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老師的最後一個訪談——扶輪問路的哲人

史鐵生老師的最後一個訪談——扶輪問路的哲人

(2010-12-31 12: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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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

最後一個訪談

文化

分類: 訪談

 

按:這也許是鐵生老師的最後一個訪談了,現鞠躬轉發至此,聊寄無盡哀思:

 

史鐵生:扶輪問路的哲人(之一)

 

 

史鐵生 周國平 和 歌

 

採訪手記

 

如果說世間上有一個人,聽他說話你會感覺到如沐春風,那一定就是指的史鐵生先生。

 

採訪到史鐵生先生很不容易。他很少接受採訪,因為他花在生病上的時間太多了,那些他並不生病的日子,他很珍惜,仰慕他的人可能也會自覺地不去打擾他。我心裡也一直挺糾結的,悄悄地算著那些他不去醫院的日子,斗著膽子提出了請求。之前,我還特別慚愧地給史鐵生髮了一份很「八卦」的採訪提綱,採訪那天他竟然拿出來列印稿,並且作了一點兒註解!好在這次我特請周國平先生出手相助,採訪才沿著「問題」而不是「八卦」順利完成。

 

雖然是大病初癒,但他仍然眼睛明亮,精神健旺。他其實不是個愛談家常的人,因為他是一個永遠都在「問題」中的人。他所困惑的問題,並不是通常作家們在創作上遇到的問題,卻往往是人類千年以來一直困惑著的大問題:「人為什麼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死亡究竟存在或者不存在?」「我們何以是人?」「我們要往哪兒走?」等等。周國平說史鐵生是天生就具有哲人氣質的作家,這些哲學問題並不是因為他受困於輪椅而與他迎面相撞,其實是他的天性使然。而與他談話,最大的樂趣就是跟隨並分享他的思考的樂趣。他脫口而出的很多句子不僅精彩,而且極為耐人尋味。

 

他說:「所以有人問我,寫作是怎麼回事?其實我寫作就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蘇格拉底說,要認識你自己,真是這麼回事。沒有別的原因。」

 

「我一直覺得深入生活這理論應該徹底推翻,因為它自身就不合邏輯。你說你跑一個地兒呆幾個月,怎麼就是深入生活?我在這兒呆一輩子,我倒是淺入生活。這說得不對。我寫過一個,實際上應該叫深入思考生活。什麼叫深入生活?你到哪兒去你呆多久你幹什麼叫深入生活?幹什麼叫淺入生活?沒有好好想,沒有好好思考,就叫淺入生活!」

 

「乾淨問題呀,我就是想,文學就是要在骯髒中尋求一種乾淨。曾經有過一種說法,文學是要變還是不變。實際上它是要在千變萬化中尋那個不變的東西。」

 

「 我一直覺得記憶等於一種限制。……我認為印象是豐富的,記憶是一個牢籠,而印象是牢籠外無限的天空。」

……

當我整理完採訪稿的時候,我發現,即使我沒有直接發問,很多關於文學的問題,史鐵生先生已經給出了他的解答。畢竟關於文學的基本問題,總是蘊含在人生的大問題中。

感謝周國平先生在本次採訪中的鼎力相助,若不是因為他的到場和參與,本次採訪一定大為遜色。

——和歌

2010.5

 

訪談錄

 

文學是寫印象,不是寫記憶

 

史鐵生(以下簡稱史):我老說自己記性不好。後來發現記性不好就是,公式、數字,總有點兒糊塗。我經常特別驚奇好多人能非常輕鬆地說出一個國家的鋼產量是多少、糧產量是多少,我就不行,對童年的記憶只是形象、當時的氣氛。所以後來我寫那個——印象。記憶這件事太清晰了,它能清晰到數字上去,這個不好玩兒。印象啊,它有那種氣氛。後來我看到一個挺有名的外國人說,人們不會記住是某年某年,但能記住是什麼季節,這事兒是發生在什麼季節的。

周國平(以下簡稱周):年份是抽象的,季節是形象的。

史:還有一個氛圍。

周:它有景物,有心情。

史: 甚至還有一種觸得到聞得到的一種味道。年頭是特別冷漠的。

和歌(以下簡稱和):那能記住鋼產量的那種人也是這樣嗎?

周:有的人抽象記憶很強,類型不一樣。

史:我覺得中文系應該算是理科,文理科。

和:為什麼?

周:它知識性比較強。

史:至少它是要把你的東西歸納呀、分析呀,它想弄出一個套路來。

和:可它沒有公式、計算呀。

史:後來也弄出公式來了,像「深入生活」呀。

周:學校里當然是沒有感性、印象這種科目的。

史:是沒有。藝術應該在科學之外。

周:是藝術和學術的區別。

史:藝術它比較全息。它是整個的,很難分析。一旦過分地分析又變了。

周:又變學術了。

和:可即使是學畫畫,最開始也要認識顏色呀,有技術性的東西吧?

史:我覺得剛開始這就是天生的。節奏是從他骨子裡來的。有天看到《參考消息》裡邊說,小孩子天生就懂音樂,後來讓大人給教壞了。

周:畫畫也是這樣的。啾啾小時候畫得多好,後來再也畫不出來了。

史:她根本不管你那個,她就是印象。

周:畫出來就有規範的東西了,有模式了。

史:所以寫作這事,我也老這麼說。看得看,也別看太多了,看得太多,自個兒寫不了了。其實我發現很多人就是看得太多了。後來他發現什麼都被別人寫過了,他自己就徹底麻煩了。

和:您在《我與地壇》裡面,確實把草葉露珠、四季的感覺,全渲染出來了。全部的感官都運用起來了。

史:只有自己印象里的東西。

和:但如果不是後來寫,而是當時寫,會不會寫不了那麼好?

史:我也不知道。

和:我覺得您的作品從一開始就跟知青文學的距離特別遠,遠遠地超出當時的那個普遍水平了。

史:知青生活只是我生活的一個小部分。在那之前它對我的影響還是最大的。但後來病了之後,它就不是最大的。

和:您回看那段時間的話,就已經換了角度了,是吧?好像對童年對家鄉的那種感覺了。

史:還是剛才說的,記憶與印象的區別。完全寫記憶,我寫不出來。所以,你說實際上我插隊三年,只寫了兩篇插隊的,一個「清平灣」,一個「插隊的故事」。就是說,我不太善於寫實,我是「借屍還魂」的那種感覺。完全是寫我自己的感想。光把自己的記憶寫出來,好像不太過癮。

 

「深入生活」這個理論應該徹底推翻

 

和:您好像說過,再平凡的生活,內心的經歷仍然可以是驚心動魄的。

史:我一直覺得,「深入生活」這個理論應該徹底推翻,因為它自身就不合邏輯。你說你跑一個地兒呆幾個月,怎麼就是深入生活?我在這兒呆一輩子,我倒是淺入生活。這說得不對。我寫過一個,實際上應該叫深入思考生活。什麼叫深入生活?你到哪兒去你呆多久你幹什麼叫深入生活?幹什麼叫淺入生活?沒有好好想,就叫淺入生活。

和:你要在那裡像個局外人一樣呆著,根本就沒深入。

史:過去說誰去哪兒採風,採風不是說絕對不可以,有些外在的印象嘛。按著過去的理論,我是不能搞寫作的。我剛開始寫的時候,好多人都勸我。而且深入生活這理論特別深入人心,從教授到普通工作者,他們都會問我同一句話,你的生活從哪兒來呀?我說,你看我死了嗎?這個理論特別深入人心。

周:是現實主義。

史:哎!都是現實主義。他都是跟你講一個哪哪哪兒的故事,很少跟你講他內心的東西。他認為內心的東西不重要。還有一個現象就是,他把他的事情跟你講一遍,讓你給他寫出來。你肯定也遇到過吧?

周:遇到過。

史:他們認為寫作就是這麼一回事。而我們呢有很多文學作品,典型,樹立的也是這樣的。過去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憑什麼你把別人的事兒講一遍,還跟別人要錢?」

周: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統治了中國文學多少年?幾十年。

史:所以就不管什麼人都會問,你的生活從哪兒來?

周:這是從意識形態出發問的問題。

史:而且我覺得它包含在中國文化裡面。因為它不是特別看重心靈的這種探索。你的心靈是要受規範的。中國的成語里,不肖子孫。就是說,像你的子孫,就是好孩子。那是像哪兒呢?(指指胸口)就是這裡不能出格。西方是死乞白賴地向這裡頭找不同,我們是死氣白賴地向這裡頭找共同點。

和:別人是使勁兒證明自己是小眾,我們是使勁兒證明自己不小眾。

史:所以,你說文學是不是來自生活經歷,這個很簡單,在某種意義上肯定是來源於生活,但不是直接對應,一定要有想像力。國平說的靈魂的力量、靈魂的強度,這裡就包含想像力吧。沒有這想像力,就是為什麼很多人會說,你的生活從哪兒來。或者說,我給你講講我的經歷你寫下來。

周:我們中國現代文學家很多人對生活的理解特別表面,又表面又狹窄。

史:我以前跟搞電影的人聊,當然是那個年代了。他們總認為電影一定要有動作。我認為電影是要有動作,但不一定是要四肢的動作。後來看國外的一部電影,好像是《沉默的人》?就兩個人,鏡頭卡定兩個人。兩個歷經滄桑的離婚的人,碰上了在一個小咖啡館裡談,很危險的處境。整個就兩個人談,那個心理的動作可是太多了。還有很多人說小說要有懸念。小說可以有懸念,但懸念不一定是情節的懸念,你思想有沒有懸念呀?情緒有沒有懸念呀?這個都是可以的。你說的那種,它容易走向外在的時空里的東西,而不是心理的東西。

周:所以說,我們在文學上也是唯物主義者,就相信自己看得見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就不是生活。

史:所以他們那時候說,沒有愛情。我說,你說沒有愛情,你說沒有的那個東西是什麼?你要不知道是什麼,你怎麼說沒有?你要知道它是什麼它就有了,愛情是你知道它,要求它,你理想它,它就有了。外在的愛情你怎麼找?婚姻能證明愛情嗎?

