她彎腰換鞋,本想從鞋櫃再拿一雙拖鞋,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腳伸到了粉色的蝴蝶結下面。  「你要找的東西好像在卧室陽台的儲物櫃里。」  「我知道。」  韋琳趿著拖鞋徑自走向卧室,床單依舊是她熟悉的素藍格子。經過床頭櫃時,她頓了一下,低頭拉開抽屜迅速瞥了一眼。白色耳機線,紅霉素軟膏,感冒沖劑,丟了筆蓋的碳素筆,幾張來歷不明的名片……終於在角落看到一枚陌生的、造型誇張的朋克戒指,銀黑色,蝴蝶狀。文藝女青年喜愛的款式,戴在手上就像手背落著一隻碩大的黑蝴蝶。她心虛地回頭掃了一眼客廳,這個角度前夫看不到她。  陽台儲物櫃里放著不少東西,開會發的紀念品,喝水杯,工藝品,床上用品。她自己買的餐具,咖啡壺,茶具。她把這些東西統統裝在袋子里。她又去了趟書房,書櫃里琳琅滿目的小飾物,俄羅斯套娃,樹膠擺件,金屬雕塑,陶瓷娃娃……凡是她買的,她一樣不留扔進了袋子。她大刀闊斧的動作終於驚動了前夫,他側身站在門外看著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他的笑恰被她抬頭的瞬間捕捉到了,許是來不及收回,只得尷尬地停留在臉上。看上去,皮笑肉不笑。  這段婚姻原本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雖然離婚是她先提的。在那樣難堪的情景下,她只能擺出離婚的姿態,給自己保留一點顏面。她以為前夫會挽留她,畢竟她的錯誤並不是實質意義上的出軌。沒想到,他立刻就同意了。他答應得那麼爽快,簡直讓她疑心他其實一直就在等這句話。  她拖著兩隻沉甸甸的袋子走到門口,前夫客氣地說:「我送你下樓吧。」  「不用了。」她把袋子放在地上,低頭換鞋。  「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隨時回來拿。」前夫語氣慷慨,他自知財產分配上佔了便宜。  「你多久看一次孩子?」她穿好鞋,轉回身,語氣挑釁。  「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的。」  「那就好,孩子不能只和老人們在一起,他也需要父母的陪伴。」  「我知道,你有空也多去看看孩子。」  「我會的,不用你說。」  前夫把她送到電梯口,碰巧遇到女鄰居,定是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打招呼的口吻很不自然。  「哎喲,好久不見你了。」女鄰居眼神閃爍,似乎不敢與她對視。  「是啊。」她盡量笑著點點頭。  下樓後,她把袋子扔進汽車後備箱,抬頭朝樓上瞟了一眼。如果猜得沒錯,前夫應該躲在窗戶後面看著她。隔著十二層樓的高度,她在他眼裡,渺小得像只蟲子。  回到出租屋,韋琳把兩隻袋子扔在地板上,衣服也沒換就躺到沙發上休息。她累得氣喘吁吁,拎著這麼多東西爬了四層樓,身體果然吃不消。她需要梳理情緒,回顧剛才的一切。她可恥地發現自己並不是真得想拿回這些東西,而是找借口回一趟家。她為自己意識深處的想法而悲慟,她竟然暗藏與前夫複合的願望,雖然自己堅決不肯承認。前夫定是洞穿了她的心思,才把那女人的東西堂皇地擺在她眼前。一起生活了十年,他果然了解她。多麼不動聲色的拒絕,多麼清醒的示意。過去十多年時間裡,她真是小覷了他。蝴蝶結拖鞋,朋克戒指,卡通抱枕,陶瓷風鈴,它們的女主人這麼快登堂入室,也許早就與他陳倉暗度。他才是這段婚姻的背叛者,她愚蠢的錯誤正中他下懷,枕邊人的算計比外人的寡情更讓她驚心。  暮色很快吞噬了房間,她拖著疲乏的身體起身換衣服。她把袋子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打開一套古樸的日式餐具。玲瓏的小碗,別緻的杯碟,煙青色,線條簡潔,透出動人的媚態。她把燭台放在桌子上,插上三根蠟燭。蠟燭是購買燭台配送的,一直沒怎麼用過。劃一根火柴,點亮蠟燭。燭光照在旁邊的餐具上。在這個寂靜的鄉村夜晚,如鬼魅之火。這場景讓她想起看過的一部恐怖電影,頓時覺出害怕,「噗」一聲吹熄蠟燭,房間完全陷入了黑暗。她幾乎踉蹌著奔向門邊,摸到開關,按亮頂燈。  她嫌惡地看著那兩樣東西,心想,以後不會使用它們了。燭台被她快速收起,餐具扔進袋子。她就是這樣子,經常購置一些買回來束之高閣的閑物。她攤開自己雙手,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母親說她的手指肚紋路全是簸箕,一個斗也沒有,擔心她不會過日子,攢不住錢。母親說得真准,她果然不是居家過日子的好主婦。網上購物管不住自己的手,看到心動的東西茶飯不思,典型的剁手族。還時不時被奢侈品誘惑,買過不少名貴包包,也難怪前夫一直不肯把工資交給她。可是,母親還說過,她的小拇指比一般人長,將來必定有靠山。母親也有說錯的時候,她的靠山在哪裡?  

3

  接到快遞電話時,韋琳正給自己做午飯。午飯是麵條,她炒了番茄肉末炸醬。和面時,加了墨綠的菠菜汁,煮出來的麵條綠盈盈的,盛放在一隻闊口大碗里,澆上炸醬,撒上一層碧綠的香蔥末,賞心悅目。一個人的生活,更應該善待自己。這是她一開始就計劃好的,每一餐都要認真對待。她現在能夠享受的,也只有口腹之慾了。  秀水村不在快遞配送範圍,讓她去鎮上自提。如果送貨上門,加收二十元。她猶豫了一下,決定自己去取。  小鎮距離秀水村十多里地,開車十幾分鐘就到了。年幼時,她跟隨母親來過這裡,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她記得這裡有一條安靜的小巷,鋪著一塊一塊青石板。鎮上還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教堂,歷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現在的小鎮,早已沒有了記憶中的古樸,它喧囂骯髒,與那些司空見慣的北方小鎮並無二致。只有那座高高的教堂依舊佇立,讓她知道自己沒有記錯地方。  快遞取貨點就在一家花店附近,取了快遞,順便進花店買了幾盆綠蘿和吊蘭。整座小鎮,除去那座古老的教堂,其餘乏善可陳。路邊有賣水果的商販,她挑了一隻柚子,又買了些蘋果和橘子。  回到出租屋,韋琳把買回來的綠蘿和吊蘭並排放在高高的衣櫃頂,想藉助它們吸取劣質衣櫃散出的味道。或許是心理作用,沒過幾天,果真聞不到異味了。  住在秀水村,韋琳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不是有這樣的比喻嘛,一寸光陰一寸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無疑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剛搬來那幾天,什麼事也不做,經常蜷縮在沙發上發獃。目光怔怔地盯著一個點,看著牆上的光斑一點點移動。她覺得自己像一葉扁舟陷在汪洋大海中,周遭空蕩蕩的。大海無邊無際,她沒有目的地。幸而風平浪靜,沒有翻船的危險。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麼樣?她,姿色平常的半老徐娘。最好的年華過去了,再婚未必能遇到合適對象。離婚消息傳開後,有朋友熱絡地替她做媒。她沒興趣,以身體有病為由退避三舍。她還沒有從上一段糟糕的情事中走出來,雖然,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早晨,天不亮,韋琳就醒了。仰面躺在床上,盯著窗帘。夜色躲在窗帘後面一點點變薄,天光大亮,漫長的一日開始了。  她下樓散步,遠遠看到房東女人在山腳下收拾菜地。