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樊川文集》
唐故江西觀察使武陽公韋公遺愛碑
皇帝召丞相延英便殿講議政事,及於循吏,且稱元和中興之盛,言理人者誰居第一?丞相墀言:「臣甞守土江西,目覩觀察使韋丹有大功德被於八州,歿四十年,稚老歌思,如丹尚存。」丞相敏中、丞相植皆曰:「臣知丹之爲理,所至人思,江西之政,熟於聽聞。」乃命首臣紇干衆上丹之功狀,聮大中三年正月二十日詔書,授史臣尚書司勲員外郎杜牧,曰:「汝爲丹序而銘之,以美大其事。」
臣某伏念天寳、建中艱難之餘,根於河北,枝蔓於齊、魯、梁、蔡。闢爲章句書生以蜀叛,錡爲宗室老以吳叛。其他髙下其目,跂而欲飛者,往往皆是。憲宗皇帝髙聽古議,廣諫益聖,任賢使能,考校法度,號令未出,威先雷霆。十有四年,擒殛兇狠,方行四海,罔不率伏。當是時,凡五徴兵,解而復合,僅八周歲,天下晏然,不告勞苦,實以守土多循良吏,而丹居第一。周召伯治人於陜西,召穆公有武功於宣王時,仲尼採《甘棠》《江漢》之詩,絃而歌之,列於《風》《雅》。班固敘漢宣帝中興名臣,言治人者亦首述黃覇、龔遂,次將相下。今下明詔刻丹治效,令得與元和功臣,彰中興得人之盛,懸於無窮,用古道也。
謹案韋氏自漢丞相賢已降,代有逹官,寛有大功於後周,封鄖國公。鄖公曾孫幼平,爲岐州參軍;生抱貞,爲梓州刺史;生政,爲漢州雒縣丞,贈右諫議大夫;雒縣生武陽公。公字文明,以明《五經》登科,授校書郎、咸陽尉,以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佐張獻甫於邠寧府。徴爲太子舍人,遷起居郎,檢校吏部員外郎,侍御史,河陽行軍司馬。未行,改駕部員外郎。會新羅國以喪來告,且稱立君,拜司封郎中、兼御史中丞,章服金紫,弔冊其嗣。新羅再以喪告,不果行,改容州經略使,築州城環十三里。因悉城管內十三州,敎種茶麥,多開屯田,黃賊畏服,詔加太中大夫。貞元末,拜河南少尹,連拜檢校秘書監,兼御史中丞、鄭滑行軍司馬,皆未至。拜右諫議大夫。
憲宗即位,劉闢以蜀叛,議者欲行貞元故事,請釋不誅。公再上疏曰:「今不誅闢,則朝廷可以指臂而使者,唯兩京耳,此外而誰不爲叛?因拜劒南東川節度使、兼御史大夫。時劉闢急攻梓州,公至漢中,表言攻急守堅,不可易帥,髙崇文客軍遠闘,無所資,若與梓州,綴其士心,必能有功。遂召拜晉、慈、隰三州觀察使。
不半歲,元和二年二月,拜洪州觀察使。洪操章江,上控百越,爲一都會。屋居以茅竹爲俗,人火之餘,烈日久風,竹戞自焚,小至百家,大至盪空。霖必江溢,燥必火作,火水夾攻,人無固志,傾搖懈怠,不爲旬月生産計。公始至任,計口取俸,除去冗事,取公私錢,教人陶瓦,伐山取材,堆疊億計。人能爲屋,取官材瓦,免其半賦,徐責其直,自載酒食,以勉其勞。初若艱勤,日成月就,不二周歲,凡爲瓦屋萬四千間,樓四千二百間,縣市營廄,名爲棟宇,無不創爲。派湖入江,節以斗門,以走暴漲。闢開廣衢,南北七里,盪渫汚壅,築堤三尺,長十二里。堤成明年,江與堤平。鑿六百陂塘,灌田一萬頃,益勸桑薴,機織廣狹,俗所未習,教勸成之。凡三周年,成就生遂,手爲目覩,無不如志。
公之爲政,去害興利,機決勢去,如孫、吳乘敵,不可當向。輔以經術,仁撫智誘,慈母之心,赤子之欲,求必得之,故人自盡力,所指必就。子産治鄭,未及三年,國人尚謗。黃覇治穎川,前後八年,始曰愈治。考二古人行事,與公相次第,不知如何。元和五年薨,年五十八。其銘曰:
章武皇帝,披攘經營。凡十四年,五大徴兵。人不告病,肩於太寜。將相是矣,豈無循良。考第理行,誰髙武陽?武陽所至,爲人父母。於洪之功,洞無前古。洪始有居,水火是苦。二者夾攻,死無處所。曰天所然,不嗟不訴。武陽始至,材瓦是聚。公錢不足,以俸爲助。能爲居宇,貰貸付與。日載酒餚,如無稚乳。不督不程,誘以美語。未二周星,創數萬堵。幾半重樓,如《詩》翬羽。錭以長堤,繚四千歩。明年水平,人始歌舞。災久事鉅,一日除去。灌田萬頃,益種桑薴。俗所未有,罔不完具。寂寥千年,誰守茲土?大中聖人,元和是師。圖讚功勞,武陽豈遺。乃命史臣,刻序碑辭。寵假武陽,爲人慰思。訓勸守吏,勉於爲治。
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誌銘【並序】
唐佐四帝十九年宰相牛公諱某,字某。八代祖弘,以德行儒學相隋氏,封奇章郡公,贈文安侯。文安後四世諱鳯及,仕唐爲中書門下侍郎、脩國史,於公爲髙祖。文安後五世集州刺史、贈給事中諱休充,於公爲曾祖。集州生太常博士、贈太尉紹,太尉生華州鄭縣尉、贈太保諱幼聞,太保生公,孤始七歳。長安南下杜樊鄉東,文安有隋氏賜由數頃,書千卷尚存。公年十五,依以爲學,不出一室,數年業就,名聲入都中。故丞相韋公執誼,以聦明氣勢,急於褒拔,如柳宗元、劉禹錫輩,以文學秀少,皆在門下。韋公亟命柳、劉於樊鄉訪公,曰願一得相見。公乘驢至門,韋公曰:」是矣。東京李元禮爲後進師,隋奇章公仁德祿位,二者包而有之。」
登進士上第。元和四年,應賢良直諫制,數強臣不奉法,憂天子熾於武功,詔下第一,授伊闕尉。以直被毀,周歳凡十府奏取不下。伊闕滿歳,郗公士美以昭義軍書記辟,凡三上請,詔除河南尉,拜監察御史。丁母夫人憂,制終復拜監察御史,轉殿中侍御史,遷禮部員外郎、都官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改考功員外郎、集賢殿學士、庫部郎中、知制誥,賜五品命服。
半歲,遷御史中丞。宿州刺史李直臣以贓數萬敗,穆宗得偏辭於中,稱直臣冤,且言有才,宰相言格不用。公以具獄奏,上曰:「直臣有才可惜。」公曰:「彼不才者,無飽食以足妻子,安足慮。」上設法令,所以縛束有才者,祿山、朱泚,是才過人而亂天下。」上因可奏,曰:「善」。賜章服金紫,遷戶部侍郎,掌財賦事。上益親重,欲相之。
會中書令韓弘男公武謀曰:「大人守大梁二十年,齊、蔡誅後始來朝,今不以財授中外,設有飛一辭者,誰與保白。」公武賫弘書獻公錢千萬,公笑曰:「此何名爲?公亟持去。」明年,弘、公武繼卒,主藏奴與吏訟於御史府,上憐弘大臣,父子併死,稚孫將家事,走中使至第,盡取財簿自閱視。凡中外主權多納弘貨,獨朱勾細字曰:某年月日,送戶部牛侍郎錢千萬,不納。上大喜,以指歴簿徧視旁側,曰:「果然吾不謬知人。」言訖,殿上皆再拜呼萬歲。尋以本官平章事。明年,正位中書侍郎,加銀青三品,兼集賢大學士,監脩國史。
敬宗即位,與武士畋宴無時,徴天下道士言長生事,公亟諫曰:「陛下不讀玄元皇帝《五千言》以清靜飬生,彼道士皆庸人,徒誇欺虛荒,豈足師法。」未一歳,請退,不許,連四月日間,以疾辭。乃以鄂岳六州建節,號武昌軍,命公爲禮部尚書、平章事,爲節度使。公始至,問民尤苦,皆曰:「城土疏惡,歳輸〈襄〉【音義同壤】竹爲苫具,姦吏旁緣,主爲侵取,費與稅等,歳久,前後政欲晝計策,訖無所施。」公即除去冗長,用公私錢陶塼成城,凡五年乃就。
明年,文宗即位,就加吏部尚書。明年,急徴拜兵部尚書、平章事,重拜中書侍郎、弘文大學士。鄭注怨宋丞相申錫,造言挾漳王爲大逆,狀跡牢密,上怒必殺。公曰:「人臣不過宰相,今申錫已宰相,假使如所謀,豈復欲過宰相有他圖乎!臣爲中丞,愛申錫忠良,奏爲御史,申錫心臣敢以死保之。」上意解,由是宋不死。
大和六年,西戎再遣大臣贄寳玉來朝,禮倍前時,盡罷東嚮守兵,用明臣附。李太尉德裕時殿劒南西川,上言維州降,今若冠生羗三千人,燒十三橋,擣戎腹心,可洗久恥,是韋皐二十年至死恨不能致。事下尚書省百官聚議,皆如劒南奏。公獨曰:「西戎四面各萬里,來責曰何事失信?養馬蔚茹川,【在平涼郡西。】上平涼坂,萬騎綴回中,怒氣直辭,不三日至咸陽橋。西南逺數千里,雖百維州,此時安可用?棄誠信,有利無害,匹夫不忍爲,況天子以誠信見責於夷狄,且有大患。」上曰「然」,遂罷維州議。
大和六年,檢校右僕射、平章事、淮南節度使。六年至開成二年,連上章請休官,詔益不許。公曰:「臣惟退罷,可以行心。」夏五月,以兵付監軍使,拜疏訖,就道。除檢校司空,留守東都。明年拜左僕射。上恐公不起,詔曰:「朕比有疾,良已,思一面敘。」公不得已,至闕下一拜謝,閉門不出。明年,檢校司空、平章事、襄州節度使,出都門,賜黃彞樽、龍杓,凡六品,名出《周禮》,詔曰:「精金古器,用以比況君子,非無意也。」襄州七年饒假軍人,入賦不一,公至據地造籍,免貧弱四千萬,均入豪彊,皆曰甘心,不出一怨言。
明年,武宗即位,就加司徒。會昌元年秋七月,漢水溢堤入郭,自漢陽王張柬之一百五十歲後,水爲最大。李太尉徳裕挾維州事,曰修利不至,罷爲太子少師。未幾檢校司徒,兼太子少保。明年,以檢校官兼太子太傅、留守東都。劉稹以上黨叛誅死,時李太尉專柄五年,多逐賢士,天下恨怨,以公徳全畏之,言於武宗曰:「上黨軋左京,控山東,劉從諫父死擅之,十年後來朝,加宰相,縱去不留之,致稹叛,竭天下力,乃能取。」此皆公與李公宗閔爲宰相時事。從諫以大和六年十二月十七日拜闕下,實以其月十九日節度淮南;明年正月,從諫以宰相東還。河南少尹呂述,公惡其爲人,述與李太尉書,言稹破報至,公出聲歎恨。上見述書,復聞前縱從諫去,疊二怒,不一參校。自十月至十二月,公凡三貶至循州員外長史,天下人爲公挼手吒罵。公走萬里瘴海上,二年恬泰若一無事。
今天子即位,移衡州、汝州長史,遷太子少保、少師,凡四年復位。大中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薨於東都城南別墅,年六十九。天子恫傷,不朝兩日,冊贈太尉,天下善人,執手相弔哭。
公忠厚仁恕,莊重敬愼,未嘗以此八者自勉,而終身益篤。爲宰相,急於銓品,凡名清官,不忍持一資以假非其人。以道徳謨於天子,每指古義爲據,有言機利克迫,必釽【音華】〈各刂〉【力各切】使之攉破。三大邦去苛碎條約,除民大患,其輕巧吏欲賊公愛惡,希嚮所爲,渾然終不能見,故所至必大治。衣冠單窮,出俸錢嫁其子女,月與食,歳與衣,資送其死喪,凡數百家。李太尉志必殺公,後南謫過汝州,公厚供具,哀其窮,爲解說海上與中州少異,以勉安之,不出一言及於前事。鎮武昌時,軍容使仇士良爲監軍使,公律以禮敬。暑甚,大合軍宴,拱手至暮,一不揺扇。益自儉克,平居非公事不出內屏,周三歳,語言舉止,率有常度。仇軍容開成末首議立武宗,權力震天下,每言至公,必合手加顙曰:「清德可服人,但過恡官財,與人無一毫恩分耳。不肯引譽,不敢怨毀,淡居其中。」
公始自河南薦鄉貢士,爲郎官考吏部科日選,三開幕府,中丞宰相外,凡取六十餘人,上至將相,次布臺閣,皆當時名士。每暇日讌語寮吏,必言古人脩身行事,旁誘曲指,微警教之,不以己所長人所不及裁量髙下,以生重輕。後進歸之,承望聲光,得一言許可,必自矜重。
夫人辛氏,以公封張掖郡,贈僕射祕之長女,士林稱爲「婦師」,凡三十年,前公八年歿。五男六女。長曰蔚,監察御史,次曰藂,浙南府協律郎,皆以文行登進士第,不籍公勢;次曰奉倩,河南府洛陽尉;弟二人,皆稚齒。長女嫁戶部郎中上黨苗愔,次女嫁河中節度副使、檢校郎中范陽張洙,次女嫁河南府士曹、集賢校理常山張希復,次女嫁前進士鄧叔,次女未笄,一人始數歳。以某年月日,葬少陵南某鄉某里。銘曰:
