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在盛唐的女人花|梅花·梅妃：梅骨錚錚

導語

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

過時自合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醉折殘梅一兩枝，不妨桃李自逢時。

向來冰雪凝嚴地，力斡春回竟是誰？

——宋·陸遊《落梅》

寓意：清高孤傲

世人只知楊玉環而不知江采萍。

然楊玉環只得李隆基十載專寵，而江采萍卻獨得十九載。

雖然表面上是江采萍在和楊玉環爭寵的鬥爭中敗下陣來，而實際上是江采萍本性清高孤傲，不屑於做個爭寵邀媚、爭風吃醋的女子。「你愛我，我便愛你，你不愛我，我便給你自由……」

她愛梅花，更有著梅花的清雅俊逸和孤傲高潔的品格。

誠然，她是沒有楊貴妃的嫵媚風流，熱情奔放。但她有她的清麗脫俗、她的冰肌玉骨和她的品格魅力。

堅貞自守的她，寧可白綾裹身、投井而亡，也不願搖尾乞憐、苟且獨活。

一縷梅魂就此飄散於天地間，但她的故事卻被永遠流傳下去，讓世人感慨萬千。

1.

江采萍出生在一個杏林世家，福建莆田人，父親江仲遜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也是位懸壺濟世的郎中，所以算得上是書香門第了。

江采萍是家中獨女，江父三十多歲才有了她，自是疼愛異常，從小教她讀書識字，吟詩作賦。江采萍生得聰明伶俐，不到九歲就能背誦《詩經》中的《周南》、《召南》兩部詩篇。這兩部詩篇記載著周文王后妃的事迹。她對自己的父親說道：「我雖女子，當以此詩為志。」

於是江仲遜便以《詩經·召南》里的《采萍》這首詩名作為女兒的名字。

在江仲遜的悉心教導下，聰敏好學的江采萍在十四歲時便已是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琴棋書畫也不在話下，更難得的是她還精通樂器，善歌舞。她視晉朝才女謝道韞為榜樣，並努力與之看齊。

十五歲時，她寫的八篇賦文在當地廣為傳頌，成為了頗有名聲的才女，被譽為福建第一才女。

十六歲時，江采萍已然出落得楚楚動人、秀雅脫俗，加上平時喜好素雅裝扮，又飽讀詩書，那番風韻自是妙不可言。

因慕梅花的清雅俊逸和孤傲高潔，所以江采萍特別喜愛梅花，江父寵溺女兒，不惜花費重金，遍尋各種梅花種滿房前屋後。在梅花熏陶下，江采萍有了梅花的風骨和風韻。莆田的年青人都思慕她的美貌和才情，紛紛感嘆道:「誰家兒郎有此福氣，能夠娶得江采萍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啊!」

倘若這樣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遇上一心一意待她的才子，一定會成就一段動人佳話。可惜她是個福薄之人，遇上了李隆基這種始亂終棄的薄情男和楊玉環這樣強悍善妒的對手，結果只能「仰天長嘆徒奈何」了。

2.

開元年間，唐玄宗的寵妃武惠妃去世之後，唐玄宗便整日悶悶不樂。此時的唐玄宗已不是執政之初那個任賢用能、勵精圖治的明君了，他開始貪圖享樂，熱衷於聲色犬馬。

為了排遣心中的寂寞空虛，他命令身邊的太監大總管高力士在全國範圍內廣選美女來擴充後宮。高力士從湖廣到兩粵，馬不停蹄，一路奔波，均無所獲。到了福建後，高力士從福建節度使處獲知他治下有個叫江采萍的女子不但容貌清麗絕世且才德兼備。高力士一見之下，果然如此，他喜不自勝，立刻用重禮聘下了江采萍，將她帶回了長安。

那高力士常年在唐玄宗身邊，又是個慣會見風使舵、溜須拍馬之人，早已將李隆基的脾性喜好摸得一清二楚。李隆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他心裡自然是清清楚楚的，不然他後來也不會向李隆基推薦楊玉環了。

而坐在駛向大明宮的皇家馬車上的江采萍，除了對這個開創大唐盛世的明君的英雄事迹有所耳聞以外，我相信她更多的是對自己未知命運的忐忑不安吧：自己即將見到的皇帝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長什麼樣子？他會喜歡自己、會對自己好嗎？