周:我覺得這就要說到內在生活。內在生活這一塊是最重要的。

史:這是最大的一個。

周:而且沒有內在的生活,外在的生活也是沒有意義的,也不是生活。

史:那隻能是叫活著,飼養著。

周:對,被飼養著。

史:所以存在主義叫存在,你只是在那兒,和存在是兩回事情。你不意識自己的存在。還有記憶,我還是那麼想的,我一直覺得記憶等於一種限制。很多人寫回憶錄,原原本本地去寫那個年月日,甚至去考證。我寫過那個《記憶與印象》,我認為印象是豐富的,記憶是一個牢籠,而印象是牢籠外無限的天空。你想像一下,在牢籠里看外面無限的天空,牢籠里很真實的東西都是死的。當然有時候你得「借屍還魂」。那「魂」是無限的,你可以借很有限的「屍」來還它。

周:你說的記憶與印象這兩個詞特別好。就是跟你剛才講的活著和生活是一回事。過去時的活著和生活,就是記憶與印象。

史:我為什麼反對流水賬,就是因為這個。它僅僅把你的事情記錄下來,完全是外在的東西。

 

寫作就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

 

和:鐵生要不是被固定在這兒的話,憑他的那種靈性和生命力,不定會在別的領域做出什麼大事來呢。

周:我覺得他還是寫作。

史:最好是。但我覺得有種危險在哪兒呀。我是個——用我奶奶的話,還有北京話說是——「怵窩子」,非常膽小,不敢到外面去。小時候我的性格就是這樣。還有個朋友也說,你的這些東西可以總結成一個詞:恐懼。我覺得他說得太好了。我從來是恐懼的,對這個世界。因為恐懼,才會對愛、宗教信仰呀,有著本能的嚮往。憑我的「怵窩子」,寫作我可能根本就不敢想,寫了也不敢拿出去。可能就會在七七、七八年跟著我的理工科同學去考個理工科大學,然後再去幹個什麼事兒。然後會儘力把它干好,但干不好,憑我的魄力,我還不能放棄它,去自己寫作什麼的,那我可就慘了。

周:(大笑)不會的!

和:您覺得在寫作方面受哪些作家或是作品的影響比較大?

史:好像沒有……

和:就想聽您說找不到師承,嘿嘿!

史:其實我看的文學作品,小說並不多,就是現在我也幾乎看不完一本書,除非是很短的一篇小說。因為我主要是看他的方式。他的方式就是他的態度,他看世界的態度。我一旦把這個看明白了,我就不要看他了。所以我說從我插隊以來,一直到後來生病,我真是想弄清楚自己的問題,因為我自己的問題實在是太嚴重了,涉及到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一旦你覺得應該活下去,就要問為什麼要活下去?這麼付出我值嗎?我是不是冒傻氣呢?受一輩子罪還要活下去。就是這樣的問題。其實我的寫作一直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別的我都不太關注。

和:一直是在追問。

史:活得好又怎麼樣?萬事順利又怎麼樣?是不是還是荒誕的?這些事情我可能想得早些,因為我二十歲就已經癱瘓了,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個問題接著另一個問題:你要不要活下去?為什麼要活下去?那這是肯定的。所以我覺得我寫作是在回答我自己的問題。我得想!所以有時候我就想寫一篇這樣的東西,但不見得對別人有用。有時候要少讀書,不用讀那麼多書。不如多想。古聖賢的時候沒有多少書,事兒都是他們想出來的。

周:天才不用讀太多的書,中等之才還是要讀書,多受啟發。

史:我說的是有的時候不用過分強調。不讀書是不行,那是許多高級腦子想出來的東西。

周:讀書最有用的一點是推動你思考,引發你思考。

史:還有就是支持你思考。就是說你有時候想到了,你不信,有一天你看到了,孔子也這麼想,亞里士多德也這麼想,你就信了。好,那就接著想。

和:就是說走在思考的正確的路上了,跟聖賢一致了。

史: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如果要是你自己想到過的問題,在讀的時候撞上了,人家比你說得棒,比你想得完全,這個你就永遠都記得住。而且一下子就通了。然後你就開始讚歎,人家名著就是不一樣!

周:所以讀書是在尋求自己的問題的回答,這才是真讀書。不光是正在想的問題。實際上一個人的問題始終就是那麼幾個,差不多不變的。

史:從各個角度來審視這幾個問題。

周:但這得是優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問題。

史:博爾赫斯說過,可能世界上就只有一件事,所有的事都是它的不同側面。

和:就像您也說過,所有的作家都是在從不同的角度寫作同一個故事。

周:應該說每個作家都在寫著同一個故事。那還是指那些真正偉大的作家,達到一定高度的,才能這麼說。很多作家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史:對對對!他不想。

周:而且絕大多數作家是沒有問題的。

史:對,沒有問題。比如說死的問題。我發現在醫院裡一般人都怕說這個問題。有一次我遇見一個詩人,我說到這個問題,他說你別說。我說你連死的問題都沒想過你寫什麼詩呀?

周:這是個靈魂的問題。沒有問題就沒有靈魂。

史:沒有靈魂就沒有問題,那就剩了有沒有房子和車子的問題了。

和:靈魂就是生命的主題。剩下的就是些零散的東西。鐵生的作品就是,沒有弄出複雜的情節呀、虛構呀。

史:就是莊子乘物游心。

和:就像存在主義的那種小說,比如說薩特的那種小說,它好像是有一個內核,其實主角是在木然地走,但最後有一個對於自我的存在的問題在那裡。他木然地走是因為意識到荒誕。但看我們現在的許多小說,主人公是在那裡活動,但他活動到最後,連個大的問題都沒有。

史:問題就在這裡,沒有問題。其實各行都是這樣。你只要搞人文,搞科學,你提不出問題來就完了。愛因斯坦說了,你提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你提不出問題來,你幹嗎呢?

周:大師就是偉大的提問者。

史:就是這個意思,在別人結束的地方你開始了。

和:找出一個缺,才能產生問題。

史:所以有人問我,寫作是怎麼回事?其實我寫作就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蘇格拉底說,要認識你自己,真是這麼回事。沒有別的原因。剛開始是為謀生,我想來想去只能做這個。開始寫作呢就要像那麼回事,帶有模仿的意思,任何人寫作可能剛開始都是這樣。等你寫到一定時候,你就是解決自己的問題,解決自己弄不明白的問題。

周:這時候一個真正的作家才誕生了,那以前都還是一個習作者。

和:國平也說他寫的東西是自解自勸。

史:就是這樣。有時候你看,網上的小文章寫得很好,那作者不以寫作為生,偶爾寫這個,但他是有問題的,他是從問題出發的。寫多了的人尤其是要注意這個。據說有人一天要寫一篇散文。我覺得這是每日大便一次的感覺!(眾人大笑)這你怎麼能保證每日一篇呢?他壓著自己一定得寫。

和:可現在網路寫手一天必須得寫一萬多字,坐在馬桶上還在寫呢。

史:好傢夥,我也不理解。那也是一種能耐。

周:那種狀態和寫作沒有關係,那是生產。

和:那是苦役犯。您現在想得最多的問題是什麼問題?

史:嗨,想得最多的還是那個問題。但那個問題確實很嚴重。所以我看書就特別雜,不光是看小說。我老想知道別人那麼多故事幹嗎使?我看那個雜書,比較邪門的書。你比如說靈魂到底有沒有?最近讀到一本書,是美國一個人類學家,跟蹤研究一個墨西哥的巫師。他本來想去分析研究人家,結果反被人家給改造了。那個挺邪乎的。存在這事兒不好說。我是不是全信,單說。就是說科學所圈定的那點兒東西,太簡單太少了。你只是宇宙里的一種存在,因為我們的行動所具有的時間性、邏輯性,就把我們給框定成了一種時間性邏輯性的動物,我們就遵循一種方法,把它奉為圭臬奉為神聖。實際上存在的狀態太多了。說起來又有一個問題,現代的社會是怎麼活著都對。可能作為夢想你怎麼活著都對,你自己的信念,你自己的夢想,都可以。但這裡面還有一個社會問題、政治問題。這個說起來太長了。你的問題後面永遠有問題,最後解決了?