她走過去打招呼,問:「你種的都是什麼?」  房東女人羞赧一笑,「隨便種點,黃瓜,西紅柿,茄子。」  韋琳心裡一動,「我也想種菜,難嗎?」  有一部日本電影《小森林》,講述一個女孩從城裡返回鄉村生活的故事。女孩自己種糧食,種菜,從春到冬,親手製作各種食物,用勞動和汗水犒勞自己的胃口。她不禁自戀地想,搬離城市的她頗有點像電影里的女主人公。  房東女人把邊角一塊長條形菜地給了她,形狀彷彿山西省地圖。「你想種的話就種那塊地吧,送給你。」  「這,合適嗎?我怕種不好,反而糟蹋了。」韋琳瞅著那塊地,猶豫不決。  「沒事,有我呢,你不會種,我教你。」房東女人眨巴著眼睛,嫣然一笑。韋琳一直以為房東女人足有四十多歲了,這一刻,忽然有些疑惑,忍不住問,「大姐,你多大了?」  「什麼?」房東女人沒聽清楚。  「我問你,你多大了?」  「哦,三十六歲了。」  村裡人說年齡喜歡報虛歲,果不其然,房東女人與她同歲。她心裡吃了一驚,鄉下人吃苦受累,風吹日晒,不過才三十多歲嘛,看著倒像個老婦人。  「哦,那你結婚挺早,孩子都那麼大了。」韋琳掩飾自己的驚訝。  「嗯,十八歲就生孩子了,你呢?你多大了?」  韋琳不情願地回答:「我們大概同歲,我屬雞。」  「不可能吧?」這下輪到房東女人吃驚了,她瞪圓了眼睛看著韋琳,「以為你是小姑娘呢。」  韋琳笑了,她和所有女人一樣,喜歡被人誇獎年輕。雖然,其實,並不年輕了。  韋琳接受了房東女人的饋贈,煞有介事地制訂了一份計劃表,貼在牆上。早七點半起床,八點早餐。上午去地里干農活。她購買了容易成活的蔬菜籽,嚴格按照房東女人教給她的方法,鬆土,撒種,施肥,澆水。眼看它們冒出嬌嫩的綠芽,一日日成長。她辛勤勞作的樣子有些古怪,頭上戴著寬邊草帽,臉上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村民們看她的眼神流露出几絲奚落,城裡人太嬌氣了,他們心裡一定這麼想。  不做農活的時候,韋琳就在村裡四處走走。秀水村有間形同虛設的農家書屋,自她來了以後,終於有了讀者。書屋環境不錯,寬大平整的閱讀台,兩排結實的靠背椅。看管書屋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村民,他同時兼顧打掃村委會衛生。  韋琳經常一個人坐在寬敞的書屋翻閱書籍。書的種類還真不少呢,大多來自外面的捐贈,有的蓋著私人藏書印章,有的還有作者簽名。韋琳喜歡讀小說,這個習慣從少女時期就養成了。雖然,書里的故事並不能給她帶來實際利益,她還是很享受沉陷其中的樂趣。  村民們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女鄰居態度友善,免不了背後忖度她的來歷。單身,而且還算年輕。在鄉下人眼裡,她稱得上漂亮。像個闊女人,去小賣店買東西只揀貴的買。還有一輛車,雖然不是什麼好車。為何一個人住到偏僻的鄉村?不久,大家都知道她是來養病的。她給自己杜撰了一種呼吸道方面的疾病,需要到空氣新鮮的鄉村居住。  村裡有間理髮店,生意慘淡。老闆娘另闢蹊徑,買了一張電動麻將桌,招徠了幾個閑人。韋琳偶爾加入其中,大家都喜歡她,不僅出於對一個城裡女人的好奇,還有她拙劣的牌技——幾乎每次都輸。  牌桌上有個男人姓張,大家叫他老張。老張不吸煙,穿戴整齊,口腔清潔,不像莊稼漢。問起方知,老張不是純粹農民,早年在運輸公司上班,後來下崗了,娶的老婆是村裡人,便搬回村裡居住。老張車技嫻熟,隔幾天,會受雇外出跑一趟長途。韋琳喜歡老張這樣的牌搭子,輸贏多少不在意。不像其他幾個女人,贏了歡天喜地,輸了就耷拉著臉,搞得她心裡很有壓力,連贏兩把都不好意思,恨不得趕緊輸出去,哄她們高興。她不是有錢人,但賭注太小,那點小錢,並不放在心上。  韋琳在理髮店見到房東家的女兒,名叫小魚。難怪房東夫婦提到女兒時,閃爍其詞。小魚身體有殘疾,走路輕微搖晃,保持不了身體平衡。大約無處可去,常常一個人晃到理髮店消磨時間。小魚很安靜,總是搬只板凳坐在旁邊,一看就是大半天。起初,韋琳以為小魚和那個一夜成名的女詩人余秀華一樣,只是身體有殘疾,口齒不伶俐,智力無礙。後來聽到別人問她話,「小魚,想找對象嗎?」小魚點點頭,認真回答,「想。」  「想找什麼樣的?」  「有錢的。」  「為什麼找有錢人?」  小魚咧開嘴笑,含糊不清地回答:「有錢能買好吃的。」  韋琳面露詫異,老闆娘主動解釋,「這孩子命苦,一歲時發高燒,沒來得及治療,落下後遺症。不僅走路不穩當,說話不清楚,連腦子也燒壞了。」  小魚不漂亮,但身材高挑,尤其胸前兩砣肉,脹鼓鼓的,沉甸甸往下墜。韋琳在菜地碰到房東女人,便向她建議,「給小魚箍個胸罩吧。」  「不用,犯不著。」房東女人毫不在意。  韋琳嘆了口氣,讓一個大姑娘整天拖著兩隻呼之欲出的乳房,男人們看她的目光都是淫邪的。這些話,她不好意思說出口。  晚飯後,韋琳習慣下樓去村裡的小學轉悠。秀水村只有一所小學,學生不多,荒廢了。家長都把孩子送到鎮上讀書,村裡專門購了一輛校車接送學生。荒廢了的校園並沒有閑置,而是成了村民們跳廣場舞的好去處。每天晚上,女人們聚集在一起,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韋琳站在旁邊看著她們,感受她們的喜悅奔放。理髮店老闆娘發現了她,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拉進跳舞的人群中。廣場舞學起來容易,她跟著做了幾個動作,漸漸地,也融入其中了。  

4

  周二,是韋琳進城的日子。她早早起床,洗了個熱水澡。喝了一碗熬得黏稠的小米粥,又用平底鍋煎了兩個雞蛋。平時沒機會穿的衣服,這一天要拿出來穿。高跟鞋,連褲襪,蕾絲短裙,杏色風衣。長發垂肩,佩戴一頂俏皮的杏色八角帽。她要用半小時化妝,一番忙碌後,鏡子里是一張妝容精緻的臉。她的心驀地跳了一下,這麼好看的臉,真的就完了嗎?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里的一句話從她腦子裡冒出來。「她們以為她這輩子已經完了嗎?早著呢。」  那是民國時代的白流蘇,她是21世紀的韋琳,她們中間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時間。衛生間燈光昏暗,鏡子里的她彷彿籠罩在舊時代的背景下,潮濕的水汽在空氣中氤氳瀰漫。不甘心又怎樣?不甘心就這樣完了?她悲傷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顆心沉下去,像是覆蓋了一層灰。  她穿著高跟鞋,拎著手袋,走下樓。時間還早,才六點半。她暗暗希冀能遇到幾個村民,平日里,素麵朝天慣了,衣服也穿得隨便。她希望有人能夠看到她的另一面,她借居在這個小村莊,像村婦般潦草度日。但是,另一面,她依舊是時尚新潮的都市女郎。  她的車停在樓下不遠處,走不了多遠就到了。就在她遺憾沒能碰到相識的村民時,車子旁邊看到了老張。  「老張,」她高興地打招呼,「這麼早,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等你。」老張朝她點點頭。  「等我?」  「我知道你今天進城,想搭你的車,進城辦點事,不知方便不?」老張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似乎擔心打擾到她。  「哦,沒關係,上車吧。」  老張看著她腳上的鞋,「鞋跟這麼高,怎麼開車?」  「沒事,我經常穿高跟鞋開車。」  「那樣不好。」老張表情嚴肅。  「我車上放著豆豆鞋,一會兒換。」韋琳知道老張是好意,不想違拗他。她專門放了一雙平底鞋在車上,只是經常忘了換。  「什麼是豆豆鞋?」老張拉開車門坐進去。  