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去又站起來的德國

桑思奮 《 博覽群書 》（ 2011年12月07日）

    有去過德國的學人曾感慨道，這裡連空氣都充斥著哲學。德意志民族號稱是思辨的民族。以往，西方人稱德國始終是歐洲一顆燃燒跳躍的心臟。這個尚武勤勞的民族曾為世界文明做出過巨大貢獻。特別是進入當代，整個世界格局從黑格爾到馬克思，影響之巨更為世人皆知。

    然而，這個曾為世界貢獻過路德、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席勒、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等巨人的偉大民族，一個如此嚴謹、理性的歐洲大國，當初怎麼會被一個奧地利的流浪漢希特勒，蠱惑得天翻地覆呢？ 

    一戰後德國經濟一蹶不振           直到希特勒的出現

    1919年，在一戰中戰敗的德國除了要根據凡爾賽和約割讓土地，還要從支付第一筆賠款（到1921年），金額相當於那時50億美元的金馬克。50億美元在當時的德國是一個什麼概念呢？當時在德國買一棟別墅僅需1000美元，這第一筆賠款就能購得500萬套別墅。不要忘記當時全德人口總計才3500萬。無怪乎連經濟學家凱恩斯對這一罰不當罪的和約也持激烈的反對態度，他告誡協約國這樣做日後早晚要釀成大禍。一戰期間德國陣亡200萬官兵，戰後近600萬人失業，英法等協約國嚴格壓縮控制德國的軍備，等於解除了德國的武裝。如此，凡爾賽和約造成了所有德國人的切齒共憤。

    一戰10年後的1929-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爆發，雪上加霜的德國經濟更是一落千丈。從1921年開始，德國馬克和美元的比價跌至75:1；1922年跌至400:1，1923年跌至7000:1。法國因得不到補償甚至派兵佔領了德國的軍工重鎮——魯爾區。1923年1月佔領魯爾的那天，馬克對美元比價跌到1.8萬：1；7月1日跌到16萬：1；8月1日跌到100萬：1；11月跌到40億：1， 以後的數字就以兆計了。如此，德國中產階級和普通勞動者都變得幾乎身無分文。即使富人，存在銀行的巨款也只能買上幾個土豆、幾磅麵粉了，整個德國陷入絕望。

    然而，有一個人卻很高興，認為這毀滅性的災難，為他創造了竊國得位的天賜良機。此人是誰？阿道夫?希特勒。戰後的德國把首都遷到了魏瑪，史稱魏瑪共和國。一戰前後，「社會主義」成了歐洲一個時髦的政治鬥爭口號。1917年，俄國先於一戰結束的前一年退出了戰爭，俄共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戰後，德國的社會民主黨、共產黨成了議會中數一數二的大黨。社會主義運動除蘇聯的暴力革命外，德國等社會民主黨（社會黨）仍堅持第二國際，走通過議會鬥爭獲得政權的路線。此時的希特勒通過對社會民主黨、共產黨的認真研究，打出了 「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的旗幟（簡稱納粹黨），在德國搞起了國家社會主義運動。希特勒此時帶著他的「德國人戰鬥聯盟」、「衝鋒隊」喊出口號：「推翻共和國，撕毀凡爾賽和約！」

    為了標榜他所鼓吹的有異於布爾什維克和社會民主黨的社會主義，希特勒做出了種種討好和麻痹勞動者的舉動和言論。五一勞動節是全世界勞動人民的節日，1933年他正式命名5月1日為「全國勞動節」。他對十萬從全國各地趕來慶祝的工人發表演說：「尊重勞動，尊重工人！」要世世代代慶祝五一節來對德國工人表示敬意。他和納粹黨棍萊伊博士宣布請工人們放心，說納粹和工人們在一起，工人們的權利會得到保護。

    希特勒以民粹主義裹藏納粹的禍心，開始逐一查禁德國各地的工會。他們同時還把德國農民稱為民族英雄和光榮的公民，並曾在納粹黨綱第17條中承諾將進行土地改革，頒布無償沒收土地用於公共目的的法律；「取消農業貸款的利息，防止一切土地方面的投機」。然而除了土地投機這一條外，其他諾言全是「畫餅」，他根本沒有碰那些德國的容克地主們的大莊園。全國250萬小農佔有的全部土地，比只佔千分之一最大農戶的土地還要少。

    希特勒之所以也掛起社會主義的旗幟，其目的是通過納粹黨對國家的控制，進而實現他個人獨裁的目的。這種惡例，可以稱之為「法西斯社會主義」之路。

    以謊言和暴力維護的專制政權，無不打著富國強兵，勤政愛民的旗號，古今中外一向如此。希特勒也不例外，他為了規避得權不正的指責，以欺騙的手段使成千上萬的失業工人參加衝鋒隊，操縱製造了國會縱火案，宣布共產黨非法並予以取締；他以流氓手段將社會民主黨、宗教政黨以及傳統的工會通通消滅，德國國會從此成了納粹黨的天下，為他的「合法」當選鋪平了道路。1934年8月老總統興登堡元帥去世後，希特勒取消了總統稱號，自任國家元首兼總理，納粹法西斯分子在德國上台。

