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活著 張先 許綠倫 〔中國〕
05-31
第四幕 〔光起。福貴的扮演者恢複閱讀狀態。 福貴的扮演者 (朗讀)「那天下午,我一直和這位老人待在一起,當他和那頭牛歇夠了,下到地里耕田時,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我像個哨兵一樣在那棵樹下守著他。」 〔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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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元A 〔前場光起。隊長和福貴上。 隊 長 家珍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了,瘦得像一捆柴禾。 福 貴 她不想吃東西。每次都是我和鳳霞把她扶起來,硬往她嘴裡灌粥湯。 隊 長 怕是不行了,我上公社衛生院,請個醫生看看。(下) 福 貴 有慶死了還不到半個月,眼看著家珍也要去了。這個家一下子沒了兩個人,往後的日子過起來可就難了,等於是一口鍋砸掉了一半,鍋不是鍋,家不成家。 〔光起。舞台中央有張床,家珍半躺在床上。福貴走到床邊,隊長帶個醫生上。醫生戴著一副眼鏡。 醫 生 以前看過嗎?是什麼病?
福 貴 看過,說是軟骨病。
醫 生 (邊切脈邊和家珍說話)身上哪裡不舒服? 〔家珍眼睛睜了睜。 醫 生 (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後另一隻手切住家珍的脈搏)脈搏弱得都快摸不到了。(離開床走向前場) 〔福貴和隊長跟在身後。後場光暗。 福 貴 我女人還能活多久? 醫 生 你準備著辦後事吧。 〔福貴一個趔趄,隊長扶住他。 醫 生 出不了一個月。得了那種病,只要全身一癱也就快了,醫生也沒辦法。(下) 隊 長 福貴,你想得開些,人啊,總是要死的,眼下也別想什麼了,只要讓家珍死得舒坦就好。這村裡的地,你隨便選一塊,給家珍做墳。福 貴 我想開了,家珍想和有慶呆在一起,她倆得埋在一個地方。
隊 長 (嘆氣)人就是這麼回事,生一口氣,死一塊地! 福 貴 家珍嫁給我以後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時候了。有慶可憐,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這樣,家裡再窮也要給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過去。家珍當初要是嫁了別人,不跟著我受罪,也不會累成這樣,得這種病。我要挨家挨戶借錢,給家珍打口棺材。(落淚) 隊 長 福貴呀,咱們大伙兒都窮,湊錢也不夠打棺材的。這樣,我手裡還有些村裡的公款,你打個借條,就能把木匠請來了。(下) 福 貴 (回到家珍的床邊)家珍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時覺得她好些了,有時又覺得她真的快去了。木匠在隊里的羊棚做棺材,已經看出了輪廓。 家 珍 (拉住福貴)福貴,鳳霞睡得好嗎? 福 貴 鳳霞睡著了。 家 珍 (竟然坐起來)福貴,我餓了,給我熬點兒粥。 福 貴 有,有。鍋里有給你熬好的。(端粥給家珍,用勺子喂她) 家 珍 福貴,你頭髮全白了。福 貴 以前就白了。
家 珍 以前還有一半是黑的呢,就這麼幾天你的頭髮全白了,你是在操心我吧。 福 貴 是,你以後就躺在床上。 家 珍 我不知道會爬不起來,我真是個廢人了,沒有什麼指望。 福 貴 你指望我和鳳霞就行。 家 珍 鳳霞該嫁人了,要是能給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閉眼了。 福 貴 醫生有看過,說你的病…… 家 珍 醫生的話,你也相信?福貴,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乾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福 貴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麼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裡念叨著要活著回來見你們。你就捨得扔下我們? 家 珍 (默默地將粥吃完)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福 貴 這就對了,往後不能再累著了,你得留著點兒力氣,日子還長著呢。
〔光暗。 〔福貴的畫外音:「有慶死後一個多月,春生來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劉解放,別人見了春生都叫他劉縣長。他被俘虜後就當上了解放軍,一直打到福建,後來又到朝鮮去打仗。朝鮮的仗打完了,他轉業到鄰近一個縣,有慶死的那年他才來到我們縣。」 〔舞台中央還是那張床,家珍半躺在床上。福貴坐在床邊。隊長和春生上,走進屋裡。 隊 長 福貴,劉縣長來看你啦。 福 貴 (站起)是春生,春生來了。 家 珍 (靜默片刻)你們出去! 隊 長 家珍哪,你怎麼能這樣對劉縣長說話! 家 珍 (靜默片刻)你把有慶還給我。 春 生 (搖搖頭,從兜里掏出錢)我的一點兒心意。(把錢遞給家珍)家 珍 (看都不看)你走,你出去。
〔隊長跑到家珍跟前,擋住春生。 隊 長 家珍,你真糊塗,有慶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劉縣長害的。 春 生 福貴,你拿著吧,求你了。(把錢塞到福貴手裡) 家 珍 你兒子就值兩百塊?(對春生)你出去,出去! 〔福貴把錢塞回到春生手裡,拉起春生向外走,隊長跟著。 福 貴 春生,你以後別來了。 隊 長 咳,劉縣長,女人都是一個心眼兒,她認準的事誰也不能讓她變。 〔春生點點頭,在福貴和隊長的注視中離去。 〔光暗。單元B 〔光起。 〔福貴和隊長走向前台。 福 貴 春生那次一走,就幾年沒再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才又來了一次。 隊 長 城裡鬧上了文化大革命,亂糟糟的滿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還有人被打死。 福 貴 後來我和家珍商量著怎麼也得給鳳霞找一個男人。我們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們死後有鳳霞收作,鳳霞老這樣下去,死後連個收作的人都沒有。可又有誰願意娶鳳霞呢?家珍說去求求隊長,隊長外面認識的人多,打聽打聽,沒準兒還真有人要我們鳳霞。 隊 長 家珍還挺給我面子。照理,鳳霞也該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難找。 福 貴 哪怕是缺胳膊斷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鳳霞,我們都給。我說完這話自己先心疼上了,鳳霞哪點兒比不上別人,就是不會說話。
隊 長 可女大不中留,鳳霞總呆在家裡不是個事兒!
