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阿蘇那 第四章
來自專欄月落阿蘇那
夜已經很深了,這偌大的城市裡仍有未眠人,巷子里的酒館還開著張,從窗子里透出昏黃的光,裡面顯然還有人意猶未盡。今夜月光皎潔,等到他們醉醺醺地離開時,大概不會因為看不清路而摔倒在街上,就那樣一睡到天亮。門口停著的馬車上,車夫用帽子遮住臉打盹,等著把一兩個醉漢拉到他們的住所去,這時候多要一點錢也沒關係的。那馬和它的主人一樣睡得香甜,滿心希望不要被敲醒趕路才好。
年輕的王子站在王宮的露台上俯視著這座城市,明天他將成為這座城數十萬人民的王,他的國土從這裡向西,一直綿延到陸地盡頭的大海。可這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他的父親就是阿蘇那的王,父親死後則由母親繼承了王位,他沒有兄弟,從來都知道自己必然成為阿蘇那的王。可當上王能給他帶來什麼呢?這個國家也許就要毀滅了。這城裡只有極少人知道,撒蘭的大軍正在朝這裡前進,而他想不出贏得這場戰爭的方法。邊境的城鎮已經在那鐵蹄下粉碎了,他的人民正在遙遠的地方死去。如果沒有任何阻擋,不要二十天,就可以望見那個國家的旗幟,再有二十天,那旗幟就會插到他腳下。他是末代的王,他會和書上記載的末代君王相似,年輕,所以理所當然的軟弱,沒有挽救自己國家,成為偉人的命運,只是作為一個國家的終點,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可有可無的痕迹,那只是表明有這麼個人存在過而已,至於這個人是否抵抗過這種命運沒有誰會關心。民眾只要自己過得下去日子就行,上面換了人又有什麼所謂呢?
現在已不是那個吟遊詩人活躍的年代了,那時候這種事還會被寫出悲歌來傳頌,只要王不是直接開城投降,都會被美化為不屈的英雄。阿戈瑪聽過一個上了歲數的吟遊詩人的表演,確實很誇張。那一天是父親的忌日,在老者的唱詞里,父親成了一個在天災面前挺身而出保護民眾的偉大國王,他的死被描繪成大無畏的犧牲,加上老人多年修鍊的的高超技藝,在場的人很多都感動極了,只有他和母親苦笑著對視。沒人看到父親死去,那一夜燃燒的流星把半個王城變成了廢墟,是他和母親最後把父親一塊一塊挖了出來。後來他才知道老人那麼賣力地討好他們的原因,他老了,旅行對他而言已經十分吃力,於是他想攢一點錢留在這座城市。他說自己是最後的吟遊詩人了,晚年想找個人或者寫本書把這門技藝傳下來,這麼悠久的東西可不要失傳了,老人在離開王宮那天對他說道。那時他已經和老人混熟了,便請他留在這裡住,因為外面的世界哪裡有人願意學這玩意呢,倒不如留下來教自己唱歌。阿戈瑪當時覺得像老人那樣唱歌能讓人感動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沒有一年老人就去世了,他那本書沒有寫完,阿戈瑪也遠遠沒能達到自編自唱的水平,不過唱歌的技法倒是大有長進。他本來就只是想學唱歌而已,因為那時生活是很空虛的,他身邊沒什麼朋友,也不忍再給母親添亂,整天無所事事,想著如果要能找個女孩唱歌給她聽就好了。
「媽媽,您睡了嗎?」他輕輕敲了敲門,聽到踢踢踏踏的便鞋聲過來,門開了,白色的女人開心地抱住他,他微微俯身,讓母親可以容易地摟住他的脖子。這幾年他長高了很多,母親總是打趣說他很貼心地想要為她分憂了。
在阿戈瑪的心裡,母親一直是那麼好,她是個十分美麗的女人,有不屬於這個國度的樣貌,肌膚雪白,長發亦然,眼睛很漂亮,睫毛長長彎彎的,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對他總是溫柔地笑著,一笑起來那雙好看的眼睛就彎成月牙兒。
可她忽然鬆開他,往後退了幾步,轉過頭狠狠咳了起來,一隻手捂住嘴,另一隻手朝他伸著搖了搖,叫他不要靠近。他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她一點點止住咳,飛快地把滿滿一掌心的血和口水抹在背後什麼地方,然後緩緩直起腰身,費力地笑笑。看著那兩彎皺巴巴的月牙,他的淚就流下來。