周:真正的問題解決不了。

史:永不解決的問題是真正的問題,那你說這豈不是荒誕嗎?最後你發現作為一個永恆的過程而言,只有美是它最終的解答。別的沒有,別的都很荒誕。只有美可以是不斷超越的。

周:還有宗教,神秘。

史:對,這都包含在裡面。真正的美裡面一定有這一層。所以,真、善、美,這三個字我一直覺得它們是遞進的。先有真,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但這個東西是不夠的,背後還有許多東西。所以要有善的標準。善的東西有時候可以容忍假。藝術可以虛構,那是善的東西。但善的東西走來走去,有時候也很荒誕。只有美在最後作支撐,所以美有時候很神聖。你到一個城市,它的美如何?就全說了。你是文盲,然後你是科盲,最後到美盲是極致。如果你是美盲,那反過去一看前面那幾個肯定也全盲。

和:一旦到美盲就有點兒行屍走肉的意思了。

周:從個人來說,真善美可以說是遞進的;從人類來說,可能是無奈的後退。真得不到,那我們來個善吧,主觀性強一點兒;可是善也得不到,那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問題;那就美吧,美我個體自己就能支配了。

史:對對對,這很對。其實最後你就是……

和:是向內在的退。

史:有句話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到最高境界就只能獨善其身,你不可能要求世界全都是怎麼樣的。劉小楓他們說的政治哲學,也有這意思。你不能用理想來要求一切,最後要靠政治來平衡,平衡大傢伙兒。很多人在一塊生活呢!我的那個「丁一」呀,有點兒不謀而合,或者說有了這些堅定了我的想法。丁一呀也是很好的理想。你說丁一有哪點兒不好?多跟幾個人發生愛情有什麼不好?愛情不是好東西嗎?好東西為什麼要限制在最小的範圍?推而廣之,有什麼不好?但是不成。只要有三個人,就已然要出政治。一個人,獨自的理想,兩個人可以有愛情,三個人,就要出政治。它要平衡關係。你把理想放在政治那兒,就要出問題。戲劇呢,是一種藝術,是一種理想,就像愛情是一樣,家庭就是現實。人要是老像戲劇一樣地活著,就不成。不可能的可能,不現實的實現,在戲劇那兒可以,但不能拿到社會上。拿到社會上,就一定要壞,出漏子。顧城的事情就是這樣,他想要強行地維繫一個伊甸園,就不成。這裡面的關係是要變的。謝燁一旦要走向現實,要想孩子怎麼辦?理想主義者就不幹了。這就壞了。

和:他就崩潰了,是不是藝術家的那根弦更脆弱?

周:誰都不行,那種時候誰都是藝術家。誰都受不了。

史:政治家讓你厭煩,但不能沒有。其實你想人類的矛盾就是這樣。

和:顧城要是有點兒政治家的方式方法是不是會好一些?他直接就拿起屠刀了?

史:他要能那麼冷靜,他就不是他了。

和:也就不會想到伊甸園了。

史:他就不會想到去做這事。像哈姆雷特,既是藝術家,又面對了政治,他老是猶豫,老覺得這事不能幹。

 

靈魂是一種牽掛

 

和:那您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麼?

史:《去年在馬里昂巴》。

周:劇本我看過,那個劇本很好。電影你看過嗎?

史:電影我也看過,看那個電影其實也是在看那個劇本。要是會看的人,看劇本可能更過癮,但電影也很好。前段時間有個法國人讓我談法國文學,我說我讀得不多,沒什麼可說的。但有搞比較文學的,為什麼不比較比較《去年在馬里昂巴》和《紅樓夢》?它們都是這樣:我們倆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了?我們曾經哪哪兒怎麼地,現在這個地方錯了。趕緊離開吧。

周:《紅樓夢》也有這個味道。

史:對呀!他誤入紅塵,到那兒一看,一把辛酸淚,這不是人呆的地方。空空道士渺渺真人不是就把他帶走了嗎?

和:太虛無了。

周:這個角度挺好的。

史:我現在真的有這個感覺。經常有,不是虛的。走到大街上一看,這群小動物們還在走著呢。我寫過一首詩:「我怕我走錯了地方……」梵高那裡面也有這個,說我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來就是來朝拜了,這是我們非要經過的一個地方。

和:是在蛻變過程中必須要經過的一個地方。

周:實際上是靈魂的感覺。靈魂和肉身這個時候實際上是分離的。你在看你的肉身。

史:分離這事兒是真的。過去我在想,人死後靈魂還有載體沒有?他這種能量可能不需要載體,是在尋找載體。很多東西是不可實證的。中國人要求實證,心想不能為實。說真實是最重要的。我覺得這有問題,真實那是法律管的,不是藝術管的。

周:那看你用什麼標準的問題。我確確實實感覺到了,你拿什麼檢驗呢?

和:那不是主觀唯心主義嗎?

周:所以就壞在這裡,什麼主觀唯心主義,唯物主義,全把你們給變愚蠢了。

史:所以說咱們換一套,虛,你說夢是虛的,真不真?你心裡想的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你說它真不真?

周:那是另一種現實。

史:比如說巫師那本書,他說在你的身體里有很多能量,在你的身體四周一米左右有個圓,這個圓形或是蛋形整個把你包住,在這個圓中有個集中點,給人的感覺是你的靈魂。你不過是它的車輛、電腦,它用你的身體工作,但它和你的身體之間是有矛盾的。這個作者有好幾本這樣的書,他是個人類學者,其實是巫師看中他了,覺得他有這個天賦。後來在他身上發生了不少事情,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反正我看了覺得他不是瞎說。

周:我希望這樣,靈魂有更廣闊的天地。

史:糟心就糟心在這裡,靈魂它太拘泥於社會、現實、肉體。就在這些面上,很豐富的東西,只能在這些面上遊走,它甚至不能跳出來看看。

周:文學、藝術、宗教和哲學都是這樣一種出來的方式。

史:佛教說是出離。就不拘於這樣一種形式。

和:做文學藝術的人可能因為敏感而有更強烈的出離的要求。

史:就是國平說的靈魂的強大,他受不了這個束縛。他的想像力超過太多。那些天才的藝術家像梵高,他看到的世界根本和你看到的世界不一樣。所以一般人看他就是瘋子。

和:有這樣的人就讓懂得這些的人感到一些安慰。

周:他們是一些見證,證明靈魂是存在的。看到他們你就必須相信,否則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和:是不是當他們沒有靈感的時候,他們又沒有靈魂了呢?

史:有很多挺神的事兒。有個女孩子因為家貧出去打工,掙了錢,等回來的時候,在車站被人把錢偷了,她就傻了。傻到什麼程度?讓她幹嗎就幹嗎。她睡覺的時候你把枕頭抽走,她就懸空著還睡。你就會感覺到她的軟體給抽走了,靈魂給抽走了。她的肉體和靈魂完全分開了。去西藏住了一段,可能是找了什麼人,回來好多了。她有說有笑的,雖說有點兒差但還算正常了,估計是招魂術。所以很多精神病是怎麼回事呢,軟體程序一出問題,就得重裝。那這豈不就是招魂術!

靈魂是一種牽掛。《聖經》剛開始就說,上帝的靈在水面上運行,然後他就分離,分開白晝和黑夜,分開男人和女人,所以人是互相尋找的。但是,靈魂有可能是有聯繫的,為什麼你愛?你有靈魂。你關心的靈魂越多,證明你的靈魂越強大。你只關心你自己的靈魂,或者說你壓根就只有硬體沒輸入軟體,整天吃喝玩樂,沒有關切,對他人、他者沒有關切。這就有可能是根本沒有輸入軟體,或者說是錯了,或者說是太平庸的軟體了。軟體也是,越高明的軟體,聯想的能力就越大。人也是,你人格高,說明你聯繫的多,關心的多,達則兼濟天下。

和:那能量大的人,他照射的範圍就大,影響的人就多。

史:所以說靈魂可能是互相連著網的。

和:是聯網的。

史:人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終端。

和:是一個顯示器而已呀!

史:所以,人們想做的最神聖的事業不過都是想做這個,不管是佛還是啥。

和: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變成軟體,把別人變成自己的顯示器。

史:實際上現在我們的這個網是在作亂,都是終端在各顯其能,造成一個分裂狀態。

 

天國在信仰的過程中

 

和:是不是一個整齊劃一的專制社會,大家的顯示器顯示的是一樣的,民主一些的國家花樣多些?

