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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禪 之三(轉)

《紅樓夢與禪》之三

       第六章紅樓夢與禪  雲開月現碧空乍露  本文一開始,就曾說過,一部《紅樓夢》,無非描寫一個行者,參禪悟道的整個過程。也曾提到作者寫正文時,開端便從葫蘆廟落筆。從全部布局來看,說它是一則禪門公案的演繹,亦未嘗不可;其間大關節處,與宗門最流行的三關之說,亦頗相符。這絕不是偶然的構思,應是如實的描繪,現在且依本書故事開展的次序,順著往後察看,最後必會發現,本書的真正主人公是甄士隱,而不是賈寶玉。不但如此,本書其他一切人物,也都是這甄士隱的化身、幻影,而這位甄士隱,也不過一行者的代表名字而已。現在且順著本書的次第,往後察看。  行者困在悶葫蘆里,初時難免胡思亂想,意識紛飛,漸至疑情成團,漆黑一片,這是參禪初上路的光景,乍識各識生起的次第,也覷見了七、八識的生死關係。這隻要細細玩味甄士隱夢中那一僧一道的對話,就可明白了。  行者這時不過在恍惚之中,並沒有真正悟處,甚至錯認了主人,所以那空空道人,特將「通靈寶玉」給他過目,所謂空空,正是他的恍惚處,也正是他的相似證悟。行者如醉如痴之時,疑幻疑真之際,經明師振聲一喝,打落了迷妄,這就是所謂「忽然霹靂一聲」。  行者經此一喝,忽然清醒,乃豎起脊梁,振作精神,由此功夫逐步著力,漸漸慘透了功名富貴,妻室兒女恩愛的虛幻不實,時世的無常,《好了歌》就是行者初步悟境的素描。接著找到了生死輪迴,成佛作祖的根本,原來在第八識,所以借賈雨村的口,對銜玉而生的賈寶玉,發出大段議論。雖然找著了這「孽根禍胎的混世魔王」,但這魔王,沒有七識助著他,也是混不起來的,因之他體悟了這八識田中,所以不乾不淨,完全是受了第七識的熏染。因七識的不凈,才使人迷失本真,錯認四大假合的身體為自我,認六塵緣影為自心相,難怪寶玉初見黛玉時,就要狠命的摔那「通靈寶玉」了。這就是暗示著,有了七識,才使人忘卻真我,七識既成,六識隨之,所以寶釵也跟在黛玉之後,跨進了「假」府。  紅樓夢的情節,也從寶釵到來以後,才正式展開。在情節正式展開之前,即第五回的開始,有一段林、薛的對比文字,值得一提,即:「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渾然不覺。」這林、薛即是七識與六識的化身,理應親密,為何林又妒薛呢?我們只要看看兒童的心理發展過程,就會明白。  初生嬰兒,只有七識的簡單作用,前六識根本還不起作用。稍長也只知有我,不知有人。七識是我執的根本,而等到前六識開始發生作用,向外攀緣時,內心常會引起衝突的。及至成長,六、七兩識又漸合為一,甚至只知有六識,而七識反隱而不彰了。這就是林初不喜薛的簡略原委,在第四十五回中,林認薛為她平生第一知音,自悔從前誤會了她,就是二合一的時節。由是林、薛才推心置腹、休戚相關、苦樂與共。照佛家的看法,人們一生所以煩惱重重,輪轉生死,就是由於這第七識的緣故。  這第七識又名為持業識,所以禪門有「要將第七識一刀兩斷」的指點。行者到此,已認清這些關連,所以功夫也漸漸吃緊了。故接著是太虛幻境的描寫,前面已談及過,一個生死心切的行者,在參究過程上,隨著功夫的進展,有各種不同的境界,行者在認清各識的關係與作用之後,漸漸悟道了苦、空、無常、無我之理。因此寶玉在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時候,便覺不快。因為行者此時,只見到苦、空、無常、無我,以為世間事,實在甚無意義,一時心灰意冷,萬念俱空;而不知這是客塵初伏,妄情煩惱並未斷絕,更不知向上還大有事在。及經明師種種指點,又錯會了旨意,行將落入頑空坑底,這就是行者描寫的太虛幻境。那十二支曲子,對苦、空、無常、無我的描寫,可說淋漓盡致,透徹無比,不是過來人,當不易寫得如是親切。可惜讀者不察,自迷心眼,只把它當言情小說讀,將那十二支曲子,完全當做啞謎猜。偏又有些好事的讀書人,為了炫耀博學,胡猜瞎想,做些不相干的考證,寫些牽強附會的索引,真是糟蹋了作者一片婆心,誤煞了多少男女。為了閱讀的方便,且把這些曲子,一併抄錄如次:  引子:  開闢鴻,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一、終生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二、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三、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四、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五、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六、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越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七、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  八、虛花悟  將那三春勘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死關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九、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十、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十一、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速?