母親是不願讓別人同情的,就算是他也一樣,他寧願讓她覺得真的掩飾住了什麼。她不知道,他昨夜就來了這裡,站在門口卻遲遲沒有敲門,悄悄坐在外面聽她咳了一夜。
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小時候那樣,他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母親,把頭埋進她的胸口,哭得一塌糊塗,他原本也想做出堅強的樣子,可所有的事都讓他很難過,除了母親的懷抱,還有哪裡能讓他這樣哭泣呢?可他也只能哭泣而已,很多話都不能說,很多話都說不出口,那些都化成沒完沒了的眼淚。
他感覺到母親的慌亂,她總是那樣,小時候自己受了傷,她便惶急的不知怎麼辦才好,最後總要跑去找父親。他聽到母親的聲調都顫抖著。
「孩子你是怎麼了?怎麼哭了啊?告訴媽媽。。。這樣子我好害怕。」
「。。。。是因為我嗎?不要擔心我,我有按時喝葯的,沒事的。。。沒事。」
最後她終於平靜下來,嘆了口氣,用那隻不知在身後蹭了多少遍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明天要加冕的,阿戈瑪,你的大日子,眼睛不要哭腫了呀。」
他鬆開她,擦著眼淚,搖搖頭。
「不只是我,媽媽,城市終於修好了,這是您的事業,明天等放上最後一塊磚,我們的阿蘇那就又完整了。爸爸如果能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阿戈瑪,我們一起看看這城市吧。」她走到露台邊上,扶著欄杆,夜風把白色的薄裙吹得鼓起波浪。
「今夜月光真好,讓我想起以前的日子。」
「以前?和爸爸?」
「嗯,真好啊。」看著月亮,她稍稍出了會兒神。「不過現在有你陪我,也挺不錯的。」她抱著肩,又輕輕咳了兩下。
「媽媽,你冷了吧,我去取件衣服。」他說著話,就取來長衣給母親披上。手指觸摸到她肩上的稜角,才發覺她已瘦得不成樣子,之前沒注意到,大概是母親臉上的浮腫給他的錯覺。衣服顯得很寬大,披上了總是往下掉。
「你會是個很好的王,你總能為別人著想。我常常聽說你在城市裡行善,那很好啊,以後民眾都會愛戴你,我就放心了。」
「不,我不愛那些人,我只是隨性而為罷了,我恨這裡的人,也不要他們愛戴我。」
「因為他們不愛你啊,媽媽。」
說完這句話他又止不住地落淚了。
正如母親所知道的那樣,他總是離開王宮,到下面的城市去,不動聲色地和人們打成一片,但絕不深交。在下面,他了解到人們對母親,對這位阿蘇那女王的看法,不管對她還是他而言,那些言語都無疑是令人心碎的。
人們說這位王的統治只為阿蘇那帶來了兩件事,一紙屈辱的停戰條約,和數年繁重的建築工程。他有時在酒桌間試探著談起她,得到的回應只有不甚顧忌的輕蔑嘲諷和惡意詆毀的字眼。那時候他就沉默著離開,悄悄收起本要拿來請客的金幣,等到早上買一點集市上的玩意帶給母親,有時是一束帶露水的白鈴花,有時是一塊油乎乎的肉餅,她總是開心地收下,那時候她看起來就像兒時記憶里那個大姐姐一樣的女人,笑得花枝招展的。
這幾年她老得很快,現在她病得很重。
他覺得母親是個英雄。王都被砸毀,撒蘭兵臨城下時,是她接過王位,保全了國家,這些年又把殘破的都城幾乎恢復到原來的樣貌。人們說那是恥辱的乞和條約,因為阿蘇那割了相當多的地,王都幾乎暴露在撒蘭人的面前,她的重建工程耗費的人力物力也十分龐大,被譏諷為有償徭役,確實母親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填補,千瘡百孔的阿蘇那再怎樣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樣子,可是那些創傷明明是所謂的神造成的,為什麼彌補這一切的可憐女人要替他受責難呢?這裡的人都是混蛋吧?他想,是這樣不會錯了,因為他們對天上的那傢伙無可奈何,口水吐不到,謾罵也傳達不到,可是總要有人為這一切承擔罪責,那不如歸罪於這位王好了,萬一聽到這些怨言,能讓她多一條皺紋,或者難過得流一兩滴淚,他們就十分解氣吧。每每想到這裡,他總想從在下面學來的髒話里挑一個狠狠罵將出來,可是沒一個詞兒能勝任。
