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黨潰敗:被忽略者的報復 |《財經》封面報道

民主黨近期總統都是「美國夢」的受益者,他們堅信政府給予適度的支持,人們可以憑自己的努力進入精英階層。他們的政策給普通工薪階層帶來了痛苦。這次,這些人表達了被忽略的憤怒

《財經》記者 左璇/文 袁雪/編輯

11月9日上午,紐約,陰雨連綿。不少媒體一早就來到位於中城第八街的紐約人酒店外等候。希拉里·柯林頓穿著一襲深色職業裝,在家人陪同下比預定的時間晚到了幾分鐘——這是美國大選結果揭曉後她第一次與公眾見面,並發表敗選感言。

民主黨輸了,不僅丟掉了總統,國會兩院也沒能拿回一個,對於很多美國人來說這是周三早上醒來不願面對的噩夢。

「我們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國家」,「身邊不同膚色、種族的人是不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是誰」,一夜之間產生的這些對底線問題的強烈質疑讓他們的價值觀碎落一地。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一天前他們還準備了香檳打算慶賀,民調顯示希拉里大約領先特朗普3.3個百分點,眾議院希望不大,但參議院基本是平局;兩天前,FBI局長科米宣布維持對希拉里「郵件門」的不起訴判決,民調數據自上周以來企穩回升;12天前,「郵件門」爆出新進展,毫無證據的指控令支持率急轉直下;不到20天前,希拉里連續在三場電視辯論里侃侃而談,主流媒體都認為她贏了特朗普。

這一切為何會發生?

答案彷彿令時空錯亂:歷史書上身著星條旗花紋禮服和禮帽、白皮膚、藍眼睛、鷹鉤鼻的山姆大叔走了出來,他宣布「美國還是我的」。

「誰放棄了民主黨?」

在計票過程中,特朗普拿下13個搖擺州的10個,最後鎖定勝局。

特朗普先是出人意料地拿下曾兩度支持奧巴馬的俄亥俄和佛羅里達,接著希拉里艱難拿下副手凱恩所在的弗吉尼亞,然後特朗普拿下關鍵的北卡羅來納,並一一擊垮希拉里作為 「藍色防火牆」的密歇根、威斯康星和明尼蘇達,中部地區徹底陷落。

綜合初步的選後數據,希拉里失敗最直接的原因可能在於白人藍領階層堅定地把票投給了特朗普,而某些白人群體的投票率又遠超往年,同時她在白人女性選民中獲得的支持不及預期,少數族裔的投票率也不足。

市場調研和出口民調公司Edison Research的選後數據顯示,2012年大選中共和黨候選人羅姆尼在白人藍領階層中支持率領先奧巴馬大約26個百分點,今年特朗普領先希拉里約39個百分點。

城市居民通常傾向於支持民主黨,鄉村居民則會更倒向共和黨。但和上次大選相比,特朗普比羅姆尼大幅提升了在農村的支持率,希拉里在城市的支持率與奧巴馬相當或者略少。

政治預測網站538的分析師馬隆(Clare Malone)在選前探訪了典型的鄉村選民,她感到這些人普遍覺得在經濟上很受挫敗,同時認為民主黨不懂鄉村文化,例如不尊重憲法第二修正案中允許持槍的權利。

選舉研究網站「美國選舉項目」的負責人麥克唐納(Michael McDonald)表示,民主黨曾經接觸過他們在鄉村的民眾,但是後來把他們忘掉了,所以他們很多人沒去投票。今年鄉村裡支持共和黨的工薪階層出現在投票站的人數比率比以往高不少。

這可能是特朗普在愛荷華、北卡等州表現強勁的原因——愛荷華的種族結構相對單一,主要依靠農業經濟,在上次大選中支持奧巴馬。

今年這個州大約三分之二的白人男性都投票給了特朗普,讓他幾乎以10個百分點的優勢擊敗希拉里。

中部的威斯康星州,幾十年來一直是民主黨的票倉,上一次共和黨贏得該州還是在1984年里根作為大選候選人時,但最終它也歸屬特朗普。

該州的白人人口約佔總人口的80%,特朗普在該州未受高等教育白人手裡拿到了壓倒性的票數。

此外,雖然在選戰過程中特朗普一些不尊重女性的言行備受攻擊,但最終希拉里卻沒能在女性選民中扳回優勢。女性選民在全國整體對希拉里的支持率高於特朗普10個百分點,但白人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高於希拉里10個百分點。

其中,中年白人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高於希拉里近20個百分點,新教徒白人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高出希拉里32個百分點,在調查中稱自己為保守主義者的白人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高出希拉里60個百分點。

更顯著的是,在被視為民主黨天然的支持者少數族裔方面,民主黨的優勢卻在消退。數據顯示,從種族上來看,白人、非洲裔、西班牙裔、亞裔及其他族裔對共和黨的支持率均高於2012年,其中亞裔增長最多,為11%,西班牙裔次之,為8%。(見圖1)少數族裔普遍的投票率不如前兩次大選,當時少數族裔的高投票率和高支持率是奧巴馬當選的主要因素之一。