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十二、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尾聲——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以上這十二支曲子,雖是寫人,實即是行者領略之境,悟到苦、空、無常、無我之理。到此境地,妄想都伏,空茫一片,心身輕安,如醉如痴,通身有說不出的舒適喜悅,非兩性之歡可以比擬。故警幻仙子授以雲雨之事,而警策著說:「不過令汝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不過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因為行者到此,以為大徹大悟,得大解脫,執著不舍,眼看要落入頑空坑底,故警幻嘆息說:「痴兒竟尚未悟!」  因為真正大悟之後,二乘尚且不取,何況頑空,這是入邪,不是證道。大乘佛法,悟後並非即了,向下還大有事在,就是要普渡眾生。度生就必須入世,所謂「以出世襟懷,做入世事業」,故警幻仙子開示他說:「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這孔孟之道,代表世間法,正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的意思(六祖語),「人成即佛成」(太虛大師語),也是此意;欲普渡眾生,決不能離開世間法。在禪宗來說,只知向上一路,便成死漢,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意思,不是鼓勵人再向上走,百尺竿頭,已是極點,何能再進?實即指向下還有事在。所以小乘證到極果羅漢,仍被佛斥為焦芽敗種;因為羅漢只知向上一路,不知向下更有事在,一旦證果,徹見自性空寂,就視生死如冤家,視三界如牢獄,不肯再入塵世,只是自得其樂,不管眾生的生死煩惱。大乘佛法的精神,就不是這樣,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阿難尊者說:「如一眾生未成佛,終不於此取泥洹。」《華嚴經》上說:「菩薩不住彼岸涅槃,不住此岸生死,不住中流。」又說:「不為己身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這些都是菩薩精神的寫照,大乘行者絕不以得小果,只求自得其樂為足。青原惟信禪師,自述證悟的情形說:「三十年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後親見親知,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如今得個休歇處,依舊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依此看來,本書中的行者,當前的悟境,最高也還在「見山不是山」的境地。真正大徹大悟了,是「生死即涅盤,煩惱即菩提」的,不壞世間相,也不離世間相。耽空滯寂只是未悟,所以真大徹大悟的大乘行者,是上得去,還須下得來的。本書作者深明此義,故當寶玉進入相似悟境,將要落入頑空陷阱之際,給予當頭一棒。我們看作者的手眼:  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互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便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  這段文字,從何處想來呢?原來從宗門的「心如槁木死灰,可以入道」一語脫化而來。在這一語中,特別要注意「可以」二字,是活動語,不是肯定句。參禪到了心如槁木死灰的時候,一經明師指引,固然可以入道,然亦是用功吃緊處,也是生死關頭,稍一不慎,就會落入頑空坑底,千生萬劫,難得出離。禪門形容此頑空境界為「萬丈深潭,無有涯際」,所以說「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有緣者得渡。」此時行者正沾沾自得之際,行將墮落魔境之時,經此一喝,真似雷轟頭頂,惕然警悟,自是汗如雨下。這差不多是每個禪者共同的現象,作者以夢喻之,非真寫夢也。一則現成公案,妙手拈來,改頭換面,竟是天衣無縫,瞞卻天下多少人耳目。  