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竭和逃匿的世紀,狂熱與遺忘的時光

衰竭和逃匿的世紀,狂熱與遺忘的時光

來自專欄十五的澡堂子

08年的諾獎得主勒克萊齊奧最能代表他的《訴訟筆錄》和《沙漠》,寫來都不太像小說,前者形式感和隱喻彰顯無遺,意象磅礴厚重,但靠著熟稔各類元敘述、間離人稱的手法從笨重難行的泥沼中脫身,後者用寂靜、神秘的筆觸寫無比瘋狂的想像奇觀,融於場景、潤物無聲。

早期呢,勒克萊齊奧發散性的敘事寫來得心應手,文體恣意拼貼,言語時斷時續,近乎莽荒的比喻:礫石般的牙齒,如海葵揮舞的嘴巴,鍾一樣赤裸的天空。這點在感知覺醒的重視和文明傳統的背叛聯手,所以前期作品就厚實一些。勒克萊齊奧的比喻當真如天落隕石,帶著無名光火,熾烈地把法蘭西厚重、傳統陰影照亮了,這點十分尖利、新奇。法蘭西的焦慮如此深重,就連貝克特也只好轉過筆鋒荒誕一把,開口質問上帝,等待偶然。

說來,勒克萊齊奧奇怪的一點在於,他的小說不像小說,反而傳記和散文寫得像小說。他長時間地渴望寫尋金者的小說,卻把《羅德里格斯島之旅》寫成了一個類似自傳的遊記故事。

《羅德里格斯島之旅》起手式極青素:

景色出奇的純凈,礦物般的、金屬般的景色,墨綠的樹木稀稀拉拉地站立在自己的陰影里,灌木長著尖尖的葉子,矮小的棕櫚樹、蘆薈、仙人掌,它們的綠色愈發尖銳,,充滿力量和光芒。

勒克萊齊奧寫景時用比喻,仿若雲拂山丘,清清淡淡,藍色天空下襯其潔白,有種礦物般的冷峻和準確。

當他把這種比喻和敘事結合在一起,令人目眩。扔棄了的熔岩石,勾勒著超越時間的印記,高低起伏的海島,仿若處處暗藏秘密。滿是斑點、地衣的痕迹和瘢痂。

敘事寫景夾糅各類寫法,被侵蝕的教堂尖頂,聲嘶力竭吹口哨的人、散落的圍欄、陋室,這些仿若火一般的烈日、蒼蠅和縈繞的炙熱,老羅望子樹下溫存如昔,夏夜在那個島上,漫長、美麗、清純,沒有露水和蟲群,只有露兜樹刀刃般襲來的輕吟。

依著祖父的地圖遊覽、逡巡。島上仿若一個超越的時空,風、人、植物屬於乾旱的山坡、玄武岩的洞窟。在各處:

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這個最隱匿之處極其巧妙簡單,它摧毀了泥水和鋼筋混凝土工程那種出了名的荒謬的錯綜複雜。大自然獨自完成了這些,而且還親自守護著人們交託的珍寶……(封閉的河谷形如一口井,大雨來時,山上間歇性的水流匯成瀑布墜入其中。它的前部像一個隅角,水流經河谷又在底部被幾塊大岩石攔住。水流帶來的砂礫自然地堆積在周圍,慢慢加入到守衛藏匿所的碎石之中。

尋找細節,做雙重的探討和物證發掘,指摘隱秘。其中有不少在祖父繪製地圖之後無法找尋了、塔樓、岩石和教堂尖頂。

踏著他的足跡、目光跟隨他筆記里描繪的世界,羅望子樹的樹蔭,河谷旁量測地圖,費解莫測的石海,而無數細微之處,一種處於記憶邊緣的東西被整理出來。甚至歷史、政治哲學被隨意鋪就陳說,以私掠船作引,把在大海上的「自由共和國」搬出,抹去階級和種族差異,內里的原因在於他的祖父是爵士,且當年去模里西斯是為了躲逃兵役、而祖父卻也如他一樣總是追尋,祖父追尋「奧利維也·勒·瓦瑟」(印度洋海盜),兩人在追尋過程中,經歷同樣的景緻和同樣沒有結局的搜尋,如同徘徊在山谷和石海之間的幽靈。

這些石頭經過烈火鍛造、侵蝕了幾個世紀的風、雨還有光。仿若背著時間的重負,一經觸摸,就顯現出時間的威力。在這個島上,有的地方充滿了含義和力量,正如熱與光經歷無數時代變得更加厚實,所以這裡生存下的人類和植物都帶著一點熔岩的力量。小島宛若迷失在海洋里的木排。

