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紅樓夢》兩次算命

  我國算命術自從五代的徐子平奠定基礎以後,經過兩宋元朝的氤氳作氣,浸潤蔓延,到了明清之時。

早巳風靡了整個民間。社會上找人算命的,已經蔚成一種風氣。百姓中間,不管是舉士應考,商人經商,還是結婚生子,生老病死,都要找人問問算算,是吉是凶。到了這時,算命問卜實際上已成了民俗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了。

  對於我國這種算命術的土特產,由於它自始至終打著陰陽五行哲理的旗號,所以廣泛地為知識分子所接受。社會上除了那些騙飯吃的專業算命先生外,文人學士會算命的也比比都是。正因為算命術在文人學士中有著這樣的基礎,所以又常反映到他們的作品中去,這不僅反映在他們的一些集子或筆記中,並且還毫不例外地反映到一些優秀的小說中去。

  《金瓶梅》是明人小說中熠熠發光的佼佼者。由於作者學問浩瀚,兼通命相,所以小說里涉及算命看相,占卜問卦的竟有好幾處之多。除了給西門慶算命,書中第六十一回黃先生為西門慶嬌妾、身患重病的李瓶兒算的那個命,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

  連日來,李瓶兒的病癒來愈重,精彩消磨,月水淋漓,六脈沉細,一靈縹緲。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有的說是重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有的說是精沖了血管而起,然後著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這樣藥石亂投,你治你的他治他的,早巳亂了套兒。一天晚上,西門慶娘子吳月娘對西門慶道:「你也省可與她葯吃,她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什麼兒,只是拿葯淘碌他。前者那吳神仙,算她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卻替他打卦,算那祿馬數上如何?只怕犯著什麼星辰,替他襄保襄保。」西門慶聽了,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里問去。那裡回答:「吳神仙雲遊之人,來去不定;但是,只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四月里,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徑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家。門上貼著「妙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陳敬濟向前作揖,奉上卦,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寫與他八字,女命,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運算元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綬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干,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吵。夫計都星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女人),大為不利。」抄畢數,敬濟拿來家,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抄了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見命中凶多吉少,不覺:眉間帶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這裡,李瓶兒,八字的情況是(年)辛未(月)庚寅(日)辛卯(時)甲午黃先生認為這八字理應取印綬之格,他雖沒有說清原因,想來月支寅中戊土,原是生她自身辛金的印綬,所以就取了這格。至於行運,則排倒了。

  再說流年丁酉,比肩用事。酉屬辛金,和自身辛金都是同類的陰乾,所以說是比肩用事。至如歲傷日干,就是流年丁火太歲克傷了日乾的辛金,按照命書的說法,歲傷日干,未必就會大禍臨頭。這裡,黃先生把李瓶兒流年說得大不吉利的主要原因是計都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吵。其中重點發揮了一通對於計都星照命不利的種種理由。原來命書認為,計都是星命家十一星中的一星,和羅睺星相對,十八天行一度,十八年行一周天。平時經常隱而不見,碰日月行次即蝕,所以黃先生才有「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等不吉的說法。在陰陽中,女人屬陰,陰人再碰上這倒霉的陰星,也就難怪李瓶兒最終要一命嗚呼了。

  清朝人算命,不象明朝那樣,把八字和神煞連得緊緊的,因為神煞一般都是硬套的,並且凶多吉少,從而為算命的準確性和靈活性設下了重重障礙。因此,單從本身八字出髮結合歲運,論定吉凶,就成了清代命理學家的一大特色。當然,論神煞的也不是說絕對沒有,如《紅樓夢》曾用薛蝌的話說過,「既有這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麼惡星照命,遭這麼橫禍?快開八字兒,我給他算去,看有妨害么?」然而和明朝人比較起來,比重要減輕多了。

  有趣的是,在《紅摟夢》這本封建社會百科全書中,著作者學識的光華,不僅表現在社會倫理、詩詞歌賦、政治經濟、琴棋書畫、文物掌故、飲食烹調、儒學佛道等等多方面,並且還深刻地表現在對醫卜星相等三教九流的無所不通上。翻開《紅樓夢》第二回,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在窗外掐花幾回顧賈雨村的,只因為這偶然的一看,便弄出了這樣一段奇緣,也是意想不到的事。誰知她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從嫁到賈雨村身邊只一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又過了半年,雨村嫡配忽然生病去世,雨村便把她扶為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書中說嬌杏丫頭「命運兩濟」,是說她命好,運氣也好。「命」是指人一生的貴賤禍福,窮通壽夭的總和,「運」是指人一生中各個階段的不同機遇和氣數。

  又如《紅樓夢》第六十九回王熙風借劍殺人,把個尤二姐折磨得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後來王熙風叫人出去算命打卦,算命的說是讓屬兔的陰人沖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說她沖的。結果氣得秋桐大哭大罵,把個早巳懨懨一息的尤二姐,氣得當夜五更就吞金自殺了。