行者經過這番開示,雖從生死邊緣轉過頭來,但仍不甚了了,又進入另一個恍惚境界,時迷時醒,不得透脫。雖已知我執的根本在第七識(林黛玉),但無由擺脫它的纏縛,再細向下參究,始知七識的所以神通廣大,原來有第六識為它效忠,對外不斷攀緣,所謂「奇緣識金鎖,巧合認通靈」,這就是第八識與第六識表面關係的開端,第七識似被掩蓋,所以林黛玉對賈寶玉曾有「見了姐姐,忘了妹妹」的責備。  學道參禪,最忌的是淫之一念,淫念不除,要想深入禪定,見自本心,徹了自性,有如蒸沙欲使成飯,是不可能的。《楞嚴經》上說:「眾生以淫慾而正性命。」也就是說,淫慾是眾生輪迴生死六道的根本。真欲了生脫死,必須淫心斷絕,所以宗門行者,第一步緊要功夫,是伏斷淫念。  佛門對治淫念的方法很多,但絕不採取硬性的禁欲主義,而是先教人細察淫慾的起源,以期自然連根拔起。較易為人了解的是析空觀,就是將異性分解法,層層剖析,如剝蕉相似,剝至最後,必空無所有;在析空觀下,男女身相也就不存在了。  人之所以有淫念,是執著男女異相的緣故,故男女之間,往往由相悅而生情,由情生愛,由愛就自然產生淫念,在空觀之下,男女之相,尚且了不可得,何由生情生愛,淫念也就自然無由生起了。  然而眾生自無始來,積習太深,雖知男女身相,本無可戀,但不是理上說說就可斷絕的。因此佛門有修持的方便法門,最為一般人所熟知的是「白骨觀」。這法門真正修習起來,也並不簡單,所謂美人枯骨,人皆知之,但這只是知解之知,不是證悟之真知。不是真智者,不可能直下承當,不是大智者,無力連根拔起。第十二回寫賈瑞的痴迷,終至枉送了性命,只是個例子。  那面「風月寶鑒」,本是教人看破,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轉眼就是一副枯骨。可惜芸芸眾生,有幾人不和賈瑞一般,貪著眼前的美人,無視於眼前的骷髏,竟然至死不悟。那跛足道人送這風月寶鑒時,分明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元之功,所以帶它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教病好。」  這明明是告誡一般行者,這白骨觀,也不是可以貿然修習的,一個淫念正熾盛的人,若貿然修習此法,是自速其死,反照之功未成,正照的魔力早現,對賈瑞的描寫,是給一般禪客的開示。但也有等利根漢子,一聞便悟,一悟便休,沒有如許羅嗦,本書的行者,就是如此。所以他不須從白骨觀下手,一聞美人枯骨、色即是空(此色暫作狹義的女色用),當下便悟。故賈寶玉真正初試雲雨,是在夢中,夢裡雖真,醒來便空,永嘉禪師說:「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寫秦可卿之死,是錶行者淫念從此已伏,在參禪過程上,這是一個大關節,行者到此境地,大徹大悟已經有望,此後功夫也更一步緊逼一步了。  行者從頑空邊緣扭轉頭來,除卻降伏了淫念之外,在理境上,尚沒有太高的證悟,雖經過了這番指點,亦並未完全透達,乍返現象世界,直如大夢初醒,只是恍恍惚惚,似悟非悟。對當前的花花世界,不免眼花繚亂,恰似鄉下佬進城,不辨東西南北。劉姥姥初進榮國府,那種戰戰兢兢,手足無措,進退失據的樣子,就是描寫行者當時的心理情狀,也是他日游大觀園的伏筆。  行者回到現象世界,對於世間的功名利祿,富貴榮華,尚極冷淡,所以又一次瞥見了八識的面目,這就是薛寶釵細看通靈寶玉的公案。表第六識的寶釵,不知自己原是虛妄,剎那不住的熱衷於向外攀扯,從來不識自己。這日能夠迴光返照,原來是正吃了「冷香丸」的緣故。這「冷香丸」正是治熱病的妙藥,世人之所以迷真逐妄,皆因不能冷靜之故,這冷靜二字的難得,只要看這藥方的難求,就明白了。此處有幾句點題的話,不可不知,就是寶釵說:「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鑒賞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行者到此,應算親見爹娘未生前的本來面目,宗門術語為破本參。  我們知道,芸芸眾生,日夜忙忙碌碌,時刻胡思亂想,何曾認識過自己,《妙法蓮華經》上有個「衣里明珠」的比喻,說是有個落難的人,到處乞討流浪,不知自己衣里原藏著一顆無價的寶珠。意指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卻自背覺合塵,長劫流浪生死苦海。另外有一首詩,更是明白的指出,那通靈寶玉,就是代表真如佛性,他被埋藏在眾生的八識田中,這首詩是:  女媧鍊石已荒唐,卻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舊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行者既破本參,又降伏了淫念,對一個禪人來說,實在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可卿喪事的大肆鋪張,從一般小說的標準來看,是沒有必要的,後來賈貴妃的喪事,尚不過爾爾,何況一個侯門的年輕媳婦。作者之所以費了如許氣力,不過說明此事的不平凡,一方面也藉此烘托王熙鳳的世智辯聰、精明能幹。  這王熙鳳本是假我的化身,她在本書中,也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容他日再專文討論,今且不談。