如果人能預知自己的未來，那麼以江采萍的傲骨和氣節，此刻的她一定是寧死都不願入宮的。

當唐玄宗在高力士刻意布置的梅林深處見到一邊吹奏玉笛一邊款款而來的江采萍時，他驚為天人，待及舞畢一曲《驚鴻舞》，他已傾心於她。蛾眉淡掃、清麗絕俗的江采萍在唐玄宗看來猶如一股清流，緩緩流進了他寂寞乾涸的心田。從此他視江采萍如珠如寶，對她疼愛有加，後宮佳麗則如塵土，看都不願看一眼。

入宮不久，江采萍便被封為東宮正一品皇妃。因江采萍喜愛梅花，唐玄宗又命人在她的住所周圍和宮裡種滿了梅花。到了花開時節，江采萍愛在梅林吟詩賞花，流連忘返。唐玄宗欣賞她對梅花的痴愛，特賜封號梅妃，並親筆題寫院中樓台為「梅閣」、花間小亭為「梅亭」，戲稱她為「梅精」。

一日，情到濃處的唐玄宗對梅妃說道:「朕幾日為朝政所困，今見梅花盛開，清芬拂面，玉宇生涼，襟期頓覺開爽；嬪色花容，令人顧戀，縱世外佳人，怎如你淡妝飛燕乎？」梅妃道：「只恐落梅殘月，他時冷落凄其。」玄宗道：「朕有此心，花神鑒之。」梅妃道：「但願不負此言，妾雖碎身，不足以報。」

或許在這一刻，這些誓言是唐玄宗發自肺腑說出來的，然而男人在熱戀中的誓言是最做不得數的，海誓山盟不過是口頭上的許諾，一句空話而已，女人可以為之感動，但是認真你就輸了。愛情本來就是捉摸不定的東西，情濃時要生要死，情滅時勞燕紛飛。然而女人對於男人的花言巧語大多是沒有半點抵抗力的，如江采萍這般相信，而後又被拋棄，這委實令人唏噓。

3.

一天，唐玄宗在梅園宴請諸王，命梨園子弟奏絲竹管樂，好一派熱鬧景象。

酒至半酣，突然聽到一陣嘹亮的笛聲，就是不見人影，於是諸王好奇問道：「笛聲清妙，不知道是誰在吹奏，就像從天上飛來一樣。」

玄宗說道：「是朕的江妃所吹；諸位兄弟若不棄嫌，就宣她進來和大家見一見，如何呢？」

諸王說道：「臣等洗耳恭聽。」

於是唐玄宗便命高力士宣梅妃進來。不一會梅妃到了，和諸王一一見完禮後，玄宗說道：「朕常稱江妃為梅妃精，她吹白玉笛跳《驚鴻舞》時，滿堂生輝；既然朕現在宴請諸王，那就讓梅妃給大家跳一曲《驚鴻舞》吧。」

梅妃領旨，去內間換了裝束以後，回到席間翩翩起舞。只見她羅衣長袖交織，身姿曼妙，容顏嬌羞，舞姿輕盈，輕飄似仙。

一曲舞畢，諸王看得目瞪口呆，繼而讚不絕口，拍手稱好。

唐玄宗說道：「既然現在看了這麼美妙的舞蹈，那就要趕快喝酒來表示慶賀。現在剛好有嘉州進貢的美酒，叫瑞露珍，非常好喝，大家一起喝吧。」隨即命梅妃給諸王斟酒。

當時寧王已有醉意，當梅妃給他斟酒的時候，他起身接酒，不小心一腳踢到了梅妃的繡鞋。梅妃以為寧王有心調戲她，心裡大怒，直接就回宮去了。

唐玄宗見狀，就問左右的人：「梅妃怎麼突然走了呢？」

左右的人回答道：「娘娘鞋子上面的珠子掉了，換好了就來。」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來，唐玄宗便派人去催她，她說道：「我身體突然不舒服，不能赴宴了。」