    希特勒之所以把後來的德國稱之為第三帝國，是他因襲了第一帝國——中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第二帝國——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1871年建立的帝國，而他自己把第三帝國稱之為「千年帝國」。

    希特勒執政的前四年，內政外交應該說是出色的。他消滅了失業，繁榮了經濟，建立起了強大的海陸空軍，儲備了大量的軍備武器，終於廢掉凡爾賽和約，恢復了德國人的自信。但是，這無一不是為此後發動戰爭奠定的基礎。他利用當時西方世界對共產主義的不解，打出反共旗號，與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於1939年5月締結《鋼鐵盟約》，歐洲軸心國聯盟誕生。次年9月，日本也加入了軸心國。自此，柏林-羅馬-東京軸心形成。

    1939年，自入侵波蘭始，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歷時6年，全世界60餘國4/5的人口被捲入其中。亞、非、歐三大洲直接死亡的人口總計五千萬，給人類帶來了空前巨大的災難。1945年5月1日，蘇軍攻克柏林，德國無條件投降，希特勒在絕望中自殺。

    希特勒的千秋帝國夢僅做了12年4個月零8天，第三帝國便壽終正寢了。企圖消滅所有國家的日耳曼魔鬼希特勒，使全體德國人替他承擔了悲慘的災難。

    戰後，上百萬德軍官兵俘虜分別被關押在美英的戰俘營中，為了獲得納粹德國火箭系統和其他軍事機密，英美通過大量的竊聽器將戰俘之間的私下談話整理出共計15萬頁記錄，並進行仔細的分類。從這些真實並無顧忌的原始資料中，可以看出納粹官兵的真實心態。談到希特勒時，戰俘們仍念念不忘元首留給他們的深刻印象。儘管淪為戰敗的階下囚，他們卻仍然認為希特勒對德國曾做出過重大貢獻——撕毀了凡爾賽和約，恢復了德國的尊嚴、主權，解決了溫飽，使國家走向了強大，實現了統一。似乎他們只知服從命令，對於自己製造的種種屠殺、迫害都與他們個人無關。其實，從本質上說，法西斯的國家社會主義運動使他們在多年的灌輸中扭曲了人格、正直和善良的本性。他們對殺人只通過一兩次戰鬥，甚至在十天半月內就能擺脫對自己實施罪行的恐懼。在戰俘營之外的相當多的德國人也秉持這種看法。他們對希特勒並恨不起來，就某種意義上說，二戰並非都是希特勒一人之所為，也是一種典型的國家犯罪。

    二戰後德國政治家的反思與懺悔深具大國風範

    一個罪惡的獨裁政權，一種逆天而行的反動政治制度，往往會在很長時間內像有毒的空氣，仍會瀰漫、影響、毒害著後來的很多人，清除這類影響絕不是一朝一夕的。

    1949年阿登納被選為聯邦德國的第一任總理。作為一個反法西斯主義的不屈戰士，他一生中兩次被納粹政權逮捕下獄。1951年他曾在政府聲明中宣示：「新的德意志國家及其公民只有感到對猶太民族犯下了罪行，並且有義務做出物質賠償時，我們才算令人信服地與納粹罪惡一刀兩斷了。」他還指出，要贏得他國對新德國的信任，這「首先取決於我們克服過去的不幸經歷並從中為未來得出正確結論的能力」。他把管理國內經濟的權利交給了經濟部長艾哈德教授，制定了「社會市場經濟」政策，給上世紀50年代末的聯邦德國帶來了經濟奇蹟。

    阿登納騰出主要精力處理政治事務，併兼任外交部長。1957年他促成了聯邦德國和法、意、荷、比、盧等國在羅馬簽訂了《歐洲經濟共同體條約》和《歐洲原子能聯營條約》，建立起六國共同市場，這為日後的歐洲的統一（即歐共體）邁出了歷史性的第一步。

    執政不久的阿登納首先向法國人民致以誠懇的道歉。戰後美國輿論對德國的看法極為惡劣，而阿登納先後6次訪美，與美國建立起了戰略夥伴關係。1955年秋天，阿登納訪問莫斯科，緩和了蘇聯對德國的好戰狀態，並爭取數十萬德軍戰俘回歸了自己的祖國。

