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被湮沒的歷史:中國人在美洲大陸的最初足跡
華裔移民用自己的血汗參與了美國歷史的創造,但是最後,他們就像這三位只在墓碑上留下「中國瑪莉」幾個字的女性一樣,被無情地遺忘。1837年,24歲的美國商人約翰·穆瑞·福布斯回到美國。8年前他前往中國時,還是不名一文的學徒。在中國,福布斯販賣過茶葉和鴉片,還認了一個義父———廣州十三行商界領袖伍秉鑒。這層關係讓他回到美國時,口袋裡多了50萬墨西哥銀元的投資。福布斯利用這筆錢開始了一門新生意———修鐵路,並成為橫跨北美大陸的泛美大鐵路的最大承建商。多年以後,美國鐵路歷史研究專家理查德·奧夫頓說:福布斯與鐵路的關係,就好比喬治·華盛頓與我們這個國家的關係。「很多人認為中國人對美國的最早貢獻是在修建泛美大鐵路時出賣了自己的勞力,但事實上,最初的貢獻不是中國勞力,而是中國的資本,熱辣辣的現金!」加州大學研究北美亞裔移民史的迪利普·巴蘇教授說。1869年5月10日,泛美大鐵路全線開通的那天,西線的建設者和東線的建設者在猶他州的會合點合影,照片上卻沒有一張中國人的臉,儘管1萬名華裔勞工擔當了西線工程90%的勞力。丁碧蘭期望改變這種狀況,她在自己的紀錄片中,把照片上西線工程勞工的臉一個一個換成華人的臉。「他們本來就在那裡,他們應該出現在那裡。」丁碧蘭說。在丁碧蘭的構想中,這套名為《美洲大陸的先民》的紀錄片至少應分為3集,如果能找到更多投資,將有4集。目前,這套紀錄片已完成第一集《苦力、水手和定居者:遠航新大陸》和第二集《西方疆域內的中國人:一個美國故事》,製作過程用了10年,耗資180萬美元。2001年3月23日和30日,PBS在黃金時段9點播出這兩部紀錄片,超過600萬人收看。2003年12月13日至21日,丁碧蘭攜這兩套紀錄片參加了廣州電視台主辦的「廣州國際紀錄片節」。「華裔移民不僅僅是美國歷史的貢獻者,是他們創造了美國歷史」「美國的歷史並不像美國的主流話語所表現的那樣。誰是美國人?誰創造了美國的歷史?這是《美洲大陸的先民》所追問的問題。我要告訴人們的是,華裔移民不僅僅是美國歷史的貢獻者,是他們創造了美國歷史。」丁碧蘭的追問開始於一段被湮沒的歷史。「我想勾勒的是一幅全球的圖景。中國的苦力和中國的先民究竟怎樣來到美洲大陸,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和他們一起經歷的還有哪些人。」丁碧蘭說。丁碧蘭現為伯克利加州大學亞裔研究系比較族裔研究講師,還兼任PBS電視台的紀錄片製作人。她是第二代移民,她的父親丁卓生在上世紀初作為清政府的外交官被派往美國,調查華人的生存狀況,並在加利福尼亞州建立了一所中文學校。1919年,丁卓生辭去官職,在美定居,改行做中醫。1989年,丁碧蘭開始尋訪中國人在美洲大陸的最初足跡。這項工作不容易,在美國,亞裔移民史的研究並不受重視。中國社科院美國所的黃河介紹,亞裔移民史研究在美國是黑人等其他少數族裔移民史研究的一種附屬。在這種情況下,丁碧蘭經常要一串電話號碼接著一串電話號碼地去尋找那些能講回憶講述當年故事的人。1992年、1994年、1999年,丁碧蘭三次回到中國,在台山、中山、新會、開平、廣州等地研究部門的幫助下,收集了大量史料。美洲華人的歷史似乎只是一個150年的歷史,在很多研究美洲華人史的著作中,華人踏足美洲大陸始於大鐵路和淘金熱,他們飄洋過海去掙錢。《苦力、水手和定居者:遠航新大陸》講述的卻是更早之前的故事,尋找的是華人與西方最初的接觸。影片告訴我們,中國人早在1730年代就已經踏足美國,而1840年以前,對美洲人來說,來自中國的船隻意味著財富。16世紀開始,中國的精美瓷器就成為西方富裕和地位的象徵。影片讓我們見到了美國皮博迪博物館珍藏的「中國出口的藝術品」,一件件精美的瓷器,應英國、荷蘭、西班牙、美國不同客戶的需要,印上家族徽章、社團標識、個人印記和人物肖像。儘管南中國的工匠並不知傑斐遜是何方神聖,卻把他的頭像繪製得維妙維肖。