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漢興·逮捕韓信》
逮捕韓信
(2017-05-19 15:30:17)
政治是賭徒的天地,怪物的舞台。政治決斷的艱難,往往在於難以算計時,只能投骰押注,躊躇不能的人,難免遭受天予不取,反受其殃的命運。
待到諸將退出以後,劉邦單獨召見陳平,說要聽取他的意見。陳平不敢貿然作答,委婉問道:「諸位將領們怎麼說?」劉邦遂將諸將的意見一一告知。
陳平聽後,問劉邦道:「有人上書告發韓信謀反這件事,韓信知道嗎?」劉邦回答說:「不知道。」陳平繼續問道:「請陛下度量,漢軍是否比楚軍更精銳?」劉邦答道:「並不。」陳平又問道:「陛下的各位將領,領軍作戰有能超過韓信的嗎?」劉邦答道:「沒有人能及。」於是陳平說:「如今軍隊不比楚軍精銳,將領完全不及韓信。在這樣的前提下舉兵攻楚,促使韓信迎戰,是倉猝而無勝算的戰爭,臣下為陛下深感危險。」
劉邦是有自知之明的人。項羽死後,韓信是他的心病,是他揮之不去的畏懼。我們已經敘述過,劉邦是身經百戰的統帥,對自己的軍事指揮能力,甚為自負,從來不把部下諸將放在眼裡,唯獨在韓信面前,底氣不足,自知不能及也,彭城之戰慘敗,垓下之戰大勝,都是鐵板釘釘的教訓,正反兩面俱全。諸將們情緒高昂的過激言論,反而使他冷靜下來,心中暗暗罵道「豎子們固不可謀」,堅定了必須與張良陳平商量的心思。
陳平是何等聰明的人,他是漢的護軍中尉,軍情機構的首領,掌握著內外的最新情報。不過,陳平不是劉邦集團的核心成員,他長期與元功宿將們不和。事關楚王韓信的頭等軍國大事,劉邦首先與親信諸將商量,將自己隔了一層。事後單獨召見下問,可知意見不一致,劉邦有狐疑。所以,當劉邦徵詢他的意見時,他非常謹慎,首先詢問諸位將領的意見,問得非常小心,聽得非常仔細。
劉邦將諸位將領的意見轉述完畢之後,問道:「依先生之見,我該怎麼辦?」
陳平稍作推讓,在劉邦的再次追問下,從容道出一套完整的方案來。他說:「古來天子巡遊四方,大會各地諸侯。南方有雲夢大澤,陛下不妨偽稱巡遊雲夢,大會諸侯於陳縣。陳縣,在楚國西部邊境,韓信聽說陛下因其喜好而巡遊,必然心安無事,親自前來迎謁。如果來了,陛下當即可以擒獲他,不過一位力士的事情而已。」
劉邦同意了。當即派遣使者通告諸侯各國,皇帝陛下將南行巡遊雲夢大澤,詔各地諸侯前往陳縣謁見云云。
身在楚國首都下邳的韓信,接到劉邦將巡遊雲夢大會諸侯,要自己前往陳縣謁見的詔書後,心中益發不安起來。
攻下齊國後,韓信自請為假王鎮撫齊國,引來劉邦的憤怒,在張良陳平的提醒下,不得已封韓信為齊王,君臣間留下了嫌猜的種子。劉邦固陵戰敗,韓信沒有及時前去解救,直到劉邦承諾故鄉東海郡的新封地後,才領軍前往,又增加了一筆新賬。垓下之戰後,劉邦迅速收回韓信的兵權,改封為楚王,表面上是滿足韓信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心念,其調虎離山,還報自請為王之恨的心思,也不難體會。
韓信的楚國,領有舊秦之東海、會稽、泗水、薛郡和陳郡,都是舊楚國的領土,是諸侯國中最大的王國。韓信的故鄉,在東海郡淮陰縣(今江蘇淮安),楚國的都城在下邳(今江蘇睢寧),也在東海郡境內。項羽的部將鍾離昧,家在東海郡朐縣伊廬鄉。秦二世二年二月,項梁軍渡江北上進入東海郡,鍾離昧與韓信都在這個時候加入了楚軍,算是同期入伍的戰友。這位鍾離昧,也是一位了不得的英雄人物。
鍾離,是古代的國名,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西周,後來被楚國吞併,秦統一天下,成為九江郡鍾離縣,故址在今安徽省鳳陽縣一帶。鍾離,是鍾離國貴族的姓氏,後來的鐘姓,就是鍾離的省略。
我們已經敘述過,秦漢之際,古來貴族社會的遺風,多有所存留。秦末之亂,六國復國,各國舊王族先後稱王,各國舊貴族死而復生。特別是在楚國地區,陳勝是陳國貴族的後裔,項氏是楚國的王公大族,英布是英國貴族的後代,鍾離昧是鍾離國的族人,孤身一人獨居淮陰的韓信,也是避難的韓國後人,流轉的世風中,自有一種聯通古今的脈絡。俗話說,惺惺惜惺惺。韓信與鍾離昧同在楚軍中時,因為出身相近,經歷類似,年齡相仿,又都是尚未嶄露頭角的青年軍事天才,自然成為相互切磋激勵,彼此欣賞提攜的好友。
在反秦戰爭中,鍾離昧與韓信一樣,尚未顯山露水,出人頭地。到了楚漢相爭時,韓信歸漢,成為漢軍大將,揚名天下。鍾離昧一直留在楚國,以其傑出的軍事才能,從楚軍將領中脫穎而出,成為項羽麾下難得的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將,極為項羽所倚重。陳平為劉邦分析楚國君臣,將鍾離昧與范增、龍且、周殷並舉,稱為「骨鯁之臣」,視為國家棟樑。