福 貴 我和家珍最操心的也是這個,鳳霞是不小了,早該給她找個婆家。可隨便嫁出去,還不如在家裡。 隊 長 你讓她當老姑娘,一輩子陪著你們在家裡頭? 福 貴 也不能隨便嫁出去受氣,那可真成啞巴吃黃連了,非把鳳霞憋屈死! 隊 長 要不是小時候的那場病,你早就當姥爺了。 福 貴 我造的孽,可辛苦的是鳳霞。 〔鳳霞端水上,把水給隊長後,站在一旁。 隊 長 我也是看著鳳霞長大的。備好酒菜,我給鳳霞找著個好婆家! 福 貴 隊長,鳳霞可在這兒哪。你別哄我們。(遞上煙袋) 隊 長 我哄你,也不能哄鳳霞。(指指鳳霞)〔鳳霞很驚慌地望望隊長。
隊 長 那男人叫萬二喜,是個偏頭,腦袋靠著肩膀,怎麼也直不起來。這個樣子——(模仿二喜走路的樣子) 福 貴 (跟在隊長後面模仿)偏頭,還挺厲害的。 〔鳳霞不解地看著福貴和隊長。 隊 長 是縣城裡的人,搬運工,掙錢很多。(看見福貴在模仿,不高興地)你們還挑三揀四的。福貴,人要知足,你這家裡還有什麼! 〔鳳霞似乎明白了什麼,下。繼而鳳霞把家珍背上來,放在凳子上,自己躲在一邊。 福 貴 你家選女婿,不也得稱稱斤兩?鳳霞是有殘疾,可也是我們的心尖子! 家 珍 隊長,別往心裡去。男的多大歲數? 隊 長 我也不知道。這麼說吧,比你福貴年輕的時候強百倍,人家自食其力。 家 珍 隊長,麻煩你快讓他來,見見鳳霞吧! 福 貴 (有點兒勉強)您說得對,不是二流子就好! 家 珍 老天保佑,謝謝隊長幫忙! 福 貴 不缺腿,胳膊也全,還是城裡人。我們要對得起鳳霞!(突然有些哽咽) 隊 長 你這人,犯羊角風了,這是喜事! 家 珍 男人條件這麼好,人家會要鳳霞嗎? 福 貴 那男的是偏頭。 家 珍 怎麼個偏法? 〔一束強光起。 〔二喜穿著勞動布的工作服出現在光環中心,他拿著一瓶酒和一塊花布。隊長站在一旁,家珍坐在凳子上,鳳霞穿著一件水紅衣服低著頭坐在她娘身邊。二喜把酒和花布放下,如同視察般,翹著肩膀在屋裡轉圈。 福 貴 隊長,二喜,你們坐。 二 喜 嗯。(仍然轉圈看) 隊 長 我就不坐了。二喜,這是鳳霞,這是她爹和娘。 〔鳳霞看到隊長指著自己,就向隊長笑。 隊 長 他們都是老實的庄稼人,什麼事都要明說。 二 喜 (依然轉圈,極力想使腦袋正一點兒)謝謝,四表姐夫。 家 珍 隊長,你請坐。 隊 長 不啦,我還有事,你們談吧。(走到旁邊,將鳳霞拉到二喜身邊) 〔二喜和鳳霞互相對看一眼,兩人分開。 福 貴 隊長,中午過來吃飯,有酒! 隊 長 知道了。(下) 家 珍 (對二喜)讓你破費了,二喜兄弟。 福 貴 其實我家有幾十年沒有喝酒了。 二 喜 嗯。(翹著肩膀自己進屋裡去了) 〔鳳霞若有所思地跟著二喜。 福 貴 (對家珍)屋裡收拾沒有?你那堆亂七八糟。 〔二喜從裡屋出來,鳳霞跟著。 家 珍 (見二喜出來了)我是病人,屋裡有點兒亂。 〔二喜又繞到房子後面,鳳霞繼續跟著。 福 貴 (緊張)緊著看房子幹什麼?我又不打算把房子嫁給他! 〔二喜又繞到房前,翹著肩膀看家珍。 家 珍 家裡是窮了一點兒,我們打算…… 二 喜 要用不少的石灰。 福 貴 家裡還養了一隻羊幾隻雞,我們商量著鳳霞出嫁時,把雞羊賣了辦嫁妝。 二 喜 我走了。 家 珍 這就要走,我腿有病,下不了地。他爹快送送二喜! 福 貴 聘禮不帶走了? 二 喜 嗯。(翹著肩膀看著屋頂的茅草,點了點頭,沒有理會福貴竟自離去) 家 珍 怎麼啦,他不高興? 福 貴 是不是因為鳳霞老端詳他,跟著他? 家 珍 相親,相親,就得相看嘛! 福 貴 自己腦袋都直不起來,個兒比鳳霞還矮,還挑三揀四的。 家 珍 (嘆氣)這也不能怪人家。(回頭看鳳霞) 〔鳳霞低著頭。 家 珍 怪我們配不上人家。鳳霞又聾又啞,我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指望?(示意鳳霞脫去水紅的外衣) 〔風霞有些不願意。 福 貴 先問問鳳霞吧,鳳霞要不願意,我們還不嫁呢! 家 珍 二喜的條件很不錯啦! 福 貴 嫁出去受罪的話,寧肯在家吃苦。(對鳳霞比畫兩人在一起睡覺)這個偏頭,做你的老公,願意嗎? 〔鳳霞靜靜地望著福貴和家珍。 家 珍 (也比劃)你要是不喜歡二喜,爹娘不勉強你。 福 貴 (偏著腦袋,拉住鳳霞的手走路)像這樣,做夫妻,一起過日子。 〔鳳霞放開福貴的手。 家 珍 她願意! 福 貴 不願意? 〔鳳霞站直,向福貴和家珍深深地鞠了一躬。 福 貴 家珍,她願意。鳳霞長大了,要當新娘子了。可……那個偏頭還挺挑! 家 珍 我們多託付隊長,多說好話。 福 貴 是,隊長有面子。 〔歡快的音樂響起。二喜打著赤膊,帶著自己城裡的同事上,他們為福貴家修房屋,四周刷白,屋頂換茅草。