和緩、光滑、太陽的熱,它們的顏色呈晦暗的黑,有時又是耀眼的白,或是銹紅。河谷是黃褐色和赭石色的,遠遠望去,它像一道傷痕。

祖父筆記中,不少印記已經被消磨殆盡,或是裂痕顯得不再清晰。而在此,外圍人的闖入,對比出了國度里的某種硬質,堅硬且費解。祖父正是挫敗在這裡,這裡埋著的寶藏三十年間一直佔據著他的思想,他傾注希望、夢想,而所有事物逆他而行,貼近卻不及,如月兒光澤消失在在湖水裡。讓人捉摸不透的景緻上粉碎了祖父的驕傲,但又於無形緩解了失敗的痛楚,而生活在羅德里格斯島上的人們、植物和岩石,都顯出一種冷漠、難以捉摸的氣質,像是守護在巨大秘密周圍等待命運安排。

大海孕育的島嶼承載著最遠古的歷史:廢棄的熔岩石塊,破碎著,流出黑色的沙礫,露兜樹的根如觸鬚般牢牢地盤踞其上。怎麼可能沒有秘密呢?祖父找尋了如此之久的日夜糾纏著他而又將他驅逐出自身世界的寶藏不正是這些嗎,這種寂靜,這種岩石的堅硬,這種宇宙之初的美麗,瀰漫在山谷深處。

世界改變,充斥著一種強烈的真實,灰色的天空貼著山丘逃匿,暴雨之下的黑石、枯骨、遺骸、墓碑、石柱和日程的標記閃閃發光。勒克萊齊奧用顏色簡直五彩斑斕。驅逐者山嶺上烽煙般的雲霧,滿載光亮和風的靜寂。

然後,瞬間之後,熱帶太陽的強光透過天空的裂縫,讓每個細微之處閃耀,陽光浸透了這景緻,讓它色彩恣意,栗色、赭石色、紅色、淡紫色、綠色。人海在遠遠的小海灣的凹處,是艷麗而深邃的藍,還有珊瑚礁處白色的泡沫。

祖父這麼多年所做:毫無倦怠地畫著一張英國人海灣的地圖,描繪河流的同一條曲線,標出錨環的位置,測量角度,標出一個一個的點,耐煩地研究著各種同樣的景緻,幾片荊棘叢和沼澤,直到每一塊岩石,每一處地圖的褶皺,每一條溝壑銘記於心。而如此映照著加拿大西北部克朗代克的淘金熱,法國探險家卡伊拉,北美的錫沃拉黃金城,莫沃爾王朝的皇帝穆罕默德·沙。外界——即被遺忘的世界,發動著血腥的戰爭,正在完結它的革命,劃分新的疆界,如此神奇卻並非不無意義。

幻想的追尋者在他身後留下影子。

其中還提到了印度和英國之間的傳說和界定,在類似淘金熱的國度里,無疑灰塵、蒼蠅多過黃金。英國在這裡的直接標誌是英國人海灣,這裡描寫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喚,在羅德里格斯島上,沒有人,由岩石、天和海統治,大海帶著一種詩意和狂熱,就像海鳥或劍魚衝破天際和海面一樣嚮往自由,此處有灼熱的太陽,無雲的天空,深藍的海在礁石線上泛著浪花。此處還有天文學家潘格雷和祖父對應的詮釋和比較:

直到這裡,我們都是利用了一些水渠,穿過了礁石群,水渠可行獨木舟;在大港的東面,水浪少無法行舟,或者由於通著大海水渠波浪太大,脆弱的小舟無法航行......

與模里西斯各處地點地方志對應起來,與英國入侵、銀行成立和殖民行為聯繫在一起。祖父不止是在追夢,同時也在造夢,啟迪了不少的追尋者,編造了寶藏的傳說,將其植入到英國人港灣原住民的記憶里。一張消瘦的臉和充滿幻想而自豪的神情,字體纖細清晰,點燃了很多人荒誕而眩暈的夢想。為著尋找「私掠船船長」奉獻了一切。勒克萊齊奧對他並不陌生,見到畫像之後並不詫異,像威爾斯筆下惡主人公,換著各種面目穿越時空。