這感情被他藏了起來,從某天起他開始更加頻繁地造訪下面這座城市,帶著大把的金幣,張揚地幫助那些可憐人,有意無意地表露出身份來接受熱烈的感謝。可惜他太年輕,做事浮躁又急於求成,他只想幫到母親,做什麼善行都以她的名義,不厭其煩地重複宣傳著她的善良,告誡人們她的辛苦,結果除了受助者願意相信他,其他人幾乎都把這看作是女王拉攏人心的手段,而他則只是個工具。他假裝不知道,像個傻瓜一樣幹了很久,徘徊在街頭巷尾,一個一個找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偶爾有遊手好閒的傢伙來他這裡碰碰運氣,編造一套不幸的說詞,卻被他輕易識破,後來他們換了一套招術,就是把女王的功績添油加醋地吹捧上一通,他們知道這時王子就會神色古怪地掏出錢袋來。
自從父親死後,阿戈瑪始終都想著要守護母親,他覺得自己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可在這個夜晚他忽然感到後悔不已,看著面前的母親,他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這幾年他一直在走彎路,為了心裡好受些,他刻意迴避著母親,不去看她日漸憔悴的模樣,想當然地做著自己那一套,結果也不如人意,最後他既沒能守護母親的名譽,也沒能守護記憶中的笑容。他想,從一開始他就應該陪在她身邊支持她,那樣至少可以趁她的身心尚未疲倦之前留下更多的回憶,若是他爭氣一點,早些把她的重擔接過來,也不至於到現在這一步。事到如今他無話可說,只能流淚而已。
「不要再哭啦,我都有點難過了。」母親抬起手臂捧著他的臉,用拇指為他擦去眼淚,阿戈瑪抓住那隻手摁在臉上,怎麼也不放開。
「阿戈瑪,你要懂得,王是沒有借口的,她沒有得到寬容的權利,因為那麼多人都依靠著她,她什麼事做得不好,就有很多人要受苦,就算她有怎樣的苦衷也不是理由,這件事我很早就曉得了。」
「況且我做這些多半都是為了自己,我是個自私的人啊。我希望這座城市能保全下來,多少能恢復些原來的模樣,因為在這裡我有很多重要的回憶,那年和你父親去看常花樹,然後結婚啊,還有生下你,這些事就能永遠陪著我,看著這裡慢慢修補好,就像時間沒有流逝一樣,感覺一切都沒有發生,都還來得及。唉,我是在騙誰呢?我都這麼老了,你也大了。」她抓了抓頭髮,好像要扯下幾根白的證明一下似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就是白髮,便笑了起來。
「然後把一座嶄新的城市留給你,你看,我就是這樣想的,他們說我並沒有說錯啊,我還是任性了。阿戈瑪,是你太袒護我了喲,因為是媽媽,所以見不得我吃苦,受委屈,是吧?」
「嗯。」
「所以,不要責怪自己了,你已經儘力了啊,想到你為我做這麼多我很高興,這幾年你也受苦了,謝謝你,我的騎士。」
他的淚決堤一樣涌著,原來母親一直都知道的啊。
「只可惜我的命不好。」她輕聲說,哀傷的字句在夜空里零落。
「再多陪我會兒吧,我好好看看你。」
「你這個樣子,明天眼睛一定是腫的,丟人哦。」
「啊,是啊。」
他只是攥著那隻手,把淚都抹到上面去。
他的命也不好,母親卻不知道。在她病重的日子裡,一切消息都先彙報到他那兒,他當然把那件事扣下了,他不會讓母親知道,她辛苦為他留下的阿蘇那轉眼間就會淪落到撒蘭人手裡。明天他依然會莊重地帶上王冠,和她一起實現最後的願望。母親的病治不好了,她的生命已經是風中殘燭,她還能活多久?十天,一個月,也許半年,他請來的那十幾位各有各的說法。
媽媽是那樣溫柔的人啊,他想,自己雖然恨下面的人,卻從未真的傷害過誰,為什麼他們深深愛著彼此,結局卻是這樣呢?這些年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勞,所有的願望都要破碎,這是什麼道理呢?