傑斐遜辭世後,家人為安慰亡靈定製的「天使接引傑斐遜靈魂圖」也出自中國工匠之手。對於平民來說,來自中國的茶葉是他們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影片介紹,在1820年代,平均每個英國家庭將十分之一的收入用來購置茶葉,英國每年要從中國購進價值600萬英鎊的茶葉,美國人每年在茶葉上的花費則為3200萬美元。1787年,一艘從事茶葉買賣的貨船在中國購置價值8000美金的貨物,到美國東海岸落地之後可以賣到12萬美元。到了1840年代,中美貿易額達到7500萬美元,比美國獨立戰爭欠下的國債還要大。中美貿易的巨大利潤造就了一大批中國富商。福布斯的義父伍秉鑒被看作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商人。伍家的商人被西方稱作「浩官」。在美國,凡帶有「浩官」商標的茶葉就能賣得起高價。影片提供的一份當時的商業年報顯示,在貿易天平的另一端,中國人對外國商品的需求量幾乎為零。於是英國人開始在印度種植鴉片向中國銷售。美國的一些名門望族是這種走私貿易的積极參与者。「以前人們總以為中國人在鴉片戰爭前就有幾百年吸食鴉片的歷史,其實,鴉片是英國塞到中國人手裡的。」「中國人失去了第一次鴉片戰爭,他們失去得太多太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是怎樣被虐待,他們曾經怎樣忍耐怎樣反抗?」丁覺得每一個數字的背後都是一張屈辱或者不屈的臉,都是一張曾經呻吟或者吶喊但從來沒有被傾聽,從來沒有被記錄下來的嘴。我要做的,就是在100多年以後記錄下湮沒在歷史中的吶喊,讓今天的人們傾聽。」鴉片戰爭失敗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喪失對移民權的控制。販賣苦力成為一樁比鴉片貿易更有利可圖的交易。在中國,一名苦力的「賣身價」是45美元,運到南美之後,能以500美元的高價賣出。一艘滿載苦力的貨船,跑一趟凈賺8萬美元。販運苦力的船由貨船改造而來,沿襲了當年販運黑奴的貨船樣式:從頭到尾,整條船在狹窄走廊的兩邊是三層架子,苦力肩並著肩擠在一起,每一層要擠150個人。從被關進貨船的時候起,苦力就喪失了自己的名字,胸前用粗重白色筆跡標註的P、C、S表示他們將被運往不同的地方:P運往秘魯,C運往古巴,S運往夏威夷,從1859年到1874年,共有25萬名中國苦力被販運到秘魯和古巴。10%到19%的苦力死在運輸途中。「我們村有13人被賣『豬仔』到古巴,活著回來的只有兩個人。」廣東台山農民劉宗文回憶。1874年,1178名被運送到秘魯的中國苦力先後在85份陳情書上簽名,要求清政府出面調查他們在秘魯的遭遇。3月至5月,清政府派遣官員前往秘魯調查。在調查報告中,80%的人聲稱自己是被欺騙或者被綁架來的。丁碧蘭的影片向我們展示了苦力張齊和朱村房在130年前發出的控訴:「我們一到古巴就被推到市場上出售……他們剝光我們,在身上標上價格……」「我們一天做足21小時,還要被人打……我看到6個人捱不住弔頸自殺……」「我們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的兒子、兒子的兒子,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葬在何處……」苦力讓僱主嘗到了使用契約工的甜頭:與奴隸相比,他們干一天活拿一天的工錢,不用僱主負擔生老病死。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法律限制華裔女性登陸美洲大陸,華裔定居點成為完全由男性構成的社區。1890年美國人口普查顯示,華人社區的男女比例之懸殊曾達到27:1,直到1980年代,才基本上達到1:1。因貧窮或受人欺騙,最早一批登陸美洲大陸的華裔女性很多有賣身為妓的經歷。