    1966年5月，他出訪以色列，在特拉維夫機場上，他講道：

    這是我一生中最為沉重和最為美好的時刻之一。之所以說是最為沉重的時刻之一，是因為它使我想起了特別是貴國人民所遭受到的不公正的事；但也是最為美好的時刻之一，因為我在這裡能夠看到貴國人民的創造。你們來到了這裡，重新爭得了你們的獨立，這是歷史上最大的成就之一，這是人類歷史上曠古未有的事。上帝給了你們以建立新的生活的力量。我欣賞猶太民族的勇氣和才幹，上帝賦予這個民族的使命，就是向世界表明，希望和仁愛具有何等力量。

    在場的以色列人為這位聯邦德國前總理的高尚情懷而感慨不已。

    阿登納從當上總理的那一天起，就決心履行道義上的義務。在百廢待興極為困難的條件下，他克服極大的壓力，1952年與以色列政府和世界猶太人聯合組織簽定了向猶太人支付賠償的盧森堡協定，儘可能地賠償受迫害的猶太人的損失，主動改善了兩個民族的關係，受到了以色列政府和人民的歡迎和尊敬。

    戰後德國把「清算過去」作為最普遍常見的政治口號。他們不僅僅是在口頭上說說。阿登納在1951年發表的政府聲明中表示：「有義務作出物質賠償時，我們才算令人信服地與納粹的罪惡一刀兩斷了。」直到十年前，德國累計賠償的各國金額已達到1040億美元，他們還向波、捷、白俄羅斯、烏、俄包括已移居到美國的120萬受害倖存者，通過了一項賠償法案，支付了45億美元。直到現在，德國每年還向10萬名受害者賠償6.24億美元養老金，今天仍在執行。

    1969年，勃蘭特成為第二任西德總理。他16歲參加了社會民主黨，1931年加入了社會主義工人黨，曾以戰地記者身份參加西班牙內戰。希特勒上台後，他被迫逃亡到丹麥，開始了12年的逃亡生活，他也是一位反納粹的英勇鬥士。他曾強調：「一個發達社會只有通過變革才能確保持久安全。」改革的範疇很快就定下了 ：稅收改革，行政改革，公共服務事業改革，教育改革，土地法改革。走德國人自己的道路，不斷創新，表現了德國民族不斷進取的自覺自信的文化態度。

    1970年在大雪紛飛的波蘭，勃蘭特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下驚世一跪，表現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深深懺悔。他說：「我雖然在二戰期間從事反法西斯鬥爭，但是我現在是西德的總理，我對希特勒上台搞法西斯主義覺得有道義上的連帶責任。」1971年，勃蘭特獲諾貝爾和平獎。

    何為世界大國？大國的意義絕不止於高度發達的經濟，同時，大國必須具有對人類負責的形象，他持有的公平正義，寬廣仁和的襟懷代表著人類的未來具體體現在這個國家文化、外交、教育、法律等諸方面。德國這個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更是對自己的罪惡歷史做出了深刻反省，並以實際行動進行贖罪，以獲取受害國的諒解並重新贏得世界各國的信任，也由此獲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

    戰後德國所以成為有尊嚴的大國，正如1985年5月8日，聯邦德國總統魏茨澤克在二戰結束40周年的紀念活動上說的：「我們德國人醒悟到，歷史問題是無法超越的，是難以洗刷掉的，也是不能迴避的。無論我們大家有罪與否，也無論我們是老是少，都不得不接受歷史，我們大家都受到歷史後果的牽連，都要對歷史承擔責任。」這體現了德國民族巨大的政治勇氣，以及難能可貴的歷史擔當。

    為了使新生的共和國永絕昨天的罪惡，德國政府把教育作為根禁法西斯的重要舉措。首先柏林市教育局設立了「監督委員會」，以《柏林州學校法》為依據，制定了歷史教學計劃和大綱。為九年級學生編寫的《民族國家和世界大戰》課本中，把納粹的侵略史作為重點，為11-13年級學生開設了歷史和世界政治的兩門課程，學生必須選修其中一項。教學大綱強調：「納粹獨裁——問題和分歧」為必修內容，要求學生深入了解德國是怎樣從魏瑪共和國走向了納粹獨裁的，探討評價納粹如何走上滅絕猶太人之路，反思在人類文明發展到20世紀，德國社會為什麼會出現如此野蠻的狀態。

    在德國的教科書中，用了一整個章節、一個半學期講述「二戰史」，應該說這其中的章節調製非常系統：從希特勒上台，納粹的宣傳機器和手段，如何引誘人民走上戰爭道路，軍事一步步的擴張，種族大屠殺，人民的反抗和抵制，盟軍的勝利，德國的解放，最後一小節為「綜述」。為了更深刻、更生動具體地了解二戰，學校還安排歷史事件的見證人到學校做報告；與學生交流座談；安排學生參觀集中營的舊址和博物館；組織觀看《辛德勒的名單》等反戰電影。

    令人感奮的是德國政府十幾年前一次就銷毀了幾億馬克的兒童武器玩具，加強兒童、少年愛的教育，這種從兒童心靈入手的基礎心理教育，寓意之深，值得每個國家借鑒。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