福貴前後張羅,家珍坐在前場一側,不時有村裡人過來講話。 村民甲 女婿沒過門就給幹活兒了! 村民乙 鳳霞好福氣! 〔家珍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福 貴 (招呼房上的二喜)二喜,二喜,下來抽袋煙。 二 喜 (把自製的一個小方桌放在家珍面前)我做的,這樣吃飯方便些。 家 珍 你想得真周到。歇歇,快忙了一上午了。 二 喜 不累。爹,娘,我什麼時候把鳳霞娶走? 福 貴 你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二喜,不是我讓你破費,你娶鳳霞那天多叫些城裡人來,熱鬧熱鬧,也讓村裡人看看,長長見識。 二 喜 爹,我知道! 家 珍 (打斷)二喜你是個實在人,心眼兒好,鳳霞喜歡你。 二 喜 她跟您說了? 家 珍 看也看得出來。昨晚上,鳳霞摸著你送來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看到我和他爹在看她,臉紅得像花布一樣。二喜,你比這農村裡的人還能吃苦。鳳霞跟你過日子,我們心裡踏實。 二 喜 我沒有別的本事,就是能吃苦!能娶鳳霞,是我的福氣。(伏下身去,以頭觸地)謝謝爹娘! 福 貴 鳳霞是我的好女兒,也一定會是你的好媳婦,你要對得起她。 二 喜 (站了起來)爹,您放心,我會用心疼她! 〔一聲嘹亮的嗩吶聲響起。伴隨著鑼鼓聲聲,一支長長的迎親的隊伍出現了。身著中山服的二喜拉著一架披紅掛綠的板車,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面。板車上一把椅子也是紅紅綠綠的。迎親的鑼鼓敲得震天響。吸引了村裡的隊長和眾多鄉親。二喜從中山服的口袋中掏出大把的香煙和水果糖灑向人群,引起陣陣歡呼。 〔鳳霞換上一身大紅的新衣服,在二喜的扶持下背著家珍出現。人們驚嘆鳳霞漂亮美麗。鳳霞示意讓福貴和家珍並排坐下,又讓隊長坐在旁邊的凳子上。 隊 長 (示意大家安靜)靜一靜,二喜和鳳霞喜結良緣。咱們新事新辦,首先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福 貴 (上前)隊長,二喜歪著脖子,鳳霞也聽不見。你看,這些就免了吧。 隊 長 (看著二喜和鳳霞站在中間的樣子)好,也好。鳳霞和二喜拜謝父母養育之恩。 〔鳳霞、二喜跪下去,三叩頭。福貴連忙去扶起二喜,家珍卻從凳子上撲向跪在地上的鳳霞,兩人相擁。 隊 長 鳳霞是個好閨女,知道心疼父母,照顧弟弟,也是隊里的好勞力。二喜,城裡人,縣城建築隊搬運工,是工人階級。他們成家是工農聯合的榜樣!(對福貴示意拉開家珍) 福 貴 (扶家珍坐下)家珍,喜慶日子,要高興! 〔二喜拉著鳳霞走到隊長面前,鳳霞給隊長鞠躬。 二 喜 謝謝隊長! 隊 長 恭喜!恭喜!上路吧,放鞭炮! 〔爆竹聲響起。 二 喜 爹,娘,我把鳳霞娶走了! 〔福貴背起家珍,示意二喜上路。鳳霞急忙扭過頭來,焦急地看來看去。 〔全場定格。 福 貴 (背著家珍走向前場,看著迎親隊列)我知道鳳霞是在找我和家珍,我背著家珍其實就站在她旁邊。她一看到我們,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她扭著身子哭著看我們。我一下子想起鳳霞13歲那年,被人領走時也是這麼哭著看我,我一傷心眼淚也出來了。這時我脖子也濕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 家 珍 福貴,真高興看到了鳳霞出嫁。 福 貴 是,這次不一樣,這次鳳霞可有家了,有了依靠,是出嫁。 家 珍 我知足了。 福 貴 家珍,辦喜事,你該笑。點個頭,讓孩子上路。 〔迎親隊伍恢復行進的狀態。 家 珍 二喜,鳳霞就託付給你了。 〔二喜點頭連連。 〔鳳霞向父母跪下來,家珍對她比畫了個微笑的手勢,鳳霞站起,也比畫一個微笑的手勢。 福 貴 二喜,鳳霞是你的女人了,你還不快拉走。 二 喜 (看著家珍和鳳霞)爹、娘,我們去了! 福 貴 趕緊拉走,我們放心,老話講:地老天荒,靠你們自己了。 〔眾人閃開一個通道,鳳霞和二喜來到板車前。鳳霞看著車上的椅子不知如何是好。比鳳霞還矮的二喜,把鳳霞抱到板車上,眾人一陣鬨笑。 〔迎親的隊伍離去,人群散去。前場只剩下福貴和家珍,家珍招呼福貴將她背起來,走到外邊,兩人伸著脖子注視著遠方,那裡鑼鼓聲依然在響。 福 貴 二喜是城裡人,城裡人就是洋氣。 家 珍 鳳霞福氣!