儘管希拉里「郵件門」在臨近投票時的二度反覆最終以FBI局長科米宣布仍然不起訴而平息,但「郵件門」從始至終籠罩在選戰過程中,對希拉里的傷害不可忽視。

希拉里競選搭檔凱恩所在的弗吉尼亞傳統上是紅州,不過曾兩度支持奧巴馬,希拉里拿下該州很艱難。選後民調顯示很大程度是因為「郵件門」的影響,大約63%的選民稱他們對希拉里使用私人郵箱感到惱火。幫助她獲勝的是居住在當地的大量軍方人士和退伍老兵,他們認為希拉里比毫無政治經驗的特朗普更適合統領三軍。

高高在上害了希拉里」

本次大選還是沒有擺脫常見的「鐘擺效應」,即當一個黨連續執政兩屆以後,會積累起人們對現任政府和現狀的不滿,從而推動選民有更大的動力尋求改變,選擇另外一個政黨。

自「二戰」以來,按正常選舉程序上台的美國總統中,只有老布希和里根完成了共和黨執政兩屆後繼續把持白宮的繼承,但老布希也只在任四年。

雖然奧巴馬在最後一年的受歡迎率處於歷史上跛腳鴨總統的高位,但是八年來經濟停滯不前、醫療改革不夠完善、精英主義、不切實際的世界領袖夢想、在敘利亞和烏克蘭問題上猶豫不決等等因素,還是讓很多人感到不耐煩,期待更徹底的改變。

蓋洛普近期民調顯示,在所有與大選相關的議題中,33%的美國人認為經濟問題是首要問題,高於其他任何議題。

奧巴馬治下,美國經濟呈現復甦跡象:過去五年實現新增工作崗位約1400萬份,失業率從2010年9.8%的峰值下降到今年的4.9%;2009年-2015年財政赤字從佔GDP的近10%下降到2.5%;道瓊斯工業指數從2009年的9000點波谷增長到今年的逾18000點。

然而,由於人口老齡化、教育和基礎設施投資不足以及金融危機的後續影響等原因,這種增長的根基並不牢固。

自金融危機以來,84%的勞動者收入沒有增加;非農生產率增長在今年第二季度連續三個季度下跌,是自1979年以來最長跌勢;第二季度企業勞動生產率比2015年同期下降0.4%,為三年來最大同比降幅。人們的強烈感受是經濟好像在增長,但生活毫無起色。

經濟學界對生產率停滯不前有多種解釋,一類經濟學家認為信息技術除了一些小幅的進步,並沒有帶來像上世紀20年代-70年代那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些人認為和製造業相比服務業的生產率本來就不容易提高,它在經濟中比重越來越大,阻礙生產率的增長;還有一些人認為傳統的統計數據有誤,由於共享經濟等新模式帶來的免費勞動沒有被計算其中,情況可能比統計出來的數據要好。

不管經濟學家有什麼樣的解釋,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但民主黨領導層沒有完全抓住民間的這種情緒。

在初選中,民主黨也曾有人站出來:桑德斯打著激進的促進社會公平的旗幟對希拉里步步緊逼,在貿易、金融監管、最低工資和學費改革上獲得了大量支持。不過桑德斯的「平民運動」和特朗普的「反精英運動」有基本路徑選擇的不同,這導致桑德斯輕易放過了希拉里,轉向從黨內進行改造。

民主黨近期的總統從上世紀90年代的比爾·柯林頓到奧巴馬,都是出生在中產以下家庭,依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爬到社會頂層的代表。在骨子裡他們堅信從無到有的「美國夢」,相信只要政府給予合適的條件,大多數人都可以和他們一樣考入常青藤、進入社會精英階層。他們的教育也令他們心繫全球,認為美國應該在世界上扮演主導者的角色。

但是,他們忘了學校里總會有學習吃力的學生,也忘記了一個健康運營的社會不僅需要律師、醫生、公務員,還需要水管工、泥瓦匠和農民。這種忽略讓他們的政策給普通工薪階層帶來了痛苦。

麻省理工的經濟學家奧特爾(David Autor)等人研究發現,全球貿易在過去15年製造了贏家和輸家,那些通過貿易生產出更低價產品的公司以及廣大消費者獲益,而低技能的工人則工資水平停滯不前甚至失業。

麻省理工的金融學教授巴羅(Jean-Noel Barrot)和Erik Loualiche從另一個側面計算出,由於面對來自中國的競爭,沒有大學學歷的藍領工人的整體債務水平大幅上升。

這些研究直到今年才引起民主黨高層的注意。即便如此,奧巴馬政府還是堅持推動TPP在國會的最後通過。曾供職於里根和柯林頓政府商務部門的共和黨人普萊斯特威茲(Clyde Prestowitz)告訴《財經》記者,民主黨總是把戰略意義放在經濟利益之前,這樣達成的貿易協議對美國會有什麼好處?

