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納,是電影節,還是作妖大會?

戛納,是電影節,還是作妖大會?

來自專欄人世間

沒有人記得最近五屆金棕櫚電影是什麼,沒有人關注華語電影入圍了本屆戛納好幾個競賽單元。我們只記得范冰冰的龍袍,張馨予的花棉襖還有當年楊冪的那套金角大王。

文 | 矮木

編輯 | 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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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戛納電影節都有兩個,一個在盧米埃爾大廳的燈光下,作為世界上最為著名的電影節之一,戛納是一代又一代電影創作者的夢,代表著藝術世界的至高肯定,以其恪守的藝術傳統和頑固的審美標準長期處在電影世界鄙視鏈的最頂層。

在時間的另一端,戛納連接著伯格曼、特呂弗、布列松、布努埃爾、安東尼奧尼這些彪炳影史的偉大名字,在電影世界真正群星燦爛的時代,這些名字幾乎定義了電影作為一門藝術門類的疆界,為漫漫長夜中追趕而來的後人們,提供著一道道可望而不可及的星芒。

這個夢金貴到什麼地步?陳凱歌和《霸王別姬》的故事,已經被後來的好事者搬演了無數遍。這座華語電影唯一一座金棕櫚,給了陳凱歌一生的榮耀,也幾乎無可避免地綁架了他的一生。

剝離之後這25年所有紛擾與口水,回到1993年華語電影圓夢戛納的時刻,面對美國記者關於在世界影壇中國電影是否已經取代日本電影地位的提問,陳凱歌的回答是,「我們花了十年時間,才完成這件事情,這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完成的。」

陳凱歌說,這是那年整個戛納,他唯一沒能保持平靜的瞬間。那時候帶著張國榮和鞏俐比剪刀手的陳凱歌,還帶著掩蓋不住的勝負心和少年氣。勝負心和少年氣也是那時華語電影的整體氣質。在時代的轉角處,稍稍能痛快喘過幾口氣的電影人急於向世界證明,中國電影,有自己的尊嚴和骨氣,它不比其他任何國家的電影差。

1993年5月,張國榮,鞏俐,張豐毅與陳凱歌在戛納電影節。 圖 / 網路

但誰也沒有想到,《霸王別姬》既是開始,也是結束。在之後的時代,政治和商業對藝術的侵襲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被視作電影節中電影節的戛納也就理所當然成為或被想像為各國電影人最後的避難所。數度遠征戛納的導演賈樟柯曾深情款款地寫過一篇《戛納,我們為什麼要來?》的文章,或許可以當作許多電影人心跡的旁證。這篇短文結尾,賈科長引用一位法國作家的話剖白內心,「我願意在一個尊敬電影的地方失敗,也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成功。」

所以這座法國小鎮對於千千萬萬熱愛電影的人來說是什麼呢?是以逐利為第一要義的商品時代難得可以撒嬌和做夢的地方,是被好萊塢工業體系摧毀殆盡的電影美學頑固的自我堅持,也是千千萬萬電影愛好者最後的伊甸園和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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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戛納則在那條20米的紅毯上,在沙灘旁,在聚光燈下。

那條20米長的紅毯上集中展示著這個世界各個時代最曼妙的肉體,最赤裸的心機,或是最直白的慾望。戛納是最熱鬧的秀場,關乎最滾燙的名利。在戛納,絕代佳人格蕾絲·凱利邂逅摩納哥王子,最終從影后變為王后。在戛納,黛安娜王妃曾留下過驚鴻一瞥,希區柯克當著全世界的面放飛過400隻鴿子,麥當娜亮出過她那著名的錐形胸衣,蘇菲·瑪索經歷過著名的走光事件,年輕的施瓦辛格在一眾美女的環繞中展示過自己健碩的肌肉,而邁克爾·傑克遜的出現曾讓激動不已的粉絲們興奮到爬樹圍觀……