史:專制的那是把網站佔領了,所有的終端全洗腦。學佛的人都說在反對二元對立,這是我最對佛學看不懂的地方,要所有的人都脫離苦難。當然,你要用這種方法讓大家都去做善事,這可以。但要所有的人脫離苦難,這事兒沒有可能。脫離苦難的意思就是反對二元對立。脫離二元對立,成為一。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包括宗教的誕生,也是二元對立的。二元對立會弄出世界紛爭。但應該這樣說,二元對立是一個事實,你不要反對二元對立,而是要促成二元和諧。你要是打掉一方,只剩下一方,那或者是出亂子,或者是什麼都沒有了。因為宇宙就是二元對立的。有篇文章說,宇宙最到頭的單位是比特,是信息的最小單位。就是無窮動嘛。用我們通常的話說,它就是一個過程。沒有矛盾怎麼有過程。

周:所有的宗教最後都是要回到一。

史:就是說,耶穌的偉大就在於,在他之前,原始的宗教都是要求上天給我們好處,豐衣足食什麼的。所有的宗教都是我們向上天要求什麼。只有到了耶穌這裡,才說是神向我們要求什麼,我們是侍奉神的。神要我們怎麼樣怎麼樣,不是我們向神要求。這時候出了兩個神,一個是創世主,一個是救世主。創世主他不理會你。約伯跟創世主要求說你待我不公。創世主說,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呢?不會為你一個人改變我的策略。怎麼可能?創世主不是你的神。救世主耶穌來了,他說上帝要求你要去愛。不是那種要什麼給什麼的宗教,那是原始宗教。只有救世主要求你應該怎樣活,應該怎樣愛,應該怎樣對待苦難,只有這時候,人才轉向自己了,這事兒才好辦。至於那一,亞里士多德說,無不能生有。老子說,有生於無。這毛病大了。按我心裡想的,無它就是無嘛,它怎麼能生有呢?中國還有一句話叫有即是空,空即是有。所以我想這無,應該是指的空。這跟物理學聯繫上了。物理學說,在一絕對封閉的空間里,抽去所有的東西,裡面還是有,有什麼呀?所以這不是無,無就是沒有。空它才是有。比如星系什麼的,它坍塌了以後,剩下什麼的?就是動能,極強大的動能,空成為無限的動能。朝哪兒動呢?朝向有。有的能量,它的方向是空,空的方向是變成有。我寫了一篇叫《門外有問》,就是寫我的這些瞎想。

周:你是試圖用物理學來解釋哲學問題。

史:我很愛看物理學的東西。看不懂但喜歡看,看了多年還看懂一點兒。我覺得它們都是相關的。我可能也就是胡說八道,沒有能力去論證。但我覺得一生二,二生三,那個一是空,而不是無。

周:實際上在這裡一是道,道是沒有形式的。

史:是可以有各種形象的,可以變成有任何一個有的。所以它不可能是無,是空。

和:無是不是更豐富一些?

史:有本書上說,人一直用自己的邏輯來理解事物,認為世界有始有終有限,不一定吧?你沒法想一個無始無終的東西,因為我們的生命即是如此,我們的世界也是如此。

和:那在這始以前和終以後呢?

史:我們的邏輯就是這樣的。有個佛教的大師宗薩老是說,自無始以來。自無開始以來,而不是有史以來,有始以來。

周:人的邏輯思維沒辦法想像有始有終,也無法想像無始無終,康德把這對矛盾叫做二律悖反。兩個都不行。

和:這麼談下去越來越玄。我們的經驗和知識這麼有限,真沒辦法。

史:無窮動的東西,它就只是動,無始無終。

周:人類是沒法想的。人類是用理性來想的,當然你可以靠神力來感覺,但這個無法證明。

史:沒法證明。所以一般搞科學的人都不信這個。現在的主流是科學,實證的東西是在邏輯範圍內,而邏輯範圍比存在要小得多小得多,你怎麼能把它歸到你的範圍?

周:科學主要是經驗和邏輯,科學是處理經驗的,用邏輯去整理經驗。因為科學是不能分析它,所以人們認為它們是不值得去思考的,不值得重視的。其實這就是個無用之用的問題,它是有大用。

史:對,無用之用。

周:沒有這個東西,人類所有的成果都是沒有根基的。

史:而且人類將活得多麼枯燥。

和:你們兩個的特點是,都被這些無用之用的大問題折磨了這麼多年。

史:你反過來想,人們要是整天都被房子車子佔領著,實在是太無趣了。不讓你感覺到有意思,就讓你整天幹活。我經常在透析時就會想,這些護士活得挺高興的,一輩子就重複這幾個動作,也不煩。反過來我又想,沒有她們我們也沒法辦哪。所以這世界確實有很多螺絲釘,你還得愛護它,你還得不跟它一樣。

和:但她們不把這幾個動作當成她們生活的全部,她們還有自己的社會關係、工作關係。還有,病人也是不一樣的。

史:咱們真是人互相難以理解。陳村寫過一篇文章叫一生,寫的是一個工人,每天在那兒軋一個東西。到老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兩隻手,所有的手指都是齊全的,他覺得這是很成功的一生。他的同事好多都缺手指的,他不缺,就很成功。

和:我的同學講過一個故事,她好多年以前跟一個女孩在一個車站賣票,後來她不斷求學,但過了三十年之後回去,那個女孩子已經老了,可還在同一個房間里賣票。這中間有種什麼感覺呢?人生的意義在哪兒呢?

史:這個就問到頭了。我現在最寫不了的也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說的這個問題。就像《卡拉瑪佐夫兄弟》里說的,這麼多的人受苦,就為的是最後的一個所謂天國,但這樣的付出我們認為是不值得的。你說那兒有多好多好,事實上,最後只有少數的靈魂可以達到,可以理解,可以感受到。多數人就是沒有。雖然人道主義說要愛護這些東西,在《我與地壇》里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問題,我知道不可能一切都變得美好,但我們的目的就是一切都變得美好,你說這荒誕不荒誕。

和:你說天國究竟是在精神上達到一種博大的善,一種無比享受的精神狀態呢?還是通常所說的在那裡可以吃呀喝呀。究竟什麼樣的算是天國呀?吃了這麼多的苦,付出這麼多的努力,得到的究竟是什麼?而且我們想進入的天國還不是一個。

史:這讓我想到「高貴的謊言」,這個問題很複雜。就比方說你有仨孩子,有一個不適合上大學,可你不能不讓他上,但他不適合,他一上他就瘋了,他永遠跟不上,他抑鬱症。這怎麼辦?這是同等問題。

和:我在想,如果天國是精神上不斷地感到愉悅、充實的過程的話,那在一個人的精神追求的過程中,在不同的程度上一直有這樣的感覺,那這是不是就是天國了呢?天國不是個實體,是個過程呢?沒有最終的天國。

史:天國在這兒呢,過程即目的,看你能不能把這個過程變成天國。

和:如果是到了最後,來了仙樂,大家到了一個什麼國度,永遠在那兒了,我覺得那倒是糟糕了。

史:那是一個不可能!實際上所有的這種說法都是高貴的謊言。

周:對優秀的人也一樣,可能謊言的性質不一樣。對大眾來說,那個天國是指你現在夢想的最好的生活。但對一個優秀的人來說,這樣一個目標也是不存在的。但你有一個高貴的目標的話,在這個過程中高貴是能顯現出來的。

和:你就是在過程中高貴了,最後如果能千古留名,那是結果好,但那跟你這個人所感受到的愉快已經沒有關係了。

周:有沒有真正的信仰,不在最後的結果,因為最後的結果是沒有了,但你有這個信仰,你的整個人生是不一樣的。

史:我現在看我周圍的同學,我就知道我原先的校長他缺一東西,他是英雄主義教育。我的同學無論成功或是不成功,抑鬱率很高。不成功,抑鬱。你曾經成功過,老要求自己成功,受不了不是英雄的狀態,也抑鬱。

和:受不了不再是中心了。

史:那成功都是在社會層面上的,缺乏超越性。因為你到老了的時候一定是英雄暮年,壯心不已。但是你做不到了。或者是你的成功幾率也不是百分百,那沒成功呢?這個壓力非常大。我想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是現在還在街道工廠那兒干,現在不定是什麼情況。也麻煩。所以中國的教育只在社會層面上,他只要當代英雄,就這麼一個目標。他沒有其他坐標。

周:始終在那裡斗。斗。

和:那也不光是校長的問題,是那個時代的問題。

周:是中國文化的問題。

史:我那校長仍然是當時最好的。但當時中國就沒有這超越性,有也給你粉碎掉。你只有在這個層面上,在這個層面上最高的價值就是成功,成為時代英雄。你當不成總理,當時傳祥也是成功。再沒有另一個坐標另一個角度感受一下人生。藝術那個時代也沒有。

周:其實沒有超越層面的人是很可憐的,無論他多麼成功他也是可憐的。

史:他是平面的,他再不能跳到另一個層面上去感受一下。

周:他從來不能俯視人生。

和:能不能從教育上或讀書上給大家一個提醒?

史:當時也讀書,但沒有這方面的書,我們以前老說是制度的問題,其實說到底是文化的問題。文化的問題是需要潛心慢慢做的,也許能成,也許還沒成,在社會層面上已經完蛋了。

周:中國文化缺乏信仰這一點來說,是有毛病的。但對每個個體來說,也不是問題。因為整個人類的這個層面是存在的,是你要不要的問題,你可以擺脫民族的這種局限性。

史:但是很沉重啊!你看,它常常過了以後就變味了,變成了實利的要求。你看廟。

周:所以還是證明了沒有這個層面,它肯定就歪曲了。它只能從現實的層面去理解信仰問題。

史:所以你說在中國,人們老說知識分子最應該做的是默默的最根上的東西。你不要指望他能成,可能壓根成不了他就崩潰了。毛澤東挺英明,文化革命。當然他不對,但他看到了真正的變革是從文化上進行的。前不久看一電視節目講畫家的,講中國粉碎「四人幫」以後美術界的解放,介紹的全是人性的解放。他畫的畫,藏族小姑娘坐在草地上,真是春情萌動,真是純潔。中國的文藝復興,全是人性的解放,沒有神性的衝動。「人性解放」這四個字可不全是褒義呀。人性還有惡呀,全由著人性來,就糟糕了。什麼都出來了。文藝復興有沒有神性的出現?