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們死了後鳳霞怎麼辦,二喜娶了鳳霞,這心就定了。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好了,鳳霞身後,也有後代收作了。 〔光暗。 單元C 〔光起。福貴和村民們走向台前。 福 貴 城裡鬧上了文化大革命,亂糟糟的滿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還有人被打死,村裡人都不敢進城去了。村裡比起城裡來,太平多了,還跟先前一樣,就是晚上睡覺睡不踏實,我只擔心鳳霞在城裡的情況。 〔隊長上。 隊 長 貧下中農同志們,我剛從城裡回來,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指示啦。毛主席他老人家說:要文斗不要武鬥,要鬥私批修。 〔又有村民們陸續上,越聚越多,議論紛紛。 福 貴 說是不要武鬥,可我每次進城都看見打群架,每次都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公社通知隊長去縣裡開三級幹部會議,隊長都不去,說眼下去開會就是進了棺材。 〔一個青年人跑上來。 青年人 隊長,來了一隊舉旗子的學生。都穿著黃軍裝,帶著紅的胳膊箍! 隊 長 是不是紅衛兵啊,該不會來找我的吧! 〔一隊紅衛兵上,每個人系著軍綠的腰帶,拿著「語錄本」。領頭的紅衛兵是個女的,他們來到村民跟前。 女紅衛兵 這裡為什麼沒有標語,沒有大字報?隊長呢,隊長是誰? 隊 長 (點頭哈腰)紅衛兵小將同志。 女紅衛兵 為什麼沒有標語和大字報? 隊 長 有標語,有兩條標語呢,就刷在那間屋子後面。 女紅衛兵 (用眼睛斜了斜隊長)去刷上標語。 〔幾個紅衛兵跑去。 女紅衛兵 讓全村人集合。 隊 長 剛剛在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人都集合得差不多了。 女紅衛兵 什麼叫差不多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隊 長 (從口袋裡掏出哨子拚命吹)有口氣兒的,都出來。 〔銳利的哨聲,引來一陣雞鳴犬吠。 女紅衛兵 (注視片刻)你們這裡的地主是誰? 〔村民們的目光轉向福貴,福貴往隊長身後挪動。 隊 長 地主是有一個,叫龍二,解放初就斃掉了。 女紅衛兵 有沒有富農? 隊 長 富農也有一個,叫沈三,前年歸西了。 女紅衛兵 (看看隊長)那走資派有沒有? 隊 長 (陪著笑臉)這村裡是小地方,哪有走資派? 女紅衛兵 (指著隊長的鼻子)你是什麼? 隊 長 我是隊長,是隊長。 女紅衛兵 你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隊 長 (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還沒走。 女紅衛兵 (朝村民們)他對你們進行白色統治,他欺壓你們,你們要起來反抗,要砸斷他的狗腿,砸爛他的狗頭。 〔村民全體定格。 福 貴 (從隊長身後走出來)村裡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隊長可神氣了,他說什麼我們聽什麼,從沒人覺得隊長說得不對。如今隊長被這群城裡來的孩子折騰得腰都彎下去了,他連連求饒,我們都說不出口的話他也說了。 〔村民全體恢復動態。 隊 長 你們出來說說呀,我沒欺壓你們。 福 貴┓ ┣ (三三兩兩地)隊長沒有欺壓我們,他是個好人。 村民們┛ 女紅衛兵 不可救藥。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朝幾個紅衛兵揮手)把他帶走。 〔兩個紅衛兵走過去抓住隊長的胳膊。 隊 長 (伸直脖子)我不進城。鄉親們哪,救救我,我不能進城,進城就是進棺材。 〔全體村民再次定格。 福 貴 隊長再喊也沒用,他被他們把胳膊扭到後面,彎著身子押走了。大伙兒看著紅衛兵喊著口號殺氣騰騰地走去,誰也沒上去阻攔,沒人有這個膽量。 〔後場光暗。 福 貴 隊長這麼一去,大伙兒都覺得凶多吉少,城裡那地方亂著呢,就算隊長保住命,也得缺條胳膊少條腿的。誰知沒出三天,我進城去賣菜,見到了鼻青眼腫的隊長。 〔隊長上。 福 貴 (迎上前)呦,隊長,你沒事了? 隊 長 (白了福貴一眼)你盼著我有事? 福 貴 沒有,沒有事最好。 隊 長 (掉眼淚)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護著兒子一樣護著你們,輪到我倒霉了,誰也不來救我。