1955年的戛納,格蕾絲·凱利與希區柯克。 圖 / 網路

1987年,皇室成員到場戛納。黛安娜王妃身穿Catherine Walker藍色抹胸裙,與丈夫查爾斯王子一同走上紅毯。 圖 / 網路

聚光燈閃耀之處,光怪陸離,環肥燕瘦,這場流動的盛宴自然遠比電影宮裡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大特寫和長鏡頭更能吸引眼球。

可以說,自誕生之日起,戛納就一直存在「作妖」的另一面。盧米埃爾大廳的莊重嚴肅與紅毯之上的聲色犬馬一直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

這種微妙的平衡最為耐人尋味的部分是,一方面,在電影世界,藝術家們追逐詩意、莊嚴、永恆之美,另一方面,電影之外,困於肉身的人類無可避免地成為慾望的動物,戛納的悖論也正源自於此,一方面追逐著詩意與莊嚴,不止一屆地選出讓大多人看不懂的片子,以佐證藝術電影的嚴肅晦澀;另一方面,名利場上每個人都明白,生而為人,時時要面對便是詩意與莊嚴的遠行與消逝。

1995年憑藉電影《地下》二次摘得金棕櫚大獎的前南斯拉夫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曾在自傳中這麼總結自己的獲獎原因:戛納電影節評審團決定把金棕櫚獎再次頒給我,我把這歸因於他們深深的懷舊之情——這世上再沒有了布努埃爾,沒有了費里尼,沒有了貝托魯奇,他們分外惋惜。

這位巴爾幹半島的天才導演最終也不免發出疑問:靈魂的深度——這個與人類存在緊密相連的本質問題——現如今還有誰對此感興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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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世紀交替的2000年,梁朝偉憑藉《花樣年華》摘得戛納影帝桂冠。那一年的紅毯上,Tony同學一手張曼玉一手劉嘉玲的畫面,定義了香港電影、華語電影甚至他自己,最為美妙的一段花樣年華。

2000年第53屆戛納電影節,梁朝偉攜手劉嘉玲、張曼玉走上紅毯。 圖 / 網路

揮別二十世紀,電影告別了以追逐詩意和莊嚴為美的黃金時代,盧米埃爾大廳的莊重和紅毯上的熱鬧無可避免地走向分裂。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就熟悉了,像庫斯圖裡卡懷念布努埃爾和費里尼,無數影迷不得不自那時候起開始目送華語電影這段花樣年華徹底遠去。

時代崩壞的速度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自范冰冰定義「毯星」一詞開始,「另一個戛納」在短短几年中讓懷抱成名慾望的人們發現了名利場的好望角。戛納似乎具備任何一個電影節都不具備的神力,那短短的20米,踏過去就等於擁有全世界注視的目光。

范冰冰本人,就是這20米魔幻現實的最佳代言人。從2010年一身龍袍驚艷戛納,范冰冰不斷印證著眼球效應在當下時代的暢通無阻。范冰冰的成功,有努力,有運氣,有野心,有精密的商業運作,甚至有她雙高的智商情商,有那張永遠掛著精確微笑的面孔下空無一物的美,就是跟演技沒什麼關係。

2010年,女星范冰冰身穿龍袍走上第63屆戛納電影節紅毯。 圖 / 視覺中國

去年戛納七十周年,范冰冰受邀成為戛納評委會成員。這個在中國觀眾心中聖殿一般的老牌電影節陡然間被扯掉最後一塊遮羞布,雖然說到底不過是各借各的名氣相互利用,但這奇怪的搭配還是讓不少影迷傷了心。

范冰冰的擁躉拿出她的電影成績單來證實這個評委的實至名歸,大有要跟鞏俐和張曼玉齊名的架勢,但那幾個缺乏說服力的獎項,恰恰印證了當今華語電影的某種讓人心塞的蒼白:范冰冰最大的成功,是在她的世界裡,范冰冰是大於一切的存在。大於金鎖,大於劉蘋果,大於潘金蓮,是作為商業明星最大的成功,也是作為演員最大和最徹底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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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諷刺的是,幾年前人們熱嘲范冰冰的慾望和心機,但慢慢發現,追在范冰冰身後的,竟然一茬兒不如一茬兒。