因此,儘管希拉里被桑德斯逼退到堅決反對TPP的立場,白人藍領最後還是拒絕相信她。

由於精英分子的盲目自大,很多人還忽略了仍然深刻的文化矛盾。一位希拉里的支持者曾在選前對《財經》記者樂觀地指出,30年的文化戰爭已經快要結束了,隨著社會的進步,墮胎、同性戀等現象逐漸被主流社會接受,這說明戰爭結束在了偏向自由和民主的一邊。

「共和黨總是生活在回憶過去輝煌的幻想中,歷史已經往前走了,我們要向前看。」他說,並特別突出了「向前」(forward)。

這正是民主党進步主義者的普遍觀點,如果桑德斯和希拉里有什麼不同,那只是一個人更激進,一個更漸進。

然而事實證明戰爭沒有結束,而是愈演愈烈,這被民主黨忽略了。

2016年5月,奧巴馬政府指令每所公立學校允許跨性別者使用自己認同的廁所。在基督教的傳統里,同性戀是一種罪過。通過政府強制社會接受,不僅引起保守人士的反感,也得罪了很多擔心兒童及青少年安全的家長。

在華人聚集的加州,加州民主党參議員推出的限制亞裔學生入學比例法案(SCA5),激怒了在文化和傳統上將教育置於第一優先考慮的亞裔家長,迫使曾經傾向於民主黨的亞裔紛紛改弦倒向共和黨,更積極地參加當地的選戰,用選票改變命運。

「選舉數據的反思」

在周二開票前的全國民調中,希拉里幾乎領先特朗普4個百分點,選舉的結果因此令人匪夷所思。開票前的民調如此向希拉里偏移,以至於特朗普的助手私下對美國媒體表示,他們內部的數據也顯示希拉里會贏。

共和黨的選情分析師墨菲(Mike Murphy)說,「過去30年以來,我對選舉中的數據都堅信不疑,但是今天數據死了。」

民調業界開始了初步分析。民主黨的數據專家格雷恩(Geoff Grain)認為,共和黨的支持者多為教育水平偏低的藍領階層,大多數的調查可能對這個群體取樣不足。

一些選後數據顯示,特朗普牢牢鎖定了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他比前幾任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得到了更多男性選民的支持,同時也沒有失去女性選民(見圖2);和以往選舉不同的是,原本民主黨代表低收入人群,共和黨代表高收入人群,在這次選舉中,更多低收入人群轉投共和黨而更多高收入人群開始投向民主黨的趨勢較為明顯(見圖3)。

此外,民調可能都過多相信了「人口族群的變化就一定對民主黨有利」這一結論。

根據一些對少數族裔投票的數據,黑人投給希拉里和特朗普的票數比率大約為88%對8%,在2012年奧巴馬對陣羅姆尼時,該數據為93%對6%;拉丁裔今年的數據為65%對29%,2012年為71%對27%;亞裔為65%對29%,2012年為73%對26%。也就是說少數族裔對民主黨的支持普遍減少。

「國會山」網站的一篇文章稱,根據選後統計數據,這次大選可能重新定義了某些族裔的投票傾向。《財經》記者在10月底採訪威爾遜中心基辛格中美關係研究所主任戴利(Robert Daly)時,他也曾提到美國的華裔移民群體變得越來越保守的趨勢。

另外一種情況就是「隱形選民」:民調是基於被調查者如實回答的基礎上,特朗普的支持者可能因為難為情,在調查過程中隱藏了他們的真實投票意願。CNBC的一篇分析文章描繪了這種「隱形選民」的可能:當你心儀的候選人在電視辯論中說了你不同意或者不愛聽的話,這個時候立馬讓你做民調,你會幹什麼?答案是不說話,但,還是會投票給他。

也不是所有的民調都出了錯,民調綜合網站Real Clear Politics在9月8日到11月8日發布的總共93個民調有10個顯示特朗普領先,其中9個來自《洛杉磯時報》/南加州大學民調。

該民調在投票前的數據顯示,特朗普的支持率是46.8%希拉里是43.6%。這項民調的調查方法有所不同,他們詢問受訪者,在1-100的範圍內,投給每個候選人的機率是多少,真正去投票的機率又是多少。民調主持者卡普坦(Arie Kapteyn)指出,這種方法可以找到投票傾向高的選民族群,這次其他民調的主要問題就是排除太多高投票傾向選民。

大選的結果除了對民調行業,對美國的新聞行業也是一記重創。

《紐約時報》在一篇文章里反思說,儘管現代的新聞編輯室里運用炫目的科技、大家玩的是大數據和複雜的模型,但這些最終都無法掩蓋記者編輯們自己的直覺,這導致他們沒在關鍵處質疑,沒能捕獲到民眾對政府建制派、華爾街大財團和主流媒體的憤怒情緒。

希拉里是不是輸得很慘?是不是像一些人分析的是少數的精英不敵多數的平民?

其實,也未必。最終複核後的得票結果顯示,特朗普獲得了290張選舉人票,希拉里228票;但在普選票方面,希拉里是佔優勢的。她獲得了59755284張普選票,比特朗普多219762張。

波特蘭大學的政治學教授格托夫(Mel Gurtov)告訴《財經》記者,民主黨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在奧巴馬和希拉里離開後重建一個全新的、無污點的民主黨領導群,和昨天的共和黨一樣,在每一個轉彎處阻擊總統。

(本文首刊於2016年11月14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本文為頭條號作者原創。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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