周:關鍵西方一直有神性的傳統。它那個文藝復興是用人性來平衡一下,神性沒有丟,而我們是本來就沒有神性。

史:人家是往這邊靠一下。好多的是中國沒有這個根。比如說披頭士,你也來一個?上來就來一俗得不成,就像畫畫,想一上來就寫意,沒有寫實的根基,那就是胡來。好多那就是胡來。

周:人性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混合的,人性和獸性的混合才成了人性,我們沒有神性傳統的話,我們的人性解放就是獸性解放,赤裸裸的。

史:你看美術界就可以。那幾年真有些那種感覺,我可能是保守,我看很多玩意兒就是胡鬧,完全就是為了掙錢。根本就靠炒作,畫得一塌糊塗。人性解放到獸性泛濫。

周:你看他們那些畫嗎?方力鈞、王廣義、張曉剛的?

史:我認識一畫家,他說好多畫家就是坐那兒想一概念。我說想概念這事兒不應該是你們畫家做的事吧?用畫表現一個概念,那不就是宣傳畫嗎?

周:很多行為藝術很可笑。

史:沒事兒就坐那兒想主意。我說過,第一個想起來把便池釘牆上的那個真高明,那是藝術,然後你往牆上釘什麼都不是藝術了,都狗屁。

 

(原發《黃河文學》2010年第6期)

 

 

史鐵生:扶輪問路的哲人(二)

 

                                       史鐵生 周國平 和 歌

 

我想證明死是不可能的

 

和歌(以下簡稱和):我再有信仰,在這個過程中也確實感受到了一點兒樂趣,但一想到死後會被拋到亂墳崗上,還是有點兒不平衡。

史鐵生(以下簡稱史):這其實是個巨大的問題,就是死的問題。我病之前正在寫一個長點的東西:第一部分叫《死,或死的不可能性》。我想證明死是不可能的。因為無是不可能的,而有必然是有限和無限的對立。無限和有限是不能單獨成立的,有限對無限的觀察,無限對有限的襯托,缺一是不可的。任何人、任何有限都自名為我,都是要進行觀察。說史鐵生死是可以的,說「我」死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一個永恆的靈魂的問題。我那個同學孫立哲那麼聰明,就這事兒他想不明白:做了那麼多,最後咔嚓一下全沒有了。這個受不了。英雄們全受不了這個。

周國平(以下簡稱周):英雄和天才全都受不了。

史:你怎麼棒怎麼棒,克服了多少多少困難,最後沒有了。

和:我特別不能接受的一點兒是,一個媽媽養活大一個孩子,需要多少愛,多少耐心,多少辛苦,最後在戰場上一梭子子彈全給打死了,或者一個人彈就那麼爆了。這點兒我特別接受不了。

史:這當然接受不了的,這是從理論上可以避免的。我們那個是不可避免的。

周:你這是塵世層面上的。

和:老死病死都認了,可這種死法太可惜了。在花開得最艷的時候!

周:你這還是正常的感覺。

史:現實里你把他養大,最後他傻子,或者他瘋子,他殺人去了。或者是他受苦,他受的苦他自己不知道,最後他瘋掉。

周:我現在覺得,宗教、哲學,實際上都是想證明死是不存在的。鐵生你現在想寫的也是要證明死是不存在的。

史:否則確實荒誕。如果死就是完全虛無的話,這事兒實在荒誕。

和:如果死就是虛無的話呢?

史:那真是荒誕。

周:那不能允許。

史:這裡頭也有這個意思,我們強行論證它是不存在的。是這樣的,剛開始是這樣的情緒,就是你為什麼做這個工作?你受不了這個。也許它不存在呢?也許有一天你確實證明了,或者說邏輯通向那兒了。

和:可以這樣說,全人類最高級的腦子都想證明死亡以後不是虛無。

周:宗教和哲學就是這樣啊。因為這是最大的問題。

史:我寫過一篇文章,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自私自利的人是最有道理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所以人類需要有個證明來至少推翻及時行樂,否則現實里誰都好過不了。比如說只活一個鐘頭,就看誰掠奪的快樂最多,最後一定演化成戰爭。

周:所以你要唬他一下,死是不存在的,天國還會有懲罰。

史:其實我的論證跟那個結果差不多。

周:你那個論證是從邏輯上去論證,從邏輯上論證帶有很大的自欺的色彩。雖然所有的論證都是自欺。

史:因為只要你不能實證的話,誰都可以說你是在自欺。這事兒咱們得先說好了,這事兒就是不能實證,你要跟我說實證,只能退出話題。

和:但好多瀕死體驗呢?

史:這個證明只有在自個身上發生才能證明。

周:沒有經驗就沒有辦法,有經驗的人他自己信了,因為我沒有辦法讓你經驗到我的經驗。邏輯上的證明是各個學派都在這麼做。比方說唯物主義,它也說物質不滅,不會從有變成無。但人不能忍受的是,我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物質,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物質。並不是有就行了,我們還要是一種特殊的有。這你就沒辦法證明了,靠邏輯是沒辦法證明了。只能靠信仰。

史:這可以做這樣一個證明,你也可能是一個更高明的存在,當然也可能是一個更垃圾的存在。這地方就要駁倒一個什麼事啊,生命就是蛋白質。誰告訴你生命就一定是蛋白質的構成?霍金現在說了,外星人可能已經來了,它們不一定是你們這樣的生命構成。有的科學家就說,什麼叫生命?就是載有足夠信息的可以繁殖的東西,這就叫生命。它完全可以是另外的什麼元素,可能比你還高明。

和:如果人家比你高明,就能讓你意識不到人家的存在。

史:我們現在可能就是垃圾。在某種存在來看,這幫垃圾還挺高興的,還想回過頭來還做這垃圾呀!

周:願意成為自己這個存在。

史:所以有人問,假如還有第二次,我怎麼才能知道這是第二次?他居然得出一個結論來說,永恆是騙人的。我說過,人類是有繼承的,有集體性記憶的。恰恰是意義使這個東西可以成為永恆。他說是我們虛設了一個永恆,拿它當意義。其實是你有意義,它才能永恆。甚至瞬間,都是用意義來界定的。比如說現在,瞬間,它是多久?一秒?千分之一秒?沒法兒計算。它是由意義來界定的。你記住的一個意義。現在是一個意義所形成的最短過程,也叫當下,也叫瞬間。如果沒有意義,千年也是空無。對吧?所以你能記住那個瞬間,你要沒有,一千年也記不住。

周:意義也是自己的一個感覺,也是無法證明的。

史:是自己的感覺。

周:你剛才說的那個也是一個很難證明的。如果生命能夠輪迴的話,你怎麼能夠證明是我在輪迴?這個自我雖然現在因為有很多偶然因素產生了這個我,我成為我,我很看重這個我。但是我沒有辦法不看重。既然我看重,如果我要追求永恆的話,我肯定是追求自我的延續性,而且這種延續性應該是我能感覺到的,否則它等於沒有。這個很麻煩。

史:這個問題先這樣說,分兩部分,一個是你說我能感覺到的,只有有了你才能感覺到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才是空無。所以你是有的。但如何證明它就是原來我那個有?這一點最後是我的一個困惑。好像《西藏生死之書》里有,說死的時候要鎮靜,才能自由地到那兒。我寫的那個可能叫《備忘來生》,我希望到那時候我能鎮靜,靈魂是帶有信息的,它能不能盡量扼要地帶上此生的信息?

周:佛教裡面是有一套如何修鍊的方法,中陰,說靈魂離開肉體到投生之前叫中陰,那一段是最關鍵的。

史:但這裡有個前提。如果是一個獨特的靈魂,你能認出來,如果是一個平庸的靈魂,你可能認不出來。所有的靈魂都吃喝拉撒睡,都是這點兒信息,你怎麼能認出來你是你?他們說那個轉世靈童也不見得特別聰明,但在宗教這一塊特別有靈性,最後的考驗是把他帶到去世的那個活佛的屋子裡去,他能認出一些東西來。轉世是延續了上一世的我,你要能認出他來,這就是越獨特越能認出來。你轉世的時候,靈魂帶的那個能量應該是你此生思考的最有意思最有懸念的事情,你被下一世認出的可能性就最大。但這些東西都是未知。我說死是不可能的,但我沒有說我一定是我,是上一世的我。

周:這裡你已經退一步了。

史:對,退一步了,這一步必須退。也等於沒退,為什麼呢?活著也是這樣,人體的細胞在一段時間後就完全更新了,你說哪個是你?你的基因也可以轉換了,你說哪個是你?只有你的記憶是你,你最獨特的記憶是你。

周:康德有個概念叫「統覺的延續性」,你有個統覺,你模模糊糊地,覺得是你,你所有感覺都告訴你,這是你。

史:你在今生有的時候會有這種感覺。天才是怎麼回事咱不知道,但四歲能作曲,你說是學來的嗎?不是,他是被捅醒的。所以,柏拉圖說,學習即回憶,這太對了。他就此也是在探討靈魂。就是靈魂攜帶的信息,就此進入了一個終端,這個學習就容易了。就這個啊,他馬上就知道了。

周:梁和平說過,人前世是不同程度的,有的一年級,有的二年級,有的大學了。到了這一世,他是接著上的。

史:上次你帶芮乃偉夫婦來,他們不是說嘛,吳清源、李昌鎬他們就不是一世的棋手,常昊他很聰明,但他是一世的棋手。這是剛學的。這雖然是無可證實的,但太有可能了。靈魂所帶的東西,我一直認為是有的。尤其是看到一個人,那麼豐富的靈魂,怎麼可能瞬間什麼都沒有了?化為虛無了?