韋琳打開車門,彎腰從手套箱拿出平底鞋,「豆豆鞋就是平底鞋。」  「有意思,可是,為什麼要叫豆豆鞋?」老張像個好奇的孩子,也許是沒話找話。  韋琳蹬掉腳上的高跟鞋,換上豆豆鞋,坐進駕駛座,一邊啟動引擎,一邊向老張解釋豆豆鞋來歷。  「豆豆鞋是國外發明的,鞋底為了防滑,有許多橡膠粒,看上去就像一顆顆小豆豆,於是就叫豆豆鞋。」  「這樣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一個小時後,韋琳把車開進了城市。老張讓她把自己放在濱河路口,說他去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大約下午三四點回村,你呢?時間差不多的話,順路捎你回去。」韋琳態度真誠,舉手之勞的事,她願意幫這個忙。  「不了,不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老張謝絕了她的好意,或許時間有衝突。  去了單位,韋琳直接到會議室。原先的辦公室被新來的職員佔用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她這隻蘿蔔早就沒有自己的坑了。同事習慣把她當病號,與她關係日漸疏遠。前不久,她主動向領導說了離婚的事,也是想獲取同情。同事們大概都知道了,他們看她的目光複雜曖昧。女同事客氣地誇讚她氣色好,越髮漂亮了。有同事推開一扇窗戶,她立刻慌張地把帽子戴上,帽檐拉下來。她說:「我怕風,風一吹就頭疼。」大家報以憐憫的目光,在他們眼裡,她似乎是個紙糊的人。  開完會,她照舊到領導辦公室小坐。領導詢問她身體狀況,她如實相告。領導是個已到更年期的女人,人老心不老,熱衷養生。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心靈雞湯與養生保健。韋琳經常送她一些小玩意,多是化妝品。這次,她拿的是一支無色唇膏。她強調這是純天然的,無色無味,可以吃到嘴裡。領導接過後,客氣地說:「小韋,你不用這樣,你雖然不坐班,工作也沒少幹嘛。」  「我沒別的意思,買多了,送您一支。」韋琳心虛地解釋。討好巴結領導的事她從前是不會做的,今非昔比,她這隻沒有坑的蘿蔔,每次到單位,都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她不能丟掉飯碗,這是最後的陣地。如果連工作都丟了,她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領導提起一個男人,「我丈夫朋友,中學老師,離婚了,帶著個女兒,女兒馬上就高考了,等女兒上了大學,他就是一個人。這麼好的對象,我就替你留意了。」  「哦,我暫時沒想過再婚的事。」韋琳推辭。  「見一面嘛,怪我多嘴,沒問你,就跟人家說了。」  話說到這份上,韋琳只得硬著頭皮應下,「好,那就見見。」  領導當下便給對方打電話,約好見面時間,說是晚上一起吃飯。  晚飯後再回秀水村,得走夜路,想改時間又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搬去農村住。  「你們單獨見個面,聊一聊。這種事情嘛,說到底,還得看緣分。」  「好的,謝謝。」她佯作感謝,心裡只有排斥和厭煩。  中午,她去學校接兒子。電話里約好的,爺爺奶奶也知道。她帶兒子去肯德基,兒子坐在她面前,話不多,她問一句,他才慢吞吞答一句。  「作業多不多?」  「還好。」  「會做嗎?」  「有的會,有的不會。」  「爸爸來看過你嗎?」  兒子搖搖頭,轉瞬又點點頭。  「你恨媽媽嗎?」  兒子迅速抬起頭,很快又垂下去,繼續專心啃手裡的雞翅。她的話,在兒子聽來,可能沒有任何意義。恨又怎樣?不恨又如何?兒子的爺爺奶奶都是小學教員,教了一輩子書。兒子跟著他們,無論學習,還是生活,都會得到很好照顧。她常常用這個聊以自慰,寬宥自己放棄了兒子的監護權。  前不久,剛看過一部電影《山河故人》,女主人公和她處境相似。電影里的母親和兒子說的那句話深深打動了她,「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會分開。」她把這句話轉述給兒子,這話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顯然太深奧了,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想到,兒子卻聽懂了,沉默了一會兒後開口,「爺爺奶奶也會和我分開嗎?」  「是的,不過,到那時你就長大了。」  兒子露出笑容,在他看來,長大是一件遙遠的事情,遠得夠不著。「傻孩子,其實轉眼就長大了。」韋琳心裡默默地說。她清晰地記得自己像兒子這麼大的時候,「六一」兒童節,母親給她紮上粉色蝴蝶結,穿上簇新的裙子,帶她到公園玩。彷彿就是昨天的事,怎麼忽然就過去了這麼多年?時光就像呼嘯的列車,攔也攔不住。  「你為什麼和爸爸離婚?」兒子忽然問她。  這是她最害怕面對的問題,前夫沒有把離婚的真相告訴父母,畢竟不是光彩的事,兒子自然也蒙在鼓裡。她盡量笑著說,「我和你爸爸性格不合。」  「其實我知道原因,」兒子抬起頭看著她,「爸爸喜歡別的女人。」  「你說什麼?」韋琳怔了一下。  「爸爸要給我找新媽媽,新媽媽是幼兒園老師,會彈鋼琴。」  「你見過她?」韋琳想起那雙粉色拖鞋的主人。  「爸爸帶她來奶奶家,一起包餃子,奶奶誇她包的餃子好看,像一朵一朵小白花。」童言無忌,兒子並不覺得這些話會傷害到媽媽。  她憐愛地看著兒子,前夫動作挺快,已經到見家長的程度了。遲早的事,早晚要面對。只有她還活在那件事的陰影里,走不出來。  

5

  韋琳的「出軌」,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笑話。  去年春節,韋琳被同學拉進了大學班群。她從不說話,潛水旁觀大家聊天,多是回憶學生時代趣事。多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閃回,她漸漸喜歡上了這個群,即使隔一夜冒出數百上千條信息,她也會耐著性子,一條一條查看。當她發現董鵬飛也在這個群時,便主動加他為好友。  董鵬飛曾經追過她,他們學的專業是市場營銷,男女比例差不多。董鵬飛在男生堆里不起眼,韋琳在女生群中也不出色。大三後半學期社會實踐,他們分在一個小組。他患了嚴重的蕁麻疹,臉腫得像饅頭。大家都躲著他,擔心是傳染病。韋琳外祖父是老中醫,她略微懂得一點中醫知識,判斷他是熱身著了風寒引發的急性蕁麻疹。她買了一瓶白酒一瓶醋,混在一起,浸濕毛巾,讓他把毛巾敷在臉上。第二天,他臉上的紅腫就褪了。返回學校後,他為她寫了一首笨拙的情詩。她至今記得兩句: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滿天的星光不如你的名字閃亮。直到大四,她終於半推半就答應與他交往,幾個月後,她就提出了分手。分手原因說起來難以啟齒,換到今天她可能沒那麼挑剔。她不喜歡他吃飯時嘴巴發出吧唧聲,又不好意思告訴他原因。他們還沒熟到那種程度,僅限於拉拉手的關係。分手後,董鵬飛曾經冒著雨等在女生宿舍樓下,渾身濕透了,當著她的面哭得像個孩子。她不喜歡男生流眼淚,這讓她覺得對方不是個值得依靠的人。她態度決絕,留下他在傾盆大雨里泣不成聲。她那時追求完美,以為有更好的愛情在前面等著她。結果,典型的狗熊掰玉米。後來交往的對象,一個不如一個。直到認識前夫,仍然不滿意。但她已不再是小女生,明白世上沒有完美的愛情,更沒有完美的婚姻。無論選擇誰,結果都是殊途同歸。  女人對於愛慕過自己的異性總是懷有特別的情愫,再遇到對方,不由自主會產生親近感,還有一種隱藏在潛意識裡的優越感。