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大會》「考背誦不如考創作」?中大彭玉平教授這樣回答

《說吧》丨中山大學彭玉平教授帶來詩歌里的春天

對話:不希望詩詞維持「高溫」

央視的詩詞大會火了後,記者找到詩詞研究專家彭玉平,他耿直地打了個80分,不少媒體打上了大標題。

廣州日報:聽說你給詩詞大會打80分?

彭玉平:從一個學者的角度給一個綜藝節目打80分,已是比較高的分數。我是研究詩詞的,對詩詞節目滿懷敬意,如果幕後台前人員沒有對詩詞的熱愛,把一檔綜藝節目變成全國的詩詞大餐是不可能的。

武亦姝還不是李清照

廣州日報:有人說,考背誦不如考創作有意義。

彭玉平:有人說這是詩詞最強大腦,但對詩詞來說記憶永遠是理解的基礎。

但如果詩詞大會要錄第三季,可以在提高理解力、關注審美和情感特點上多作引導。此外,詩詞畢竟是在創作過程中流傳的,如果能增加即興創作的環節,說不定還能增加懸念,讓節目更生動。

廣州日報:網友說,奪冠的武亦姝滿足了現代人對古代才女的想像。 

彭玉平:這句話誇張了。古代評價才女主要是看創作才能。武亦姝在詩詞的記憶和理解上確有過人之處,悟性很高反應很敏捷。但古代才女的代表是李清照,應是能寫出「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樣膾炙人口詩句的。武亦姝創作的天賦現在還是未知數。

但這種誇張可以理解。無非表達了對一個年輕女學生的佩服,體現了說話者對詩詞的嚮往和熱愛。

詩詞大會可能不僅喚醒了我們的詩心,還讓我們看到生活的本質,知道應該講節奏,講究張弛結合,同時也煥發一些人寫詩的衝動,這都是後續有可能的連鎖反應。

不能接受 「藍瘦香菇」

廣州日報:現代人還能寫出詩來嗎?

彭玉平:詩詞的創作其實並不難,你看陸遊一生寫了一萬多首詩詞。只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詩詞是生活的點綴,若即若離,可有可無,導致缺乏相關的訓練,以至沒有努力嘗試。

不過,對詩詞的創作也要有實際考量,中國有幾個李白呢?通過訓練和培養可以寫出基本合格或比較好的作品,但寫出經典的作品要靠天賦。我們前幾年舉辦詩詞大賽,收到的作品有很多看不下去。

廣州日報:語言隨時代更替,網路語言的生命力如何?

彭玉平:網路語言有些我覺得有意思,「藍瘦香菇」這類不太接受。

但不明覺厲、喜大普奔等詞,反映了在快節奏下人們對語言高度涵括力和延伸力的追求;有的語言甚至有很深的文化因緣,比如把漂亮女孩子叫美眉,詩經里形容美女就叫螓首蛾眉。這類網路語言就很有生命力。

所以網路語言不需熱衷以引用為榮,也不需過於抵觸,有生命力的自然會流傳。

詩詞邊緣但有尊嚴

廣州日報:你覺得國學熱後會有詩詞熱嗎?

彭玉平:「熱」有兩種可能,要麼以前很冷,要麼過後很冷(笑)。國學熱、詩詞熱不能說絕對不好,但不能忘乎所以。我認為詩詞這種文化最好保持恆溫的常態,不希望維持「高溫」。忽冷忽熱那是打擺子,那是文化有病啊,成熟的文化應該是處驚不變。

廣州日報:你覺得隨著時代的發展,詩詞會消亡嗎?

彭玉平:不管什麼時代,詩詞都不可能泯滅。現代人覺得詩詞好像很遙遠,其實創作詩詞的人多得超出想像——網路上、朋友圈裡,高校大大小小的詩社、各種比賽,一直都在。

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詩詞在當代社會處於邊緣。因為當代文化的特質是講究效率,審美也是講究效率的審美。所以我想,期望詩詞節奏和生活節奏合拍,是一個漫長的任務。

但詩詞也有尊嚴,是中國文化之本。復興的目的是讓傳統文化和當下文化進行交融,從而形成新的有生命力的文化。我講完「詩歌里的春天」,我好像真的看到了春天。沿著這個方向,有春意,也是可以的。

喚醒沉睡已久的詩心

——中山大學中文系彭玉平教授專訪

羊城晚報記者 吳小攀 通訊員 翁小築 

日前,央視熱播的《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賽果揭曉,年僅16歲的中學生武亦姝擊敗眾多高手,奪得冠軍。近些年來,《中國成語大會》、《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等文化綜藝類節目屢屢引起關注,其火爆程度不亞於「超女」、「跑男」等娛樂綜藝節目,這標誌著社會文化風尚新的轉向。

《詩詞大會》受歡迎超出想像

羊城晚報:對央視熱播的《中國詩詞大會》您怎麼評價?打多少分?

