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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古詩眾家集評『 13 』


遠別離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雲(一作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爲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言(一作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一作誰)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集評:

《艇齋詩話》:

古今詩人有《離騷》體者,惟李白一人,雖老杜亦無似《騷》者。李白如《遠別離》云:「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如此等語,與《騷》無異。

《滄浪詩話》:

太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

《唐詩品彙》:

此太白傷時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致喪亂。身在江湖之上,欲往救而不可,哀忠諫之無從,舒憤疾而作也。劉云:參差屈曲,幽人鬼語,而動蕩自然,無長吉之苦。范云: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實復屈折行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至於收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者,豈虛也哉!茲太白所以為不可及也。

《麓堂詩話》:

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如李太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

《藝圃擷餘》:

太白《遠別離》篇,意最參錯難解……范德機,高廷禮勉作解事語,了與詩意無關。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詞,托興英、皇,而以《遠別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古來原有此種傳奇議論。曹丕下壇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創語。試以此意尋次讀之,自當手舞足蹈。

《唐詩援》:

亂處、斷處、誕處俱從《離騷》來,妙在不擬《騷》。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珽曰:詞意若斷若亂,實未嘗斷而亂,評者謂「至於收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豈虛也哉」。讀此等詩,真午夜角聲,寒沙風緊,孤城觱吹,鐵甲霜生,一字一句,皆能泣鬼磷而裂肝膽。

《詩源辨體》:

太白《蜀道難》、《天姥吟》,雖極漫衍縱橫,然終不如《遠別離》之含蓄深永,且其詞斷而復續,亂而實整,尤合騷體。

《唐詩評選》:

通篇樂府,一字不入古詩,如一匹蜀錦,中間固不容一尺吳練。工部譏時語開口便見,供奉不然,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也。

《師友詩傳錄》:

述王士稹語:李之《遠別離》、《蜀道難》、《烏夜啼》……皆樂府之變也,

《唐詩別裁》:

玄宗禪位於肅宗。宦者李輔國謂上皇居興慶宮,交通外人,將不利於陛下。於是,徙上皇於西內,怏怏,不逾時而崩。詩蓋指此也。太白失位之人,雖言何補!故托弔古以致諷焉。

《唐宋詩醇》:

楊載曰:波瀾開闔,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復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為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

《石洲詩話》:

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

《放膽詩》:

所謂皇、英之事,特借之以引喻發興,其詞不倫不類,使讀者自知之。此等精誠,唯少陵有之。其後唯盧仝、韓愈預見唐末宦豎之禍,亦托諸《月蝕》之詩,皆非有唐詩人所可及也,豈漫然作此荒遠不經之言哉!太白詩大約敘知遇、嘆淪落以及飲酒、遊仙、閨詞為多,如此奇峰傑構,往往掩映於長林豐草中,故特標此數首(按:指《遠別離》、《戰城南》、《夢遊天姥吟留別東魯諸公》、《襄陽歌》等),以識太白真面目、真氣魄。

《唐宋詩舉要》:

胡孝轅曰:此篇……著人君失權之戒。使其詞閃幻可駭,增奇險之趣。蓋體干於楚《騷》,而韻調於漢鐃歌諸曲,以成為一家語。高步瀛曰:結言遺恨千古,語甚悲痛,與起段相應。

《李太白詩醇》:

沈云:中有欲言不可明言處,故托弔古以抒之,屈折反覆,《離騷》之旨。

 

公無渡河

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哮(一作吼)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煙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髮之叟狂而癡,清晨臨(一作徑)流欲奚爲。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一作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集評:

《分類補註李太白詩》:

蕭士贇註:詩謂洪水滔天,下民昏墊,天之作孽,不可違也。當地平天成,上下相安之時,乃無故馮(憑)河而死,是則所謂自作孽者,其亦可哀而不足惜也矣。故詩曰:「旁人不惜妻止之」,是亦諷止當時不靖之人自投憲網者,藉此以為喻雲耳。

《李杜詩通》:

「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其害乃去,茫然風沙。」太白之極力於漢者也,然詞氣太逸,白是太白語。

《詩比興箋》:

是詩自昔不言所指,蓋悲永王璘起兵不成誅死。而《新唐書》言永王璘辟白為府僚佐,及璘起兵,白逃還彭澤。蓋永王初起事時,太白實望其勤王,不圖其猖獗江淮,是以見機逃遁。及璘兵敗身戳,太白被誣,坐流夜郎,至後遇赦得還,乃追悲之。「黃河咆哮」云云,喻叛賊之匈潰。「波滔天,堯咨嗟」云云,喻明皇之憂危。「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云云,謂肅宗出兵朔方,諸將載力,轉戰連年,乃克收復也,艱難若此,豈狂痴無知之永王所能立功乎?乃既無戡亂討賊之才,復無量力守分之智,馮河暴虎,自取覆滅,與渡河之叟何異乎?《豫章篇》云:「本為休明人,斬虜素不閑。豈惜戰鬥死,為君掃凶頑。精感不沒羽,豈雲憚險艱?樓船若鯨飛,波盪落星灣。」即此詩所指。

 

戰城南

題註:一作鼓吹曲辭 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爲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避(一作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戰(一作長征)無已時。野戰格鬬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①。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爲。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按:① 一作銜飛上枯枝

集評:

《李太白詩集》:

嚴羽評:此篇乏雄深之力,成語有入詩似詩者,生割不化,典亦成俚。雖豪情不拘,而率筆未善。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珽曰:寫到淋漓痛快處,覺筆化為戟,血化為碧,巾幗化為鬚眉。又曰:作樂府等篇,非有墜鐵深刻之候,則琅玕之出不奇;非有鑿道蜀山之力,則鉤棧之設不險;非有落羽層雲之巧,則風雨之觀不大。青蓮《遠別離》、《蜀道難》諸(詩)膾炙人口外,如《戰城南》蒼而渾,《胡無人》奇而壯,……俱多開天落地語,可謂極力於漢者,六朝安望其津畦!

《唐詩別裁》:

奇句(「匈奴」二句下)。端莊語以搖曳出之(「乃知」二句下)。末句用《老子》:

《唐宋詩醇》:

古詞云:「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又云:「願為忠臣安可得!」白詩亦本其意,而語尤慘痛,意更切至,所以刺黷武而戒窮兵者深矣。

《詩比興箋》:

陳古刺今,此樂府之至顯者。

《昭昧詹言》:

結二語虛議作收,陳琳、鮑照不逮其恣。

《竹林答問》:

詩至八言,冗長嘽緩,不可以成句矣,又最忌折腰。東方朔八言詩不傳,古人無繼之者。即古詩中八字句法亦不多見,不比九字、十字奇數之句,猶可見長也。有唐一代,惟太白仙才,有此力量。如《戰城南》「匈奴以殺戮為耕作」,「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蜀道難》「黃鶴之飛尚不得過」,《北風行》「日月照之何不及此」,《久別離》「為我吹行雲使西來」,《公無渡河》「有長鯨白齒若雪山」等句,惟其逸氣足以舉之也

 

夜坐吟

冬夜夜寒覺夜長,沈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金(一作青)缸青凝(一作凝明)照悲啼。金(一作青)缸滅,啼轉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

集評:

《唐詩歸》:

鍾云:「悲啼」字不悲,悲在「照」字(「金缸青凝」句下)。鍾云:入微。詩樂妙理,盡此十二字中(「歌有聲」四句下),譚云:「從君」二字,嬌甚,恨甚。似鮑參軍「體君歌,逐君音,不貴聲,貴意深」,而以「一語不入意」二句,露出太白爽快聰俊之致。

《彙編唐詩十集》:

唐云:沉著宛轉,曲盡閨思,猶恨末語決絕,少《國風》溫潤話頭。

《李太白全集》:

王琦註:《夜坐吟》始自鮑照。其辭曰:冬夜沉沉夜坐吟,含情未發已知心。霜入幕,風度林;朱燈滅。朱顏尋。體君歌,逐君音;不貴聲,貴意深。」蓋言聲歌逐音,因音托意也。

《唐宋詩醇》:

空谷幽泉,琴聲斷續。恩怨爾汝,昵昵如聞,景細情真。結語從鮑照詩翻案而出。

《李太白詩醇》:

嚴云:疊字是奇處,是惡處。又云:語情幽異,絕似長吉。

 