行者此時淫關雖破,又親見了自己的真面目,但由於無始以來的習氣,仍擺脫不了假我的驅使,爭強好勝的心,也很難滅除,王熙鳳的種種行為,就是錶行者此時的心境。未到大休大歇的境界,仍難免假我當權,故王熙鳳須到寶玉出家,賈母死後,方才休歇。第十五回中,寫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就是道破這一點,即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意思。  因為破本參、伏淫念,是修禪道上的大關節、大成就,所以秦可卿的死,作者不惜筆墨,極盡哀榮,而緊接而來的,卻是一大喜訊。這正似從前的讀書人,十年苦讀,一旦金榜題名,立刻天下皆知,從此隨時有接近君王的機會一樣。禪人到此,可算選佛場中,已經題名,從此踏上菩提大道,隨時可能有入法王室的機會;因此秦可卿的喪事才告結束,寶玉的姊姊元春,就被封為鳳藻宮的貴妃,寶玉立即成了皇親國戚。榮國府更加鬧哄哄,熱鬧非凡,起造大觀園,大興土木,張羅貴妃省親事,上下忙做一團,說不盡的榮華,道不完的喜悅。這些描繪,無非顯示行者從此以後,在菩提道上,一若世人的榮華富貴,飛黃騰達,乃大大的喜事。  大觀園實是大千世界的縮影,也是行者心中物,此時既破本參,自是更加努力,一心一意向涅槃城前進。十二金釵聚集的大觀園,正是隱喻行者加緊用功之意。而慧業文人袁子才卻說:「大觀園,即余之隨園。」這原是一般慧業文人,好自附會誇大的習性,語本無稽,偏生就有這等好事之徒,引以為據。其實這世界上是否真有個這樣的大觀園,付諸常識判斷就可以了,小說的描寫,絕不同於照相製版,與現實境界一模一樣,至多也不過採取剪接拼湊技巧,有的甚至是為了情節上的需要,而完全憑空虛構,如果都看做實有其人其事其境,那就不是小說了。  這大觀園不是實有,作者將園造成的時候,就點明了。在第十七回,賈政攜著清客及寶玉初游大觀園,試才題詠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交代:「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來哪年哪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這不是與第五回的太虛幻境,遙相呼應嗎?哪裡真有這麼個大觀園呢,這個園只在行者的心中啊!有幾人能會得此意。  行者在一悲一喜之後,立即警悟,深知伏淫念破本參,並非就算到家,不能沾沾自喜,向前還大有事在。第十九回,寶玉對襲人說的那段話,正是行者的自白。寶玉說:「只要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還有形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青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顧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完了。」由此也證明行者尚未明白此心,體本明凈,仍有個凡聖的念頭,橫在心裡,不過比以前進步了。再聽襲人那段勸告的話,她說:「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念書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評,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有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這一段對話中,要特別拈出一談的,是明明德三字,這是儒家語,佛門則名真如,都是指的本心本性。若以佛解儒,本性原是一片靈明,纖芥不立,哪來如許葛藤,半字也著不得,凡有言說,皆是虛妄。故宗門有「妙高頂上不許商量,第二峰頭始容和會」之語。所謂「開口便錯,擬議即乖。」宗下徒眾,無人不知;因為一落言詮,便成戲論,就與道相違。佛陀住世說法,達四十九年,卻自言未曾道著一字。在般若會上親口告訴弟子說:「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又說:「無法可說,故名說法。」以此義故,寶玉說:「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乃是實話,並沒有錯。不過那時他只解「無法可說」,而不明白「故名說法」之義,到此方才明白,這是由「死在句下的呆板漢」,一變而成活活潑潑的真禪師了。看他訓賈環那段話,卻是有些見處的。  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哪一件好,就舍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的自己煩惱,還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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