影片介紹,在白人的眼中,中國女性拗口的中文名字難於記憶、難於區分,於她們便被稱為「中國艾米」、「中國蘇茜」,更多的則被稱為「中國瑪莉」(China Mary)。不管她們來自何方,不管她們是裹著小腳,還是剪去髮髻穿著維多利亞式的裙裝,在西方人的眼中,她們都是「中國瑪莉」。她們種過田,挖過礦,捕過魚,當過裁縫或接生婆,開過雜貨鋪……不管她們做過什麼,她們之間多麼不同,她們死後的墓碑上,那個標識著一個人曾經來過人世的墓碑上,刻的都是「中國瑪莉」。這些苦難的女性在美洲大陸生兒育女、開枝散葉,慢慢形成一個個華人聚居點。「落葉歸根,落地生根」日裔美籍男演員Pat Morita在《西方疆域內的中國人:一個美國故事》里用低沉地道的粵語旁白道:「有人煙的地方就有中國人。」「落葉歸根,落地生根。」古巴與紐約之間的雪茄貿易使一部分苦力從南美遷徙到北美。這些苦力原本在雪茄煙廠做卷雪茄的工作,沿著雪茄貿易的線路從哈瓦那到紐約漸漸出現一些苦力的定居點。那是一些文化混雜之地,中國人在其中飽受欺凌,但他們並不像美國主流話語所敘述的那樣梳著可笑的辮子,頑固地穿著怪異的傳統服飾,說著別人都不懂的漢語。事實上,他們與其他種族的人有廣泛深入的交往。1855年紐約的一份人口普查顯示,中國男子和愛爾蘭女子通婚在當時是常見的現象。散落在定居點的華人不僅有勞工,還有廚師、裁縫、唱傳統戲劇的演員,他們中的一些人和美國商船簽約到船上務工,把華人的種子播撒到北美大陸更廣袤的地方。「唐人街」就是這樣慢慢形成的。這些在南美紮根的華人,20世紀又開始逐步向北美移民。這種二次移民往往帶來更多的尷尬。影片中,一位由秘魯移民到美國的女孩講述了這種尷尬:「人們問我從哪來,我告訴他們我來自秘魯,他們臉上帶著懷疑的神情:你看上去明明像個中國人啊。」1848年,詹姆斯·馬歇爾發現金礦,全世界湧向加州,其中也包括以自由人的身份背井離鄉,到想像中的「金山」尋夢的中國人。加州的叢林中至今留有大面積錯綜聯結高牆,從高空俯瞰像巨大的魚骨或延展的葉脈。那是華裔淘金者在白人淘金者遺棄的礦上勞作的遺迹:他們挖掘深深的礦坑把沙石廢料整齊地堆積在身後,形成迷宮一樣的牆壁。從1860年到1880年,華裔勞工將加州8.8萬畝沼澤地開墾為良田。19世紀末,加利福尼亞州75%的農業勞動力是華人,他們把竹子、柑桔、草莓的栽培技術帶到美洲大陸。他們在海上捕魚捕蝦,冬天遷徙到西雅圖,春天返回加利福尼亞。到1873年,加州人穿的鞋靴一半出自華裔工匠之手。墨西哥的理髮師開始抱怨中國理髮師搶了他們的生意。丁碧蘭的電影記述了1853年建在加州海岸的蒙特瑞灣的一個特殊的中國漁村。「中國人從海邊經過,發現這裡布滿一種貝類,他們問當地人:這些東西你們有用嗎?當地人回答:這都是些廢物。於是中國人就留下來,在這裡定居。」加州卡布里洛學院的山迪·萊頓教授說。瑪格麗特·吉的外祖父鍾生才(音)是留下來的中國人之一,他發現這裡的貝類是鮑魚貝。鍾生才切開貝殼,將裡面的鮑魚賣回中國,把剩下的貝殼雕刻成工藝品賣給遊客。第一年賺了1.4萬美元,第二年賺了3.6萬美元。這樣,鍾生才就有了工作,他的妻子也有了工作,而他們的14個孩子能夠進入附近的白人學校念書。1906年,一場大火燒毀了小漁村。災後,附近的居民一面在廢墟上搜尋值錢的東西,一面用路障將廢墟圍了起來,阻止華人前來重建。一份於1906年5月17日發給當地政府的電報詢問:「中國村莊大部分被燒毀,我能被授權成為看守人以制止重建嗎?」回復當日到達:「用一切必要的措施制止重建!」但華人們拒絕離開,經過1年的對峙,大部分華人在周圍的城鎮定居下來,吉的外祖父就是其中之一。後來,吉的母親成為南太平洋鐵路公司在當地分公司的職員。二戰期間,瑪格麗特·吉成為美國第一批女飛行員。「華人在美國人之前很久就在當地從事漁業,但直到瑪格麗特,他們才真正成為美國公民。」萊頓教授說。1885年,舊金山的一個華人家庭為了女兒能與白人孩子同上一所學校,與聯邦政府打了11年的官司,最終勝訴。到20世紀初頁,華裔和其他亞裔移民170次就針對他們的不公待遇走上聯邦法庭。在他們的努力之下,警察保護稅、外國礦工稅等針對亞裔移民或其他少數民族的歧視性法律先後被廢除。