唐玄宗聽說了以後，覺得索然無味，便令人撤了席，眾人於是散去。

寧王此時已是嚇得魂不附體，他急忙找來附馬楊回商議對策。楊回建議他於次日早朝「肉袒膝行」請罪。寧王聽從了他的建議，「肉袒膝行」向唐玄宗請罪道：「蒙皇上賜宴，力不勝酒，一時不慎踩到了梅妃的鞋子。臣乃無心之舉，但仍然罪該萬死。」唐玄宗說道：「這件事情如果計較起來，天下人都會說我重色，而輕天倫了。你既然無心，那朕就不計較了。」

這件事情梅妃從未向唐玄宗提起過，如果不是寧王自己向唐玄宗請罪，那麼唐玄宗是絕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的。她之所以對這件事情守口如瓶，是因為不願看到唐玄宗為她和寧王傷了親兄弟的感情，由此可以看出梅妃是個寬厚善良、深明大義的人。

4.

梅妃獨寵後宮長達十九年。在這十九年里，她從來沒有仗著唐玄宗對自己的寵愛而做出任何逾越規矩的事情，她既不恃寵而驕，也不荒淫奢侈，更不結黨營私，處處表現出來的都是智慧和才情。我不禁為這樣品行高潔的女子擊掌叫好！

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更不用說坐擁後宮佳麗四萬、風流倜儻的唐玄宗了。當熱情活潑、豐滿冶艷、渾身散發著嬌媚之態的楊玉環出現以後，已到花甲之年的唐玄宗開始變得忘乎所以了，他一心沉醉於溫柔鄉，追求奢侈享樂的生活。他疏遠了梅妃，疏遠了後宮所有的妃嬪，此時他的眼裡只有一個楊玉環，再無他人。有詩文為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間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為了得到自己的兒媳婦，唐玄宗甚至煞費苦心地以為母親竇太后祈福的名義將楊玉環度為女道士，在宮中給她修了一座道觀，過了五年才正式冊封為貴妃。

楊貴妃為了固寵，又將自己的三個美貌姐姐都弄進了宮裡，送到了唐玄宗的身邊。唐玄宗終日和這四隻蝴蝶嬉笑玩樂，不事朝政，早將梅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看著曾經的愛人遠離自己，投向了別的女人懷抱，她怎不心痛、怎不絕望呢？她寫了一首詩來排遣心中的煩悶:

撇卻巫山下楚雲，南宮一夜玉樓春。

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

梅妃在這首詩中，用「冰肌月貌」表面上讚歎楊貴妃美貌，實際是嘲她如月般肥胖。借巫山和楚雲來諷刺她原來是唐玄宗的兒媳，卻不顧倫理道德，從壽王府轉到皇宮，鑽進了公公的被窩。最後一句說她迷惑皇帝，耽誤朝政。

她派人將這首詩送給了唐玄宗，唐玄宗讀罷慚愧不已，不想卻被楊玉環發現了，她立即寫了首詩反擊：

美艷何曾減卻春，梅花雪裡減清真。

總教借得春風草，不與凡花斗色新。

楊玉環在詩里自比鮮花，「減清真」是譏笑梅妃瘦弱不堪，人老珠黃，且受寵已到了盡頭，怎麼能與新春的鮮花爭奇鬥豔呢?

寫給唐玄宗的詩竟然是楊玉環回的，還召來了一頓羞辱，梅妃心中的惱恨和痛苦可想而知。

正直善良的梅妃怎會是風月場高手楊貴妃的對手，不久之後，梅妃就被迫移居上陽東宮，過著冷宮一樣的凄苦生活，徹底退出了後宮之爭。

5.

在一個漫天飄雪、梅花綻放的冬日，唐玄宗和一群大臣漫步於梅園之中。看著梅花不畏嚴寒在冰天雪地肆意怒放，鼻子不時聞到陣陣暗香浮動，唐玄宗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梅妃，那個已經被自己冷落多時的江采萍，她此刻還好嗎？一陣愧疚席上了他的心頭。

如果把楊貴妃比喻為山珍海味，那麼梅妃就是清粥小菜。天天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的，難免會吃膩，偶爾換換口味，吃吃清粥小菜也不錯。唐玄宗此刻對梅妃就是這種心理。

當天晚上，他借口身體不適，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楊貴妃的寢殿，而是獨自睡在了翠華西閣。他讓身邊的一個小太監，悄悄地用馬把梅妃馱過來。