而這些所能查詢的痕迹里,狂熱的秘密得不到了解,來自於陌生的時代,只能從中窺得隻言片語,而所涉及的祖父,遙遠地像是千年以前。走在山谷之中,丘陵之上,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不屬於現代人,也不屬於海盜們,是在人類影響前的世界,有沉寂,風和光亮,地底深處火焰正在燃燒,露兜樹的根,炙熱大地上的老羅望子樹。

筆記上面的線條組織、角度測量、定位標記、東西軸以及探測點的精確計算。島上在地圖的解釋下:大岩石和西邊的標誌遙相呼應、石頭上存留的海錨輪廓、埋於地里的巨大石柱......所有用來界定的景緻都賦予了意義和歷史。恆星時的刻度線、偏差的方位角與地圖的神秘旅者命運交織在一起,探險賦予死亡的困擾和光芒萬丈的寶藏。充滿寓意的倒置的角,椎體的一邊如溝渠一般向右彎曲,在北邊向大海敞開,兩側模模糊糊的鉛筆點代表著丘陵和山巒。

這張地圖讓「我」眼花繚亂、深受感動,那些交織的線條在祖父的封閉生活中,圓形界限內,畫出了角和菱形,陽光、閃亮的星星交織出現。月光停留在那堆資料之上,屬性、卡片、地圖、簡圖、代碼信息、密碼文件,還有,頁邊添加的塗鴉和計算,宛若發展了一個平行世界的故事。

而這些混亂的線條、角、標點覆蓋在地圖上,祖父曾生活在此,幾乎沒有轉移過視線,「土地測量員般荒誕而無用地工作」,這裡不就正暗示卡夫卡遺作《城堡》里那個始終在城堡周圍徘徊的土地測量員K嗎?而祖父、那些先人,不就正是如此航行嗎,在綴滿星星的天空下疑惑著,盲目自信,同時擔心著有生之年無法親自見證這一時刻。在此處,精神並非靜止,而為緊繃,時刻準備接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存下所有希望,奉獻自己的幸福和休憩。成了圖騰一樣的事件,航行大海去羅德里格斯島、穿過沙漠去通布圖,長跪朝聖去西藏的聖地。祖父的地圖,像是火星的照片,赭紅的、沙漠般的、縱橫交錯的夢想的線條,還有那難以理解的潮濕的斑點不停變換,還有羅佐河那不清晰的河道,就像天文學家斯基帕雷利在天文望遠鏡里看到的運河一樣。

祖父的夢想其實是詩意的大海和灰暗的大陸的對決,歐洲往來印度的客船、滿載甘蔗的快帆船......那時為了尋找新大陸和未知的島嶼,其中有布甘維爾、迪爾維爾這些航海家,馬納維萊特、羅雄神甫這些測量學者、還有無數的地圖繪製師、羅德里格斯島在被驅逐的人心裡就是麥哲倫眼裡的世界極南。大海是死亡的約定,其中就包括1892年毀壞模里西斯的颶風,淹沒大片海岸海嘯。

深邃而激烈的大海,珊瑚礁後的那一片深藍,巨浪猶如移動的山崗,為白雲嵌上水沫的邊環。颶風來臨前的大海,沉重而光滑,濃雲密布的天空下,海如此陰沉,天邊一片渾濁,如臨瀑布,煙霧四起。夏日的海呈現暮色的昏黃,水紋猶如一片油彩上的微漾,劃著圈散開去,太陽的光芒點燃了,無邊又無際。大海和天空一樣自由、廣闊,無人蹤、鳥跡,遠離大陸,遠離河流的污垢,只是偶爾的幾個孤島,小小的、脆弱的,彷彿一個海狼就可以淹沒,就可以永遠地抹去。

想像里祖父乘著模里西斯和羅德里格斯島之間遊歷三十年之久的單帆小船,或是寬寬的、肚子大大的,前段微微翹起,就像沿海貿易的平底漁船。在海面上與海盜船擦肩而過,滿懷著尋寶者的靦腆和羞澀,那個世紀里,充滿冒險、戰爭、迷醉和幻想,而掘起祖父的行跡是生命中近似隱藏的任務,像未來的一個徵兆

文中尋找的過程和希臘神話中的追尋暗合,伊阿宋在科爾喀斯的尋找,苦命索求假定的寶藏四處漂泊、置身於致命的狂風暴雨中,遇到美狄亞那近乎毀滅的愛情,無止境地在大洋中行駛,就是冒險的真意。祖父的冒險並非為了尋找金羊毛和海盜財寶,而是為了背叛命運(逃脫風暴),避免自己的陷阱(如伊阿宋把勃利阿斯推向絕路),與未知和空無較量,在危險和被遺棄中,暴露本性。如何探尋這個幻想中的寶藏,仔細搜索山谷、體察土地的動蕩,估量侵蝕所造成的破壞,風的刀刃和海的泡沫。所以勒克萊齊奧寫海上生活、乃至船,就和麥爾維爾《白鯨》里寫船不大相同。