道旣訛衰,必有以扶。厥公之生,以隆其洿。幽以燭明,暵【音漢,幹也。底本作「映」,誤。】以雨濡。以敎其徒,以佐天子。滅絶霸駁,如有樞柅。摽掲峙倚,巍乎二紀。臣宗德老,鉅傑魁礨。孰爲忌畏?譖去南海,不校不辯。旋復顯大,百行渾圓。隣於及年,以歸其全。
唐故東川節度檢校右僕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誌銘
周平王次子烈封汝墳侯,秦以汝墳爲汝南郡,侯之孫因家焉,遂姓周氏。自烈十八世至西漢周仁,繼烈封侯。其後逃西晉亂,南去黃崗。靈起仕梁爲桂州刺史,生炅,在陳爲車騎將軍。炅生法明,年十二,一命爲巴州刺史,陳滅臣隋,爲趙之真定令。隋亂歸黃崗,起兵取蘄、安、沔、黃,武徳中,籍四州地請命,授揔管安十六州軍事、光祿大夫,封國於道。太宗命虞世南銘書墓碑。相國爲六代孫,曾祖惲,汝州梁縣令;祖沛,左拾遺;皇考頲,右驍衛兵曹參軍,贈禮部侍郎。
公少孤,奉飬母夫人以孝聞。舉進士登第,始試秘書正字、湖南團練巡官。母夫人亡,哭泣無時,里人過公廬,曰:「無驚周孝子。」後自留守府監察眞拜御史、集賢殿學士。李公宗閔以宰相鎮漢中,辟公爲殿中侍御史、行軍司馬。
後一年,復以殿中書職徴歸。時大和末,注、訓用事。夏六月,始逐丞相宗閔,立朋黨語,鉤掛名人,凡白日逐朝士三十三輩,天下悼懾以目。受意附兇者,屢以公為言,注、訓曰:「如去周殿中,恐人益驚。」竟不敢議。注、訓取公為起居舍人。文宗復二史故事,公濡筆立石螭下,丞相退,必召語旁側,窺帝每數十顧。遷考功員外郎,帝曰:「周某不可不見,宜兼前官。」數月,以考功掌言。謝日,帝曰:「就試翰林。」公辭譲堅懇,帝正色以手三麾之,遂兼學士。遷職方郎中、中書舍人,政事細大,必被顧問,公終身不言,事故不傳。
武宗即位,以疾辭,出爲工部侍郎、華州刺史,八禁軍二十四內司居華下者,籍役等百姓,不敢妄出一辭。李太尉德裕伺公纎失,四年不得,知愈治不可蓋抑,遷公江西觀察使、兼御史大夫。公旣得八州,施展教令,申明約束,發以虔守陳弇贜,坐弇以法死,吏手膠拳,窮鄉逺井,如公在旁。縛出洞寇劉大朴,大朴徒數百人,斸撥根脈,無有遺失。彭蠡東口,戍五百人,上下千里,無一賊跡。遷禮部尚書、鄭滑節度使。老將某項領不如教約,公鞭背降爲下卒,聲北入魏,皆曰:「周尚書文儒,能治百姓,仁愛兵士,而復敢爾,是豈可犯。」九歲,入拜兵部侍郎、度支兼戶部吏曹事,積邊糧穀九十萬石。
今天子即位,二年五月,以本官平章事。後一月,正位中書侍郎、監修國史,就加刑部尚書。因河湟事議不合旨,以檢校刑部尚書出爲劒南東川節度使。明日,入謝,面加檢校右僕射。
公自舉進士第,非其人不交言,旁睨後進,鐫心鏤志。及爲將相,近取遠挽,悉置於位。李太尉徳裕會昌中以恩換元和朝實録四十篇,益美其父吉甫為相事,公上言曰:「人君唯不改史,人臣可改乎?《元和實録》皆當時名士目書事實,今不信,而信徳裕後三十年自名父功,衆所不知者而書之。此若垂後,誰信史?」竟廢新本。
並帥王宰剷所部財貨,承事貴倖,自請來朝,聲言我取平章事鎮大梁。公上言曰:「宰破太原,取汴州,不知天下治所凡幾得如太原、汴之大者,可飽宰欲?乞宰還鎮自補其殘。」後二日,還宰詔下。駙馬都尉韋讓求爲京兆尹,公言曰:「尹坐堂上,階下拜二赤縣令,屬官將百人,悉可笞辱。非有德者,京兆不可爲,豈止取吏事。」讓議竟寢。自此非道求進者鼠循自屏。
及鎮東蜀一歳,欲歸閑洛師,微得風恙。公曰:「我今去是以疾去,疾愈去非晚。」大中五年,歳在辛未,二月十七日,薨於位,享年五十九。訃至,廢朝三日,冊贈司徒,命諫議大夫盧懿弔賉其家。
公信於朋友,公於爲官。事嫠姊,岀告返面,家事不敢自專。同曾祖兄弟入門,呵笞奴婢,衣服飲食無二等。免相位西去,送公還者,雖武將散秩,嘆惜咨嗟,曰:「周相公無私,我惜其去,豈有私乎!」夫人義興蔣氏,先公某年終。生二男一女。長曰寛饒,崇文校書;次曰咸喜,京兆參軍,皆孝謹有文學。女嫁起居舍人薛蒙。大中六年,歲次壬申,二月十二日,歸葬先塋河南府河南縣榖陽鄉立行里。銘曰:
姬之支封,國自爲姓。以周爲氏,入唐不盛。烈後幾世,厥生賢孫。當唐中興,爲唐相臣。文思天子,跨古爲治。提起王道,以公爲倚。迒音剛蹊隙竅,去者鳥駛。誰塞誰棘,勞公碎指。三屏大邦,駿壯武事。哺撫稚老,父母赤子。曰將曰相,公其愧幾。指古爲比,公其無愧。以公遺去聲唐,而後公死。不錫壽考,誰其辯之?
樊川文集第八
唐故岐陽公主墓誌銘
憲宗皇帝即位八年,出嫡女冊封岐陽公主,下嫁於今工部尚書、判度支杜公悰。始,憲宗時,宰相權德輿有壻獨孤郁,爲翰林學士,帝愛其才,因命宰相曰:「我嫡女既笄可嫁,德輿得壻獨狐,我豈不得耶?可求其比。」後丞相吉甫進言曰:「前所奉詔,臣謹搜其人。」因名我烈祖司徒岐公曰:「有孫兒悰,年始弱冠,有徳行文學,秀朗嚴整。臣甞爲司徒吏,熟其家事,官族世婚,習尚守治,臣一皆忖度,疑悰可以奉詔。」帝即召尚書見,與語大恱,受殿中少監,服章金紫。以元和八年某月日,主下嫁於杜氏,上御正殿,禮畢,由西朝堂出,節幡鼓鐸,儀物畢備,引就昌化里賜第,上御延喜樓,駐止主輪,尚書及賓侍,酒食金帛,奏內樂降嬪御送行。賜第堂有四廡,繢椽藻櫨,丹白其壁,派龍首水爲沼。主外族因請,願以尚父汾陽王大通里亭沼爲主別舘。當其時,隆貴顯榮,莫與爲比。
主實憲宗皇帝嫡女,穆宗皇帝母妹,敬宗皇帝、今天子親姑,尚父汾陽王子儀外曾孫。太皇太后始以正妃事憲宗,以太后、太皇太后愛飬三朝,凡四十年,徳厚慈恕,化充六宮,主以一女之愛,降於杜氏,逮事舅姑。杜氏大族,其他宜爲婦禮者,不翅尹試數十人,主卑委怡順,奉上撫下,終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禮度,二十餘年,人未嘗以絲髪間指爲貴驕。始與尚書合謀曰,上所賜奴婢,卒不肯窮屈,奏請納之,上嘉歎許可,因錫其直,悉自市寒賤可制指者。自是閉門落然,不聞人聲,尚書讀書考今古治亂,主職婦事,承奉夫族。時歲獻饋,吉兇賻助,必親自經手,池塞舘陊,闢毬塲種樹,不數十年,搢紳間雜然稱尚書爲賢。
尚書旋出爲澧州刺史,主後尚書行,郡縣聞主且至,殺牛羊大爲數百人供具,主至,後不二十人、六七婢,乘驢闒茸,約所至不得肉食,驛吏立門外,舁飯食以返。不數日間,聞於京師,衆譁說以爲異事。尚書在澧州三年,主始入後出,中閒不識刺史廳屏。尚書治澧州,考治行爲天下第一,後爲大司徒、京兆尹、鳯翔節度使,朝廷屈指比數,以爲凡有中外重難,非尚書不可。主賢益彰,雖至宮闈貴號,亦加尊敬。姑涼國太夫人寢疾,比喪及葬,主奉飬蚤夜不解帶,親自嘗藥,粥飯不經心手,一不以進。既而哭泣哀號,感動他人。
尚書後爲忠武軍節度使,所治許州創爲節度府五十年,南迫於蔡,屋室卑庳,主居無正堂,處東支屋,恬然六年。許軍彊雄,且撐劇寇,自始多用武臣,治各出己,部曲家人,疵政弛法,習爲循常,有司用比邊障遠地,擲置不問,民亦甘心。尚書再冶之,老民相率兩走闕下,遮丞相馬叩頭乞留,請樹生祠。及詔追去,攀緣攜扶,哭於道路。尚書治外,主冶內,尚書所至必稱,崱崱士力反爲名公偉人,主實有內助焉。穆宗以皇太后,敬主尤為親信,俯首益卑,車服侍使,愈自貶抑,覲謁溫凊外,口不言他事。訖穆宗朝,人不以親貴稱。
當貞元時,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眞、張孝忠子聮爲國壻。憲宗初寵子頔,來朝,以其子配以長女。皆挾恩佩勢,聚少俠狗馬爲事,日截馳道,縱撃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問,戚里相尚,不爲以爲窮弱。自主降於尚書,壁絶外之,初怒中笑,後皆敬畏。累聖亦指示主德以誡警之,至於今,以主、尚書顯重於中外,戚里亦皆自檢歛,隨短長爲善,於是舊俗滅不復有。
尚書自許奉急追詔,主有疾小愈,強不肯留,曰:「去朝興慶宮,縱死於道,吾無恨。」以開成二年十一月某日,薨於汝州長橋驛亭,年若干。上廢朝三日。其年十二月某日,主喪至京師,比及葬,兩宮弔問,相繼於道。開成三年某月日,上御正殿,詔丞相嗣復攝中書令正衙宣冊,謚曰荘淑大長公主。某年某月日,祔葬於萬年縣洪原鄉少陵原尚書先塋,禮也。生男二人,長曰輔九,年十歲;次曰楊十,始二歲。女二人。某於尚書爲從父弟,得以實銘。銘曰:
章武皇帝,唐中興主。刑於正妃,教及嫡女。婉婉帝子,下嫁時賢。影逐響答,隨順纒綿。杜氏大族,枝蔓蟬聮。上有舅姑,髙堂儼然。螭綬龜章,玉佩金軒。飬色恱意,侍後承前。人不我貴,我敬我虔。始終盡禮,大小周旋。餘二十年,誰興間言。貴不召驕,富不期侈。是此四者,倐相首尾。自古名士,或泥於此。孰謂帝子,超脫擺棄。婦職是勤,夫言是指。池荒館陊,屏外不履。淑德柔風,天下傾耳。宜乎壽考,歸女婚子。不錫全祉,孰提神紀。幽石有誌,顯筆有史,流於千祀。
唐故宣州觀察使御史大夫韋公墓誌銘並序
韋公會昌五年五月頭始生瘡,召子壻張復魯曰:「三稚女得良壻,死以是託,墓宜以池州刺史杜牧爲誌。」復魯曰:「公去歲兩瘡生頭,今始一,尚微,何言之深?」公曰:「吾年二十九官校書郎時,甞夢渉滻水,旣中涴,有二人若舉符召我者。其一人曰:『墳墓至大,萬日始成,今未也。』今萬日矣,天已告我,我其可逃乎?」謝醫不問。以其月十四日,年五十八,薨於位。公從父弟某書公切行,以公命來命牧,牧位哭,序且銘之。
公諱溫字弘育。韋氏自殷、周、秦、漢,丘明、馬遷、班固輩爭書其人,以光其所爲書。至後周逍遙公夐,出世家貴富中,隱身行道,當其時及後代論者,以蜀嚴谷口不能爲比。逍遙公五世生潞州上黨尉、贈諫議大夫希元,上黨生吏部侍郎、贈太尉肇,吏部生右補闕、翰林學士、古散騎常侍致仕、贈司空綬,常侍生公,於逍遙公爲九代孫。年十一,以明經取第,爲太常寺奉禮郎、祕書省校書郎,選判入等,咸陽尉、監察御史,公曰:「是官豈奉飬所宜耶!」上疏乞免,改著作佐郎。
當貞元中,常侍公事德宗爲翰林學士,帝深於文學,明察人間細微事,事有密切,多委之。歲久,憂畏病心,帝曰:「某之心,我其盡之。」以致仕官屏居西郊,公早夜侍側,溫凊飲食,迎情解意,一經心手,積二十餘年。丁常侍喪,自毀不欲生。後相國李公逢吉以相印鎮武昌,皆虛上職,書卑辭至門,公起赴武昌,未至府,拜監察御史,遷左補闕,事文宗皇帝。時宰相百吏,源條帝功德,譔號上獻,公獨再疏曰:「今蜀之東川川溢殺萬家,京師雪積五尺,老幼多凍死,豈崇虛名報上帝時耶?」帝乃止,遂訖十五年不答尊號事。改侍御史、尚書吏部考功員外郎。
當大和九年,文宗思拔用德行超出者,以警愯天下,故公自考功不數月拜諫議大夫,召爲翰林學士,遂欲相之。公立銀臺外門,下拜送疏入,具道先常侍遺誡,子孫不令任密職,言懇志決,因命掌書舍人閤下,公復堅讓。不半歲,轉太常少卿。一歲,遷給事中、皇太子侍讀。公復陳先誡,以侍讀辭,自宰相皆曰:「帝以一子請敎於公,是宜避邪?」公不聽,凡拜三章,帝終不能奪。