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 福 貴 隊長,你挨打了? 隊 長 明知故問! 福 貴 那,還疼嗎? 隊 長 疼倒沒什麼,不讓我睡覺,他娘的比疼還難受。 〔舞台另一方傳來一陣喧囂聲:「遊街的過來了!」「戴高帽的過來了!」一些行人跑過來。 隊 長 福貴,咱快回去吧,紅衛兵可真是六親不認。 福 貴 我得賣菜,順便看看鳳霞。 隊 長 好好,我得回去睡覺了。這不是革命,是玩兒命。(匆匆下) 〔福貴挑起菜擔子要走,一隊遊街的隊伍走過來。在紅衛兵的看管下,一夥兒戴著各種紙帽子,胸前掛著牌牌的人被押過來。他們有的被墨汁塗面,有的被剃了陰陽頭,有的女的脖子上被掛了一串破鞋。每個人胸前掛的牌子上都有「三反分子」、「壞分子」、「資本家」等稱謂,而每人姓名上都被畫上個紅叉子。春生也在隊伍中,牌子上寫著「走資派劉解放」,也打著個紅叉子。 福 貴 春生?春生! 春 生 (低著頭,沒看到福貴,從他身邊走過去,突然抬起頭來喊)毛主席萬歲! 〔幾個戴紅袖章的人衝上去對春生又打又踢。 紅衛兵甲 (罵)這是你喊的嗎?你他娘的走資派! 〔春生被打倒在地,身體硌在那塊木牌上。有人用腳踢在他腦袋上,春生的腦袋被踢得直響,整個人趴倒在地,沒有聲息。 福 貴 (上去拉住打春生的兩個人)求你們別打了。 〔紅衛兵們用勁推開福貴。 紅衛兵甲 你是什麼人? 福 貴 求你們別打了。 紅衛兵乙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指指春生)他是舊縣長,是走資派。 福 貴 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紅衛兵們停手,喊著要春生爬起來。春生爬不起來,福貴上前去扶他,春生認出是福貴。 春 生 福貴,你快走開。 福 貴 你還行嗎? 春 生 (笑笑)我想吃大餅,找到了大餅就回來。 〔紅衛兵們催動隊伍前行,將春生拉到隊伍的最前列。口號聲此起彼伏。後場光暗,福貴走向前台。 福 貴 那天我回到家裡,坐在床邊,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說了,家珍聽了都低下頭。我就說:「當初你不該不讓春生進屋。」家珍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想的也和我一樣。過了一個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來了。他來時都深更半夜了,我和家珍已經睡了,他敲門把我們敲醒。我打開門,借著月光一看是春生,他的臉腫得都圓了。 〔一束光打在春生的身上,他穿著中山服站在一棵樹下,始終沒有動,似真似幻。 福 貴 春生,快進來。春 生 嫂子還好吧?福 貴 家珍,是春生。 〔家珍起身,坐在床上沒有答應。 福 貴 春生你進屋說話。春 生 福貴,你出來一下。福 貴 家珍,是春生來了。 〔家珍依然沒有反應。福貴走到春生身旁。 春 生 福貴,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福 貴 你要去哪裡? 春 生 我不想活了。 福 貴 春生,你別糊塗,你還有女人和兒子呢。 春 生 福貴,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 福 貴 疼不疼? 春 生 不覺得了。 福 貴 春生,你先坐下。 春 生 坐不下。 福 貴 你千萬別糊塗,死人都還想活過來,你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春 生 為什麼? 福 貴 你的命是爹娘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 春 生 我爹娘早死了。 福 貴 那你更該好好活著!你想想,你走南闖北打了那麼多仗,你活下來容易嗎? 春 生 不容易。可死比活下去容易。 〔靜場。 家 珍 (突然)春生! 〔靜場。 家 珍 春生。 春 生 是,嫂子。 家 珍 (依然坐在床上)春生,你要活著。 春 生 是,嫂子。 家 珍 (哭泣)你,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 春 生 我知道了。 福 貴 春生,你答應我們要活著。 春 生 活著。 〔春生隨著光束的熄滅而消失,只剩下那棵老樹在搖曳不止。 