梅妃對於唐玄宗用這種方式來和她見面感到非常窩囊，但她不忍拂了皇上的意，還是騎上馬來到了翠華西閣。

宮裡早有被楊貴妃買通的下人將唐玄宗和梅妃秘密幽會的消息告知了楊貴妃。第二天一大早，楊貴妃就氣勢洶洶地跑到翠華西閣來興師問罪了。她推開門見著唐玄宗劈頭就問：「你把梅精藏在什麼地方？」

唐玄宗裝作若無其事的說：「她不是在上陽東宮嗎？"

楊貴妃故意說道：「那為什麼不把她宣來，我們一起到驪山泡溫泉享樂一番？」

唐玄宗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楊貴妃又說道：「這裡亂七八糟，床下有女人的金釵，枕邊留有餘香，昨晚是什麼人為陛下侍寢？為什麼貪睡到日出了還不去上朝，陛下見過群臣了嗎？」說完就一屁股坐下來，說要留在這裡等唐玄宗上朝回來。

唐玄宗雖鐵青著臉，但沒有大發雷霆，而是索性翻過身去用被子蒙頭，也不理會楊貴妃。

楊貴妃是個聰明的人，知道不能鬧得太難堪，要見好就收，於是在留了幾滴眼淚以後憤然離去了。

這件事情後，唐玄宗以楊貴妃善妒的名義將她遣回了娘家，但沒過一天就受不了相思之苦，又派高力士將她接回了宮，回宮後的楊貴妃得到的恩寵反而更甚從前。楊貴妃也知道唐玄宗離不開她，因此更是囂張跋扈，別的女人再也近不了唐玄宗了。

梅妃冷眼看著這一切，心痛難當。她知道和唐玄宗「陪君醉笑三千場，花前月下影成雙」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的唐玄宗已不是當初那個愛重自己，喜歡和自己花前月下吟詩作賦、一起流連梅林而往返的唐玄宗了；現在的唐玄宗已經徹底淪為那個楊貴妃的裙下之臣，成了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窩囊皇帝了。

6.

雖然唐玄宗因懼怕楊貴妃醋海生波而不敢再和梅妃見面了，但他畢竟和梅妃恩愛了十九年，十九年的感情哪是說忘就能忘的。有次唐玄宗在品嘗新鮮的荔枝時，又想起了梅妃，心裡覺得愧疚不已，便派人送了一斛珍珠想要補償她。

此時的梅妃已對唐玄宗徹底失望，她無意爭寵，便寫了一首詩，和珍珠一起退還給了玄宗：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時光荏苒，斗轉星移間，梅妃在上陽東宮已經度過了十年的清苦歲月，她寫了一篇《樓東賦》來抒發心中的諸多感慨。

這首詩寫了她在上陽東宮度過的凄冷歲月，回憶了她和唐玄宗度過的美好時光，表達了她對楊貴妃強烈的不滿之情。然而這篇《樓東賦》寫成以後，卻差點讓她招致殺生之禍。如果不是唐玄宗念著往日舊情，梅妃恐怕早已死在了楊貴妃的嫉恨之中。

時隔不久，那場讓整個唐朝由盛而衰的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嚇得魂飛魄散，帶著楊玉環倉皇逃往四川。在馬嵬坡，楊貴妃被逼自縊而亡。

被棄於宮中的梅妃為了不被闖入宮中的叛賊玷污，也為了負心的唐玄宗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用白綾將自己層層包裹後投井而亡。果真是：

瑤琴一曲玲瓏心，痴情堪比日月長。

梅妃遇難的消息傳到了她的家鄉莆田以後，鄉親們為了紀念她，特意修建了浦口宮來供奉她。浦口宮雄偉壯觀，裡面供奉著儀容端莊的梅妃塑像，稱為「始姑皇妃」神像，引得無數名人題字褒獎她，更有無數遊人前來瞻仰她。

這個既有梅花的清麗脫俗，也有梅花的風韻風骨的絕世佳人已經離我們遠去。現在我寫下她的故事、品評她的為人，以期更多的人知曉她、了解她。

她曾來到過這個世界，留下一抹暗香浮動，雖然最後又以決絕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她活得坦蕩，活出了自我，她無愧於天地間。

不用爭論梅妃是否在歷史上真實地存在過，在我心裡，她只是歷代後宮千千萬萬被皇帝寵幸過而後失寵或被拋棄的女子的代名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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