她甚至覺得自己低姿態主動加他好友都是出於這種優越感的表現。加為好友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私聊過。偶爾翻看他朋友圈,多是轉發一些建材行業類信息。她已經從群里同學的聊天中得知,董鵬飛做建材生意,還有自己的加工廠。她很難從朋友圈窺到他的生活狀態,只有零星幾張照片。一次是在沙漠,兩個騎著駱駝的背影,一男一女。她認出男的是董鵬飛,戴著寬邊牛仔帽,女的大概是他妻子。還有兩張是笨豬跳落瞬間拍的,一張男人,一張女人。兩個模糊的人影,吝嗇地不肯露出真面目。韋琳可不這樣,剛玩微信時,她迷上自拍,隔三差五就把自己的美顏自拍照發到朋友圈。新鮮勁兒過後,朋友圈不怎麼更新了,但之前發的那些照片還在。忽一日,董鵬飛給她點了許多贊,還留言誇獎她和從前一樣漂亮。她終於在私聊里,矜持地給董鵬飛發去一個笑臉。  兩人便開始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往事是禁忌,董鵬飛不提,韋琳也不提。通過聊天,韋琳了解到董鵬飛妻子研究心理學,供職於一所高校,業餘喜歡文學。董鵬飛還把妻子寫的遊記發給韋琳看,請她提意見。雖然寫得不怎麼樣,韋琳還是違心地誇獎了半天。  大學畢業後,韋琳聽從父母建議回到家鄉,去了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她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作為一個宿命感很強的女人,她喜歡把一切歸咎於命運。是的,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只不過,當董鵬飛把自己家拍成一張張圖片展示給她看時,她心裡還是隱隱約約不爽了。那是一棟緊鄰湖畔的別墅,紅色陶土磚砌成的小院,院子里種著一棵茂盛的香樟樹。二層有天台,有花房,有健身房。客廳鋪著手工製作的羊毛地毯,產自西域。她獃獃地看著這些圖片,時隔多年,第一次對當年的選擇生出悔意。  情人節那天,群里男生在女同學要求下紛紛派發紅包。董鵬飛也不例外,他豪邁地撒了許多紅包,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紅包雨,引得眾女生一片歡呼。習慣潛水的韋琳不說話,也不去搶紅包。董鵬飛私聊問她,為何不搶紅包?她說,搶了紅包還得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董鵬飛忽然給她發了一個私包,她猶豫片刻,點開,52.1元。緊接著,他又發來一個紅包,再點開,還是52.1元。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默契地一個發,一個收,董鵬飛接連給她發了十多個紅包,每個包都是52.1元。她聽說520代表我愛你,那麼,521又是什麼涵義?上網搜索,發現521和520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看著手機屏上一長串紅包,她的臉孔忍不住發燙。董鵬飛是什麼意思?難道過了這麼多年,他依舊對她痴心不改嗎?  那之後,韋琳和董鵬飛的關係變得微妙了。韋琳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機看微信,董鵬飛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發張圖片向她問好。有時是一朵徐徐盛開的鮮花,有時是一輪初升的太陽,有時是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他還常把自己的行蹤拍成圖片告訴她,昨天還在京城和朋友聚會,夕陽西下,賞後海風景。隔天又跑到遙遠的三亞吃海鮮,還很抒情地配上文字:細雨霏霏,漁船點點,椰風陣陣。韋琳不由得想到他當年寫給自己的情詩,隔了這麼久,她才意識到,董鵬飛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文藝青年。  終於有一天,韋琳忍不住說,給我發一張你的近照,我想看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董鵬飛絲毫沒有忸怩,很快就把一張自拍正面照發給了她。韋琳凝視著手機上的相片,董鵬飛比學生時代略微胖了些,然而,仍舊是一張充滿朝氣的面孔。三十多歲正是男人的黃金年齡,青澀不再,青春依舊,足以令韋琳怦然心動。  韋琳第一次小心翼翼提及陳年舊事,她說,對不起,年輕時不懂事,傷害了你。董鵬飛「哈哈」一笑,反問她,當年為何拒絕他?真實的答案仍舊說不出口,她要怎麼回答他呢?情急之下,她想起一個既不傷對方顏面,聽上去又合情合理的解釋。同學中,有個女生與董鵬飛是同鄉,兩人關係較近。女生有次在課堂上肚子疼,董鵬飛眾目睽睽之下把她背到醫務室。韋琳說這件事讓她覺得自己像第三者,所以主動離開了。果真是這個原因?那女生確實喜歡董鵬飛,但他對她心無旁騖,他聲稱自己比竇娥還冤。  這件事情說開以後,韋琳與董鵬飛的關係更近了。很快,班群里討論同學聚會的事,韋琳沒有猶豫就報名參加了。她想,哪怕只是為了見董鵬飛,這場聚會也是值得的。母校在江城,為了這場聚會,韋琳做了頭髮,買了新衣,購了新鞋,懷著一顆熾熱的心,千里迢迢奔赴江城。  那幾天,董鵬飛與她聯繫忽然少了。她揣測對方大概忙於生意,便知趣地沒有打擾。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聚會現場,董鵬飛見到她本人時,表現極為淡漠。最讓她尷尬的是,他與十幾個女同學挨個擁抱,輪到她時,她正張開雙臂,董鵬飛卻迅疾地閃過她,抱住了旁邊另一個女生。她木偶一般,抬著兩隻胳膊,像是被人點了穴位,動也不能動。飯桌上,董鵬飛與同學們談笑風生,唯獨對韋琳視若陌路。第二天的活動是集體游東湖磨山,帶著那麼點懷舊意味。韋琳謊稱身體不適,躲在酒店睡覺。微信里,班群消息不斷冒出,同學們現場直播遊覽圖景,給一些未參加聚會的同學看。韋琳注意到董鵬飛也發了幾張,然而,並沒有給她發任何私聊信息。往日的董鵬飛不是這樣啊?她百思不解,忍不住打了一個問號給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消息發不出。這是怎麼回事?百度搜索找到答案。需要好友驗證,就是被對方刪除了。消息拒收,就是被對方拉黑了。她這才知道,董鵬飛把她拉黑了。往日那些殷勤問候,若干個表達愛意的紅包,原來並不存在,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她惱羞成怒,感覺被董鵬飛戲弄了。這個可惡的傢伙,她無法理解,更不能原諒。當天晚上,她就改簽車票,提前一天離開了江城。  同學聚會告一段落,喧嘩的班群歸於平靜,失蹤多日的董鵬飛再次在微信上出現了,他把她從黑名單里移出來了。她本想置之不理,可又按捺不住想知道原因。你什麼意思?見了面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肯說?既然這樣,何必又來找我?董鵬飛各種道歉,反覆說自己因為當年曾被她拒絕,心裡有陰影,看到她時,不敢上前,更不敢說話。那麼,拉黑我又是怎麼回事?董鵬飛推說是妻子所為,因為妻子偶爾玩他手機。難道她知道我?韋琳納悶。董鵬飛說,當然知道,你是我的初戀,我給她講過我們的事,她故意把你拉黑的。韋琳質問聚會時,他與每一個女同學都擁抱,為何偏偏閃過她?難道擁抱一下也那麼難嗎?董鵬飛許久沒有回復,直到晚上臨睡前,他的解釋才姍姍到來。他說自己看到她的瞬間,整個人就懵了。