周:有一點我們會看到的,不需要證明的,事實已經證明了,那就是靈魂和靈魂之間所帶的能量差別太大了,但我們試圖來解答這個原因是什麼?當然會有很多解釋。佛教的輪迴是一個比較容易接受的解釋。

史:這給人一個樂觀的理由,此生的努力不是瞎掰的。

和:這也給人一種安慰,尤其是受了苦的人,覺得不那麼委屈了。

周:基督教說,回到天國,靈魂的國度。修鍊也是有用的了,是為了以很好的狀態回到你的上帝身邊去。不過輪迴好一些。

史:天國這事兒一定要在過程里,否則就成地獄了,到那兒整個就是一個傻子。

和:馬克·吐溫不就寫過一篇文章嘛,通過一個靈媒跟他去世的表哥說話,表哥說他天天在那兒沒事兒干,就是談論在活著的時候的事,還有就是等他們來。

史:說夢那個巫師,還有我認識一個氣功師說,在空間里有各種能量體到處飛,有些東西是惡的,它就是想要找你要一個身體。

和:一旦人的狀態差些,它們就進來了。

 

悲劇和慘劇

 

史:年輕的時候應該有點兒坎坷。一個人要是一直是所向披靡的話,他對信仰不可能有特別真切的感受。

和:也可能有的人的坎坷是在心裡。

史:又好像關鍵在感受。有的人他的坎坷看起來沒那麼嚴重,但對他的心靈的觸動特別嚴重,他也是有信仰的天賦。就像國平說的那個靈魂的強度,再加上靈魂的碰撞。有人不感覺這個。我讀過《希臘的精神》這本書,說悲劇是一種感受力。有的人沒有這個感受力。悲劇的事情哪國都有,你這裡出不來悲劇,你沒有這個感受力呀。中國人感受出來的全是慘劇,不叫悲劇。來一個清官就能判清楚的事。生命本身的那種悲哀沒有出來。

周:他都是停留在現象界,悲慘的現象。沒有悲劇的本質。

史:生命本身的那種矛盾沒有出來。他不太感受,他感受的是社會矛盾,包括現在咱們的文學,寫的也都是社會矛盾,寫精神、心理矛盾的少。而心理矛盾,你不處理好信仰和神的問題,你幾乎沒法解決。

周:是終極性問題。

和:是呀,讀妥斯陀耶夫斯基的作品,也是覺得他有好多心靈的問題要解決,永遠在那兒受折磨。中國人沒這個。

史:中國人要不是因為妥斯陀耶夫斯基特別有名的話,估計也沒有多少人去讀他。我們為這種問題出毛病的都少,我們出毛病的都是為社會問題。我估計中國男人抑鬱呀,現在多是價值失落。

和:價值失落。現在的成功衡量標準又很明確。

周:是世俗價值的失落,不是精神價值的失落、神聖價值的失落。

史:我是說他們是把價值轉變成了價格。他把它放到市場上去了。自身的價值他反倒忽視了。他看到市場差價,被整懵了。

周:沒有早些轉變為市場價格,沒早點兒把價格兌現,或者是太早脫手了。價值的衡量其實是有坐標的,看他用什麼坐標了。

史:價值是你自身包含的東西。首先是你對這個東西的信任和標定。它首先不是靠別人,也不是靠市場。價值它是自身含有的。放在東西里它叫物化勞動。價值它是有的,放到市場上去它有推銷、廣告等問題,以至於造成價格比價值還低,他不信任自己的價值了,這就壞了。

和:而且此前沒有在這方面修鍊,到這種時候就會遇到問題。不過在這個時代要堅守價值挺難的。現在知識分子、文人同時炒房炒股的也多了。

史:咱們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有點佔便宜就是,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那個時候成名比較容易。

和:也不對,那個時候文學青年多了。

史:但還是比現在容易。那時候基本是一片荒漠。反過頭來看,七八、七九年寫的東西基本上都不能看,但它是在一片荒漠上,然後你就有了名了,然後它就能被承認,有人買你的。要是現在我再開始寫作,寫我想寫的那種東西,我沒法兒活。沒人買你的。現在有點兒名了,還有人買你的,活命還成,沒問題。你要是從一開始就按自己的願望去寫,就活不了。國平你也是,你的粉絲培養出來那麼一大批,就沒問題了。

周:現在要脫穎而出是比較困難了,但還是有,像韓寒那樣的。要脫穎而出也得是非常厲害的。郭敬明的市場,韓寒的影響。

和:他的博文一篇有的點擊量上百萬。

史:這個時期創造出市場來,應該說可能性還是挺大的。

周:但也不容易。像我們這樣的人可能就占不了多大的市場。

史:好像是陳村說的話,他這人一直是很英明的。他說,你要弄明白你是要嫖娼還是要賣淫。你要是嫖娼你就別指著賺錢,說不定還要搭錢。你要是想賺錢你就賣淫去。陳村這話前幾天我還在給別人說,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齊笑)

和:要愉悅自己,和愉悅別人當然不一樣了!

史:你是愉悅自己,你還想賺錢?你愉悅別人,讓幹嗎幹嗎,當然能賺錢了。

和:可以問問他是在幹嗎?

史:陳村肯定會告訴你,我該賣淫的時候賣淫,該嫖娼的時候嫖娼。以賣淫養嫖娼。

周:這倒是像陳村的話,雖然不是陳村說的,是史鐵生說的。

和:陳村常常是一語中的。

史:他是真會說。陳村說起性幽默來,真是很精彩。

和:基本都原創。

史:語言天才。同樣的事他能用特別邪門的話給你說出來。王朔也是。

周:韓寒也是。他也有這個能力。

史:我不會上網,很少看他的東西。今天有個朋友告訴我,說在網上你有五六個博客了。可我至今還不會上網呢。

和:他們在網上把你的文章貼上去,還有很多留言,而且留言都很好,是真喜歡,引起共鳴的那種,氣氛很好。

史:一個朋友說,博客的主人比如是張三,他說史鐵生莊嚴推薦中國唯一可以得諾貝爾獎的是張三。這事我都不知道。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和:我還很好奇,鐵生為什麼會喜歡他呢?

史: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

周:他這個侵權吶。

史:可據說也沒有什麼辦法。肯定冒充國平的也有。不信你看看。他有號召力,一下子會被很多人注意。別人說你只能是甭理他。除非我哪天在文章里說,我不會上網。他就不攻自破了。

 

種種負面現象的根在於沒有信仰

 

史:現在是一說中國文化就都說孔子孟子。你說現在這受賄算什麼?那滿街撒謊算怎麼回事?從哲學現象學上來看,從這個現象怎麼搗騰那個根?咱們搗出的現象和咱們的根都不挨著。搗騰的都是祖宗的輝煌,這是魯迅的話了。

和:撒謊和遊說的習慣有沒有關係?

史:因為沒有上帝呀。

周:就是信仰的問題。

史:沒有精神要對之負責的東西,那外在的肯定要撒謊了。

周:在很早的時候,馬克斯·韋伯和孟德斯鳩都寫到過一點,說中國人是一個最愛撒謊的民族,在中國,靠掠奪得來的東西都不是合法的,但騙來的東西都是合法的。當然他們自己沒來過,但聽傳教士、商人說,都一致這樣認為,中國人是最愛撒謊的。

史:這真不是現在開始的,沒有靈魂的看守者。

和:是不是說做了壞事來生有報應,但撒謊不算做壞事。

周:中國人沒有來生這個觀念,中國是沒有本土的宗教的,佛教傳進來後也發生了很大的變異。

史:中國人說的報應也是很現實的。懺悔這個事兒就特別說明問題。中國沒有懺悔這件事兒。

和:「吾日三省吾身」呢?