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法律教授查里斯·麥克萊恩說:「事實上,我找不出任何一樁中國人受到不公待遇卻沒有反抗的種族歧視案例……中國人的抗爭影響了美國的司法進程,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針對程序公正和同等保護的第14號憲法修正案。」「一個種族不在電視上出現,潛台詞就是他們不存在」2000年美國總統顧問委員會提交的一份咨文說:「儘管其中一些家庭已經在美國生活了一個世紀,1100萬亞裔移民仍然被當作外國人……不管他們是否取得了公民權,不管他們已經在美國居住了多久,在多大程度上被同化,在美國的文化中,『亞裔是外來者』仍然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假設。」在丁碧蘭看來,這個基本假設有三個層次:亞裔是永遠的外來者;他們生活在白人社會的陰影里,逆來順受,沉默無語;他們中的是為美國社會做貢獻的「模範少數民族」。1970年代,有一次,丁碧蘭去參觀一個社區英語輔導班。班上有一位華裔老人,坐在那裡認真地聽了一天課,課程中一些有意思的場景時時讓他笑起來。丁碧蘭問他,你喜歡這種輔導班嗎?老人回答說喜歡。「你的英語已經說得很好了,這種輔導班對你還有幫助嗎?」「我想看到那些臉,聽到那些聲音。」老人指著屏幕上的華裔角色說。丁碧蘭不明白,老人居住的社區有很多華裔移民,他每天都可以看到身邊的黃皮膚同胞、聽到漢語,為什麼出現在電視節目中的華裔仍然對他有那麼大的魔力?16年後,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班上有一個沉默寡言的華裔女生。這個女生很少在課堂上發言,一天中午她突然敲響了丁碧蘭辦公室的門,希望分享一盒炒麵。丁碧蘭欣然接受,接著默不作聲,等著聽她的故事。果然,那女生說她昨天看了一部紀錄片,講的是一個華人家庭的生活問題:母親催促女兒出嫁,可是女兒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很奇怪,我的生活中並沒有那樣的問題,我媽媽沒有催我出嫁,可是當我在電視上看到那家人的起居室,看到他們的廚房,我覺得那就是我家的起居室,就是我家的廚房,他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幾乎從一開始我就哭了起來,一直哭到最後。所以,我帶來這盒炒麵,我想您也許有興趣和我一起用筷子分享這種中國食物。」「如果一個人凝視你,你會覺得受到尊重,得到某種提升;同樣,攝像機的凝視能夠賦予某種權力。在美國這樣一個大眾傳媒、尤其是電視如此發達的社會,一個種群不在電視中出現,其潛台詞就是他們不存在。」所以丁碧蘭扛起了攝像機。今年55歲的華裔男子科吉·李(音)則舉起了照相機。他是弗吉尼亞州一家印刷公司的銷售員,業餘時間他帶著照相機四處拍攝華人社團活動、排華事件和華人抗議活動。2002年7月,他用喇叭組織來自全美各地的400名華人在泛美大鐵路前合影。這張合影修正了他在高中歷史課本上發現的一個錯誤:那張攝於1869年5月10日的泛美大鐵路建設者合影上沒有一張中國人的臉。2002年8月4日,《紐約時報》以《Getting Asian-Americans Into the Picture》為標題刊發了這張照片,一語雙關———亞洲人重新被攝入照片,亞洲人重返歷史。
1869年的泛美大鐵路建設者合影(上)丁碧蘭修改的照片(中)2002年7月來自全美400名華人在泛美大鐵路前合影(下)
被美國人看作世界上最富有商人的怡和行行商伍秉鑒
丁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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