別說擁抱了,連目光也不敢對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閃過了她,心理學上,這叫不自覺的行為趨向。害怕被拒絕,所以才躲避。為了表達歉意,董鵬飛故伎重萌,再次給她發了一長串紅包,每個紅包依然包著52.1元。  董鵬飛的話讓韋琳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她沒想到自己當年對他的傷害竟然這麼深。她一遍遍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下去。他們之間的相處太短暫,可供懷念的細節層層篩選,所剩無幾。董鵬飛送過她一枚刻著貓臉的銀戒指,她特意回了趟娘家,翻箱倒櫃,掘地三尺一般把這枚戒指找了出來,戴在無名指上,拍成圖片發給董鵬飛。這個男人從前對她的種種痴情,以及眼下的舊情難忘,都讓她覺得他才是真正愛過她的人,而且可能仍然愛著她。她不能自拔地陷入情網,依戀著董鵬飛給予她的情感溫暖,一天不聯繫,就心神不寧。  有天晚上,韋琳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飯桌上,不勝酒力的她多喝了幾杯。喝了酒的韋琳無所顧忌地在微信上寫下一段又一段纏綿的情話發給董鵬飛,末了,還自拍了一張妖嬈的低胸照發給他。酒醒之後,丈夫把她的手機甩到她面前,冷笑著罵了一句,原來你還是個騷貨。她最先感到驚訝的不是丈夫發現了她的隱私,而是自己竟然文采飛揚,寫下那麼多絲毫不遜色於文學家的愛情佳句。她看到自己無恥地寫道:「我不願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我願為了你放棄一切,哪怕沒名沒分。」  丈夫聲稱不能便宜了他們這對狗男女,翻出董鵬飛手機號撥通後破口大罵,然而,電話里傳出的聲音並非董鵬飛。誰說的?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不,根本不是這樣。生活遠比藝術更具戲劇性。電話那端竟然是董鵬飛的妻子,她冷靜地對韋琳丈夫解釋了事情始末。原來,微信上的董鵬飛,從始至終都不是董鵬飛,而是他的妻子。那些充滿情意的紅包,每到一處的行蹤彙報,包括董鵬飛的自拍照,都出自這位妻子之手。眼看他們同學聚會,她擔心被韋琳和丈夫識破她的小把戲,提前拉黑了韋琳。事後,發現他們竟然沒有任何交流,便編造了莫須有的解釋,重新修復與韋琳的關係。得知真相的韋琳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尖叫一聲,一頭撞到牆上,鮮血淋漓。  董鵬飛有兩個手機,兩個都開通了微信,被加到大學班群的這個手機經常放在家裡。研究心理學的董鵬飛之妻早聽丈夫講過他的初戀往事,她無意中在丈夫手機微信里發現了韋琳。抱著好玩的心態,用一連串紅包俘獲了韋琳芳心。她坦言自己並無惡意,請求韋琳夫婦原諒。她把韋琳當作小丑一樣戲弄,卻說自己沒有惡意。  繼上次車禍之後,再次撞得頭破血流的韋琳被送進醫院。出院第二天,她就與丈夫協議離婚。這樁不光彩的桃色事件成了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韋琳退出班群,清理了微信,拉黑了董鵬飛。不,是董鵬飛之妻。其實,不必她拉黑,對方也早在好友名單里刪除了她。這樣還不夠,她更換了手機號,人間蒸發一般逃離了所有同學的視線。不會有人惦記她,讀書時,她就是個安靜得經常讓人忽略的角色。  

6

  下午,韋琳先去超市購物。超市出來,時間尚早,離晚上的約會還有幾個小時,只好去附近一家咖啡店打發時間。好不容易等到飯點,趕緊驅車前往。  就餐環境嘈雜,兩個陌生男女擠在餐廳角落,身邊是走來走去的食客。相親男抱怨說,兩個人吃飯,服務員不肯給包間。韋琳一笑置之。眼前這個男人眼袋浮腫,像是睡眠不足,剛從床上爬起來。相親跑到這種地方吃飯,虧他想得出來。或許,他對她也沒抱什麼希望,犯不著認真對待。他肯出來見面,沒準也是和她一樣的原因。  服務員走過來請他們點菜,韋琳翻開菜譜點了兩個價格適中的熱菜。她把菜譜推給相親男,「你看看再要點什麼?」他擺擺手,「不用管我,你看著點吧。」韋琳便又要了兩個簡單的冷盤。  吃飯時,相親男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瓶玻璃汾,「你喝酒嗎?」他問韋琳。  「我開車,你喝吧。」  「那你要瓶飲料吧,想喝什麼?」  「不,我喝水就行了。」韋琳給面前的杯子續了點水。  相親男自斟自飲,幾杯酒下肚,話明顯多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離婚的嗎?」  「不知道。」韋琳搖頭。  「你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韋琳實話實說,她低頭吃飯,想儘快結束這場無趣的見面。  相親男或許沒聽清韋琳的話,話匣子大開,自顧講起了家事。  「她給我戴綠帽子了,我這個人什麼都能忍。你可以不賢惠,不顧家,亂花錢,但是唯獨這個不能忍。作為男人,這是奇恥大辱。」  「哦。」韋琳淡淡回應。  「你呢,你是什麼原因離婚的?」  「和你差不多。」  「同病相憐,他也給你戴綠帽子了?」  「不,我給他戴綠帽子了。」韋琳一本正經地回答。看著對方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結賬時,韋琳搶先買了單。她以為他們到此為止了,沒想到領導電話問她感覺怎麼樣。她說不合適。領導遺憾地說,人家對你挺滿意。哈,他竟然對她滿意。  晚飯後,回秀水村。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夜路走了將近兩小時,回到村裡已是夜裡十點鐘。村口碰到老張,韋琳停車,隔著車窗問:「老張,你也這麼晚才回村?」  老張說:「我早就回來了,你不是說下午就回來?怎麼這麼晚?」  「晚上有點事,耽擱了。」  第二天,平靜的秀水村傳出一個爆炸新聞,小魚懷孕了。  房東女人發現女兒不對勁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已有孕五個多月。消息傳遍了秀水村,當天傍晚,房東女人捶胸頓足,高聲叫罵。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周圍全是看熱鬧的村民。韋琳並不覺得驚訝,她像個先知先覺的智者,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小魚成熟的身體被父母疏忽了,胸前那對豐乳吸引過多少男人的目光?連韋琳都羨慕它們的飽滿圓潤,藏在衣服里,像兩隻皮球跳來跳去。她提醒過房東女人給女兒帶胸罩箍緊胸部,只怪那個粗糙的母親不放在心上。哦,韋琳很快意識到,她提醒的時候為時已晚。從時間上推算,她第一次見到小魚時,這可憐的姑娘就有孕在身了。  「哪個挨千刀的,葬了良心做的好事,有種就站出來。現在站出來還不晚,到時報了警察,一個一個查,誰也跑不掉。」  「欺負俺女兒傻,想得美,以為查不出?哈哈,做夢吧。偏要把這孩子生下來,驗出是誰的孩子,準備坐牢吧。」  「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走著瞧,絕對不會放過你。過河淹死你,過馬路撞死你,你生孩子沒屁眼,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  房東女人喊累了,罵累了,哭累了,圍觀的村婦攙扶著她,把她送回了家。  