史:你發現沒,一說中國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其實他們的好東西,誰也沒有繼承下來。怎麼就把好的傳統扔了,把西方的壞的一些東西又接收過來了。

周:孔子特別看重道德修養的價值。他認為道德修養本身就是有價值的,不是為了給人看的,為了得到什麼利益的。但道德修養的這個理由是什麼?為什麼要道德修養?它上面沒有靈魂了,沒有源頭了。最後他說出來是為了社會能更好。

史:他說敬鬼神而遠之,這個東西在中國,尤其是理工科那兒特盛行。我問他們,你們怎麼想死亡的?他們說我們不想這個。他們很唯物主義,而且絕對的唯物主義還真有點兒無所畏懼的意思。死就死了。我有好多同學,都是理工科的,特別聰明,高材生。他就不說這事兒,就說自己是無神論,堅定的無神論。

周:多可怕呀,一個人不以作一個無神論者感到羞恥。

史:而且他能拿出很多科學上的證明來。

和:也難怪。哲學修養這塊,他們恨不能一直學到博士,仍然學的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只有這一種世界觀。對他們來說是第一原理。

史:可我有些同學,他們哲學書也讀得不少,可他就是無神論者。因為他們就相信實證的,非實證的他們不想,說想那個沒意義。我發現好多搞哲學的人也這麼想。有一次有個哲學教授也是這麼說。我感到很驚訝。他說,說不清楚的事兒你為什麼要想?我說,這可不應該是一個搞哲學的人說的話呀。搞哲學的人恰恰要想那些想不清楚的事兒呀。

和:我真覺得鐵生是搞哲學的。

周:那個教授是搞英美哲學的,分析哲學,哲學就是要說那些說得清的。

史:最後我就是要弄清楚那些我弄不清楚的。我的智力極限在哪兒?這種時候才能出現另外的比如說信仰。信仰不是無理性,它是非理性。是理性不能處理的,它不能說一上來就沒理性了,什麼都不想了;也不是無理性,它沒有思考。當你相信有智力的盲點的時候,這個盲點你怎麼處理?你肯定要有一個沒有理由的信仰。其實人最後都要有一個沒有理由的信仰。得抱著這個並不很邏輯的信念去活著。

和:但我並不喜歡有些有信仰的人,喜歡講各種神跡呀,各種關照呀,得到各種好處呀。

史:這個吧,大眾也就這樣。但一個民族總該有一些引領的精英吧。不能僅停在這兒。

周:這就是民族的區別。你剛才說了,信仰是沒有理由的,到了一定的極限了,沒有辦法了。這個時候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信仰,但這個信仰理性本身是沒有辦法來說明的。所以實際上是需要決定了信仰。你這個民族如果你有強烈的需要,就肯定有信仰。但你沒有感受到這種需要,就不會有。但強烈的感受到信仰的需要,這又跟靈魂的強度是有關的,精神本能的強度有關。

史:這是整個的文化的問題。比如說你對歷史:有人說歷史最根本的價值在於審美。我一想,確實是這樣。它就算很有秩序,很有效率,很安定。但永遠如此重複,它也要提出一個荒誕的問題。只有在審美的意義上。審美這事兒能說明精神的事。國平剛說的靈魂的強度,真是這麼回事。沒有強烈的要求,向虛無之中去詢問,他不需要啊。

和:好像民族主義的吶喊很多,但對於靈魂的吶喊就特別少。

周:就是因為那個少了,所以這個就多了。

史:像我們現在又有些時髦的東西出來了。就是說所有的文化都是好的。我們的文化在那兒存在了多少千年,它能不好嗎?我說我們談的是好與壞,是價值學,不是存在與不存在。

周:他們以為存在這麼長時間就證明它好。

史:後來我看到一個書叫《螞蟻的故事》,它說在這個星球上最成功的生物是螞蟻,為什麼?所有的蟻類的體重加起來,超過地球上所有哺乳動物的體重,這你信么?

和:我不信,

史:他說這是真的。他把這樣的事實作為蟻類是最成功的生物群體的論據。當然他這是生物學的觀點。把體重當成判斷標準。所以存在一個從什麼角度來看問題的問題。說你存在的時間長就是成功的?說你數量多就是成功的?現在整個的自由主義又走過了頭,就成了怎麼都成,成了價值虛無。

周:從價值多元到了價值虛無。

史:誰都不能說多元化不好,所有的都是好,都到了某種可笑的程度。電視台上小孩子比賽,小孩子被淘汰了,主持人對這小孩子說你是最好的。這不是明擺著說瞎話呢?最好的怎麼淘汰了呢?要不然就排出名次來,說大家都是第一名,那你這比賽不是白比了嗎?我們已經軟弱到不能承認我們哪一點兒不好了。

 

把大實話說美了就成了典故

 

史:讓希米給你拿我剛出的《扶輪問路》。

周:是散文集吧?

史:是雜文吧。我這麼多年就寫了那麼幾首詩,去年都給它發出來了。

周:是新詩嗎?

和:鐵生會寫格律詩嗎?我覺得他的思路特接近西方哲學的那種感覺。

周:肯定寫過,我都寫過嘛。

史:格律詩寫得好也是真好。像蘇東坡。

周:蘇東坡、李清照、李煜……聰明人哪個國家都有。

史:都有高人。就是說它成不成為文化中的一股勢力。不過很可能才氣不夠就會被格律束縛住,弄很多典故,讓你永遠都記不住,永遠都看不懂。真就是束縛。這一點毛澤東真不容易,沒有束縛住。

周:毛澤東的詩詞真不錯。

史:氣魄呀,那股勁兒,別人就不行。像柳亞子,大名人,也比不過。偉人的詩,就是有氣魄。

和:有些帝王也不行,像乾隆,寫那麼多也不行。

史:他那已經不是英雄樂章了,他那已經是享樂樂章了。

周:尤其開國的雄才大略的皇帝和末代皇帝。

史:中國文人有幾個特點,一個是沒落貴族,因為曾經是貴族,高處的他知道。第二個是寡母撫孤,像魯迅啊,其實還是家境敗落。確實還是開國皇帝和末代皇帝才能出東西。像李煜的那種傷感,康熙他不可能有。

周:李煜真是個天才呀,感受的細膩……

史:上帝有時候就故意把天才放到那個位置上,出點兒好詩什麼的。

和:看過一篇文章說有的皇帝就愛做不是皇帝該做的事,有的是極好的木匠,有的是大畫家,最後把國家都弄亡了。

史:就是說詩人就不該當皇上。

周:這是很悲慘的,他不當皇帝的話他好好的。

史:不光是李煜,梨園的那個是誰?

周:是唐玄宗?他是大音樂家。

和:都覺得當皇帝是個肥差。

周:文人不能去當皇帝。像李煜,他根本就不願意當,沒辦法,落到他了,又是亡國的時候讓他當。可如果他不是末代皇帝,他也寫不出來那種傷感,那種哀愁。

史:還有語句的那種自然。好詩都是這樣,而且那麼有韻味。所以我說,好多人追求美文,好像是追求造句,我說不是,你要把大實話說美了。

周:把大實話說準確了,就美了。

史:你看李煜的詩,沒有典故,都是感受。蘇東坡也沒有(典故),人家是自己成了典故。

周:對呀,自己成了典故。蘇東坡也實在是太厲害了,蘇東坡是第一,而且什麼風格都有,他豐富。

史:你看大江東去,那麼有氣魄。但到了「十年生死兩茫茫」又……

周:還有「誰見幽人獨往來」。

史:你看他還都是信手拈來。

和:在任何情緒狀態下,他都可能出好詩。

周:不,我覺得這是他對人生的了解,對人生的了解的深度廣度,這是更重要的。中國還是有好東西。我常想,最好有段時間專門看中國的好東西。

史:我也是,好多該看的東西沒看,用於生病的時間太多了。你看那好書,中國的古典散文。

和:我看了您的《妄想電影》,您的劇本寫得不是故事性的,就像是散文詩。

史:因為有好多人要改,改了好多回,也有拍出來的,但都一塌糊塗。跟一些朋友聊,他們說,中國出不來這樣的導演,因為得像是周國平那樣的。(笑)

和:覺得畫面感很強。

史:我受了一個說梵高的電影的啟發。完全是說梵高這一生到過哪兒,到過哪兒,全是畫外音,內容是他弟弟的通信里的話。

和:是《親愛的提奧》里的。

周:那是一部傳記片?不是故事片。

史:我覺得這個方式很好,這個方式不僅僅是紀錄片可以用,我也可以用,我用的話外音全是我小說里的話,劇本上面都標出來了。所以它也是可以拍的,但是沒人拍。細部我也沒有很精緻,真要拍,那是導演的事。

周:可以拍一批這樣的電影,就是為了藝術。很純粹的電影。

史:是有這樣的導演,他拍商業片掙錢,也拍藝術片。

和:香港就有個電影公司,一方面扶植某個導演拍商業片,像王晶,同時又讓王家衛拍藝術片。最後兩條戰線都很成功。

周:一個掙錢一個掙名。

史:出版社也是這樣,都出陽春白雪,賠都賠死了。

和:您的劇本我覺得把您對於記憶和印象,對美的那種理解全都表達出來了。雖然沒有複雜的故事,但是挺豐富的。

史:這個電影就是需要好的畫面和好的音樂。

和:真要動手拍的話,肯定要往裡加故事,加人物。

史:那就成了另外的東西了。

 

文學是要在骯髒中尋求一種乾淨

 

和:咱們講講文學吧。

史:文學就是了解自己,文學沒有使命,它客觀上起到了某些作用,其實就是了解自己。我主要就是自救,這些東西當然可能對別人也有用。剛開始就講使命,有小說是那樣,但我不是。我老想把文學和寫作分開。文學好像有一種定念,但寫作是一種自己的東西。

周:文學是一個社會分工,有一個專業領域。

和:這兩次談話,我的很多問題都有了答案了。當文學環境更多元更複雜的時候,您覺得這對於寫作來說有什麼影響?

史:乾淨問題呀,我就是想,文學就是要在骯髒中尋求一種乾淨。曾經有過一種說法,文學是要變還是不變。實際上它是要在千變萬化中尋那個不變的東西。後來人們把它理解成文學就是要變的。你看戲劇特別符合浮士德的問題。我現在感到浮士德的偉大,你往哪兒走吧?戲劇現在變得戲魂沒了。燈光變了,布景變了,其實最不變的戲魂是要在不同的環境里,相當於舞台上不同的燈光、布景、演員等的背景下表現的是不變的人生的一個東西。那麼這世界也是這樣,你千變萬化,文學找的是其中不變的到底是什麼,換句話說就是:「我們何以是人?」「我們要往哪兒走?」等等,所以世界的豐富和不幹凈給浮士德一個機會,就是他在哪兒停下來的機會更大。越燈紅酒綠,浮士德越禁不住,他就停下來,結果他把靈魂給輸了。我們現在的戲劇就是禁不住,它把戲魂兒給輸了。它滿台的背景,滿台的噱頭,但把戲魂給丟了。現在看他們的戲,通常就是這個感覺。

周:說得特別對!