靈武節度使王晏平罷靈武,以戰馬四百疋、兵器數萬事去,罪成,貶康州司戸,不旬日,改撫州司馬。仙韶院樂官尉遲璋以樂官授光州長史。晏平以財膠貴倖,璋大有寵於上,公皆封詔書上還,上比諭之,公持益急,竟以康州還晏平,璋免長史。莊恪太子得罪,上召東西省御史中丞、郎官於內殿,悉疏莊恪過惡,欲立廢之,曰:「是宜爲天子乎!」群公低首唯唯,公獨進曰:「陛下唯一子,不敎,陷之至是,太子豈獨過乎?」上意稍平。不數日,遷尚書右丞,朱衣魚章。遷兵部侍郎,亟請丞相,願爲治人官,出爲陜州防禦使、兼御史大夫,服章金紫。
廻鶻窺邊,劉稹繼以上黨叛,東徴天下兵,西出禁兵,陜當其衝,公撫民供事就,不兩告苦。入爲吏部侍郎,典一冬選,老吏無所賣。復以御史大夫出爲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賦多口衆,最於江南。公急惡寛窮,益自儉苦,刑律其俗,凡周一歳,無所更改,自至大治。
公幼不戲弄,冠爲老成人,解褐得官,出羣衆中,人不敢旁發戲嫚。及爲公卿,在朝廷省閤中,大臣見公,若臨絶壑,先忖度語言舉止,然後出發。其所執持不可者,筆一落紙,言一出口,雖天子宰相知不能奪,俯委遂之。不以德行尚人,人自敬畏;不施要結於人,人自親慕。後進凡持節業自許者,獲公一言,矜奮刻削,益自貴重。官卑家貧時,主將家事,在私閫內,髙、曾兄弟,鐫琢教誘,嫁娶衣食,無有二等。疾甚將終,悉召親屬賓吏,稱先常侍詩句雲「在室愧屋漏」,因曰:「今知沒身不負斯誡。」遂涕下不禁。當夫子世,得七十子,國小俗儉,復有聖人爲之師,使生於今,與公相後先,必有能品之者。
夫人隴西李氏,贊善大夫慫之女,先公四歲終。四男:長礭,前國子監四門助教;次曰璆,前明經;次曰瓖;次未免乳。女四人:長嫁南陽張復魯,復魯得進士第,有名於時,為試太常寺恊律郎、鄂岳觀察支使,其下皆稚齒相次。銘曰:
德則至矣,位其充乎?如其充兮,可大厥功。以施生人,天先告之。萬日之期,天實爲之。
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誌銘【並序】
君諱方玄,字景業,刑部尚書、贈司空貞公長子。貞公事憲宗皇帝,兄弟受寄四鎮。在漢南時,戰淮西未利,監軍使崔談峻讒言中,入爲太子賓客。後淮西平,李光顔移鄭滑,陳許無帥,帝閑讌獨言曰:「勁兵三萬,誰可付者?」談峻侍側,曰:「有大臣,家不三十口,俸錢委庫不取,小僮跣足市薪,此可乎?」帝曰:「誰爲者?」談峻進,即以貞公言,帝即日起貞公爲陳許帥。其儉徳服人如此。
景業少有文學,年二十四,一貢進士,舉以上第,升名解褐,裴晉公奏以秘書省校書郎,校集賢殿秘書。聦明才敏,老成人爭與之交。後以恊律郎爲江西觀察支使裴誼觀察判官,有殺人獄,法曹官斷成,當死者十二人,景業訊覆,數日內活十二人冤,尚書以上下奏考。裴公移宣城,授大理評事、團練判官。後尚書馮公宿自兵部侍郎節鎮東川,以監察裏行爲觀察判官。不一歳,御史府取爲眞御史,分察鹽池左藏吏盜隠官錢千萬嶽,竟遷左補闕,遇事必言,不知其他。丞相固言以門下侍郎出鎮西蜀,奏景業以檢校禮部員外郎參節度軍謀事,仍賜緋魚袋。徴拜起居郎,出爲池州刺史。
始至,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髙下,鱗次比比,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業甞嘆曰:「沈約身年八十,手寫簿書,蓋爲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復定戸稅,得與豪猾沉浮者,凡七千戸,袞入貧弱,不加其賦。堤州南五里,以渉爲衢。凡裁減蠧民者十餘事。城東南隅樹九峯樓,見數千里。鑿齊山北面,得洞穴,怪石不可名狀,刊石於巖下,自紀其事。凡四年,政之利病,無不爲而去之,罷去上道,老民攀哭。
景業季父刑部侍郎建,與貞公以德行文學,俱髙一時,時之秀俊,半歸李氏門下。景業復聦明少銳,儉苦溫謹,早與長者遊,備知天下之所治,甞慷慨有意於經綸。少在諸侯府,入爲朝官,出爲刺史,早夜勤苦,爲學不已,屈指計量,必伸已志,雖時之名士,亦以此許之。罷池,廉使韋公溫舘干宣城。會昌五年四月某日,卒於宣城客舍,年四十三。
七代祖逺,後周柱國大將軍、都督熊陜十六州、陽平郡公。曾王父珍玉,綿州昌明令。昌明生雅州別駕、贈右僕射,僕射生貞公遜。先夫人滎陽鄭氏,贈本縣太君;後夫人范陽盧氏。男若干,女若干人。銘曰:
顯莫識其端,幽莫見其緒。已乎景業,何付與之多,而奪之何遽?夭顔病冉,孔不知其故。於景業兮,杳欲何語?嗚呼哀哉!
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誌銘【並序】
亡友邢渙思諱群。牧大和初舉進士第,於東都一面渙思,私自約曰:「邢君可友。」後六年,牧於宣州事吏部沈公,渙思於京口事王并州,俱為幕府吏。二府相去三百里,日夕聞渙思佽助并州,鉅細合宜。後一年,某奉沈公命,北渡揚州聘丞相牛公,往來留京口。并州峭重,入幕多賢士,京口繁要,遊客所聚,易生譏議,并州行事有不合理,言者不入,渙思必能奪之。同舍以為智,不以為顓;并州以為賢,不以為僭侵;遊客賢不肖,不能私諭議以一辭。公事宴懽,渙思口未言,足未至,缺若不圓。某曰:「往年私約邢君可友,今真可友也。」
盧丞相商鎮京口,渙思復以大理評事應府命。今吏部侍郎孔溫業自中書舍人以重名為御史中丞,某以補闕為賀客,孔吏部曰:「中丞得以御史為重輕,補闕宜以所知相告。」某以渙思言,中丞曰:「我不素知,願聞其為人。」某具以京口所見對。後旬日,詔下爲監察御史。
會昌五年,渙思由戶部員外郎出爲處州。時某守黃州,歲滿轉池州,與京師人事離闊,四五年矣,聞渙思出,大喜曰:「渙思果不容於會昌中,不辱吾御史舉矣。」渙思罷處州,授歙州,某自池轉睦,歙州相去直西東三百里,問來人曰:「邢君何以為治?」曰:「急於束縛黠夷。冗事弊政,不以久逺,必務盡根本。」某曰:「邢君去縉雲日,稚老泣送於路,用此術也。」復問:「閑日何為?」曰:「時飲酒髙歌極歡。」某曰:「邢君不喜酒,今時飲酒且歌,是不以用繁慮,而不快於守郡也。」復問曰:「日食幾何?」曰:「嗜彘肉,日再食。」某凡三致專書,曰:「《本草》言是肉能閉血脈,弱筋骨,壯風氣,嗜之者必病風。」數月,渙思正握管,兩手反去背,仆於地,竟日乃識人,果以風疾廢。舟東下,次於睦,兩扶相見,言澁不能拜。語及家事,曰:「爲官俸錢,事骨肉親友,隨手皆盡。蓋壯未期病,病未期死,今病必死,未死得至洛,幸矣,妻兒不能知矣。」
君進士及第,歴官九,歴職八。始太子校書郎,恊律郎,大理評事,監察御史,京兆府司録,殿中侍御史,戶部員外郎,處州刺史,歙州刺史。職爲浙西團練巡官、觀察推官、度支巡官,再爲浙西觀察推官,轉支使,爲戸部員外郎、判度支案;伐劉稹,爲制使,使鎮、魏料軍食,賜緋服銀章。初副李丞相回,再副髙尚書銖,撫安上黨三面征師。大和三年六月八日,卒於東都思恭里,年五十。邢氏,周公次子靖淵,封爲邢侯,國滅因以爲氏。西漢宇爲太尉,子綏爲司空,曾孫世宗光武時爲驃騎將軍,世宗玄孫顒因居河間。顒當曹魏時參太祖丞相事,終於太常。邢有河間、南陽,君實河間人,太常後也。後至晉、魏已降,皆有官祿。唐麟臺郎中舉於君爲曾祖,麟臺生奉天令待封,奉天生緱氏丞至和,君即緱氏子。
兩娶,前夫人隴西李氏,忠州刺史佐次女,今夫人南陽張氏,壽州刺史植女。四男,曰懌、〈忄皆〉、溫郎、壽郎。用某年某月某日,葬於偃師縣某鄉里,葬有月日。其孤立使者,哭告於柩,來京師請銘。銘曰:
十五知書,二十有文。三十登進士,五十終刺史。才能溫良,並包與之,而止於斯。七政在天,一廻一旋。差以氂數,能窮知賢。賢者多夭,不肖壽考。誰爲聖魁,孔不能究,無可奈何。付之以命,曰:「其如命何?」
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誌銘
大和元年舉進士及第,鄉貢上都,有司試於東都,在二都群進士中,往往有言前十五年有進士李飛自江西來,貌古文髙。始就禮部試賦,吏大呼其姓名,熟視符驗,然後入。飛曰:「如是選賢耶?即求貢,如是自以為賢耶?」因袖手不出,明日徑返江東。某曰:「誠有是人,吾輩不可得與為伍矣。」後二年,事故吏部沈公於鍾陵、宣城為幕吏,兩府凡五年間,同捨生蘭陵蕭寘、京兆韓乂、愽陵崔夀,每品量人之等第,必曰:「有道有學有文,如李處士戡者寡矣,是卑進士不舉嘗名飛者。」某益恨未面其人,且喜其人之在世也。
大和九年,為監察御史,分司東都,今諫議大夫李中敏、左拾遺韋楚老、前監察御史盧簡求咸言於某曰:「御史法當檢謹,子少年,設有與遊,宜得長厚有學識者,因訪求得失,資以為官,洛下莫若李處士戡。」某謝曰:「素所恨未見者。」即日造其廬,遂旦夕往來。開成元年春二月,平盧軍節度使王公彥威聞君名,挈卑辭於簡,副以幣馬,請爲節度巡官。明年春,平盧府改,西歸病於路,卒於洛陽友人王廣思恭里第,享年若干。
君諱戡,字定臣,七代祖渤海王奉慈;祖杠,衢州盈川令;父〈艹登〉,婺州浦陽尉。浦陽晩無子,夫人吳興沈氏夢一人,狀甚偉,捧一嬰兒曰:「予爲孔丘,以是與爾。」及期而生君,因名曰天授。君幼孤,旁無羣從可以附託,年十餘歳,即好學,寒雪拾薪自炙,夜無然膏,黙念所記。年三十,盡明《六經》書,解決微隠,蘇融雪釋,鄭玄至於孔頴逹輩凡所爲疏注,皆能短長其得失。一舉進士,恥不肯試,歸晉陵陽羨里,得山水居之,始開百家書,緣飾事業。每有小功喪,訖制不食肉飲酒,語言行止,皆有法度。陽羨民有鬥諍不決,不之官人,必以詣君。
所著文數百篇,外於仁義,一不關筆。嘗曰:「詩者,可以歌,可以流於竹,鼓於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於詩,如風之疾速。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纎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爲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敎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已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爲三卷,目爲《唐詩》,爲序以導其志。
居江南,秀人張知實、蕭寘、韓乂、崔壽、宋邢、楊發、王廣,皆趨君交之,後皆得進士第,有名聲官職,君尚爲布衣,然於君不敢稍怠。君在洛中困甚,河陽節度使蕭洪移鎮鄜州,諫議大夫蕭俶以君言於洪,洪素敬諫議,即欲謁君以請,君曰:「人間譁言洪盜籍外戚,一窺其面能易吾死,尚且不忍死,況爲其黨乎?」居數月,洪果敗。
娶弘農楊氏女,早卒。子二人。長曰審之;次曰鼎郎,始五歳。以某年月,權葬於常州義興縣某鄉里。某於君爲晚交,得君最厚,因爲之銘曰:
命如煙雲,道比宮宅。煙雲飄揚,莫知往來。爲道不至,無以偃息。有道有命,偶然相值。命不在我,不肖亦貴。豈可指此,與彼爲市。嗚呼定臣,曰徳孔脩,曰學必聖。飭我兢兢,一不言命。可傳其心,以敎後生。嗚呼哀哉!