家 珍(哭泣)福貴,有慶的死不能怪春生,那該怪誰呀?好好的一個孩子,屈死啦! 福 貴 有慶屈死了,春生也屈死了。春生還是沒有答應我們,一個多月後,我聽說城裡的劉縣長上弔死了。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我把這話對家珍說了,家珍聽後難受了一天。 〔光暗。 單元D 〔光起。一直放在舞台中央的床被移到舞台前端。福貴正在和隊長及躺在床上的家珍談論鳳霞。 隊 長 你老這麼去,那偏頭女婿不趕你走? 福 貴 二喜才不會呢。 家 珍 以後再過去,把鞋上的泥先擦乾淨。 福 貴 人都老了,還在乎什麼鞋上有泥。 家 珍 話可不能這麼說,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乾淨一些。 福 貴 二喜家的鄰居都喜歡鳳霞,我一去,他們就誇她,說她又勤快又聰明。掃地時連別人家的屋前也掃,一掃就掃半條街。鳳霞以前沒學過織毛衣,鄰居家的女人看著鳳霞這麼喜歡,便手把手教她。這麼一教可把她們嚇一跳,鳳霞一學就會,才三四天,鳳霞織毛衣和她們一樣快了。 隊 長 這丫頭手巧!要是鳳霞不聾不啞該有多好。 福 貴 那是繼承了家珍的長處。 家 珍 我還不會織毛衣哪,鳳霞強過我。 福 貴 後來只要屋裡的活兒一忙完,鳳霞便坐到門前替她們織毛衣。整條街的女人都把毛線送過來,讓鳳霞替她們織。鳳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裡高興。毛衣織成了給人家,她們向她翹翹大拇指,鳳霞張著嘴就要笑半天。 隊 長 福貴,你是老昏了頭,城裡人心眼兒壞著呢,鳳霞整天給別人家幹活還不累死。 福 貴 不,城裡人就是好,在村裡是難得聽到說我鳳霞好。 家 珍 一說了鳳霞就忘了時間。福貴你得煮點兒吃的了,跟隊長一起…… 隊 長 咳,鳳霞有福分哪!我還有事,改天再吃。(下) 福 貴 我去燒飯。 家 珍 不著急,你再給我說說鳳霞。 〔福貴又坐下。隊長去而復返。 隊 長 福貴,禁不住念叨,你那寶貝閨女和偏頭女婿來啦,還手拉著手呢!回見。(下) 〔二喜提著一瓶酒,鳳霞挎著個竹籃,同上。 家 珍 好閨女,讓娘看看。 福 貴 二喜,有什麼喜事呀,還帶瓶子黃酒。 二 喜 爹、娘,鳳霞有啦。 家 珍 鳳霞有孩子了? 福 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二喜將酒放在小方桌上。 〔鳳霞從籃里拿出碗豆子。 二 喜 鳳霞煮的豆子,下酒。 〔鳳霞坐到家珍身旁,福貴拿了四隻碗。二喜給福貴倒滿了酒,給家珍也倒滿,又去給鳳霞倒,鳳霞捏住酒瓶連連搖頭。 二 喜 今天你也喝。 〔鳳霞像是聽懂了二喜的話,不再搖頭。 二 喜 爹、娘,我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福 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鳳霞怎麼辦,你娶了鳳霞,我們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鳳霞以後死了也有人收作。 家 珍 要是有慶活著就好了,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和鳳霞親著呢,有慶看不到今天了。 二 喜 要是我爹娘還活著就好了,我娘死的時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流淚) 〔鳳霞制止,指指豆子。 二 喜 爹、娘,你們吃豆子,是鳳霞做的。 家 珍 我吃,我吃。福貴,你愛吃豆子,你吃,你吃! 〔福貴、家珍、二喜、鳳霞一起笑了,笑得很開心。 二 喜 (連說帶比畫)鳳霞學會了織毛衣,還總給人家織。 〔鳳霞高興地點頭。 二 喜 鄰居可疼鳳霞了,他們要送東西給鳳霞呢! 福 貴 二喜,你去買兩斤毛線來,也該讓鳳霞有件毛衣。 二 喜 爹,我還了債就給鳳霞買毛線。還有件大事。 家 珍 什麼事? 二 喜 將來孩子生下來,當外公的要給起名字。 福 貴 這倒是件大事。 家 珍 你可把你爹難倒了。他一輩子就害怕這識文斷字的事。 福 貴 先喝酒,喝多了就不害怕了。 〔福貴、家珍、二喜、鳳霞又舉起酒杯。 〔光暗。 單元E 〔光漸起。舞台中間再次降下一塊巨幅的白布,與有慶獻血的場面相同。 〔福貴坐在一旁打瞌睡。二喜在旁邊踱步。一陣嬰兒的啼哭,使福貴醒過來。一個護士走過來。 護 士 五床的家屬,你老婆生了,進來看看! 