這本是個春風沉醉的夜晚,然而,它平靜的表面被赫然冒出來的罪惡打破了。房東女人的叫罵管用嗎?會有人站出來承認嗎?這個夜晚,註定會有很多人失眠。究竟哪個男人乾的?小魚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真要生下來?可憐小魚年紀輕輕就受這樣的折磨。  連續幾天,韋琳在菜地都沒有見到房東女人。她種的小蔥密密麻麻,齊刷刷一尺多高。韭菜也差不多能吃了,綠油油的,蓋住了地皮。她連根挖了一大捧小蔥,準備送給理髮店老闆娘。午飯後,韋琳捧著小蔥去了理髮店。  韋琳去早了,打牌的人都沒到,只有老闆娘一個人沒精打采守在店裡。她高興地收下韋琳送來的小蔥,連說太多了,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她找了個廢棄的塑料盒,把一大捧小蔥插進盒子,底部澆了半盒水,說是這樣可以保鮮,小蔥還能繼續生長。小蔥像一簇生機勃勃的水養綠植,豎立在桌角,給零亂簡陋的理髮店添了幾分雅趣。老闆娘自告奮勇要給韋琳做頭髮,韋琳髮型多年不變,直發中分,平時習慣在腦後扎個高高的丸子頭。  「我跟你說,你臉型適合齊劉海。」  「不了,習慣這樣了。」她留過劉海,並不覺得好看。  「齊劉海顯年輕,不收你錢,免費做。」老闆娘不甘心,繼續慫恿她。  「真的不了,謝謝。」韋琳岔開話題,「今天怎麼沒人?」  「你來早了,兩點鐘才有人來的,你不午睡?」  「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著了。」  「哎喲,咱倆一樣,我也是。」老闆娘遇到知音似的,「我睡覺經常吃藥,你呢?」  「我還好了,藥物有依賴性,盡量不要吃。」  「話是這麼說,可是睡不著很難受。我們女人,上了年紀都容易得神經衰弱,這是一種病,沒辦法。」  「小魚這幾天還來嗎?」韋琳打問小魚。  「不來了,她娘把她關在家裡了,不讓出門。」  「孩子怎麼辦?」  「聽說要生下來。」  「真要生下來?」  「生下來才能查出那男人是誰,小魚娘發了狠話,一定不放過糟蹋小魚的流氓。」老闆娘壓低聲音,「有些人恐怕要倒霉了。」  「你知道誰幹的?」韋琳脫口問道。  「這可難說了,人心隔肚皮,誰腦門上也沒有寫著流氓兩個字。這種事情,說不清楚。表面一本正經的,未必信得過。看上去弔兒郎當的,不見得是壞人。你說是吧?」  老闆娘的話似有所指,韋琳聽得雲里霧裡。她畢竟是外來的,對村裡情況不熟悉。正好進來一個顧客理髮,看到韋琳,多嘴問老闆娘,「你家來親戚了?」  「什麼眼神,我家哪有這麼洋氣的親戚,人家城裡人,暫時住在咱村。」  「哦,我知道是誰了,聽說過,來咱村養病的。」  來人沖韋琳微笑,韋琳朝他點點頭。  「這幾天沒看見小魚。」這人顯然也對小魚的事感興趣。村子不大,這樣的猛料足夠他們咀嚼一段時日。  「怎麼?看不見想她了?」老闆娘戲謔道。  「呸,這話可別讓小魚娘聽到,小心她拿刀子捅我。」  「怕什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老闆娘嬉皮笑臉,邊說邊朝韋琳擠眼睛,「你說是吧?」  韋琳訕訕不語。大家都知道她租住的是小魚家的房子,在這件事上,她還是不表態為好。老闆娘忙著理髮,韋琳低頭看手機,發現哥哥在微信給她留了言。  哥哥詢問她對父親再婚的看法,看來父親向哥哥攤牌了。也就是說,這件事八九不離十了。父親決定的事,他們兄妹誰也攔不住,也沒理由攔。老人想找個伴,無可厚非。她給哥哥回話,「爸爸很固執,他想再婚,就由他吧。」哥哥很快語音回復,懷疑那個女人另有所圖。  韋琳嗤笑,能圖什麼?父親值錢的財產無非就那套房子。她壓根沒考慮過父親的房子,但哥哥或許不一樣,他是兒子,理所當然以為那房子將來是他的。  他們兄妹年齡相差五歲。哥哥十八歲參軍離開家,退伍後去了外地工作。她幾乎不記得哥哥對她的好,其實也給過她零花錢,送過她禮物。但這些都被她的記憶有意識地過濾掉了,她只記得他對她的壞。經常打她,有時是弄壞他心愛的東西,有時是她頂撞父母。父母不捨得打她,哥哥卻敢教訓她。最讓她耿耿於懷的是當著同學的面打她,因為她偷了他一盒磁帶送人。她至今記得哥哥打她的動作,飛起一腳踹到她腿上,她踉蹌倒地「哇哇」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父母百般哄勸才肯起來。她一度恨他,咬牙切齒,發誓長大報仇。終於長大了,恨早沒了。只是,這種恨表面消解了,卻長成了一層厚厚的繭,隔在她和哥哥之間。哥哥娶了個貪慕虛榮的嫂子,房子要買大的,車子要買貴的,兒子讀書要去最好的學校。母親活著的時候,經常偷偷周濟他們。母親死後,父親恐怕沒那麼大方。父親的愛好都是些燒錢的,攝影旅遊,呼朋喚友。母親活著的時候,他剋制收斂。母親死後,沒人約束,他變本加厲,彷彿要把從前的委屈彌補回來。  理髮店老闆娘動作麻利,很快就把顧客頭髮理好了。跟著又來了一個打牌的女人,老闆娘騰出手打電話,韋琳聽出她是打給老張的。  「老張,三缺一,快點來……少來,別推三阻四,都誰在?喲,你還挑人呢……我們三個女人等你一個男人,人家那誰好長時間沒玩了,今天來湊個熱鬧,你還不趕緊過來。好,好,好,快點啊,別讓美女等你太久了。」  老闆娘嘴裡的「那誰」「美女」應該指的就是她,這話讓她聽著彆扭,可又說不出彆扭在哪兒。她若是較真,反顯得無趣,只好假裝沒聽到。  老張很快趕來了,仍舊是一副衣衫齊整的樣子。老闆娘打趣他是秀水村第一帥哥,他辯解,「什麼年紀了,還帥哥,讓人聽見笑死了。」  「喲,誇你一句,還害臊了。」老闆娘仰頭大笑,露出肉紅色的牙床,虛胖的下巴摺疊成厚厚的兩層。  牌桌上,小魚仍舊是大家熱衷的話題。老闆娘連輸幾把,感慨,「小魚是我的財神爺,自從她不來我這裡後,我每次玩都輸錢。」  「那你再把她叫來嘛。」老張說。  「我哪敢?她娘那個樣子,恨不得吃了我。」  「吃你做什麼?又不是你把她肚子弄大了。」另一個女人邊笑邊說,「你就是想弄大她肚子,也沒工具呀。」  「啥工具?」老張像是故意引誘那女人往下說。  「啥工具你不知道?不知道就站起來,脫了褲子我指給你。」  老闆娘再次「哈哈」大笑,韋琳低著頭,繼續打牌的動作。  「你們這群黃女人。」老張嘟囔了一句。  「俺們本來就是黃種人,難道你不是?」那女人來了興緻,挑逗老張。  「老張這是拐著彎兒罵咱呢。」老闆娘朝那女人遞了個眼色,「就他不黃,他是黑人。」  「怪不得那麼黑呢,敢情是個黑人。」  老張皮膚確實夠黑,說他是黑人也算登對,輕易不出聲的韋琳「撲哧」笑出了聲。就在這時,她手機響了,是父親電話,正好有人進來旁觀牌局,她起身讓人替一會兒。  她猜到父親要和她說什麼,父親說了個飯店名字,讓她周末帶孩子一起去吃飯。當然不是吃飯那麼簡單,她耐心等父親切入正題,父親似乎等著她主動詢問。父女倆打啞謎似的在電話里拉鋸,最後還是父親沉不住氣了,說,大家一起吃個飯,我和你沈阿姨的事情就算定了。好吧,她爽快地答應。這個時候,任何違拗和反對都沒有意義。她希望父親幸福,雖然她不喜歡那個女人。父親電話剛掛,哥哥電話就打進來了,顯然也是剛接到通知。  「你要去吃飯嗎?」哥哥開門見山。  「不去不合適,你呢?你能回來嗎?」  「我就不回去了。」  「爸會不高興的。」  「他才不會在乎我們的感受呢,那女人情況你知道多少?」  「見過幾次,聽說有個兒子,已婚。」  「兒子做什麼工作?」  「這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去吧,有什麼情況告訴我。」哥哥交代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7

