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的「江湖」想像
05-30
□王長華 「江湖」就像漫漫長夜中的一束烈焰,點燃了詩人的浪漫想像;「江湖」就像一面多稜鏡,折射出紛紜的世事百態;「江湖」就像蹉跎人生的此岸與彼岸,而擺渡的船隻就在這蒼茫的「心湖」上漂蕩…… 「江湖」更像一把鑰匙,拿著它,能夠打開中國文人的千古心結…… 在中國古典詩歌長河的浩渺煙波中,「江湖」這個意象,就像一朵絢麗的浪花,多次激蕩在詩人們的筆下,成為他們反覆吟詠的對象。也許,中國的詩人們,心中始終糾結著一塊「江湖」的情結,而且,這個鬱結,縱使用千年的老酒,也不容易澆化。 那麼,「江湖」是什麼呢?
范蠡:乘扁舟浮於江湖
《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范蠡在滅吳之後,不留戀功名。急流勇退,離開越國,「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異姓,適齊為鴟夷子皮」。 這大概要算有關「江湖」的最早記載了。 在范蠡的故事中,所謂「江湖」的含義,就是不戀功名,急流勇退,善於審時度勢,全身安命。這在當時,確實不失為一種智者的選擇。 而程十發先生卻從范蠡的故事中讀出了另一層意義: 范蠡改名鴟夷子皮,最耐人尋味。鴟夷子皮,就是大皮囊,據說西施就是被裝入大皮囊沉入湖中的,這樣的結局讓范蠡感嘆不已。很可能他在江湖中尋覓,並沒有找到西施的葬身之處,他非常難過,這麼美麗純潔的女子,忍辱負重,默默無聞,為越國獻身,還遭迫害,實在令人同情。范蠡離開越國到齊國時,一定輾轉反側,浮想聯翩,怎樣記住西施這位好姑娘呢?於是改名叫鴟夷子皮,雖然名字怪怪的,但有意義,范蠡一想到大皮囊,就想到西施,見到大皮囊就如同見到西施,這種痴情只有范蠡會有,因為他熱愛美麗,有同情心,有愛心。 於是,有關范蠡的「江湖」故事,又被塗抹上了一縷凄美的愛情的色彩。 可見,「江湖」這個詞語一旦被創造出來,就被賦予了豐富的內涵。 李商隱:永憶江湖歸白髮 從春秋時期到唐代,時間跨越了千年,而「江湖」的故事一直令李商隱懷念不已。「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這是李商隱詩《安定城樓》中的名句。此詩作於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8年),當時作者才26歲。這裡的「江湖」、「扁舟」,就是暗用了春秋時范蠡的典故。全詩是這樣的: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詩人不願意在年富力強的青年時代就偏居僻地,蹭蹬下僚,不甘心將一腔才學和抱負就這麼空擲。他早就有在白髮蒼蒼之時歸老江湖、瀟洒隱居的願望,但又希望是在自己獨力回天、力挽狂瀾,做出一番大事業之後,再功成身退,隱入扁舟。 在青年李商隱的「江湖」想像中,建功立業而後功成身退,這是何等快意的人生!其實,在李商隱之前的杜甫,就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美好人生理想! 而「江湖」,則是他們人生的志向得以實現後的自然歸宿。 我一直認為,李商隱和杜甫有著極其相似的氣質,尤其是「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兩句,簡直就是杜詩的翻版,極得杜詩的神韻。這兩句極像杜甫的風格,不但句法奇特,具有杜詩千錘百鍊的風範,更有杜詩一般峻潔渾厚的精神風貌,準確地表達了作者高遠的志向和磊落的胸襟。 王安石晚年很喜歡李商隱的詩,「以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認為「永憶」二句,「雖老杜無以過也」(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引)。 李白:從「為君談笑凈胡沙」到「明朝散發弄扁舟」 從豪情萬丈、意氣風發的雲端,一下跌落到意志消沉、散發歸隱的谷底,大起大落,這才是真實的李白!可愛的李白!這就是李白的「江湖」! 在中國的文人中,李白的「江湖」氣最為明顯,也更為動人!清興忽來詩能下酒,豪情一往劍可贈人。
——這就是李白「江湖」氣的典型表現。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 這是他得意時的表現。 而失意時,他也毫不掩飾: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活脫脫一個頑童的性格!這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毫不作態,毫不扭捏,我手寫我口,不受任何人的拘束和羈絆!詩名為《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 李白的詩中,多次出現對於謝朓的敬仰。我意以為,李白和謝朓,也是有著相同或者相似的氣質。縱使時空隔離,也無法阻斷他們在心靈上的溝通和共鳴。 遠離權貴,棄絕喧囂,浪跡江湖,寄情山水,這是兩人在心靈上共通的地方!如果說謝朓有「江湖」氣還算勉強的話,李白的「江湖」氣則十分明顯。 謝朓山水詩字句工整,音律調諧,華麗別緻,擅長描摹山水景物,融情入景,即景應物,成為南朝山水詩最有成就者,其飄逸俊發的風格,一掃六朝時期的華艷柔靡風氣,帶給當時詩壇一股清新的文風。李白十分欣賞謝朓詩中那份自然和平淡,那種形美與壯美巧妙結合,推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詩歌創作境界;李白對謝朓的追捧,其實也是他追求詩歌藝術的一種表達。