唐故淮南支使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杜君墓誌銘
君諱顗,字勝之。曾祖涼州節度使、襄陽公、贈左僕射希望,大父司徒、平章事、太保致仕、岐國公、贈太師某,皇考駕部員外郎、贈禮部尚書某。君幼孤多疾,目視昏近,先夫人不令就學,年十七,讀《尚書》十三篇,《禮記》七篇,《漢書》止《賈誼傳》,下復執卷。年二十四,明年當舉進士,始握筆,茸《闕下獻書》、《裴丞相度書》,指言時事書,成各數千字,不半歲遍傳天下。進士崔岐有文學,峭澁不許可人,詣門贈君詩曰:「賈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
年二十五,舉進士,二十六一舉登上第。時賈相國餗為禮部之二年,朝士以進士干賈公不獲,有傑強毀嘲者,賈公曰:「我秪以杜某敵數百輩足矣。」始命試秘書正字、匭使判官。李丞相德裕出為鎮海軍節度使,辟君試恊律郎,為巡官。後貶袁州,語親善曰:「我聞杜巡官言晩十年,故有此行。」大和九年夏,君客揚州,六月,授咸陽尉、直史舘。君曰:「訓、註必亂,可徐行俟之。」至汴,二兇敗。及洛,以疾辭,東下居揚州龍興寺。丞相奇章公僧孺請君入幕府,君謝曰:「李公在困,未願副知己。」
開成二年春,目益昏,冬遂喪明。李爲淮南節度使,復請爲試評事,兼監察、觀察支使。兄自馮翊迎醫石至,曰:「是狀腦脂下融,名曰內障,如蠟塞管,蠟去管明,俟脂凝可以抉去,無不愈者。」後二年,石曰「可冶」,治不効。自馮翊別迎醫,醫曰:「嗟乎!障有赤脈,如木根橫去,牢不可斷,是法名曰日腳,內障生日腳者,法不可治。」君因居淮南,築室治生,不復言治眼事,聞於天下,無不嗟嘆。君安泰自如,令人旁讀十三代史書,一聞不遺,客來與之議論證引,聽者忘去。年四十五,大中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卒。一男麟師,年十歳;女曰暑兒,始五歳。六年二月八日,歸葬先塋,實萬年縣洪原鄉少陵西南二里。某今年五十,假使更生十年爲六十人,不夭矣,與君別止三千六百日爾!況早衰多病,敢期六十人乎,忍不抑哀,以銘吾弟。銘曰:
古之逹人,以生爲寄爲夢,以死爲歸爲竟,不知生偶然乎,其有裁受乎?偶然即泯爲大空,與不生同,其有裁受乎?嗚呼!勝之今旣歸而竟矣,其自知矣,何爲而然乎?嗚呼哀哉!
唐故灞陵駱處士墓誌銘
灞陵駱處士,名峻,字肅之,華州華隂人也。當建中四年,年二十,遊京師。值泚亂,爲其黨源休拘,委以事,處士逸,一日夕行二百里,拜親於華隂。因啓度賊終不能東出百里間,鄉里不足憂,願得一見天子於艱危中。遂入奉天,至漢中,屢以兵食干執事者。後長安李懐光踵叛,關中公私饑,李、馬、渾兵十餘萬,計日餉食,有司因請授處士岳州灞陵尉,繋職於饋運間。後四遷上揚州士曹參軍。
至元和初,以母喪去職,哀哭濱死,終喪,因曰:「汚吾跡二十餘年者,食豊衣鮮,以有飬也,今可以行吾志也。」乃於灞陵東坡下得水樹以居之。相國杜公黃裳在蒲津,相國張公弘靜在并州、大梁,渾尚書鎬在易定,潘侍郎孟陽在蜀之東川,司徒薛公革在鄭滑,皆挈卑詞幣馬至門,曰:「處士不能一起助我爲治乎?」皆以疾辭。長慶初,桂府觀察使杜公凡兩拜章,乞爲梧州刺史,詔因授之。衆皆曰:「今黃家洞賊熾,邕、容兵連敗,縮首不出,猶鼎鼈爾。交阯殺都護,復旱亂相仍,朝廷豈捐此三處,不以公治之,而久置公爲梧守耶?」處士慘而讓,祇以疾辭解,訖不言其他,爾後人知其堅不可復動矣。
田三百畝,菓疏占其一,捽墾辛苦,不受人一錢惠。朝之名士,多造其廬,未嘗以棲退超脫之髙露於言色,溫敬畏下,如勇於仕進者。論及當代利病,活人緩邊之策,必亹亹盡吐,冀逹於在位者,至於安危機鍵之語,黙不出口。尤不信浮圖學,有言者必約其條目,引《六經》以窒之,曰:「是乃其徒盜夫子之旨而爲其辭,是安能自爲之。」善圖山水狀,鑑者比之朱審、王維之儔。里百家鬥訴兇吉,一來決之。凡三十六年,無一日不自得也。以會昌元年十一月某日卒,年七十九。以某月日,歸葬於華隂縣先人之墓。
處士嘗曰:「相國劉公晏不急征,不橫賦,承亂亡之餘,食數十萬兵者二十餘年,斯過蕭何逺矣。」每長短校量今古富人強國之術。我烈祖司徒岐國公、趙國公李公,當貞元、元和時,儒學術業冠天下,每與處士語,未嘗不嗟嘆其才,恨其尚壯,不可屈以仕,優禮接之。嗚呼賢哉!銘曰:
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古之作者,窮棲自斷【去聲。】子伯子至,王覇久卧。向栩相趙,馬良車煥,子夏髙第,心中交戰。處士之居,落青門畔。文駟連覊,繡軒交貫。危冠自喜音戱,首縈後絆。言訖揖去,一如不見。我齒未衰,誰知己知。岐公主師,見必迎喜,語必移時。論兵計食,屈指無遺。功名富貴,不能釣之。諸侯六辟,南服一麾。笑而不答,亦無事非。三百畝田,百實繁滋。三十六年,食具衣完。今其去矣,誰知其端。嗚呼賢哉!
唐故復州司馬杜君墓誌銘【並序】
公諱詮,字謹夫,河西隴右節度使、襄陽公、贈司空之曾孫,司徒、岐國公、贈太師之孫,司農少卿、贈給事中之子。公以岐公蔭,調授揚州參軍、同州馮翊縣丞、衛尉寺主簿、鄂州江夏縣令、復州司馬。年六十,某年月日,終於漢上別業。
岐公外殿內輔,凡十四年,貴富繁大,孫兒二十餘人,晨昏起居,同堂環侍。公爲之親,不以進,門內家事,條治裁酌,至於筐篋細碎,悉歸於公,稱謹而治。自罷江夏令,卜居於漢北泗水上,烈日笠首,自督耕夫,而一年食足,二年衣食兩餘,三年而室屋完新,六畜肥繁,器用皆具。凡十五年,起於墾荒,不假人之一毫之助,至成富家翁,常曰:「忍恥入仕,不緣妻子衣食者,舉世幾人?彼忍恥,我勞力,等衣食尓,顧我何如?」後授復州司馬,半歳棄去,終不復仕。以某月日,歸葬於長安城南少陵原司馬村先塋,某爲從父弟,泣涕而書銘曰:
公侯之家,所業唯官。薄官業農,墾荒室完。入仕多恥,以農力勞。等衣食尓,勞力者賢。歸全故丘,慶期孫子。
唐故邕府巡官裴君墓誌銘
君諱希顔,字某。裴氏於百氏中,獨摽其族曰眷,三分之爲東西中,君東眷裴,在國朝名位最大曰冕,艱難中定冊立肅宗於靈武而相之,繼相代宗,僅十五年,國史有傳。冕於君爲堂伯祖父。王考某,終朗州刺史,娶宣州寧國令滎陽鄭某女,生四男,君爲首生。朗州爲盩厔、河西令,道、朗二州刺史,公廉剛簡,強於愛人,凡關百姓一毫事,與京兆尹、節度使爭論,大聲於延府間,前如無人。然未嘗以杖責治家,家人有過失則諭之,諭不變者,出之爲良人,終不忍牽鬻於市。將終,鄭夫人泣請遺令,曰:「吾之廄騾,爲盩厔時役之,今踰十年,聽其老死,愼不可賣。」言訖而絶。君生寖染仁父之化,溫良柔友,窮居鄠縣,飢寒餘二十年,未嘗出一言以慍不足。司農卿裴及爲邕府經略使,辟君爲從事,得南方疾歸。大中二年某月日,卒於其家,享年若干。不娶,無子。某娶裴氏,實君之私,其弟覺泣來請銘。銘曰:
淑其性,生無位,死無子,孰識其端?