  父親婚禮在一個飯店的包間舉行,就餐者約二十餘人,正好圍了一張大桌子。參加者除了雙方家人,就是他們的老朋友。父親穿著件粉色T恤,新染了頭髮。沈阿姨依舊花枝招展,穿著棗紅色繡花旗袍,腦後綰著古典髮髻,插著一枝金色鳳尾簪,腳上穿一雙紅色漆皮半跟鞋。  韋琳見到了沈阿姨的兒子和兒媳,他們和韋琳一樣,帶著自己的孩子,是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韋琳第一次參加老年人婚禮,全然不知作為子女應該做些什麼。她像個外人一樣局促不安,時不時低聲和兒子說話,掩飾自己的尷尬。沈阿姨的兒子和兒媳顯然比韋琳精通人情世故,忙前忙後,主人一樣招呼客人。韋琳抬頭望向父親,父親也正好看著她。父女倆隔著碩大一張飯桌,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那一刻,韋琳心裡滿滿的苦澀,她想到了母親。  婚禮上有一道程序,韋琳兒子喚沈阿姨一聲姥姥,沈阿姨孫女喚父親一聲爺爺,兩位老人各給兩個孩子一個紅包。婚禮主持是父親老友,他安排得充滿人性化。孩子開口總是容易,她無法想像如果讓她對那個女人喊一聲媽,那該是多麼艱難的事,她是絕不會叫出口的。沈阿姨兒子說話大方得體,一看就是經常開會發言的。他先是感謝母親的養育之恩,又拜託繼父善待他的母親,並祝兩位老人晚年幸福。他自我介紹,韋琳方知他還是個官員。人家未必看得上父親那套房子吧?她忍不住為哥哥的小人之心慚愧。沈阿姨肯與父親結婚,未必貪圖什麼,沒準真是出於愛情。想到「愛情」這兩個字眼,她又覺得滑稽。老年人之間,也會有愛情嗎?當然有,應該有,人類對情感的需求是不分年齡的。主持人叫她名字,她竟然沒聽到。兒子推了她一下,她才慌亂地站起來。主持人請她說幾句話,她可沒有沈阿姨兒子的口才,說不出人家那麼漂亮的祝辭。她想給父親掙點顏面,可是說什麼呢?她拿著話筒,環顧四周,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她說:「我清唱一首歌吧,我把這首歌送給父親和沈阿姨,祝他們白頭偕老,婚姻幸福。」韋琳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輕易不賣弄,很少有人知道她會唱歌。眼下,她覺得,唱首歌送給父親,或許是最好的禮物。  「上河裡的鴨子下河裡的鵝,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煮了豆錢錢下了米,大路上摟柴瞭一瞭你……」歌聲一起,頓時驚艷了四座,眾人紛紛鼓掌,連聲叫好。這是父親最喜歡的一首歌曲,父親崇拜路遙,而這首歌是路遙小說改編的電影《人生》里的插曲,此刻唱給父親聽,再合適不過了。父親一張老臉笑開了花,韋琳默默祝福父親。她已經失去了母親,只求父親餘生幸福。  婚禮結束後,韋琳把手機拍的幾張圖片發給了哥哥。她特意提到繼母兒子是個官員,這樁婚姻,父親其實高攀了。多有趣的對比,年輕人婚配,比拼雙方家長的財力和社會地位。老年人婚配正好相反,要以雙方子女的實力來衡量。直到晚上,哥哥才輕飄飄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8

  小魚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是誰呢?韋琳和秀水村的村民一樣好奇。有時,去小賣店購物,她會盯著店主發獃,心想,這會不會是欺侮小魚的男人呢?有時,在閱覽室,看著那個脊背佝僂的老人清掃院落,她也會心裡一驚,這個老人值不值得懷疑呢?牌桌上,她也會對那些男人逐個猜想,包括老張在內。她感覺他們哪個都像,細看,又覺得哪個都不像。  韋琳再次在菜地見到房東女人的時候,已到盛夏。黃瓜長成了,頂著嬌黃的小花。西葫蘆從毛茸茸的根部竄出來,嫩得能掐出水。茄子和西紅柿也相繼成熟,菜地里一片奼紫嫣紅。韋琳每天早晨都要去菜地遛一圈,隨便採摘一些,一天的菜就夠吃了。  房東女人絕口不提女兒的事,韋琳也不打問,彷彿小魚的事從未發生。韋琳有時會困惑,那個為了女兒高聲叫罵的母親與眼前這個悶聲不響的婦人是同一個人嗎?一個人身上到底隱藏著幾副面孔,就像她自己,看上去知性優雅,其實呢,蠢得要命。經歷了董鵬飛之妻的戲弄,經歷了與前夫的離婚,她覺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愚蠢的女人了。一個人發獃的時候,她總是一遍又一遍梳理髮生在她身上的變故。她簡直覺得好笑,自己怎麼那麼蠢呢?沒有語音,沒有電話,沒有視頻,僅憑几個紅包,她就相信了那個人是董鵬飛。同學聚會時,若稍稍動點腦子,就會覺察到其中的不合情理。事情暴露後,為了自尊心,貿然提出離婚。丟了房子,丟了孩子,丟了婚姻。她低估了所有人,唯獨高估了自己。她的腦子被銹住了,豬油蒙了心,活該落到如此下場。  房東女人種的菜種類豐富,什麼小白菜,油菜,生菜,君達菜,應有盡有。她告訴韋琳想吃什麼隨便拿,一個人嘛,吃不了多少。何況韋琳是知道感激的人,她又送了房東女人兩件不穿的襯衫,一件雪紡,一件牛奶絲。房東男人偶爾會騎著自行車去鎮上賣菜,買賣不好,眼看油菜都老了,還都趴在菜地里不動。  「清炒挺好吃,多拿一些。」房東女人又從地里拔了幾株油菜塞給韋琳。  韋琳苦笑著接過,最近,她幾乎天天炒油菜。再好的東西,連著吃幾次總會膩的,何況這些老油菜。拿著菜回到出租屋,她想到用油菜做餃子餡試試。冰箱里有現成的豬肉,可是剁肉餡是一件吃力的事。秀水村唯一賣豬肉的店鋪有絞肉機,有一次,她不小心看到絞肉機口趴著黑壓壓一片蒼蠅,便再也不去光顧了。她懶得剁肉餡,決定加雞蛋木耳粉絲做成素餡。忙活一上午,終於做出美味的油菜素餡餃子。待到餃子出鍋,吃的時候,忽然胃口全無。誰說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沒有人逃得過孤獨的宿命。可是,她仍舊是不甘心老去的白流蘇,期待著生命中有一個范柳原出現。可能嗎?還會有人要她嗎?從生理到心理,她都是一個不健全的女人了。  小魚生了個男孩,大家都記得房東女人發過的毒誓,一定要把害小魚的男人送進監獄。除了肇事者,秀水村的村民都在翹首等待最終結果。只要通過DNA比對,真相就大白了。是啊,究竟哪個男人做下的齷齪事?村民們大都懷著隔岸觀火的興緻,大家對小魚的同情已經在時間裡消磨光了。久久等不來結果。直到有一天,韋琳從理髮店老闆娘嘴裡聽到一個消息,小魚父母把孩子送人了。  「送人了?送給什麼人了?」韋琳擔心孩子是否健康,「孩子沒毛病吧?」  「小魚的病不是先天的,是後天的,孩子沒毛病,不然人家也不肯要的。」  「哦,沒毛病就好。」  「說是送人,其實是賣了。」老闆娘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低了一些,但屋子裡每個人都能聽得到。除了韋琳,其他人都不出聲,顯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賣,賣到哪兒了?」  「賣到外地了,賣了八萬塊呢,誰能想到,一個傻姑娘還有本事掙這麼多錢,頂得上一個正常姑娘的彩禮錢了。」老闆娘不自覺露出了羨慕的口吻。  「等著吧,嘗到甜頭,過不了多久,恐怕就又懷上了。」有個男人無所顧忌,大放厥詞。  「怎麼說話呢,積點口德吧。」老張站出來阻止。  罪惡轉眼變成了明晃晃的金錢,滿屋子人促狹地笑,笑聲像是蒙上了詭譎的迴音,韋琳聽得毛骨悚然。  天氣漸漸涼了,熱鬧的廣場舞逐漸冷清,晚上去跳舞的女人一天比一天少。韋琳習慣了晚飯後出門散步,學校是最好的去處。這天晚上,她和往常一樣去了學校。校園裡空蕩蕩的,沒有音樂,沒有人影,跳廣場舞的女人一個也沒來。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老張。  「沒人跳舞了,你還來做什麼?」