長干行

引用典故:抱柱信望夫臺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爲君婦,羞顏未嘗(一作尚不)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迴。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一作恥)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猨聲(一作鳴)天上哀。門前遲(一作舊)行跡,一一生綠(一作蒼)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胡蝶來(一作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集評:

《苕溪漁隱叢話》:

山谷云:太白集中《長干行》二篇:「妾發初覆額」,真太白作也。「憶妾深閨里」,李益尚書作也。……詞意亦清麗可喜,亂之太白詩中,亦不甚遠。

《唐詩歸》:

鍾云:古秀,真漢人樂府。譚云:人負輕捷妍媚之才者,每於換韻疾佻,結句疏宕,太白尤甚。

《唐詩快》:

雖是兒女子喁喁,卻原帶英雄之氣,自與他人閨怨不同。

《此木軒論詩彙編》:

寫他貞信處極其妖邪。句句小家氣,方是此題神理。似《西洲曲》(末二句下)。

《唐詩別裁》:

「蝴蝶」二句,即所見以感興(「雙飛」句下)。「長風沙」在舒州。金陵至舒州七百餘里,言相迎之遠也(末二句下)。

《詩法易簡錄》:

此詩音節,深得漢人樂府之遺,當熟玩之。

《歷代詩法》:

青蓮才氣,一瞬千里;此篇層析,獨有節制。

《唐宋詩醇》:

兒女子情事,直從胸臆間流出,縈遷回折,一往情深。嘗爰司空圖所云「道不自器,與之圓方」、為探得委曲之妙,此篇庶幾近之。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

明艷嬌憨,蓋有所指。

《李太白詩醇》:

嚴云:「兩小無嫌猜」,極尋常情事,說得出。又云:「低頭」云云。蓋常情羞生,此卻羞又云:「不叮觸」、「天上哀」、或邁或遠,難為情。

 

古朗月行

引用典故:九輪燭照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白(一作青)雲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作(一作何)團團。白兔擣藥成,問言與誰(一作誰與)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悽(一作惻)愴摧心肝。

集評:

《分類補註李太白詩》:

蕭士贇註:按此詩借月以引興。日,君象;月,臣象。蓋為安祿山之叛,兆於貴妃而作也。

《唐音癸簽》:

盧仝《月蝕》詩,生於李白之《古朗月行》。李白《古朗月行》,生於《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數語。始則微辭含寄,終至破口發村,靈均氏亦何料到此!

《李杜詩通》:

曲始鮑照,敘閨閣玩賞。白則借自刺陰之太盛,思去之。或似指太真妃言。便覺可疑、可問。不待後語(首二句下)。

《唐詩別裁》:

暗指貴妃能惑主聽。(「蟾蜍」句下)與《古風》中「蟾蜍薄太清」篇同意,但《古風》指武惠妃,此指楊貴妃,各有主意也。

《詩比興箋》:

憂祿山將叛時作。月,後象;日,君象。祿山之禍兆於女寵,故言蟾蜍蝕月明,以喻宮闈之蠱惑,九烏無羿射,以見太陽之傾危,而究歸諸陰精淪惑,則以明皇本英明之辟,若非沉溺色荒,何以安危樂亡而不悟耶?危急之際,憂憤之詞。蕭士贇謂祿山叛後所作者,亦誤。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

先本詠月,後乃思及楊妃。胡前後不相顧?

《李太白詩醇》:

嚴云:起手點,趣(首二句下)。

 

獨不見

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春蕙忽秋草,莎雞鳴西(一作曲)池。風摧寒椶(一作梭)響,月入霜閨悲。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餘尺,花落成枯枝。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

集評:

《升庵詩話》:

太白詩:「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又云:「水國秋風波,殊非遠別時。」「豈是」、「殊非」,變幻二字,愈出愈奇。孟蜀韓琮詩:「……青青河畔草,不是望鄉時。」亦祖太白句法。

《唐宋詩醇》: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卉木萋止,女心悲止」,思婦之言,《三百篇》具矣,幽怨凄清,宛然可聽。

《李太白詩醇》:

嚴云:「風摧」二語,讀之使人意境清颯。外史按:「莎雞」句五平,唐人古詩不拘聲調如此。近人古詩平仄論斷不足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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