  然而,書中對算命文化真正花費筆墨的,則是高鶚續作,第八十六回算命先生給元妃算命的那一段。

  書中寶釵說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裡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裡頭這些丫頭婆子來說,他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說:『你們那裡拿得定呢?』他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薦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的』。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他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唯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裡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哪裡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個好木料,愈經斫削,才成大器。』獨喜得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旺地:這叫作『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逢專祿,貴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算準了么?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本要做玲瓏剔透,木質就不堅了。』他們把這些話都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那裡是寅年卯月呢?」

  可知,高鶚書中給元妃安排的八字是,

  (年)甲申

  (月)丙寅

  (日)乙卯

  (時)辛巳

  日柱乙卯是元妃的自身。在寄生十二宮中,卯是乙木的臨官祿地,所以說「日逢專祿」,是一種很好的命。再如「辛金為貴」,命書指出,辛見寅為天乙貴人,貴重得很,現在時乾和月支配合,就應了這命。「巳中正官,祿馬獨旺」,是說巳中庚金,為日干乙木的正官,巳支本身又為丙火的臨官祿地,加之時支巳和日支卯相逢,應了驛馬啟動的命,所以算命的說元妃的命「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

  那末不在這府中,又怎麼料定非要受宮中椒房之寵呢?這是因為「天月二德坐本命」的緣故。這裡,寶釵口中所說「天月二德坐本命」和命書里排定的天德、月德有所出入,看來當是指的「歸祿逢二德」了。

  至於所說的「飛天祿馬格」,《喜忌篇》有云:「若逢傷官月建,如凶處未必為凶,內有倒祿飛沖。」元春生於乙卯日,乙為陰木,其官星為庚金,而月上丙火能克庚金,這就成了「傷官月建」。乙日既得丙火,又生在春初寅木之月,日支上的卯木便可衝出巳時所含的申金,「倒祿飛沖」,便成了「飛天祿馬」格。且丟開這些不說,無論如何,作者這裡用了一定量的篇幅,借寶釵的口轉述了算命先生對命理的一番分析,說明他對命書有過興趣,有過研究,則是肯定無疑的。更不要說他在書中所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剔透,木質就不堅了」的這一段話,還又十分在行的呢。

  那麼,高鶚為什麼在續作中對命理文化,要借著算命先生的口作一番如此的發揮呢?這自然和原作者曹雪芹對天命的看法有關。書中第二回,曹雪芹介紹寶玉來歷,以賈雨春之口,對冷子興罕然厲色道:「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冷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連忙請教緣故。雨村這才從頭細述道: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愚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盪,或被雲催,略有動搖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仍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官,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賈雨村的這番細述,原是曹雪芹對於命理思想淋漓盡致的發揮。文中,曹雪芹認為,天地生人,除了大仁,大惡,其餘的芸芸眾生,很難說得上有什麼大的差異。對於大仁、大惡兩者,大仁者應運而生,有修治天下之功,所以大仁者降生就天下大治;大惡者應劫而生,有擾亂天下之能,所以大惡者出世就天下大亂。此外,天地之間又有正氣和邪氣的不同,正氣清明靈秀,邪氣殘忍乖僻。稟受正氣出生的人日後成為仁者,稟受邪氣出生的人日後成為惡者。然而,社會上更多的是那些同時既受正氣,又受邪氣而出生的人,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些人上不能成為仁人君子,下不能成為元兇大惡,而只能成為社會上成千上萬的芸芸眾生。再如這些芸芸眾生,也有層次上下的不同,察受聰俊靈秀之氣的處在千萬人之上,稟受乖僻邪謬之氣,生而不近人情的處在千萬人之下。又如雖然芸芸眾生所稟的氣大致都差不多,但和出身家庭環境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出身在公侯富貴之家的或許成為情種,出身在詩書清貧之家的或許成為逸士高人,出身在寒門薄祚之家的或許成為奇優名娼,那就又要看具體情況,不可一概而論了。

  可以看出,曹雪芹這番人稟天地之氣出生,並結合出身家族門第論命的觀念,比起王充以來命理學家只論稟氣,不問出身門第的說法,顯然推進了一大步,因為他畢竟把後天家庭環境對每個人所產生的種種影響,提到了議事日程上。可是,從曹雪芹對命理學的整個認識大輪廓看,他的宿命思想,決定了他到底不能成為天命論的徹底叛逆者。當然,對於這點,通情達理的讀者是不會用今天的要求,來要求生活在封建社會大環境、大氣候里的曹雪芹的。

  《金瓶梅》,《紅樓夢》之外,明清小說中有關算命的比比都是,如極為著名的,就有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樓算命,呆名士妓館獻詩》等有關算命的描述。文中,作者通過彈三弦瞎子為青樓女聘娘算命,以及陳木南和瞎子之間的談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算命風氣之盛和作者對算命術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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