韋琳主動打招呼,她經常見老張坐在石凳上圍觀廣場舞。  「我又不是為了看跳舞才來的。」  「那你是為了什麼?」  「和你一樣,隨便走走。」  身邊有了陪伴的人,韋琳覺得踏實了許多。「我們一起走吧,繞著操場走幾圈。」  「好啊,不如比賽吧,看誰走得快。」  「你腿長,肯定比我快嘛。」  兩人一前一後,老張跟在韋琳身後,兩人沿著跑道不緊不慢行走。操場右角門外有個破敗的戲台,行至此處,韋琳回頭問:「這裡還唱戲嗎?」老張說:「趕廟時唱。」秀水村廟會是農曆二月初二,她搬來時剛剛錯過廟會。她從右角門拐到戲台前,戲台對面是一座簡陋的廟宇。據說是娘娘廟,但不知供奉的哪路娘娘。  戲台有些年代了,白天能看到頂上的雕樓畫棟。夜色中,它安靜、肅穆,有一種白天看不到的凝重。如果不是有老張做伴,韋琳一個人沒有膽量靠近這座荒僻的戲台。正要離開之時,老張忽然抱住了韋琳。韋琳驚得叫出聲,老張情急之下捂她的嘴。韋琳拚命掙扎,老張含含糊糊地說:「我就親你一下,什麼也不做,親你一下。」韋琳在他懷裡激烈扭動,老張反將她撲倒在地,沒費什麼力氣就扯開了她的衣服。他的手探進她身體,她被壓得喘不過氣,身體硌得生疼。她想到了小魚,脫口而出:「原來是你,害小魚懷孕的男人原來就是你。」老張蠻橫的動作頓時萎靡了,像飽滿的氣球一下子泄了氣。韋琳趁勢奮力推開他,翻身爬起,一路疾跑。  老張在身後虛弱地喊道:「不是我,你怎麼能這麼想我?我是那種人嗎?」  呸,韋琳邊跑邊在心裡唾罵。你是哪種人?你就是個臭流氓,枉我錯看了你,還當你是個君子。  回到出租屋,韋琳趕緊熱洗澡水,換下被老張弄髒的衣服,全身上下都是土。幸好天黑,沒被碰到的村民窺出端倪。好險,差一點被他得逞了,幸好小魚解救了她。一定是他乾的,不然,為什麼提到小魚,他就害怕了,退縮了。太可怕了,人面獸心,衣冠禽獸。洗澡的時候,她還在想著剛才發生的那幕,如果真被老張強暴了,她會怎麼樣?難道告發他?那樣的話,她在秀水村就待不下去了。她畢竟不是小姑娘,對這種事並沒那麼恐懼。她只是遺憾,秀水村印象最好的男人,竟然是個流氓。她可以原諒他對自己的一時衝動,但是不能原諒他欺辱小魚。一個智力和身體都有殘疾的未成年女孩,他怎麼下得了手?簡直十惡不赦。不,她絕不能姑息這樣的惡,她要把這件事說出去,讓秀水村的人都看清楚老張的真面目。  第二天醒來,韋琳收到了老張的簡訊,他大約從理髮店老闆娘那裡得到了她的手機號碼。他為昨晚的事道歉,並賭咒發誓他與小魚的事無關。語氣之激烈,似乎韋琳的懷疑對他是一種莫大的羞辱。經過了一個夜晚的過濾,再加上老張的簡訊,韋琳猶豫了。小魚的事或許真的與老張無關,那麼,她是否還要揭發老張呢?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決定守口如瓶。她不再去理髮店,晚上的散步也取消了。除了偶爾去閱覽室看書,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出租屋。  這天晚上,村裡有露天電影。據說是縣裡的惠民工程,免費為鄉村放映百部電影,這次到了秀水村。韋琳早早拿了只小板凳去看電影,城市長大的她好奇露天電影是什麼樣的,以前只在小說和影視劇里見過。看電影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小孩子,搬著板凳嬉笑打鬧。  影片演到三分之一的時候,觀眾漸漸多了。大家都不是為了看電影而來,而是對這種形式的懷念和喜好。有個中年人嘀咕起自己年輕時翻山越嶺去別的村看電影的經歷,引起旁邊的許多人共鳴。電影內容反而不重要了,沒有幾個人認真看電影,包括那些打打鬧鬧的小孩子。韋琳也覺得索然無味,決定提前退場。不幸的是,晚了一步。有個女人對著她直衝過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對方推倒在地。緊接著,那女人撲在她身上廝打,嘴裡各種辱罵。賤貨,浪貨,不要臉,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圍觀的人群試圖拉架,然而,那女人緊揪著韋琳頭髮不放,誰也拉不開。狼狽的韋琳被拖拽在地,毫無還手之力。她的臉被抓傷了,頭髮扯掉一綹兒。衣服也被撕開了,露出裡面的胸罩。她使出全身力氣想反擊,沒用,拉架的人不是真心幫她。他們摁住了她的腿腳,更像是幫著那女人打她。是啊,他們本鄉本土,一個村的,只有她是外人。她活該受辱,活該受欺負。混亂中,終於有人跑過來,揮拳砸到那女人身上。女人嘴裡「噢」地叫了一聲,身子一歪,鬆開了韋琳。韋琳認出幫她的是老張,她屈辱地從地上爬起來。老張緊緊抱著那女人身體,防止她再撲過來廝打。韋琳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她喃喃質問,「為什麼,為什麼,我得罪誰了?這是為什麼?」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有人勸她,「快回去吧。」另有人勸那個在老張懷裡張牙舞爪的女人,「有話好好說嘛,動手打人是不對的。」那女人停止掙扎,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號啕大哭,像是受了天大委屈。韋琳欲哭無淚,心想,該哭的是我。  理髮店老闆娘親自登門看望韋琳,手裡還拎著一箱牛奶。她告訴韋琳打她的女人是老張妻子,不用老闆娘說,她也猜到了。老闆娘大概講了事情經過,老張手機里存著很多韋琳相片,被老婆發現了。  「我相片怎麼在他手機里?」韋琳不解。  「都是偷拍的,他也真夠可以,為了偷拍你,特意換了好手機,真疑心他這裡有病。」老闆娘指了指腦子,「其實,你沒來俺們村以前,老張從不去打牌。」  「我還是不明白。」  「老張心氣高,念過高中,秀水村的高中生可不多。他相好過一個女同學,可惜那女孩騎自行車去鎮上念書被汽車軋死了,後來才娶了這個老婆。有人說你長得和那女孩有點像,他見了你,大概就喜歡你了。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點花花腸子。可是,他哪兒配得上你呀,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虧他竟然有這個心,真是服了他。」  老張竟然偷拍她?怪不得她經常遇見他。閱覽室,理髮店,小學校,小賣店。他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後多久了?這個偷窺癖,跟蹤狂。她懷著遁世的心情躲到這個小村莊,卻遇到了老張這朵爛桃花。她在這個村待不下去了,她得趕緊找房子搬走。哈,還有比她更倒霉的女人嗎?精神上被董鵬飛之妻戲弄,肉體上被老張之妻欺辱。臉上的傷還未結痂,兩道長長的血印怵目驚心。這個樣子?怎麼見人?隔天就是周二,單位例會不能也不敢參加了。  桌子上放著的手機忽然響了,她起身去拿手機,是同事打來的。  「韋姐,有個男人說是你同學,到單位找你。我說你有病不上班,他就非要你電話,還要你家裡地址。我覺得吧,這事還是問一下你本人比較好,電話和地址要不要給他?」電話剛接通,同事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話。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他叫董鵬飛。」  「什麼?」韋琳手一松,手機滑落,打翻了瓶子里插的野菊花。花瓶里的水濺濕了桌面,野菊花黃澄澄的,楚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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