路易港的船隻就是這樣製造的,調整木板讓他們彎成船首的形狀:雙桅縱帆舟,三桅船,雙桅小帆船,或者簡簡單單的快帆船。——《羅德里格斯島之旅》

最後,在晌午時分,終於在把船上的索匠們都辭退後,「裴廓德號」起錨,離開碼頭,那個始終是思慮周到的慈善姑媽帶來了她最後的禮物——給二副,她的妹夫斯塔布帶來了一頂睡帽,給管事帶來一本備用的《聖經》——又坐著一隻捕鯨小艇走了,在這一切之後,那兩個船長,法勒和比勒達,就從船長室里走了出來,法勒對著那個大副說:「現在,斯達巴克先生,你肯定一切都弄停當了嗎?亞哈船長全都準備好了——剛才跟他說過了——用不著再從岸上送什麼東西來吧?好,那麼把大家集合起來,叫他們集中在這船梢——該死!」「不管怎樣急,都不該說髒話,法勒,」比勒達說,「你去吧,斯達巴克老兄,照我們的命令行事。」——《白鯨》

河谷暗含玄機,在山谷的寂靜之中,深暗懸崖的一個缺口,像河流錐形的三角洲、塌陷的岩石,身處礦物般的險峻景緻,有無法觸摸的濕氣啃噬和侵蝕的痕迹。河谷正是夢想中的中心地位,是「巧妙而簡潔」的隱藏處、河谷也正是第一個藏寶圖地點,線條和角交織出精確的經緯網,像是未知星座,每時每刻都呈現新的意義,彷彿啟動了無止境的遊戲,毫無目的,交叉的道路、徒勞無功的奔跑和思想無法認知的空間。即使它會因為時間侵蝕、削減而變得柔和,但並未觸到那個傳說的核心,沒有接近那個富有意義的地方。

語言在勒克萊齊奧這裡變成了一個斯芬克斯之謎的謎語,近乎秘密,建立在其上簡潔的只剩和象徵和符號,擁有自己的詞語、語法規則、字母和象徵符號,用於幻想疲於表述,可以和所選擇的生存世界交流,和過去世界、影子對話,和消逝世界建立聯繫。這種語言,在搜尋中被偶然發現,在信件的片段、遺書的摘錄、撕破的卡片、隱藏的線索得以體現。其中甚至還有艾斯唐大副的重要文件,其中有巴薩交給薩維的地圖、用代碼編成的兩篇文章、行行的字母,數字和地理標記。其中甚至有所羅門的鎖骨密碼文。語言作為突出的意象,受詛咒的語言,每個符號、每個標誌,都藏著一種痛苦、一道傷痕,意味著暴力、掠奪和死亡。

流著粉塵,頁岩閃光的薄片,錯覺的碎片,巨人破碎的臉,高山,山谷,滿是塵土的河谷里還有乾涸的水流聲,填滿的井,露兜樹的根鎖住的石海,白色沙丘上椰子樹高高的,佇立在瀉湖藍綠色的孤獨前,後面是藍黑色的海,直到雲層湧起的地平線。

幻想流動的標記,轉瞬即逝的線條交織鋪撒如紗。在英國人港灣的寂靜和沉默里,祖父七十五年前的生命留痕,宛若昨日,他的鎬聲伴隨著急促的呼吸,周圍是希爾文·貝奎、阿德利安·麥爾居爾和「雄雞」昂熱·雷布的親熱交談。在那個我們依舊能勉強觸摸、凝視、了解的曾經和無法見證的過去外,我們記憶里多了一生命、植物、石頭、天空和海的色彩、空氣的味道所述說的過去,選擇他的過去,讓自己懸浮於過去的時間裡,就如登上浪尖,觸及自身內心深處孕育著秘密。

房子、港口曾是世界的中心,從那兒了解世界的四周嚴酷、封閉的景緻。「無法辨認的孤獨男人身影,如海難者般依偎在茅屋旁,坐在老羅望子樹下,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它們的他。鳥兒們生於風暴,消逝於風暴,被地平線吞噬。」

衰竭和逃匿,狂熱與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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