本屆戛納,我們延續了往年的傳統,幾乎出動了半個娛樂圈去戛納紅毯亮相。同樣延續往年傳統,每一年的紅毯上,都會跑出幾個引人注目的「毯星」,使出各種手段搏一搏世人的眼球。

這一回,先是馬蘇霸佔紅毯6分鐘被吐槽,接著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選美小姐「不慎」在台階前摔了一跤,接下來的幾天,演員、歌手、剛參加完真人秀的練習生紛至沓來,緊接著微商網紅天團也延續這兩年強勁的戰鬥力,每天都有新奇葩,每天都有新玩法兒。

夾雜其中,歌手李玉剛也因為蹭紅毯引發質疑,後來工作室出來闢謠,稱李玉剛身份是中法文化推廣大使,並受某劇組邀請,來戛納是「名正言順」,言外之意是跟那些花幾十萬買門票的妖艷賤貨不一樣。

聲明中強調,李玉剛紅毯「遭」保安驅逐是語言不通造成的誤會,闢謠聲明下面,粉絲左一口「玉先生」,右一口「弘揚傳統文化」,看得圍觀者直起雞皮疙瘩。

這套說辭哄哄粉絲可以,但在一個基本已經異化為群魔亂舞的場合,掩耳盜鈴地說自己為架起中法文化的橋樑而去,實在欠缺說服力。

於是每年的戛納電影節不自覺地形成一種奇觀,各路妖魔鬼怪都打著電影的名義,做著自己的生意。今天不得不提還有新任馮女郎苗苗在傍晚時分來到戛納海邊,身著白襯衫擺拍了一組照片,新聞通稿的大標題是,「白衫黑裙致敬鞏俐」,厚道點兒說,舞蹈演員的底子擺在那裡,苗苗這一身並不算難看,但是把25年前鞏俐的照片拿出來,大約也會生出東施效顰的尷尬。

1993年戛納海灘的鞏俐和2018年戛納海灘的苗苗。 圖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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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看來,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中國觀眾何其悲哀,沒有人記得最近五屆金棕櫚電影是什麼,沒有人關注華語電影入圍了本屆戛納好幾個競賽單元。我們只記得范冰冰的龍袍,張馨予的花棉襖還有當年楊冪的那套金角大王。一個以電影之名的電影節上,沒有人再關心電影了。

這麼糟蹋了幾年下來,兩個戛納之間原本那種微妙的、偶爾讓人會心一笑的平衡被徹底打破。原本場外的花絮只是也只應該是電影盛宴的佐料,當年坐十幾個小時飛機去戛納的晃了一圈的鞏俐怎麼也不會想到,那時跟張國榮、張豐毅在海邊溜達被攝影師抓住拍的一組照片,會結結實實被國人讚美和懷念了25年,以及可以非常肯定地說,這讚美和懷念必然會持續更久遠的時間,直至越過幾代人的生命長度,成為電影史一個不可撼動的瞬間。

1993年,鞏俐和張國榮、張豐毅在戛納海灘被抓拍。 圖 / 網路

後來有人問過鞏俐,去戛納走紅毯緊不緊張,鞏俐的回答是,因為知道我們帶去的是好電影,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所以沒有緊張,也沒有害羞。

同樣的,當年我們討論場外的梁朝偉愛的是張曼玉還是劉嘉玲的時候,《花樣年華》在電影宮徹底征服了挑剔的評委和觀眾。1960年代的蘇麗珍,美得沉靜又高貴,張曼玉那23件旗袍帶去的是東方世界特有的隱忍和含蓄,有遺世獨立,有孤芳自賞,安安靜靜地婀娜著、驕傲著,那份自持和自尊只在後來幾年的宮二身上零星看到點兒影子。而我們的現實,真的像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給出的幾句讖語: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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