唐故范陽盧秀才墓誌
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寳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毬飲酒,馬射走兎,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事。
鎮州有儒者黃建,鎮人敬之,呼爲先生,建因語生以先王儒學之道,因復曰:「自河而南,有土地數萬里,可如燕、趙比者百數十處。有西京、東京,西京有天子,公卿士人畦居兩京間,皆億萬家,萬國皆持其土産,出其珍異,時節朝貢,一取約束。無禁限疑忌,廣大寛易,嬉遊終日。但能爲先王儒學之道,可得其公卿之位,顯榮富貴,流及子孫,至老不見戰爭殺戮。」生立悟其言,即隂約母弟雲竊家駿馬,日馳三百里,夜抵襄國界,捨馬歩行徑入王屋山,請詣道士觀。道士憐之,置之外門廡下,席地而處,始開《孝經》、《論語》。布褐不襪,椊草爲茹,或竟日不得食,如此凡十年。年三十,有文有學,日閑習人事,誠敬通逹,汝、洛間士人稍稍知之。
開成三年,來京師舉進士,於羣輩中酋酋然,凡曰進士名者多趨之,願與之爲交。生嘗曰:「丈夫一日得志,天子召座於前,以笏畫地,取山東一百二十城,唯我知其甚易爾!」因言燕、趙間山川夷險,敎令風俗人情之所短長,三十年來王師攻擊利與不利其所來由,明白如彩畫,一一可以目覩。
開成四年,客遊代州南歸,某月日,於晉州霍邑縣界晝日盜殺之。京師名進士聞之,多有哭者,資其弟雲至霍邑取生喪來長安。以某年月日,葬於城南某鄉里,其所資費,皆岀於交遊間。曾祖昌嗣,涿州刺史;祖顗,易州長史;父勸,鎮州石邑令。某常以生之林節薦生於公卿間,聞生之死,哭之,因誌其墓。
唐故進士龔軺墓誌
會昌五年十二月,某自秋浦守桐廬,路由餞塘,龔軺袖詩以進士名來謁,時刺史趙郡李播曰:「龔秀才詩人,兼善鼓琴。」因令操《流波弄》,清越可聽。及飲酒,頗攻章程,謹雅而和。飲罷,某南去,舟中閱其詩,有山水閑淡之思。後四年,守吳興,因與進士嚴惲言及鬼神事,嚴生曰:「有進士龔軺,去歳來此,晝坐客館中,若有二人召軺者,軺命馬甚速,始跨鞍,馬驚墯地,折左脛,旬日卒。」余始瞭然。憶錢塘見軺時,徐徐尋思,如昨日事,因知尚殯於野,乃命軍吏徐良改葬於卞山,南去州城西北一十五里。嚴生與軺善,亦不知其鄉里源流,故不得記。嗚呼!胡爲而來二鬼,驚馬折脛而死哉?大中五年辛未歳五月二日記。
自撰墓誌銘
牧字牧之。曾祖某,河西隴右節度使;祖某,司徒、平章事、岐國公、贈太師;考某,駕部員外,累贈禮部尚書。牧進士及第,制策登科,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江西團練巡官,轉監察御史裏行、御史,淮南節度掌書記,拜眞監察,分司東都。以弟病去官,授宣州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內供奉,遷左補闕、史館修撰,轉膳部、比部員外郎,皆兼史職。岀守黃、池、睦三州,遷司勲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以弟病,乞守湖州,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誥,周歳,拜中書舍人。
某平生好讀書,爲文亦不出人。曹公曰:「吾讀兵書戰策多矣,孫武深矣。」因注其書十三篇,乃曰:「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後當有知之者。」
去歳七月十日,在吳興,夢人告曰:「爾當作小行郎。」復問其次,曰:「禮部考功,爲小行矣。」言其終典耳。今歲九月十九日歸,夜困,亥初就枕寢,得被勢久,酣而不夢,有人朗告曰:「爾改名畢。」十月二日,奴順來言「炊將熟甑裂」。予曰:「皆不祥也。」十一月十日,夢書片紙「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傍有人曰:「空谷,非也,過隙也。」予生於角,星昴畢於角爲第八宮,曰病厄宮,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工楊晞曰:「木在張於角爲第十一福德宮,木爲福德大君子,救於其旁,無虞也。」予曰:「自湖守不周歳,遷舍人,木還福於角足矣,土火還死於角,宜哉!」復自視其形,視流而疾,鼻折山根,年五十,斯夀矣。某月某日,終於安仁里。
妻河東裴氏,朗州刺史偃之女,先某若干時卒。長男曰曹師,年十六;次曰祝柅,年十二。別生二男,曰蘭、曰興,一女,曰眞,皆幼。以某月日,葬於少陵司馬村先塋。銘曰:
後魏太尉顒,封平安公,及予九世,皆葬少陵。嗟爾小子,亦克厥終,安於爾宮。
李賀集序
大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時,舍外有疾呼傳緘書者。某曰:「必有異。」亟取火來,及發之,果集賢學士沈公子明書一通,曰:「吾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賀且死,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爲四編,凡千首。數年來東西南北,良爲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復得寐,即閱理篋帙,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遊,一處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觴一飯,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不覺岀涕。賀復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賉問,常恨想其人、詠其言止矣。子厚於我,與我爲《賀集》序,盡道其所來由,亦少解我意。」某其夕不果以書道不可,明日就公謝,且曰:「世爲賀才絶出前。」讓。居數日,某深惟公曰:「公於詩爲深妙奇博,且復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敘賀不讓,必不能當君意,如何?」復就謝,極道所不敢敘賀,公曰:「子固若是,是當慢我。」某因不敢辭,勉爲賀敘,然其甚慙。
皇諸孫賀,字長吉,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雲煙綿聯,不足爲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爲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爲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爲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爲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爲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爲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壠,不足爲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爲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爲,無得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今古未嘗經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梁庾肩吾宮體謡》,求取情狀,離絶逺去筆墨畦逕間,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
賀死後凡十某年,京兆杜某爲其序。
注孫子序
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爲夫子之徒,實仲由冉有之事也。今者據案聽訟,械繋罪人,笞死於市者,吏之所爲也。驅兵數萬,橛其城郭,係累其妻子,斬其罪人,亦吏之所爲也。木索兵刃,無異意也;笞之與斬,無異刑也。小而易制,用力少者,木索笞也;大而難制,用力多者,兵刃斬也。俱期於除去惡民,安活善人。爲國家者,使教化通流,無敢輙有不由我而自恣者。其取吏無他術也,無異道也,俱止於仁義忠信智勇嚴明也。苟得其道一二者,可以使之爲小吏;盡得其道者,可以使之爲大吏。故用力少者,其吏易得也,功易見也;用力多者,其吏難得也,功難就也。止此而已,無他術也,無異道也。自三代已降,皆由斯也。
子貢訟夫子之德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逺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近者。」季孫問冉有曰:「子於戰學之乎,性逹之也?」對曰:「學之。」季孫曰:「事孔子,惡乎學?」冉有曰:「即學之於孔子者,大聖兼該,文武並用,適聞其戰法,猶未之詳也。」復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爲二道,曰文、曰武,離而俱行。因使搢紳之士不敢言兵,或恥言之,苟有言者,世以爲粗暴異人,人不比數。嗚呼!亡失根本,斯最爲甚。
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尊大儒術,有淮夷叛則出征之。夫子相魯公,會於夾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叱辱齊侯,服不敢動。是二大聖人,豈不知兵乎?周有齊太公,秦有王翦,兩漢有韓信、趙充國、耿弇、虞詡、段熲,魏有司馬懿,吳有周瑜,蜀有諸葛武侯,晉有羊祜、杜公元凱,梁有韋叡,元魏有崔浩,周有韋孝寛,隋有楊素,國朝李靖、李勣、裴行儉、郭元振。如此人者,當其一時,其所出計畫,皆考古校今,奇秘長遠,策先定於內,功後成於外。彼壯健輕死善撃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豈可知其由來哉!
某幼讀《禮》,至於四郊,多壘卿大夫辱也,謂其書眞不虛說。年十六時,見盜起圜二三千里,係戮將相,族誅刺史及其官屬,屍塞城郭,山東崩壊,殷殷焉聲震朝廷。當其時,使將兵行誅者,則必壯健善撃刺者。卿大夫行列進退,一如常時,笑歌嬉遊,輙不爲辱,非當辱不辱,以爲山東亂事,非我輩所宜當知。某自此謂幼所讀《禮》,眞妄人之言,不足取信,不足爲教,及年二十,始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十三代史書,見其樹立其國,滅亡其國,未始不由兵也。主兵者,聖賢材能,多聞能識之士,則必樹立其國也;壯健撃刺不學之徒,則必敗亡其國也。然後信知爲國家者,兵最爲大,非賢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苟有敗滅,眞卿大夫之辱,信不虛也。
因求自古以兵著書,列於後世,可以教於後生者,凡十數家,且百萬言;其孫武所著十三篇,自武死後凡千歲,將兵者有成者、有敗者;勘其事跡,皆與武所著書一一相抵當,猶印圈模刻,一不荖跌。武之所論,大約用仁義,使機權也。武所著書凡數十萬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剰,筆其精切,凡十三篇,成爲一編,曹自爲序,因注觧之曰:「吾讀兵書戰策多矣!孫武深矣!」然其所爲注觧,十不釋一,此者蓋非曹不能盡注觧也,予尋魏志,見曹自作兵書十餘萬言;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從令者尅捷,違教者負敗。意曹自於《新書》中馳驟其說,自成一家事業,不欲隨孫武後盡觧其書;不然者,曹豈不能耶,今《新書》已亡,不可復知。予因取孫武書,備爲其注,曹之所注,亦盡存之。分爲上、中、下三卷。後之人有讀武書予觧者,因而學之,猶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計於臨時,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盤也。議於廊廟之上,兵形已成,然後付之於將,漢祖言指蹤者人也,獲兔者犬也,此其是也。彼爲相者曰:「兵非吾事,吾不當知。」君子曰:「叨居其位可也。」
送薛處士序
處士之名,何哉?潛山隱市,皆處士也。在山也,且非頑如木石也;在市也,亦非愚如市人也。蓋有大知不得大用,故羞恥不出,寜反與市人木石爲伍也。國有大知之人,不能大用,是國病也,故處士之名,自負也,謗國也,非大君子,其孰能當之?薛君之處,蓋自負也。果能窺測堯舜孔子之道,使指制有方,弛張不窮,則上之命一日來子之廬,子之身一日立上之朝。使我輩居則來問學,仕則來問政,千辯萬索,滔滔而得。若如此,則善。苟未至是,而遽名曰處士,雖吾子自負,其不爲矯歟?某敢用此贈行。
送盧秀才赴舉序
治心、治身、治友,三者治矣,有求名而名不隨者,未之聞也。治心莫若和平,治身莫若兢謹,治友莫若誠信。友治矣,非身治而不能得之;身治矣,非心治而不能致之。三者治矣,推而廣之,可以治天下。惡其求成進士名者而不得也?況有千人皆以聖人爲師,眠而食,一無其他,唯議論是司。三人有私,十人公私半,百人無有不公者,況千人哉。古之聖賢,業大事鉅,道行則不肖懼,道不行則不肖喜,故有不公。今進士者,業微事細,如成其名,不肖未所喜懼,寕不公邪?故取之甚易耳。
盧生客居於饒,年十七八,即主一家骨肉之饑寒,常與一僕東泛滄海,北至單於府,丐得百錢尺帛,囊而聚之,使其僕負之以歸,饒之士皆憐之。能辭。明敏而知所去就,年未三十,嘗三舉進士,以業丐資家,近中輟之。去歲九月,余自池改睦,凡同舟三千里,復爲余留睦七十日,今之去,余知其成名而不丐矣。
杭州新造南亭子記
佛著經曰:生人既死,隂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獄皆怪險,非人世所爲,凡人平生一失舉止,皆落其間。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里,積火燒之,一日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無有間音諫斷,名爲「無間」。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佛經曰:我國有阿闍世王,殺父王篡其位,法當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後生爲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
梁武帝明智勇武,創爲梁國者,捨身爲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爲工商者,雜良以苦,僞內而華外,納以大秤斛,以小岀之,欺奪村閭戅民,銖積粒聚,以至於富。刑法錢榖小胥,出入人性命,顛倒埋沒,使簿書條令不可究知,得財買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權力,能開庫取公錢,緣意恣爲,人不敢言。是此數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月日積久,曰:「我罪如是,貴富如所求,是佛能滅吾罪,復能以福與吾也。」有罪罪滅,無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雖田婦稚子,知所趨避。今權歸於佛,買福賣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窮民,啼一稚子,無以與哺,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冀佛之助,一日獲福。若如此,雖舉寰海內盡爲寺與僧,不足怪也。屋壁繡紋可矣,爲金枝扶疏,擎千萬佛;僧爲具味飯之可矣,飯訖持錢與之。不大、不壯、不髙、不多、不珍奇瓌怪爲憂,無有人力可及而不爲者。
晉,覇主也,一銅鞮宮之衰弱,諸侯不肯來盟,今天下能如幾晉,凡幾千銅鞮,人得不因哉?文宗皇帝嘗語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農人,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爲五人所食,其間吾民尤困於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