月影逐漸隱沒,遠處的天空微微亮起來,看著城市另一邊山頂那棵巨大的常花樹萬花層疊的樹冠被一點點照亮,他便向母親道別。他要回去做加冕典禮的準備了,熬了一夜,眼睛還是腫的,總不能就這樣見他的民眾。
「媽媽我回去收拾一下,一會兒見。」
「嗯,一會兒見。」
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下鋪著厚重紅毯的白石台階,兩邊的牆上掛著歷代阿蘇那新王舊王的肖像,他們的眼睛都盯著這位末代的繼承者,來到父親的肖像前,他停留了片刻,似乎從父親那裡得到些鼓舞,腳步變得輕盈許多。
這場仗並非毫無勝算,阻擋在那些撒蘭人和阿蘇那城之間的亞希臘山是月神賜予他們的壁壘,這條鋼鐵的防線守護著阿蘇那的國門,那位由被稱為「阿蘇那護臂」的迪爾莫德將軍鎮守的關隘依然堅不可摧,撒蘭的大軍會被困在山前的窪地里,那邊布滿危險的沼澤,近年來更是魔獸肆虐,如果堅守成功,那裡會成為埋葬撒蘭軍團的大墳場。他剛剛得知,那位「月之龍」竟然在大戰前夕歸來了,他本沒指望月影能在這樣的大戰中發揮作用,可是那傢伙既然沒有死,而且還站在阿蘇那這一邊,那麼他的作用必然是決定性的。阿戈瑪決定親自去拜託他,那武器還在王宮裡,現在該還給它的主人了。
如果一切順利,就算不能擊退撒蘭的軍隊,也能為他和母親爭取到逃亡的時機。他是絕不會死守這裡的,到時候他就帶著母親從城下的密道逃走,帶上很多錢,逃到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去,不過因為她的原因不能是太遠的地方。在最後的時間裡,自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了,他在心裡盤算著,似乎在這無盡的悲傷里,還有著一絲希望,拉住他不至沉溺。
他知道自己是個無能的王,政治不通,也從未指揮過一次像樣的戰鬥,和撒蘭簽訂合約以來,雙方邊境偶有摩擦,都遠遠達不到戰爭的規模,兒時那幾次參觀戰場的機會,他的馬車要比王的更加靠後。父親死後,他更是被母親過分地珍視著,溺愛著,像一塊精緻的玉器,唯有精緻可言。因為無能,所以也不必在乎王的尊嚴,實在打不過,逃走就是了,他並沒有絲毫的愧疚,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雖然珍貴,卻不能和他們的命比。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什麼隱藏的才能可以逆轉這樣的局勢,如果能儘力試試看就好了,可他必須放棄這無謂的糾結,他和母親的未來絕不能寄托在這上面,他是無能的,要承認這一點。
太陽升高了,王城的黑暗開始退卻。陽光總是帶給人希望,讓昨日的悲傷隨陰影消融,為這座城市帶來新的開始。王宮高處最後的黑暗裡,白色的身影緩緩坐倒,下一刻,光明終於攻陷了全城,秋日清晨的陽光也無私地照耀著那女人,可她的身體不會暖起來了。她低垂著頭,潔白衣裙上張揚地開滿了紅色的花。
阿戈瑪把臉浸在涼水裡反覆幾次,驅散了困意,擦乾了照照鏡子,那張臉看著還勉強說得過去,一會來人幫他往眼睛這一塊擦點粉蓋蓋就成了。忽然想到母親昨夜顯露的老態,平常在人們面前她的妝容總是那麼精緻,顯得神采奕奕的,自己竟時而犯傻,以為她真的沒關係,還撐得住,便把該學習的東西放在一邊,安心出門遊樂,想來悔之晚矣,只有自責罷了。記得當年她剛剛繼位,那時母親還像個大女孩一樣,為了顯出王的威嚴,妝都化得老些,漸漸的,卻變得要往年輕的樣子裝扮了,好像她的半生都在這短短几年裡過去了。
他想,在這所剩無幾的日子裡要怎樣彌補母親才好呢?走出門去,隱約聽見後廚的刀勺響,他從沒起得這樣早過,竟趕上他們準備早餐。他的房間靠下面,離廚房不遠,半夜餓了叫夜宵是極方便的。他想自己可以過去看看,和這些勤勞的人們道個早安,挑新烤的糕餅裝上一盤,端過去和母親一起吃。平常他們在餐桌上總是坐在兩邊,中間隔著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食物,這樣的機會真是難得。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早上居然預備了新鮮的莓果,年輕的女僕笑著解釋說是為了他重要的日子準備的,他也笑了,便給他們分了些,剩下的全被他碼在裝點心的超大圓盤周圍端走。
這麼多莓果,自己吃一個就夠了,他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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