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茶藝美學的四個境界

 

中國茶藝美學的四個境界

作者:張菁  來源:中華合作時報

  談中國茶藝美學,離不開談中國茶,談藝,談美。

  首先讓我們一同關注人類對美學的探索。在近代,德國哲學家康德建立了所謂資產階級的第一個完備的美學體系。康德畢生只寫過兩部美學論著,其一是他晚年及其理論之大成,力圖打通天人合一的《判斷力批判》上卷(下卷是《目的論判斷批判》);其二則是在寫前者27年前所寫的《論崇高感和優美感》,屬於前批判時期。康德那不以美學命名的美學理論體系主要建構於前者。康德之前,有唯理主義的鮑姆伽敦美學思想和經驗主義的布爾克為代表的經驗主義美學。前者認為美是完滿,也就是善。後者認為美是社會生活中能引起愛和情慾的某些性質,帶有功利主義特徵。康德的美學,建立於與這兩者的爭論。同時完全推導於理論,並非像同時代的其他人一樣源於文學藝術的探討。康德為他的審美划出了一塊獨自的領域,即情緒。這情緒表現為認識和意志的中介體,就如判斷力在悟性和理性之間一樣。美學是研究「鑒賞里的愉快」,是研究無利益和無概念卻具有普遍性和直接性的愉快。

  綜上所述,茶藝之美既是在與茶相關的人、事、物中所體驗到的普通性和直接性的愉快。之於美這一事件,茶相當有包容性,無論是茶本身:干茶、茶湯、茶味,還是與茶相關的茶會、茶人、茶歷史、茶故事,在在處處,都流露著茶所特有的美學特徵。舉一次茶事為例,參加茶事的過程中,首先鑒賞到茶境之美,茶室的設計、燈光、陳設等等無不傳達出用心之美,如茶事設在野外,更可感受到與茶相應的自然之美;其次,主賓相見,可感受到禮儀之美;入坐時,可感受茶器之美;瀹茶時可感受茶色、香、味、形之美;茶事中的清談可感受到語言與精神之美等等。

  從不同國家的茶會,可以看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對茶、對美的追求與品味。如英式下午茶,輕雅閑淡,體現著英國人,尤其是英國淑女以茶相聚,高貴、優雅的意趣;土耳其人尤喜幾人圍坐,濃煮紅茶,多加蜜糖,這樣的飲茶,放在東方人的審美,是不可思議的。近代世界看待東方茶藝美學,對於日本茶藝的認可度相對高於中國茶藝,雖說日本茶藝乃是從中國東渡流傳而來,但撇開主觀因素而論,日本茶藝的確富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和美學意韻。在日本,茶藝同傳統的花道、弓道一樣,被提到「道」的層面。日本茶道以「和、敬、清、寂」為旨趣,體現著東瀛遒勁枯高的審美,從日本茶道的發展以及日本茶人對茶的珍視,也確實體現著一種專註而認真的日本美。

  回到我們的語境,在中華民族浩翰的歷史與龐大的文明中,中國茶又有著怎樣獨特的美呢?與其它民族的茶文化不同,中國茶,不僅是中國文化的組成部分之一,更是歷史悠長、門類龐雜的中國文化的紐帶與指向。在中國,茶聯繫起各階層、各時代、各民族文化,同時,茶也是儒家、道家、佛家用以悟道體道的方法乃至接引後人的精神指向。到了現、當代,中國茶又是中國人文化尋根的一條臍帶。當然,很多專家批評現代的中國茶人沒有像日本茶人那樣忠實的記載與繼承祖輩的茶道形式和茶文化。筆者認為,這也既是中國茶與日本茶不同的根本。日本茶道美學構建在模仿前人,追求向大宗匠、大宗師看齊。而中國茶更多的體現了中國人的文化觀念,也既是描摹自然。嚴格來說,中國茶並沒有留下特別成體系的論著更不要提教育體系,然而細讀中國文化典著,從《易經》、《中庸》、《詩經》、《六祖壇經》到民間小說話本,又有哪一本不是在說茶?哪一本沒有包含著「天人合一」的茶境呢?與日本茶人的嚴謹、苛求比起來,中國歷代茶人似乎更繼承了「提鍬隨後,醉死即埋」的洒脫,中國茶文化,更注重茶或茶事中瞬間達到的交流,又更偏向對這種至高交流的「坐忘」。這不是一次茶事,或幾輩茶人的觀念所造就的,而是中國五千年的文明所沉澱下來的。從宏觀的角度大體說來,中國茶藝美學有以下四個境界:

  認識之美

  茶葉審評中一個很重要的環節是審評茶湯是否「甘、活」,「活」這個標準一般只出現在很難得的茶品中,只有極少的產地,純熟的制茶,再加上天公做美,或可得一泡清香甘活之茶。與茶一樣,茶藝之美的首要境界也是「活」,這個「活」是茶人認識茶、認識自己的過程。

  中國茶有六大茶類,論起品種,何止千萬。去了解這些茶的知識,踏上尋茶的歷程,這也即是儒家所謂「格物致知」的過程。

  此階段的茶藝之美,可以從書本,可以從茶會、茶旅,亦可以在茶館中得到。每認識到一種新茶,尋訪得一泡茶中舊友,這其中的愉悅與莊嚴感是不可言說的,也即是在這些認識的旅程中,茶人漸漸的認識到自我,從而保持新鮮、鮮活的尋美之心。