彭玉平:《中國詩詞大會》受關注、受歡迎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除了在讀的學生關注,我的同行——他們平常討論的大多是陽春白雪的問題——也有很多人在討論《中國詩詞大會》。當然,有褒有貶,但受到關注就是節目的成功。詩詞研究者是一個比較挑剔的群體,這個群體也能在相當程度上接受、肯定這個節目,反映了這個節目的受眾覆蓋面確實是相當廣泛了。我對《中國詩詞大會》總體是肯定的,不僅僅因為這個節目的主題是「詩詞」,而且我能感受到在這個節目背後,策劃者所下的功夫非常深;如果要打分的話我會給它打80分——這在我打的綜藝節目分數中已經是很高的了。

羊城晚報:可以說這個節目做到了雅俗共賞。

彭玉平:是的,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事情。也許從俗到雅要容易一些,而從雅到俗就困難得多。此前很多人也包括我們研究者這一群體中的不少人認為,學者們所研究的詩詞是與社會脫節的,是一種歷史現象,它們可能在當代社會並不受歡迎。但通過這個詩詞大會,可以發現原來詩詞在民眾中那麼受歡迎。這也值得我們反思:如何將高端的、陽春白雪的研究與現實的詩詞普及結合起來?這個節目不僅邁出了很好的一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做出了很好的示範。

詩詞是快節奏生活的舒緩劑

羊城晚報:《中國詩詞大會》出乎意料的火熱,說明了什麼問題?

彭玉平:說明我們長期以來對於傳統詩詞與當下生活的關係的判斷是有偏差的。這是一個高速發展的信息社會,也是一個短平快、追求速度與效率的時代。而詩詞是一種比較舒緩、從容、優雅的精神遺產。我們之前可能會有一種誤判,覺得詩詞在生活當中顯得邊緣化,可有可無。但是,這次《中國詩詞大會》受到熱捧,恰恰反映了社會各個層面的人內心裡對於詩詞的強烈渴求。我們處在一個短平快的社會,只是暫時把我們內心對於詩詞的渴求壓抑住了。但人對於精神的追求是永恆的,快節奏的生活從本質上說,並非一個人所想追求的自在、自然的生活。所以,可以說是詩詞喚醒了民眾心中沉睡已久的詩心。

每個人都有詩心,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詩才,都能寫出美妙的詩篇;但一個人寫不出詩歌,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沒有詩心。就像無論是都市女白領,還是鄉村女青年,都會對結婚時候新郎手捧的那束鮮花怦然心動。這種對鮮花心動的感覺就是詩心。詩詞就相當於我們生活中的這一捧鮮花,它是快節奏生活的舒緩劑,是空虛時候的安慰劑,是把從容引向高雅的催化劑。所以詩詞平時看上去離我們很遠,其實它一直沉澱在我們內心,很容易被煥發出來。這就是《中國詩詞大會》受熱捧的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詩歌的春天」就在不遠處

羊城晚報:與以往「跑男」、《快樂大本營》這類流行一時的綜藝節目相比,近些年來《中國成語大會》、《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等節目也很受歡迎,這是否代表了一種社會文化風尚的倡導和轉向?

彭玉平:我覺得總體上可以這麼認為。特別是「詩詞大會」的策劃及播出是很有魄力的,這也可以從它們的播出安排看出來。第一,它在央視一套播出;第二,它在黃金時段播出;第三,它在春節期間播出。將這三個元素綜合在一起,他們應該是做過調研的。這不僅反映了一個電視台對詩詞的重視,也是國家層面對於詩詞的重視。我是研究國學的,我已經感覺到一個「詩歌的春天」、「國學的春天」彷彿就在不遠處了。

羊城晚報:第二季《中國詩詞大會》的冠軍竟然是年僅16歲的中學生,收看節目的觀眾中也有很多是90後、00後,這是否說明已經有更多年輕人加入了傳統詩詞熱潮中?

彭玉平:這次參賽選手確實大部分是年輕人:第一,這個年齡階段正處於學習狀態,所以他們對於詩詞的學習熱情比較大;第二,詩詞是講究靈性的,明代的李贄曾說有童心就有真心,有真心就有詩心。學生階段童心總體保持得比較好,容易與詩詞走近;第三,他們現在的記憶力比較好。也許他們對詩詞的理解沒那麼深刻,但從記憶方面來說,要辦一個詩詞方面的「最強大腦」,年輕人顯然更有優勢,這也反映詩詞的教育在學校方面已初見成效。國學振興的希望就在於讓年輕一代關心、關注、喜歡國學,並為以後進一步了解精深國學打好基礎。

缺點:偏重於記憶

羊城晚報:「中國詩詞大會」有什麼不足或需要完善的地方?