武宗皇帝始即位,獨奮怒曰:「窮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臺野邑,四萬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後至會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天下所謂節度觀察,同、華、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准西京數,其他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縷行天下以督之,御史乘驛未出關,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刓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其奴婢十五萬,良人技附爲使令者,陪笄冠之數,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籍。其餘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署傳舍。
今天子即位,詔曰:「佛尚不殺而仁,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爲冶。天下州率與二寺,用齒衰男女爲其徒,各止三十人,兩京數倍其四五焉。」著爲定令,以徇其習,且使後世不得復加也。
趙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書比部郎中出爲錢塘。錢塘於江南,繁大雅亞吳郡,子烈少遊其地,委曲知其俗蠧人者,剔削根節,斷其脈絡,不數月人隨化之。三牋干丞相云:「濤壊人居,不一銲錮,敗侵不休。」詔與錢二千萬,築長堤,以為數十年計,人益安喜。子烈曰:「吳、越古今多文士,來吾郡遊,登樓倚軒,莫不飄然而増思。吾郡之江山甲於天下,信然也。佛熾害中國六百歲,生見聖人,一揮而幾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勝地,以彰聖人之功,使文士歌詩之,後必有指吾而罵者。」乃作南亭,在城東南隅,宏大煥顯,工施手目,髪勻肉均,牙滑而無遺巧矣。江平入天,越峯如髻,越樹如髪,孤帆白鳥,點盡上凝。在半夜酒餘,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聲,起於月外。
東閩、兩越,宦遊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數十年後,登南亭者,念仁聖天子之神功矣,美子烈之旨跡。覩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為歌詩,次之於後,不知幾千百人矣。
池州造刻漏記
百刻短長,取於口不取於數,天下多是也。某大和三年,佐沈吏部江西府。暇日,公與賓吏環城見銅壷銀箭,律如古法,曰建中時嗣曹王臯命處士王易簡爲之。公曰:「湖南府亦曹王命處士所爲也。」後二年,公移鎮宣城,王處士尚存,因命工就京師授其術,創置於城府。其爲童時,王處士年七十,常來某家,精大演數與雜機巧,識地有泉,鑿必湧起,韓文公多與之遊。大和四年,某自宣城使於京師,處士年餘九十,精神不衰。某拜於牀下,言及刻漏,因圖授之。會昌五年歳次乙丑夏四月,始造於城南門樓。京兆杜某記。
池州重起蕭丞相樓記
蕭丞相爲刺史時,樹樓於大廳西北隅,上藏《九經》書,下爲刺史便廳事,大曆十年乙卯建。會昌四年甲子摧,木悉朽壞,無一可取者。刺史李方玄具材,刺史杜牧命工,南北霤相距五十六尺,東西四十五尺,十六柱,三百七十六椽,上下凡十二間,上有其三焉,皆仍舊制。以會昌五年五月畢,自初至再,凡七十一年。丞相諱復,實相徳宗皇帝焉。京兆杜某記。
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
縣之所重,其舉秀貢賢也。今之自外諸侯之儒者,曠不能升一人,況尉乎?次乃戶稅而已。《史記·河渠書》曰:「自徵引洛水至商顔下商顔,山名。鑿井深者四十餘丈。」即此地也。徵者俗訛爲「澄」耳。其地西北山環之,縣境籠其趾,沙石相礴,歲雨如注,他皆淫灔不測,徵之土適潤,苗則大穫。天或旬而不雨,民則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復絶絲麻藍菓之饒,固無豪族富室,大抵民戸高下相差埒。然歲入官賦,未嘗期表鞭一人。因徴其來由,耆老咸曰:「西四十里即畿郊也,至如禁司東西軍,禽坊龍廐,彩工梓匠,善聲巧手之徒,第番上下,互來進取,挾公爲首緣,以一括十。民之晨炊夜舂,歲時不敢嘗,悉以仰奉,父伏子走,尚不能當其意,往往撃辱而去。長吏固不敢援,復況其養秩安祿者邪?加以御女官多,盤冗其間,遞相占附比急,熱如手足,自丞相、御史咸不能與之角逐,縣令固無有爲也。非豪吏真工聯紐相姻戚者,率率解去,是以縣賦益逋。徵民幸脫此苦者,蓋以西有通澗巨壑,叉牙交吞,小山峭徑,馳鞍馬、張機罝者,不便於此,是以絶跡不到。兼之土田枯鹵,樹植不茂,無秀潤氣象,咸惡之而不家焉。民所以安活輸賦者,殆由此,儻使徵亦中其苦,則墟矣,尚安敢比之於他邑乎。」
嗟乎!國家設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墮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澗壑自爲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險而不恃法,則劃土者宜乎牆山壍河而自守矣,燕、趙之盜,復何可多怪乎?書其西壁,俟得言者覧焉。
宋州寜陵縣記
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兵東下,將收江淮,寜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衆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弩,渉水夜入寜陵,弩矢至希烈帳前。希烈曰:「復益吳弩,寜陵不可取也。」解圍歸汴。後數月,希烈驍將翟輝以銳兵大敗於淮陽城下,希烈且蹙,棄汴歸蔡。後司徒劉公玄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十,凡百日間,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嘗內顧,捽下斬之,軍士有死志,故能堅守。」因伏地流涕,司徒劉公亦泣,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
天寳末,淮陽太守薛願即故起居郎弘之祖、睢陽太守許遠、眞源縣令張巡等兵守二城,其於窮蹙,事相差埒,睢陽陷賊,淮陽能守,故巡、遠名懸而願事不傳。昌之守寜陵,近比之於睢陽,故良臣之名不如忠臣。孫武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斯是也。大中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將仕郎、守尚書司勲員外郎、史館修撰杜某題。
淮南監軍使院廳壁記
淮南軍西蔽蔡,壁壽春,有團練使;北蔽齊,壁山陽,有團練使。節度使爲軍三萬五千人,居中統制二處,一千里,三十八城,護天下餉道,爲諸道府軍事最重。然倚海壍江、淮,深津橫岡,備守堅險,自艱難已來,未嘗受兵。故命節度使,皆以道徳儒學,來罷宰相,去登宰相。命監軍使皆以賢良勤勞,內外有功,來自禁軍中尉、樞密使,去爲禁軍中尉、樞密使。自貞元、元和已來,大抵多如此。
今上即位六年,命內侍宋公出監淮南,諸開府將軍皆以內侍賢良有材,不宜使居外。上以爲內侍自元和已來,誅齊誅蔡,再伐趙,前年誅滄,旁撃趙、魏,且徴師,且撫師,且誥且諭,勤勞危險,終日馬上。往監青州新附,卧未嘗安,復監滑州,邊魏,窮狹多事,今監淮南是且使之休息,亦不久之,故內侍至焉。
監軍四年,如始至日,簡釣寛泰,明白清潔,恕悉軍吏,禮愛賓客,舉止作動,無非典故,暇日唯召儒生講書,道士治藥而已。內侍舊部將校,多禁兵子弟,京師少俠,出入閭里間,俛首唯唯,受吏約束。故上至相國奇章公,下至於百姓,無不道說內侍,稱爲賢人,此不虛也,宜其侍衛六朝,聲光富貴。
某謬爲相國奇章公幕府掌書記,奉內侍命爲廳壁記,某再謝不才,不足記序,內侍曰:「掌書記爲監軍使廳壁記,宜也。」某慙惶而書,時大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記。
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
伏覩明詔誅山東不受命者,廟堂之上,事在相公。雖罇俎之謀,筭晝已定,而賤末之士,蒭蕘敢陳。伏希捨其狂愚,一賜聽覽。
某大和二年爲校書郎,曾詣淮西將軍董重質,詰其以三州之衆,四歳不破之由。重質自誇勇敢多筭之外,復言其不破之由,是徴兵太雜耳。徧徴諸道兵士,上不過五千人,下不至千人。旣不能自成一軍,事須帖附地主,名爲客軍。每有戰陣,客軍居前,主人在後,勢羸力弱,心志不一,旣居前列,多致敗亡。如戰似勝,則主人引救,以爲己功,小不勝,主人先退,至有殱焉。初戰二年已來,戰則必勝,是多殺客軍,及二年已後,客軍殫少,止與陳許、河陽全軍相搏。縱使唐州軍不能因雪取城,蔡州事力亦不支矣,其時朝廷若使鄂州、壽州、唐州祇令保境,不用進戰,但用陳許、鄭滑兩道全軍,帖以宣、潤弩手,令其守隘,即不岀一歳,無蔡州矣。
令者上黨之叛,復與淮西不同。淮西爲寇僅五十歲,破汴州、襄州、襄城,盡得其財貨,輸之懸瓠,復敗韓全義於溵上,多殺官軍,四萬餘人輸輦財榖,數月不盡。是以其人味爲寇之腴,見爲寇之利,風俗益固,氣燄已成,自以爲天下之兵莫我與敵。父子相勉,僅於兩世,根深源闊,取之固難。夫上黨則不然,自安、史南下,不甚附隷,建中之後,每奮忠義,是以郳公抱眞,能窘田恱,走朱滔,常以孤窮寒苦之軍,橫折河朔彊梁之衆。貞元中,節度使李長策卒,中使提詔授與本軍大將,但軍士附者即授之。其時大將來希皓爲衆所服,中使將以手詔付之,希皓言於衆曰:「此軍取人,合是希皓,但作節度使不得,若朝廷以一束草來,希皓亦必敬事。」中使言:「面奉進旨,只令此軍取大將授與節鉞,朝廷不別除人。」希皓固辭。押衙盧從史其位居四,潛與監軍相結,超出伍曰:「若來大夫不肯受詔,某請且勾當此軍。」監軍曰:「盧中丞若肯如此,此亦固合聖旨。」中使因探懷取詔以授之,從史捧詔再拜舞蹈,希皓廻揮同列,使北面稱賀,軍士畢集,更無一言。從史爾後漸畜姧謀,養義兒三千人,日夕喣沫。及父虔死,軍士留之,表請起復,亦只義兒與之唱和,其餘大將王翼元、烏重胤、第五釗等,及長行兵士,並不同心。及至被擒,烏重胤坐於軍門,喻以禍福,義兒三千,一取約束。及河陽取孟元陽爲之統師,一軍無主,僅一月日,曾無犬吠,況於他謀。以此證驗,人心忠赤,習尚專一,可以盡見。
及元和十五年授與劉悟,時當幽鎮入覲,天下無事,柄廟筭者議必銷兵。雄健敢勇之士,百戰千攻之勞,坐食租賦,其來已久,一旦黜去,使同編戸,紛紛諸鎮,停解至多,是以天下兵士聞之,無不忿恨。
至長慶元年七月,幽鎮乘此首唱爲亂。昭義一軍,初亦欝咈,及詔下誅叛,使溫起居造宣慰澤潞,便令發兵。其時九月,天已寒,四方全師,未頒冬衣服,聚之授詔,或伍或離,垂手強項,往往誶語。及溫起居立於重榻,大布恩旨,並疏昭義一軍自七十餘年忠義戰伐之功勞,安、史已還叛逆滅亡之明効,辭語旣畢,無不懽呼。人衣短褐,爭出効命。其時用兵處處敗北,唯昭義一軍於臨城縣北同果堡下大戰,殺賊五千餘人,所殺皆樓下歩射搏天飛者,賊之精勇無不殱焉,賊中大震。更一月日田布不死,賊亦自潰。
後一月,其軍大亂,殺大將礠州刺史張汶,因刼監軍劉承階,盡殺其下小使,此實承階侮媟一軍,侵取不已。張汶隨王承元出於鎮州,久與昭義相攻,軍人惡之。汶旣因依承階,謀欲殺悟自取,軍人忌怒,遂至大亂,非悟獨能使其如此。劉悟卒,從諫求繼,與扶同者只鄆州隨來中軍二千耳。其副倅賈直言入責從諫曰:「爾父提十二州地,歸之朝廷,其功非細,秪以張汶之故,自謂不潔淋頭,竟至羞死。爾一孺子,安敢如此?」從諫恐悚不敢出言,一軍聞之,皆隂然直言之說。值寳暦多故,因以授之,今纔二十餘嵗,風俗未改,故老尚存,雖欲刼之,必不用命。
伏以河陽西北,去天井關強一百里,【関屬澤州。】關隘多山,井泉可鑿,雖有兵力,必恐無功。若以萬人爲壘,下窒其口,高壁深壍,而與之戰。忽有敗負,勢驚洛師。蓋河陽軍士,素非精勇,戰則不足,守則有餘。成德一軍,自六十年來,世與昭義爲敵,訪聞無事之日,村落隣里,不相往來。今王司徒代居反側,思一自雪,況聯姻戚,願奪可知。六十年相讎之兵仗,朝爲委任之重,必宜盡節,以答殊私。魏博承風,亦當效順。然亦止於圍一城,攻一堡,刊木堙井,係纍稚老而已,必不能背二十城,長驅上山,徑擣上黨。
其用武之地,必取之策,在於西面。今者嚴紫塞之守備,謹白馬之隄防,祗以忠武、武寧兩軍,以青州五千精甲,【三齊兵青州最勁。】宣、潤二千弩手,由絳州路直東徑入,不過數日,必覆其巢。何者?昭義軍糧,盡在山東,澤、潞兩州,全居山內,土塉地狹,積榖全無。是以節度使多在邢州,名爲就糧,山東糧榖旣不可輸,山西兵士亦必單鮮,擣虛之地,正在於此。後周武帝大舉伐齊,路由河陽,字吏部宇文〈弓弓攵〉【古文弼】曰:「夫河陽要衝,精兵所聚,盡刀攻圍,恐難得志。如臣所見,彼汾之曲,戍小山平,用武之地,莫過於此。」帝不納,無功而還。後復大舉,竟用〈弓弓攵〉計,遂以滅齊。前秦苻堅遣將王猛伐後燕慕容偉,大破偉將慕容評於潞川,因遂滅之,路亦由此。北齊髙歡再攻後周,路亦由此而西。後周名將韋孝寛、齊王攸常鎮勲州王壁城,【今綘州稷山縣是也。】故東西相伐,每由此路,以古爲證,得之者多。
以某愚見,不言劉稹終不能取,貴欲速擒,免生他患。昨者北虜才畢,復生上黨,頼相公廟筭深逺,北虜即日敗亡。儻使北虜至今尚存,沿邊猶須轉戰,廻顧上黨,豈能計除。天下雖言無事,若上黨久不能解,別生患難,此亦非難。自古皆因攻伐未解,旁有他變,故孫子曰:「兵聞拙速,未暏巧之久也。」伏聞聖主全以兵事付於相公,某受恩最深,竊敢幹冐威嚴,遠陳愚見,無任戰汗。某頓首再拜。
上李太尉論江賊書
伏以太尉持柄在上,當軸處中,未及五年,一齊四海,德振法束,貪廉懦立,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匪其任。雖九官事舜,十人佐周,校於太尉,未可爲比。
伏以江淮賦稅,國用根本,今有大患,是刼江賊耳。某到任纔九月日,尋窮詢訪,實知端倪。夫劫賊徒,上至三船兩船百人五十人,下不減三二十人,始肯行劫,劫殺商旅,嬰孩不留。所劫商人,皆得異色財物,盡將南渡,入山博茶。蓋以異色財物,不敢貨於城市,唯有茶山,可以銷受。蓋以茶熟之際,四遠商人,皆將錦繡繒纈、金釵銀釧,入山交易,婦人稚子,盡衣華服,吏見不問,人見不驚。是以賊徒得異色財物,亦來其間,便有店肆爲其囊橐,得茶之後,出爲平人,三二十人,挾持兵仗。凡是鎮戍,例皆單弱,止可供億漿茗,呼召指使而已。鎮戍所由,皆雲「賖死易,就死難」。縱賊不捉,事敗抵法,謂之賖死;與賊相拒,立見殺害,謂之就死。若或人少被捉,罪抵止於私茶,故賊云:「以茶壓身,始能行得。」【言隨身有茶,即人不疑是賊。】凡千萬輩,盡販私茶。
亦有已聚徒黨,水劫不便,逢遇草市,泊舟津口,便行陸劫,白晝入市,殺人取財,多亦縱火,唱棹徐去。去年十月十九日,劫池州青陽縣市,凡殺六人,內取一人屠刳心腹,仰天祭拜。自邇已來,頻於隣州,大有劫殺,沉舟滅跡者,即莫知其數。凡江淮草市,盡近水際,富室大戸,多居其間。自十五年來,江南、江北,凡名草市,劫殺皆徧,只有三年再劫者,無有五年獲安者。一劫之後,州縣麋費,所由尋捉,烽火四齣。凡是平人,多被恐脅,求取之外,恩讎並行,追逮證驗,窮根尋葉,狼虎滿路,狴牢充塞。四五月後,炎欝烝濕,一夫有疾,染習多死,免之則蹤跡未白,殺之則贜狀不明。一獄之中,凡五十人,中二十人,悉是此輩,至於眞賊,十人不得一。
濠、亳、徐、泗、汴、宋州賊,多劫江西、淮南、宣、潤等道,許、蔡、申、光州賊,多劫荊襄、鄂岳等道,劫得財物,皆是博茶,北歸本州貨賣,循環往來,終而復始。更有江南土人,相爲表裏,校其多少,十居其半。蓋以倚淮介江,兵戈之地,爲郡守者,罕得文吏,村鄉聚落,皆有兵仗,公然作賊,十家九親,江淮所由,屹不敢入其間。所能捉獲,又是沿江架船之徒,村落負擔之類,臨時脅去,分得涓毫,雄健聚嘯之徒,盡不能獲。爲江湖之公害,作鄉閭之大殘,未有革釐,實可痛恨。
今若令宣、潤、洪、鄂各一百人,淮南四百人,每船以三十人爲率,一千二百人分爲四十船,擇少健者爲之主將。仍於本界江岸創立營壁,置本判官專判其事,揀擇精銳,牢爲舟棹,晝夜上下,分番巡檢,明立殿最,必行賞罰。江南北岸添置官渡,百里率一,盡絶私載,每一宗船上下交送。【同阻風,風便同發,名爲一宗。】是桴鼓之聲,千里相接,私渡盡絶,江中有兵,安有烏合蟻聚之輩敢議攻劫。
或曰:「制置太大,不假如此。」答曰:今西北邊,禦未來之寇,備向化之戎,長傾東南物産,供百萬口。況長江五千里,來往百萬人,日殺不辜,水滿冤骨,至於嬰稚,曾不肯留。葛伯殺餉童子,湯征滅之,蓋以童子無知而殺之,王者不捨其罪。今長江連海,羣盜如麻,驟雨絶絃,不可尋逐,無關可閉,無要可防。今者自出五道兵士,不要朝廷添兵,活江湖賦稅之鄉,絶寇盜劫殺之本,政理之急,莫過於斯。若此制置,凡去三害,而有三利。人不冤死,去一害也;鄉閭獲安,無追逮證驗之苦,去二害也;每擒一私茶賊,皆稱買賣停泊,恣口點染,鹽鐡監院追擾平人,搜求財貨,今私茶盡黜,去三害也。啇旅通流,萬貨不乏,獲一利也;鄉閭安堵,狴犴空虛,獲二利也;擷茶之饒,盡入公室,獲三利也。三害盡去,三利必滋,窮根尋源,在劫賊耳。
故江西觀察使裴誼召得賊帥陳璠,署以軍中職名,委以江湖之任。陳璠健勇,分毫不私,自後廉察,悉皆委任。至今陳璠每出彭蠡湖口,領徒東下,商船百數,隨璠行止,璠去之後,惘然相弔。安有清朝盛時,太尉在位,反使萬里行旅依一陳璠?