想來,彭城之戰、攻取滎陽,鍾離昧驍勇善戰,軍功卓著,成為項羽之外,漢軍最為畏懼的楚軍將領。漢四年十月,項羽領兵離開滎陽,東去攻擊彭越,劉邦趁機攻取成皋、敖倉,楚軍幾乎全線潰敗,唯有鍾離昧堅守滎陽不動,宛若定海神針,力挽狂瀾。漢五年十月,劉邦統領漢軍主力,追擊項羽到到陳縣地區,被鍾離昧阻止於固陵,大敗於城下,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活活煮了這廝。垓下戰敗,鍾離昧脫逃,回到故鄉東海郡朐縣伊廬鄉。韓信封楚王,伊廬鄉成為楚國的領土,鍾離昧前去投奔舊友,隱名埋姓,被韓信收留。
史書上說,劉邦甚為怨恨鍾離昧,天下大定後,下令懸賞搜捕。打聽到鍾離昧藏身韓信處,於是下令韓信捉拿交出。鍾離昧的事情,讓韓信兩難。交出鍾離昧,將陷韓信於賣友媚上的道德泥潭,為天下所不齒。繼續藏匿吧,又為君臣義務所不容,必將大大加深劉邦對於自己的猜忌。當聽到劉邦一行已經巡遊到陳縣的時候,猶豫不決的韓信益發不安。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建議韓信說:「如今事情糾結急迫,難以道白轉圜,如果斬殺鍾離昧,提著他的頭去見陛下,陛下一定會釋懷高興,大王也就可以免除禍患了。」
韓信不能決斷。他去見鍾離昧,陳述自己的處境顧慮,也談及部下的主張建議。鍾離昧似乎看穿了韓信的心思,他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眼下,漢之所以沒有發兵進攻楚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之所以不敢,是因為我在你這裡。如果你打算逮捕我,獻媚於漢以求免除自身的禍患,那就大錯特錯了。一旦我今天死去,隨之而來的,就是你的滅亡。」
聽了鍾離昧這番話,韓信依然迷亂而不知所措,算計不出個結果來。鍾離昧深知韓信的個性和為人,當即怒斥韓信道:「你絕非長者,更不是厚道人!」於是拔劍自刎。
韓信埋葬了鍾離昧,將他的頭置於函盒中,前往陳縣去謁見劉邦。待到皇帝一行的車駕抵達時,韓信將鍾離昧的首級獻上。車上的劉邦,與身邊的陳平相視會意,命令早就準備好的武士將韓信捆綁。長久迷亂的韓信,此時方才醒悟過來,無奈之下,禁不住高聲解嘲道:「果然如同智者所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如今天下已定,我韓信固然應當被烹煮了啊。」
劉邦笑了,嬉皮笑臉地說道:「有人告你造反。」於是下令將捆綁好的韓信裝載在早就預備好的一輛空車上,車駕一行,直接回了洛陽。
劉邦到了洛陽以後,當即宣告天下,楚王韓信擅自發兵[1],已被逮捕歸案。緊接著頒布赦令,念及故楚王韓信勞苦功高,皇帝仁心不忍,特赦免其死罪,廢以為淮陰侯云云。
韓信其人,與項羽類似,皆是軍事天才,政治侏儒。韓信為劉邦說項羽,稱項羽有婦人之仁,說他在權益之分配時,躊躇不定而不能決斷。韓信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滅齊之後,歷史將決定天下命運的砝碼,交到了韓信手中。韓信加碼於漢,劉邦勝,加碼於楚,項羽勝。韓信自立,天下三分,楚漢皆聽命於齊。韓信困惑而不能決,失去了主宰歷史運轉,掌握個人命運的機會。
鍾離眛事件,也許是歷史給與韓信的另一個機會,維繫韓信楚國繼續存在下去的機會。鍾離眛是楚軍名將,韓信的舊友,他避難於韓信,看重的是朋友間的信義,帶來的是舊楚軍將士的歸心,於韓信楚國的國勢而言,當是多了一份與漢抗衡的砝碼。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中,漢朝與諸侯國難以兼容,皇帝劉邦與楚王韓信不能並存,已經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漢朝和諸侯各國,如何在後戰國時代的政治平衡中維繫久安國運,可謂是至難的歷史課題。遺憾的是,韓信的個性素質,不足以承擔如此艱難的任務,古來中國的政治智慧,也未能提供解決的方案,無奈之下,留下歷史的遺憾和個人不幸的命運。
我讀歷史,常常有所感慨:政治是賭徒的天地,怪物的舞台。政治決斷的艱難,往往在於難以算計時,只能投骰押注。算計是理性的行為,投骰是賭徒的直覺。我們生存的世界,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中,不時有直面投骰押注的時刻,躊躇不能的人,難免遭受天予不取,反受其殃的命運。
(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漢興》,此書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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