彭玉平:任何節目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詩詞大會很成功,但成功的同時,我覺得也有一些可以調整或提高的地方:第一,這個節目更偏重於記憶,相對忽視情感的闡發和審美的共鳴,這是一個較大的缺點。因為詩詞不是記憶所能解決的事情,詩詞大會不能總是辦成詩詞的「最強大腦」——初期是可以的。詩詞真正的精妙之處是心與心的共鳴。古人曾說詩無達詁,有很多的闡釋空間。在對詩的不同闡釋當中,把詩的意義拓展,也能看出闡釋者的胸懷和胸襟。這個環節在《中國詩詞大會》中比較受冷落,使《中國詩詞大會》有點顯得偏重詩歌的語言形式。第二,評委過多受到文案策劃的限制,所以現場的評審中規中矩,知識的介紹居多,然而這些知識大多詞典、百度可見。我認為評委回答的問題應該是百度上查不到以及書本很難找到答案的,應該多做關於情感和審美方面的引導,不能把詩詞大會弄成歷史大會。歷史講究的是事實,文學除了講事實,更講究感覺。第三,遊戲環節的設置是必要的,但還是有個度的問題。節目一開始也許可以有多一點遊戲,但要慢慢減少。畢竟詩歌是要把人的精神往上導的,而不是往下引。當然,上升也不是無限制的,不能完全上升到陽春白雪。我覺得這三個問題如果解決了的話,《中國詩詞大會》從知識層面就能上升到精神和審美的層面,這樣的詩詞大會肯定更有魅力。

詩詞教育仍處於失衡狀態

羊城晚報:您如何評價詩詞教育在當下的地位?

彭玉平:詩詞教育在古代叫「詩教」。孔子說:「溫柔敦厚,詩教也。」詩詞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具有君子之德的人物。君子之德就是溫柔敦厚——既不過於強悍兇殘,也不過於柔弱。所以,詩教實際上是一種人格教育,而君子則是人格的最高典範。從孔子的時代甚至更早的時代開始,詩歌就在每一個中國人的人生當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民國時期「新文化運動」以來,傳統詩詞教育一度被冷落,現在也仍然處於失衡的狀態。

羊城晚報:現在創作傳統詩詞的人少了,閱讀的人也不多,詩詞創作和傳播的基礎還在嗎?

彭玉平:文化都是在傳承中來發揚它的力量,所以閱讀經典是一定需要的,但傳承還要有創作的傳承。其實現在的詩詞創作群體還是相當大的,我們中山大學就常規性地舉辦「中華大學生詩詞大賽」,每次收到的來稿量都很大。另外,據我所知,很多高校如北大、復旦、武大、中大都有專門的詩詞社團,都以學習舊體詩詞為主要目的。但社會上一般民眾對格律詩詞,可能還是心存畏懼,譬如格律就會成為第一道門檻。聞一多說舊詩是帶著鐐銬跳舞,為什麼會有帶著鐐銬跳舞的感覺呢?因為我們從小沒有接受聲律啟蒙和詩詞格律的教育。格律對於我們來說,就可能是一個鐐銬。但如果有機會接受這一方面的教育,就不會覺得這是一個鐐銬,它的規則很容易掌握。傳統詩詞是中華三千年文化的精髓,要傳承這種精髓,就要大力加強詩詞教育。

詩詞創作應成為大學必修課

羊城晚報:您是研究詩詞的專家,您認為當下應該如何進行傳統詩詞的學習、教育?

彭玉平:進行詩詞教育,先要把詩詞創作的傳統梳理出來,然後結合當代文化的特點進行詩詞創作方面的培訓和引導。要從中小學生抓起,多舉辦詩詞賽事,多建立詩社。現在高校相對來說,我覺得正在往好的方向轉變,但路途還是遙遠,仍有很多工作要做。至少大學的中文系,詩詞創作應該成為必修課。

詩詞主要是抒發情感的,它的「小」很重要,創作一部長篇章回小說或一部雜劇,要做長期的準備,而詩詞因為「小」可以隨手拈來。「一曲新詞酒一杯」,你看,舉著一杯酒,觸動了情懷,詩句就來了。但好的詩歌一定是「小」中見「大」的。你看晏殊看到眼前的落花和飛燕,就吟出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名句,人生短暫與自然永恆,有情與無情,就都寫在這短短兩句之中了。

但我還是要說,希望舊體詩詞成為當代文化的主流是不切實際的。作為傳統文化的精髓,古代詩詞也註定只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奢侈品。即便當代舊體詩詞創作有所復興,也只能是少數人用來表達內心情志的方法,我只是希望這個少數人的數量能更多一點,畢竟我們曾經是詩的國度。我除了希望傳統詩詞在當代文化中是一個有尊嚴的存在,一個讓人敬畏的存在,更希望傳統詩詞能更多地融入到當代的文化建設之中,以其豐盈的情感力量和審美力量,提升當代文化的品格和內涵,並從傳統詩詞中催生出新的文學經典。

詩詞可能處於邊緣,甚至會被蒙以塵埃。但我堅信,詩詞是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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