〔一個旁邊守候的家屬,連忙跟進去。福 貴 (湊上前)誰生了,是我家的鳳霞嗎?二 喜 三床,三床怎麼樣? 護 士 你們是三床的什麼人? 二 喜 我是她丈夫,三床快要生了嗎? 護 士 別往前湊,裡面都是媳婦生娃娃。有事情會告訴你。(走進去) 福 貴 請看看三床!我閨女又聾又啞,別的女人都在叫喊,我聽不到她的喊聲! 二 喜 苦了鳳霞了。 〔白布內護士的聲音:「不出聲的,我們也在觀察。生孩子有快有慢,不要影響我們工作。」 〔外場光突然暗下來,大白布後面的光強起,現出鳳霞躺在床上的剪影。 〔傳來醫生的聲音:「需要輸血。」 〔一隻巨大的注射器扎在鳳霞的胳膊上。白布上一片血紅色。 〔突然一聲呼喚,來自鳳霞的心底:「啊,娘——娘——」。 二 喜 是鳳霞在叫! 福 貴 怎麼會呢?鳳霞又聾又啞。 二 喜 就是鳳霞! 〔一切靜止。白布升起。寂靜的黑暗中,可聽見醫生和二喜的對話聲。 醫 生 你是三床的家屬? 二 喜 我是。 醫 生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二 喜 醫生,救救鳳霞,我要鳳霞! 醫 生 生了,是兒子。 二 喜 我沒要小的! 醫 生 大的現在也沒事。 〔後場光亮。床上的家珍伏在小桌上,為一件嬰兒的棉衣絮棉花。 家 珍 (自言自語)親娘的邊,後娘的肩。我要給外孫把棉花鋪得厚厚的,暖暖的。有點兒太厚了,胳膊都打不了彎兒。心緒怎麼這麼亂?鳳霞怎麼樣了?福貴也真是的,不叫人捎個信來。(把手中的棉花一揚) 〔棉花如柳絮般飄浮四散,棉花飄落,家珍看到鳳霞竟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家 珍 (驚異地)鳳霞,你不是在醫院裡生娃娃嗎? 鳳 霞 娘,我已經生了,你有個可愛的外孫了。 家 珍 女兒,是嗎?我當外婆了。寶貝外孫是偏頭嗎? 鳳 霞 (用手捧住家珍的臉,撫摩)娘,他就像這樣子,這樣子,很正常。 家 珍 (笑容綻放)鳳霞,你怎麼跑回來了? 鳳 霞 (從後面抱住家珍)娘,我想你,我想你了。 家 珍 我的傻閨女,有什麼好想的,你爹會背我去醫院看你的,你急什麼? 鳳 霞 娘,我做母親了,謝謝您生下我! 家 珍 凈說傻話!(有些奇怪,拉起鳳霞的手)鳳霞,你能說話啦?鳳霞!你等等! 〔光暗。 單元F 〔舞台一片漆黑,隱約可見二喜和福貴矗立在台上。 福 貴 誰料鳳霞會出事呢,我走了才幾分鐘,好幾個醫生跑進了產房,還拖著氧氣瓶。鳳霞生下孩子後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我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幕後一個嬰兒的啼哭傳來。隨即,嬰兒的哭聲變成了一個稚嫩的聲音(苦根的聲音):「我記得我出生後,爹的表情很奇怪,我被緊緊地抱著。旁邊還有一個白頭髮紅眼睛的人。你們說我不可能記得這種事,我不是亂說的,是真的記得呦!因為,爹在哭!爹和那個人喊著『鳳霞!』『鳳霞!』,鳳霞是誰呢?鳳霞是我娘,我的眼睛睜開了,娘的眼睛卻永遠地閉上了。」 〔光起。二喜拉著板車,鳳霞被放在車上。福貴抱著襁褓中的孩子跟在後面。田野里傳來一片蛙鳴。 福 貴 我的外孫出生了,我的閨女鳳霞卻死了。我的女婿二喜變成了單親爸爸,我的家人只剩下家珍,我的親人越來越少了。我爹和我娘最先熟了,如果他們都算是枯黃的老葉子,那麼有慶和鳳霞,他們是還泛著青色光澤的嫩枝,他們怎麼也像是被割下的稻穀一樣,與田野斷開聯繫,被踩進泥沼。而我,只能像一隻傻頭傻腦的青蛙……所能做的,只是圍在他們身邊呱呱地叫。(模仿青蛙叫)呱呱,呱呱! 二 喜 (停住腳步)爹,您上車吧。 福 貴 呱呱,呱呱! 二 喜 您怎麼了,肚子疼? 福 貴 我太重,二喜,你都幾天沒合眼了,撐不住。 二 喜 多費些力氣,就會少想些鳳霞。 福 貴 二喜呀,人世間有很多事都強求不來的,人要是有緣,就應該惜福了。 〔抱在福貴懷中的苦根突然哭了起來。福貴手忙腳亂。 二 喜 沒娘的娃娃哭了! 福 貴 我上去,我上去。娃娃離他的娘近了,就不會哭。(上板車) 〔苦根的啼哭停止,二喜艱難的拉車前行。 〔苦根的聲音:「那天晚上,風吹得很冷,我被一個人緊緊地摟在懷裡,臉上感到一滴滴的涼意,外公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直落到我的口中。鹹鹹的,還帶著煙味。」 二 喜 爹,別再傷心了。 福 貴 我對不住你,二喜,我們都被老天爺騙了!這家醫院和我們前世有仇,有慶就死在這,鳳霞也死在這,是爹沒找對地方。 