某詳觀格律勑條百二十卷,其間制置無不該備,至於微細,亦或再三,唯有江寇,未嘗言及。今四夷九州,文化武伏,奉貢走職,罔不如法,言其功德,皆歸太尉。敢率愚衷,上干明慮,冀禆億萬之一,無任戰汗惶懼之至。某謹再拜。
上門下崔相公書
天生相公輔仁聖天子,外齊武事,內治文敎。被權衡稱量者,不失銖黍;受威烈懾怛者,蚓縮魚藏。百職率冶,中外平一,伏惟相公功德,無與爲比。
往者彭城驕強,頑卒數萬,聯三齊舊風,振天下餉道。重弓束矢,大刀長矛,不受指揮,自有信誓。王侍中生於其間,稱爲健黠,奔馬潛出,不敢廻顧。高僕射寛厚聞名,能治軍事,舉動汗流,拜於堂下。及乎不受李司徒,臠食其使者,風波不廻,氣勢已去。自淮北渡,由洛東下,漕輓行役,出泗上者,稚長相賀。藩鎮欲生事樹功者,橫激旁搆,廟堂謀議,不知所出。相公殿一家僮,馳入萬衆,無不手垂目瞪,露刃弦弓,偶語腹非,或離或伍。相公氣壓其驕,文誘其順,指示叛臣賊子覆滅之蹤,鋪陳忠臣義士榮顯之效,皇威坌湧於言下,狼心頓革於目前。然後剔刮根節,銷磨頑礦,日教月化,水順雪釋。吐飯飽之,解衣暖之,威驅恩收,禮訓法束。一年人畏,二年人愛,三年化成,截成一邦,俗同三輔。當此之時,遲廻之間,有勇力者一唱而起,徴兵數十萬,大小且百戰,然後傅其壘,鉤其垣,得其罪人,天下固已困矣。而天下議者必曰:「某名將也,某善用兵也,雖疏爵上公,裂土千里,其酬尚薄。」此必然之說也。故曰:見勝不過衆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戰勝而天下曰善,非善者也;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是相公手擕暴虎貪狼,化爲耕牛乘馬,退數十萬兵,解天下之縛,秪於談笑俯仰燕享筆硯之間耳。以此校之,斯過古人萬萬遠矣。
復自持統大相,開張敎化,外製四夷,內循百度,長育人材,興起頽弛,心迎志釋,罔有怨嗟。是以天下帖泰,蝗死災去,饑人復飽,流人復安,內外遠近,率職奉法,不聞其他。如周有召穆公、仲山甫,漢有魏相、邴吉,國朝姚、宋二公,文事武事,居中處外,固不是倚。國家有天下二百三十餘年,盛溢兩漢,功侔三代,今復生相公,輔佐仁聖天子,天時人事,即自將來,福祿昌熾,卜之無窮,天下孰不幸甚!
某僻守荒郡,亦被陶鈞,齒髪甚壯,志尚未衰,敢不自強,冀答天造,無任感激悃懇之至。某恐懼再拜。
上昭義劉司徒書
今日輕重,望於幾人,相位將權,長材厚德,與輕則輕,與重則重,將軍豈能讓焉。昔者齊盜坐父兄之舊,將七十年來,海北河南泰山課賦三千里,料甲一百縣,獨據一面,橫挑天下。利則伸,鈍則滿鏃而不發,約在子與孫,孫與子,血絶而已。此雖使鐡偶人爲六軍,取不孔易,況席征蔡之弊,天下消耗,燕蟠趙伏,用齊卜我。當此之時,一年不能勝,則百姓半流;二年不能勝,則關東之國孰知其變化也。將軍一心仗忠,半夜興義,昧旦而已齊族矣。疆土籍口,探岀僭物重寳,仰關輦上,是以趙一揺,燕一呼,爭來汗走,一日四海廓廓然無事矣。伏惟將軍之功德,今誰比哉!是以初守滑臺爲尚書,守潞爲僕射,乃作司空,乃作司徒,爰開丞相府,平章天下,越録躐等,驟得富貴。古今之人,亦將軍止已矣。將軍德於國家甚信大,國家復之於將軍雅亦無與爲大矣。
今者上黨足馬足甲,馬極良,甲極精,後負燕,前觸魏,側肘趙。彼三虜屠囚天子耆老,劫良民使叛,銜尾交頸,各蟠千里,不貢不覲,私贍妻子,王者在上,此輩何也?今者上黨馳其精良,不三四日與魏決於漳水西,不五六日與趙合於泜水東,縈太原,挑飛狐,緩不二十日與燕遇於易水南。此天下之郡國,足以事區區於忠烈,無如上黨者。明智武健,忠寛信義,知機便,多筭畫,攻必巧,戰不負,能使萬人樂死赴敵,足以事區區於忠烈,天下之人無如將軍者。爵號祿位,富貴休顯,宜驅三旋,上校恩澤,宜出萬死,以副倚注,天下之人亦無如將軍者。是將軍負天下三無如之望也。
始者將軍頼齊,然後得祿仕,入卧內等子弟,一身聯齊,累世之逆,卒境上爭首,其恩甚厚,其勢甚不便。將軍以爲大仁可以殺身,大忠不顧細謹,終探懷而取之。今者將軍負三無如之望,上戴天子,四海之大,以爲緩急,所宜日夜具申喧請,今黙而處者四五歳矣。負天下之三無如者,宜如是邪?不宜如是耶?是以天下之小人,以爲將軍始者取齊見利而動,今者安潞見義而止。而若是,則天下利無窮,義有限,走無窮,背有限,則安可識之哉。其有識者則曰:不然,夫桓、文之霸也,先脩刑政,然後事事。近有山東士人來者,咸道上黨之政,軍士兵吏之詳,男子畝,婦人桑,老者養,孤者庇,上下一切,罔有紕事。曁乎政庭,則將軍不知尊,布衣不知卑。諸侯之驕久矣,是以高才之人,不忍及門;仁政不施久矣,是以暴亂不止。若此者,將軍是行仁政,來高才,苟行仁政,來高才,若非止暴亂,尊九廟,峻中興,復何汲汲如是邪!
在漢伯通,在晉牢之,二人功力不寡,一旦誅死,人豈冤之?苻秦相猛,將終戒視後禍,大唐太尉房公,忍死表止伐遼。此二賢當時德業不左諸人,尚死而不已,蓋以輔君活人爲事,非在矜伐邀引爲心也。伏惟將軍思伯通、牢之所以不終,仰相猛、房公之所以垂休,則天下之人,口祝將軍之福壽,目睹將軍盛徳之形容,手足必不敢加不肖於將軍之草木,此乃上下萬世,烈丈夫口念心禱而求者,今將軍盡能有之,豈可容易而棄哉!
大唐二百年向外,叛者三十餘種,大者三得其二,小者亦包裹千里,燕、趙、魏、潞,齊、蔡、吳、蜀,同歡共悲,手足相急,陳刺死、帳下死、圍悉死、伏劒死、斬死、絞死,大者三歳,小或一日,已至於盡死。曰忠曰義,則有父子同壇,兄弟繼踵,論罪則曰有某功,論功則曰捨某罪。伏惟十二聖之仁,一何汪汪焉,天之校惡滅逆,復何一切焉。此乃盡將軍所識,復何云云,小人無位而謀,當死罪。某恐懼再拜。
樊川文集第十二
上周相公書
某再拜。伏以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亂者,未有暴亂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國家者,自生人已來,可以屈指而數也。今兵之下者,莫若刺伐之法,《詩·大雅·維清》,奏《象舞》之篇,曰:「維清緝熙,文王之典。迄用有成,維周之禎。」《象》者,象武王伐紂刺伐之法,此乃文王受命,【受設王專征之命也。】七年五伐,留戰陣刺伐之法,遺之武王,王用以伐紂而有天下,致之清平,爲周家之禎祥。周公居攝,祀文、武於清廟,作此詩以歌舞文、武之德。其次兵之尤者,莫若鉤援衝壁,今之一卒之長,不肯親自爲之。《詩·大雅》周公《皇矣》,美周之詩,曰:「以爾鉤援,以爾臨衡,以伐崇墉。臨衝閑閑,崇墉言言。」此實文王伐崇墉,傅於其城,以臨車衝,鉤援其城,文王親自爲之。夫文王何人也,周公詩之,夫子刪而取之,列於《大雅》,以美武王之功德,手絃而口歌之。不知後代之人,何如此三聖人?安有謀人之國,有暴亂橫起,戎狄乘其邊,坐於廟堂之上曰:「我儒者也,不能知兵。」不知儒者竟可知兵也,竟不可知兵乎?長慶兵起,自始至終,廟堂之上,指蹤非其人,不可一二悉數。
高宗朝,薛仁貴攻吐蕃,大敗於大非川,仁貴曰:「今年嵗在庚午,不當有事於西方,此乃鍾、鄧伐蜀,身誅不返。」昨者誅討黨羌,徴關東兵用於西方,是不知天道也。邊地無積粟,師無見糧,不先屯田,隨日隨餉,是不知地利也。兩漢伐虜,騎兵取於山東,所謂冀之北土,馬之所生,馬良而多,人習騎戰,非山東兵不能伐虜。昨者以歩戰騎,百不當一,是謂不知人事也。天時、地利、人事,此三者皆不先計量短長得失,故困竭天下,不能滅樸樕之虜,此乃不學之過也。不敎人之戰,是謂棄之,則謀人之國,不能料敵,不曰棄國可乎!