  體味之美

  體味之美包括「體」與「味」兩部分。體,是體驗,體驗可以看做是「認識之美」的延伸。

  茶人僅僅在書本上和茶事中認識了茶,還不算是一個完整的體驗。如果要真正認識茶,必須親自去喝,親自去泡,親自去找。要付出過,才能真正得到,世界永遠是能量守恆的,茶的藝術中尤其沒有投機取巧。要親自挨燙,親自受苦,像一個茶農那樣採過茶,像一個茶商那樣了解茶,像一位長者那樣疼愛茶,像一位晚輩一樣敬愛茶,這,才算是對茶有了一些基本的體驗了。

  唐朝的趙州從諗禪師有一個著名的公案:一位學人前來問禪,趙州旋問:吃粥也未?學人垂手答:吃了。趙州答:洗缽去。這就是中國的禪宗對於禪的正宗回答,也是正宗的茶之「道」。禪與茶同時重視「體驗」,這種「體驗」里最重要的是一種「不逃避」、「不放棄」的精神。舉剛才的公案來說,公案中的學人之所以吃了粥不洗缽,跑來向趙州和尚問「禪」,乃是因為他覺得「問禪」這件事情顯然是比「洗缽」更為重要的,然而這就落入了比較與分別的窠臼。茶,亦復如是,當你問別人紅茶是什麼樣的,別人回答了,你記下了,從此認為紅茶就是別人說的那樣,開始憑一知半解從芸芸眾茶中「分別」紅茶,並以此為傲。那麼紅茶一物,其實在你心中已經死去了。要想知道什麼是紅茶,只有去體驗,去喝,不錯過每一個過程,做好當下該做的事,這才能真正認識到她,也才能在這一過程中真正體驗到紅茶之美。

  再來說說「味」。茶中值得品味、回味的實在數不勝數,尤其中國茶几千年的歷史,留下無數珍貴的文化遺產。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代宮廷茶具,到宋徽宗的《大觀茶論》,從文人雅士的玄談雅集到高僧逸道的評泉論水,從友人翻越千山萬水日夜奔騎寄來的一片春茶,到百姓人家粗陶破碗沏來的一碗粗茶……茶中可體味到各層次的美,並從這些古代的美中,達到與古人交流的境界。老子有一個觀點叫「味無味」,即是從有味體會出無味來,從無味中體會出有味來。從世俗的茶境中體味畢,再回味回味,其實茶中只一味——本心。

  自由之美

  之於中國茶人,幾千年的中國文化,既是一筆華麗的財富,又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在茶藝中,我們很難不被祖輩的經驗影響,甚至左右。茶聖陸羽認為邢州瓷是很好的茶具,《煎茶水記》認定廬山康王泉是天下第一泉,袁枚認為喝茶就得小杯細啜……這些組成了「茶」,但「茶」並不是這些的總和。所以,茶藝的第三階段,重要的乃是「覺」:知道其在那裡,而不被其所左右。

  很多時候,明明參與茶事的是我們平日很尊敬的人,而做為同樣參與茶事的我們本人卻不在「這裡」。也許已經神遊至昨天看過的一本好書里去,也許陷入剛剛了結的一場吵架中去,更直接的,只要茶會中有一位我們平日不太喜歡的人,這場茶事在我們眼中已經完了。生為凡人,我們無時無刻不被情緒所左右,被觀念所左右。當我們瀹茶時,拿起時可知道是拿起?放下時可曾真的放下?覺知這一切,覺知茶事中的每一個動作,覺知每一個當下,從茶事之美印證到本心之美,這方不辜負那一泡自然自由之茶。

  茶藝之美的第三階段,正是隨處作主的自由之美。

  人性之美

  茶中之美固然是多樣的、數不盡的,但茶藝之美的共性卻是同一的,那即是神秘、默然的東方之美。茶是美的,然而同一泡茶,每一泡的美都是不同的,不同的人沖泡出來,又有不同的美。這無法像麥當勞、肯德基那樣標準化、計量化,沒法短時間內讓人迅速弄懂,馬上接受,沒法CIS後推廣至全球,保證同一個燒杯泡出的茶完美無差的擁有同樣的溫度、口感、香氣……然而,茶之美不也在此嗎?茶不是快餐文化,功夫在茶外,如若沒有如是經歷,如是學習,很難探尋到茶之真美。

  茶之真美,來自於接受。無論生命是怎樣的,「我」都接受。從中國文化的根上來說,接受是一種認同,是打破後的再造。檢視中國文化,無論是易學還是禪宗,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主張打破二元對立,打破主觀與客觀的對立,打破能所,使之「不二」,使之歸於「中道」。「我」的個子比別人矮,我接受;「我」長的不好看,我接受;「我」比別人優秀,別人嫉妒我,我接受;我嫉妒別人,我接受;「我」泡的茶不如你泡的好喝,我接受;「我」泡的茶比你的好喝,我也接受……如果我們總是接受,久而久之,就沒有什麼「不接受」,也就不會再產生更多的比較。我們之所以挑剔,之所以不安,乃是源自對自己的不接受、不滿,只有接受自己了,喜愛自己,才能真正尊重自己,尊重生命。而從茶事中訓練自己坦然的接受這一切,緊張感鬆了,定力培養出來了,人性本來之美煥發出來了,自然能夠欣賞到茶之美,以及萬物之美。

  茶藝的第四個境界,其實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追求的不是一次完美,一次永恆,而是生命的終級。是松,是定,是靜,是道,是禪,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絢爛之後歸於平淡,是平等的人與平等的茶,平等的交流,是這平等的交流之間,生命與生命之間所達到的一種均齊——無語之均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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