二 喜 爹,徐家沒對不住我,我們有了兒子,我們都算是有福的人,惜福,惜福哦!(蹲下)爹,我只是走不動了,腰疼得不行。 福 貴 你把腰哭疼了。(抱著苦根下車)二喜呀,我跟你商量一下,你帶著孩子先回縣城,我背著鳳霞回家。 二 喜 那怎麼行?要背著鳳霞,你要走十幾里路! 福 貴 我看著鳳霞的臉,總是想起她小時候——我要是外出,她就會在村口等我,每次都是我背她回家。後來長大了,家裡誰外出,她都會到村口等著。讓我再背她一次,背她回家。 二 喜 爹,我不想離開鳳霞! 〔福貴和二喜蹲在地上沉默。苦根的聲音:「鳳霞是我娘,二喜是我爹,我爹不想離開我娘。」 福 貴 二喜,你就答應吧。(拉二喜站起來,把苦根送過去,幫著二喜把苦根的襁褓綁到前胸上)回家先給苦根找口奶水吃。沒福氣的孩子,連娘的奶都沒吃上一口。 〔福貴背負起鳳霞的身體。 福 貴 二喜,來日方長,要保重,記住。 二 喜 (拉起板車)爹,我一個偏頭,方啦長啦都不重要!(拉板車向前) 福 貴 (喊)重要啦,還有苦根哪!要好好活著!要好好活著! 〔苦根的畫外音:「我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閃一閃的星星。它們在對我說,孩子呀,你不哭了,真乖,娘就在你身邊。我抬起頭,想看到爹的表情,他歪著的脖子,也在看那黑色天空。娘,你在哪裡?你知道嗎?好高好高的爹和好小好小的我,都在尋找你的面孔和身影。」 〔光暗。 〔福貴背著鳳霞冒雪前行。家裡的燈光隱現出來,家珍躺著的床就在前面。福貴把鳳霞放到床上,家珍低下頭來看鳳霞,眼睛定定的,一顆淚水都沒掉出來。家珍的手在鳳霞臉上和頭髮上摸著。福貴哭得蹲了下去,腦袋靠在床沿上。 家 珍 孩子呢? 福 貴 二喜帶著,去找人喂口奶。 家 珍 叫什麼? 福 貴 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家 珍 這孩子生下來沒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福 貴 好,苦根。……鳳霞死後沒有多久,家珍也死了。 家 珍 福貴,有慶、鳳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會親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福 貴 是,家珍。 家 珍 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福 貴 是,家珍。 家 珍 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再為他們操心,怎麼說我也是做娘的女人,兩個孩子活著時都孝順我,做人能做成這樣我該知足了。 福 貴 是,家珍。 家 珍 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苦根長大了會和有慶一樣對你好,會孝順你的。 福 貴 是,家珍。 〔前場光漸暗,後場光漸亮。一股柔和的綠光中,家珍、鳳霞、有慶和小白、小黑、小二白相聚在一起。 福 貴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閉著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還會有這麼大的力氣。我趕緊用手摸她的額頭,還暖和著,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著一樣,臉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一點兒都看不出難受來。誰知沒一會兒,家珍捏住我的手涼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涼下去,她全身都涼了,只有胸口還有一塊地方暖和著。我的手貼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熱氣像是從我手指縫裡一點兒一點兒漏了出來。她捏住我的手後來一松,就癱在了我的胳膊上。 〔舞台被綠色的光鋪滿,家珍、鳳霞、有慶和羊群並排向前台走過來。 〔光暗。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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