某所注《孫武》十三篇,雖不能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然上至周、秦,下至長慶、寳暦之兵,形勢虛實,隨句解析,離爲三編,輒敢獻上,以備閱覧。少希鑑悉苦心,即爲至幸,伏増惶惕之至。某頓首再拜。
上宣州高大夫書
某頓首再拜。自去歳前五年,執事者上言,雲科第之選,宜與寒士,兄爲子弟,議不可進。熟於上耳,固於上心,上持下執,堅如金石,爲子弟者魚潛鼠遁,無入仕路,某竊惑之。
科第之設,聖祖神宗所以選賢才也,豈計子弟與寒士也。古之急於士者,取盜取讎,取於夷狄,豈計其所由來,況國家設取士之科,而使子弟不得由之?若以科第之徒浮華輕薄,不可任以爲治,則國朝自房梁公已降,有大功,立大節,率多科第人也。若以子弟生於膏梁,不知理道,不可與美名,不令得美仕,則自堯已降,聖人賢人,率多子弟。凡此數者,進退取捨,無所依據,某所以憤懣而不曉也。
堯,天子子也;禹,公子也;文王,諸侯孫與子也;武王,文王子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也;夫子,天子裔孫宋公六代大夫子也。春秋時,列國有其社稷各數百年,其良臣多出公族及卿大夫子孫也。魯之季友、季文子、叔孫穆子、叔孫昭子、孟獻子,皆岀於三桓也。臧文仲、武仲出於公子彄,柳下惠出於公子無駭。【諸侯之子稱公子,公子之子稱公孫,公孫之子稱公族,以王父字爲氏,展禽是也。】宋之良臣,多出於戴、桓、武、莊之族也,舉其尤者,華元、子罕、向戍是也。衛之良臣,亦公族及卿大夫之裔也,舉其尤者,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皆公族也;子鮮,公子也;史狗、史魚、寗武子,卿大夫之裔也。齊之晏嬰,晏桓子子也。曹之子臧,公子也。吳之季札,王子也。鄭之良臣,皆公孫公族也,舉其尤者,子封、子良、子罕、子展、子皮、子産、子張、子太叔是也。楚之良臣,子囊、子西、子期、皆王子也,子庾王孫也。其卿大夫之裔,鬭氏生令尹子文,後有鬭辛、鬭巢、鬭懷;【昭王之國皆有大功。】蔿氏生蔿賈、孫叔敖【蔿文】、薳啓彊、薳子慿、薳掩、薳罷;屈氏生屈蕩、屈到、屈建子木。六國時有昭奚恤,公族也;屈原,諸屈後也。皆其祖先於武王、文王時基楚國爲霸者,用其子孫,其社稷垂九百餘年。至於晉國最爲強,其賢臣尤多,有趙氏、魏氏、韓氏、狐氏、中行氏、范氏、荀氏、羊舌氏、欒氏、郤氏、祁氏,其先皆武公、獻公、文公勤勞臣也,用其子弟,召諸侯而盟之者,僅三百年。在六國,齊之孟嘗,趙之平原,魏之信陵,皆王子王孫也。齊復有司馬穰苴,亦王族也。其在漢、魏已下,至於國朝,公族之子弟,卿大夫之胄裔,書於史氏爲偉人者,不可勝數,不知論聖賢才能,於子弟中復何如也?
言科第浮華,輕薄不可任用,則國朝房梁公玄齡,進士也,相太宗凡二十一年,爲唐宗臣,比之伊、呂、周、邵者。郝公處俊,亦進士也,爲宰相時,高宗欲遜位與武后,處俊曰:「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有,但可傳之子孫,不可私以與後。」高宗因止。來濟、上官儀、李玄義,皆進士也,後爲宰相,濟助長孫太尉、禇河南共摧武后者,後突厥入塞,免胄戰死,儀革廢武后詔,玄義助處俊言不可以位與武后。婁侍中師德,亦進士也,吐蕃強盛,爲監察御史,以紅抺額應猛士詔,躬衣皮袴,率士屯田,積榖八百萬石,二十四年西征,兵不乏食;薦狄公爲相,取中宗於房陵,立爲太子。漢陽王張公柬之,亦進士也,年八十爲相,驅致四王,手提社稷,上還中宗。郭代公元振,亦進士也,鎮涼州僅十五年,北卻突厥,西走吐蕃,制地一萬里,握兵三十萬,武氏惕息不敢移唐社稷。魏公知古,亦進士也,爲宰相,廢太平公主謀以佐玄宗,及卒也,宋開府哭之曰:「叔向古之遺直,子産古之遺愛,兼而有者,其魏公乎。」姚梁公元崇,登第下筆成章舉,首佐玄宗起中興業,凡三十年,天下幾無一人之獄。宋開府璟,亦進士也,與姚唱和,致開元太平者。劉幽求登制策科,與玄宗徒歩誅韋氏,立睿宗者。蘇氏父子,皆進士也。大許公爲相於武后朝酷吏中,不失其正,於中宗朝,誅反賊鄭普思於韋後黨中;小許公佐玄宗朝,號爲蘇、宋。張燕公說登制策科,排張易之兄弟,贊睿宗請玄宗監國,竟誅太平公主,招置文學士,開內學館;玄宗好書尚古,封中太山,祀后土,因燕公也。張曲江九齡,亦進士也;排李林甫、牛仙客,罵張守珪不斬安祿山,謫老南服,年未七十。張巡,亦進士也,凡三入判等,以兵九千守睢陽城,凡周嵗,拒賊十三萬兵,【出《天寳雜記》】使賊不能東進尺寸,以全江淮。元和中,宰相河東司空公,中書令裴公,皆進士也,裴公仍再得宏辭制策科。當貞元時,河北叛,齊、蔡亦叛,階此蜀亦叛,吳亦叛,其他未叛者,皆高下其目,熟視朝廷,希嚮強弱,而施其所爲。司空公始相憲宗,廢權倖之機牙,令不得張,收歛百職,歸於有司,命節度使出朝廷,不由兵士,【始自撫州,徐袁相爲滑州,滑州凡二月無帥,三軍無事,憲宗始信之,自此不用。貞元故專以行軍副使大將軍爲節度使。】拔取沉滯,各還其官,【開州取唐會人爲職方郎中知制誥,饒州取李趙公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在貞元中,皆十餘年遷逐,其他似謪者,亦皆當敘用也。】然後西取蜀,東取吳,天下仰首,始見白日。裴公撫安魏博,使田氏盡忠,剪蔡劇賊於洛師脅下,招來常山,質其二子以累其心,取十三城使不得與齊交手爲寇,因誅師道,河南盡平。當是時,天下幾至於太平。凡此十九公,皆國家與之存亡安危治亂者也,不知科第之選,復何如也?
至於智效一官,忠立一節,德行文學,不可悉數。董生云:「《春秋》之義,變古則譏之。」傅說命髙宗曰:「鑑於先王成憲,其以永無愆。」故殷道復興。《鴻鴈》美周宣王能復先王之道。西漢魏相佐漢宣帝爲中興,但能奉行漢家故事。姚梁公佐玄宗,亦以務舉貞觀之法制耳。自古及今,未有背本棄古而能致治者。昨獲覽三郎秀才新文,凡十篇,數日在手,讀之不倦。其旨意所尚,皆本仁義而歸忠信,加以辭彩遒茂,皎無塵土。況有誠明長厚之譽於千人中,儻使前五六年得進士第,今可以出入諫官、御史,助明大子爲治矣。古人云「三月不仕,則相弔」,安有凡五六年來,選取進士,施設綱罟,如防盜賊。言子弟者,噎啞抑欝,思一解布衣,與下士齒,厥路無由,於古今未前聞也。
某因覧三郎文章,不覺發憤,略言大槩,干觸尊重,無任惶懼。某再拜。
上李中丞書
某入仕十五年間,凡四年在京,其間卧疾乞假,復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戸便經旬日,弔慶參請,多亦廢闕。至於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自顧自念,守道不病,獨處思省,亦不自悔。然分於當路,必無知己,黙黙成戚,守日待月,冀得一官,以足衣食。一自拜謁門館,似蒙獎飾,敢以惡文連進機案,特遇采録,更不因人,許可指敎,實爲師資,接過之禮過等,詢問之辭悉纎。雖三千里僻守小郡,上道之日,氣色濟濟,不知沉困之在己,不知昇騰之在人,都門帶酒,笑別親戚。斯乃大君子之遇難逢,世途之不偶常事,雖爲遠宦,適足自寛。
某世業儒學,自高、曾至於某身,家風不墜,少小孜孜,至今不怠。性顓固,不能通經。於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中丞即歸廊廟,宰制在手,或因時事召置堂下,坐之與語,此時廻顧諸生,必期不辱恩奬。今者志尚未泯,齒髪猶壯,敢希指顧,一罄肝膽,無任感激血誠之至。某恐懼再拜。
與人論諫書
某疏愚於惰,不識機括,獨好讀書,讀之多矣。每見君臣治亂之間,興亡諫諍之道,遐想其人,舐筆和墨,則冀人君一悟而至於治平,不悟則烹身滅族,唯此二者,不思中道。自秦、漢已來,凡千百輩,不可悉數。然怒諫而激亂生禍者,累累皆是;納諫而悔過行道者,不能百一。何者?皆以辭語迂險,指射醜惡,致使然也。夫迂險之言,近於誕妄;指射醜悪,足以激怒。夫以誕妄之說,激怒之辭,以卑凌尊,以下幹上。是以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諫治宮室者,宮室愈崇;諫任小人者,小人愈寵。觀其旨意,且欲與諫者一鬥是非,一決怒氣耳,不論其他,是以每於本事之上,尤増飾之。
今有兩人,道未相信,甲謂乙曰:「女好食某物,愼勿食,果更食之,必死。」乙必曰:「食我食之久矣,汝爲我死,必倍食之。」甲若謂乙曰:「汝好食某物,第一少食,苟多食,必生病。」乙必因而謝之減食。何者?迂險之言,則欲反之,循常之說,則必信之,此乃常人之情,世多然也。是以因諫而生亂者,累累皆是也。
漢成帝欲御樓船過渭水,御史大夫薛廣德諫曰:「宜從橋,陛下不聽,臣自刎以血汚車輪,陛下不廟矣。」【不得入廟祠也。】上不說。張猛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上曰:「曉人不當如是耶?」【謂諫諍之言當如猛之詳善。】乃從橋。近者寳暦中,敬宗皇帝欲幸驪山,時諫者至多,上意不決,拾遺張權輿伏紫宸殿下叩頭諫曰:「昔周幽王幸驪山,爲犬戎所殺;秦始皇葬驪山,國亡;玄宗皇帝宮驪山,而祿山亂;先皇帝幸驪山,而享年不長。」帝曰:「驪山若此之凶耶?我宜一往,以驗彼言。」後數日,自驪山廻,語親倖曰:「叩頭者之言,安足信哉。」漢文帝亦謂張釋之曰:「卑之,無甚高論,令可行也。」今人平居無事,友朋骨肉,切磋規誨之間,尚宜旁引曲釋,亹亹繹繹,使人樂去其不善,而樂行其善,況於君臣尊卑之間,欲因激切之言,而望道行事治者乎?故《禮》稱五諫,而直諫爲下。
前數月見報,上披閤下諫疏,錫以幣帛,僻左且遠,莫知其故。近於遊客處一暏閤下諫草,明白辯婉,出入有據,吾君聖明,宜爲動心,數日在手,味之不足,且抃且喜且慰,三者交並,不能自止。吾君聞諫,既且行之,仍復寵錫,誘能諫者,斯乃堯舜禹湯文武之心也,聞於遠地,宜爲吾君抃也。閤下以忠孝文章立於朝廷,勇於諫而且深於其道,果能動吾君而光世德。
某蒙閤下之厚愛,冀於異時資閤下知以進尺寸,能不爲閤下之喜,復自喜也?吾君今日披一疏而行之,明日聞一言而用之,賢才忠良之士,森列朝廷,是以奮起志慮,各盡所懷,則文祖武宗之業,窮天盡地,日出月入,皆可掃灑,以復厥初。某縱不得效用,但於一官一局,筐篋簿書之間,活妻子而老身命,作爲歌詩,稱道仁聖天子之所爲治,則爲有餘,能不自慰?故獲閤下之一疏,抃喜慰三者交並,眞不虛也,宜如此也。無因面讚其事,書紙言誠,不覺繁多。某再拜。
與浙西盧大夫書
某頓首再拜。某年二十六,由校書郎入沈公幕府。自應舉得官,凡半歳間,旣非生知,復未渉人事,齒少意銳,舉止動作,一無所據。至於報効施展,朋友與遊,吏事取捨之道,未知東西南北宜所趨向。此時郎中六官一顧憐之,手擕指畫,一一誘教,丁寧纎悉。兩府六年,不嫌不怠,使某無大過而粗知所以爲守者,實由郎中之力也。
去歳乞假,路由漢上,員外七官以某嘗獲知於郎中,惠然不疑,推置於肺肝間。某恃郎中之知,亦敢自道其志,公私謀議,各悉所懷,一俯一仰,如久而深者。
久欲資郎中、員外之爲階級,逺干尊重,慾望收恤,舐筆伸紙,以復踰於三四。因曰旣階級矣,歩欲升堂與排關而入者,事不同日。《式微》詩曰:「何其處也,必有與也。」言必有仁義與我,所以處而不去也。進退計忖,不宜得罪。今敢謹寫所爲文十四首,編爲一卷,繼進於後,愛之不倦,爲之不已,不至於工,今以爲獻,無任慙惶。然特爲進說之端,非敢因此求知,不勝攀戀惕懼之至。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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