和:請您給《黃河文學》說句話吧?

史:祝《黃河文學》越辦越好吧!

 

史鐵生選文

放下與執著

 

幾位老友,不常見面,見了面總勸我「放下」。放下什麼呢?沒說,斷續勸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會生病。」我發現我有點兒狡猾了,明知那是句佛家經常的教誨(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刀」也不專指索命的器具,是說一切迷執),卻佯裝不知。佯裝不知,是因為我心裡著實有些不快;可見嗔心確鑿,是要放下的。何致不快呢?從那勸導中我聽出了一個逆推理:你所以多病,就因為你沒放下。逆推理中又含了一條暗示:我為什麼身體好呢?全都放下了。

既知嗔心確在,就別較勁兒。坐下,喝茶,說點兒別的。可誰料,一晚上,主張放下的幾位卻始終沒放下幾十年前的「文革」舊怨,那時誰把誰怎樣了吧,誰和誰是一派的吧,誰表面如何其實不然呀,等等。就不說這「誰」字具體是指誰了吧,總歸不是「他」或「他們」,就是「我」和「我們」。

 

所以,放下什麼才是真問題。比如說,放下煩惱,也放下責任嗎?放下怨恨,也放下愛願嗎?放下差別心,難道連美醜、善惡都不要分?放下一切,既不可能,也不應該。總不會指著什麼都瀟洒地說一聲「放下」,就算有了佛性吧?當然,萬事都不往心裡去可以是你的選擇,你的自由,但人間的事絕不可以是這樣,也從來沒這樣過。舉幾個例子吧:是執著於教育的人教會了你讀書,包括讀經。是執著於種田的人保障著眾人的溫飽,你才有餘力說「放下」。唯因有了執著於交通事業的人,老友們才得聚來一處喝茶。若無各門各類的執著者,咱這會兒還在鑽木取火呢,還是連鑽木取火也已經放下?

 

錯的不是執著,是執迷,有些談佛論道的書中將這兩個詞混用,竊以為十分不妥。「執迷」的意思,差不多是指異化、僵化、故步自封、知錯不改。何致如此呢?無非「名利」二字。但謀生,從而謀利,只要合法,就不是迷途。名卻厲害。溫飽甚至富足之後,價值感,常倒把人弄得顛不知所歸,其實也是在謀名了——優—優之後,價值感越感,或價值感。價值感錯了嗎?人要活得有價值,不對嗎?問題是,在這個一切都可以賣的時代,價值的解釋權通常是屬於價格的;價值感自也是亦步亦趨。

價值和價格的差距本屬正當。但這差距卻無從固定,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當然這並非壞事,這正是經濟學所讚美的那隻市場的無形之手。可這隻手,一旦顯形為鋪天蓋地的廣告,一旦與認錢不認貨的媒體相得益彰,事情就不一樣了。怎麼不一樣?只要廣告深入人心,東西好壞倒不要緊了,好也未必就賣得好,不好也未必就賣不好。媒體和廣告沆瀣一氣,大約是經濟學未及引入的一個——幾乎沒有底線的——參數。是呀,倘那無形或有形的手也成了商品,又靠誰來調節它呢?價格既已不認價值這門親,價值感孤苦無靠去拜倒在價格門下,也就不是什麼難解的題。而這邏輯,一旦以「更高、更快、更強」的氣勢,超越經濟,走進社會各個領域,耳邊常聞的關鍵詞就只有利潤、碼洋、票房和收視率了。另有四個詞在悄聲附和:房子、車子、股市、化療。此即執迷。

 

而「執著」與「執迷」不分,本身就是迷途。這世界上有愛財的,有戀權的,有圖名的,有什麼都不為單是爭強好勝的。人們常管這叫慾壑難填,叫執迷不悟,都是貶意。但愛財的也有比爾·蓋茨,他既能聚財也能理財,更懂得財為何用,不好嗎?戀權的嘛,也有毛遂自薦的敢於擔當,也有種種「舉賢不避親」的言與行,不對嗎?圖名的呢?雷鋒,雷鋒及一切好人!他們不圖名?願意誰說他們沒幹好事,不是好人?不過是不圖虛名、假名。爭強好勝也未必就不對,阿姆斯特朗怎麼樣,那個身患癌症還六次奪得環法自行車賽冠軍的人?對這些人,大家怎麼說?會說他執迷?會請他放下?當然不,相反人們會讚美他們的執著——堅持不懈、百折不撓、矢志不渝,都是褒獎。

主張「一切都放下」,或「執著」與「執迷」分不清,是否正應了佛家的另一個關鍵詞——「無明」呢?

「無明」就是糊塗。但糊塗分兩種,一種叫頑固不化,朽木難雕,不可教也,「無明」應該是指這一種。另一種,比如少小無知,或「山重水複疑無路」,這不能算「無明」,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奏,是成長壯大的起點。而鄭板橋的「難得糊塗」已然是大智慧了。

後一種糊塗,是錯誤嗎?執著地想弄明白某些尚且糊塗的事物,不應該嗎?比如一件尚未理清的案件,一處尚未探明的礦藏,一項尚未完善的技術、對策或理論。這正是堅持不懈者施才展志的時候呀,怎倒要知難而退者來勸導他呢?嚴格說,我們的每一步其實都在不完善中,都在不甚明了中,甚至是巨大的迷茫之中,因而每時每刻都可能走對了,也都可能走錯了。問題是人沒有預知一切的能力,那麼,是應該就此放下呢,還是要堅持下去?設想,對此,佛祖會取何態度?乾脆「把一切都放下」嗎?那就要問了,他壓根兒幹嗎要站出來講經傳道?他看得那麼深那麼透,幹嗎不統統放下?他曾經糊塗曾經煩惱,但他放得下王子之位卻放不下生命的意義,所以才有那鍥而不捨的苦行,才有那菩提樹下的冥思苦想。難道他就是為了讓後人把一切都放下,沒病沒災然後啥都無所謂?該想的佛都想了各位就甭想了,該受的佛都受了各位就甭再受了,該乾的佛也都幹了各位啥心也甭操了——有這事兒?恐怕,盼望這事兒的,倒是執迷不悟。

可是,哪能誰都有佛祖一樣的智慧呢?我等凡人,弄不好一錯再錯,苦累終生,倒不如塵緣盡棄,早得自在吧。可是,怕錯,就不是執著?怕苦,就不是執著?一身享用著別人執著的成果,卻一心只圖自在,不是執著?不是執著,是執迷!佛祖要是這般明哲保身,犯得上去那菩提樹下飽經折磨嗎?偷懶的人說一句「放下」多麼輕鬆,又似多麼明達,甚至還有一份額外的「光榮」——價值感,卻不去想那菩提樹下的所思所想,卻不去辨別什麼要放下、什麼是不可以放下的,結果是弄一個價值虛無來騙自己,蒙大家。

 

老實說,我——此一姓史名鐵生的有限之在,確是個貪心充沛的傢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沒有他沒想(要)過的,雖然我並不認為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過,此一史鐵生確曾因病得福。二十一歲那年,命運讓這傢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絕不敢說都放下了,只敢說——暫時都放一放。特別要強調的是,這「暫時都放一放」,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願意的,命運領著你走;不願意的,命運拖著你走。」我就是那「不願意」而被「拖著走」的。被拖著走了二十幾年,一日忽有所悟:那二十一歲的遭遇以及其後的二十幾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鐵生並未經受多少選擇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運的事情!雖則此一鐵生生性愚頑,放一放又拿起來,拿起來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斷塵根,也還是得了一些恩寵的。我把這感想說給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只說我是謙虛。我謙虛?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說我,他謙虛?他骨子裡了不得!這「了不得」,估計也是「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愛我者,後一位是知我者。不過,從那時起,我有點兒被「領著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讀了些書,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愛命運」真是對人生態度之最英明的指引。當然不是說僅僅愛好的命運,而是說對一切命運都要持愛的態度。愛,再一次表明與「喜歡」不同,誰能喜歡壞運氣呢?但是你要愛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壞牌,你罵它?恨它?耍著賴要重新發牌?當然你不喜歡它,但你要鎮靜,對它說是,而後看你如何能把這一手壞牌打得精彩。

 

大凡能人,都嫌棄宿命,反對宿命。可有誰是能力無限的人嗎?那你就得承認局限。承認局限,大家都不反對,但那就是承認宿命啊。承認它並不等於放棄你的自由意志。浪漫點兒說就是,對舞蹈說是,然後自由地跳。這邏輯可以引申到一切領域。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執著」——放下佔有的慾望,執著於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貪、嗔、痴。連後者也放下的,難免還是貪、嗔、痴。看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人,怎麼可能會愛命運。不愛命運,必是心裡多有怨。怨,涉及到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到物即是痴——世界不可我心,仔細想來,都是一條貪根使然。

2007.11.27

[本欄責任編輯 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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