除了本詩中的「中間小謝又清發」之外,還有「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秋登宣稱謝朓北樓》);「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恨不攜謝朓驚人句來」;「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謝朓已沒青山空,後來繼之有殷公」等句,謝朓在李白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謝朓詩風,自然洒脫奔放,尤其是其在「永明體」新體詩上的精深造詣,讓李白深為嘆服。清代汪王士禎曾寫道:「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哇總度聲。白紵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謝朓這位南朝優秀的山水詩人,其詩風清新流麗,高秀絕塵,淑情如火,柔情似水,其山水詩在詩歌藝術中獨樹一幟的美的形態和美的風采,正是詩仙李白所追求的。李白對謝朓山水詩的超常追捧,並時常如醉如痴般地沉湎於其詩的山水逸興中,緣於謝朓山水詩之清新綺麗,緣於謝朓雕刻藻繪與自然平淡的絕妙結合,緣於李白輕靈飄逸洒脫不拘的個性,緣於李白崇尚詩情與畫意的審美追求。 公元753年的秋天,李白來到宣州,遇到以監察御史身份來宣城辦事的族叔李雲。短暫的相聚後,又要離別。回想以前的漫遊生活,回想供職翰林院的委屈日子,他思緒萬千。於是,和李雲一起登上了謝朓樓。 飛鳥成陣,白雲悠悠。分別在即,舉杯暢飲。有多少話兒想向族叔傾訴!有多少煩憂堆積心頭!有多少理想抱負未能實現! 玄宗捧著他的詩篇,讚不絕口,終於在天寶元年召他入宮,供奉翰林。從此,他的文章風采,更是名震天下。 當李白踏入宮門的時候,他的臉上一定洋溢著掩不住的笑意吧。蓋世的才華得到了皇帝的認可,這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的事! 李白本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酒仙,本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自信狂客,本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楚狂人,本是有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遠大理想。哪能受得了這些束縛? 力士拖靴,貴妃研磨,李白哪裡把這些權貴放在眼裡?侯門深似海,屢屢碰壁後,李白終於知道,皇宮不是久留之地。於是,在長安呆了三年後,拂袖而去,繼續過那種飄蕩四方的流浪生活。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本不是逢迎屈就、隨波逐流的小人,只能做一個放浪形骸的漂泊者。在漂泊里,他可以放逐自己,放飛詩情。離開長安後,李白重新開始了漂泊一族的日子。十餘年後,李白漂到了宣州,和族叔一起站在了謝眺樓上。
看著千載空悠悠的白雲,你撫今追昔,思緒萬千。白髮日增,流水無情,過去的歲月,成了一場空,政治理想也化成泡影。只有無盡的煩憂將他緊緊縛住,讓李白陡升一種無法呼吸的痛。 雲彩麗於天,江河麗於地,千載不變。在浩浩的時間和鴻宇面前,人是多麼的渺小和無助!而李白懷才不遇、壯志未酬,就更滋生出無盡的憂愁。 難能可貴的是,李白不會一味地沉溺於愁苦之中。 當人生的理想擱置於淺攤,當哭得肝腸寸斷都挽不回離去的人,當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現實,這時,我們不妨改變一下自己,改變一下生活態度。 人生不稱意時,且讓我們「明朝散發」,架一葉扁舟,在心湖之上自在地漂流…… 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是黃庭堅《寄黃幾復》中的一聯。 近人陳衍:「次句語妙,化臭腐為神奇也。三四句為此老最合時宜語,五六則狂奴故態矣。」(《宋詩精華錄》) 今人程千帆:「這篇詩前半寫昔日之交情,今天的懷想;後半稱讚黃幾復不但清貧好學,而且幹練有為,然而垂暮之年,還只在海濱作一縣令。憐才之意,不平之鳴,都於言外見之。」(《古詩今選》)「桃李春風」何其得意!「江湖夜雨」多麼凄涼!「一杯酒」包含幾許人生快意!而「十年燈」則寄託著江湖羈旅的無奈和悲涼!
與黃庭堅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互相印襯的,還有宋人汪元量的《巴陵》中的名句:「江湖萬里水雲闊,天地一涼河嘆明。」 還有,宋人白玉蟾的「車痕馬跡遍江湖」一詩,則表達了一種浪跡江湖的落拓不羈,瀟洒自如: 車痕馬跡遍江湖,且卷琴書又草廬。芳草兩堤三月暮,故人千晨一書無。 這是文人的另一種「江湖」。 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一直喜歡聽李白髮牢騷,杜工部太鬱悶,李義山太隱晦,難得有我們的詩仙「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余光中《尋李白》)。可是,文人們即便看似豁達,又有幾個真的不希望「一朝選在君王側」呢? 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 就正是這種矛盾的典型體現。 其實,范仲淹的「江湖」,更多的是一種家國責任的擔當,是忠君愛國、心憂黎民的高尚情懷。范仲淹少年時家貧但好學,當秀才時就常以天下為己任,有敢言之名。曾多次上書批評當時的宰相,因而三次被貶。宋仁宗時官至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李元昊造反,以龍圖閣直學士與夏竦經略陝西,號令嚴明,夏人不敢犯,羌人稱為「龍圖老子」,夏人稱為「小范老子」。他倡導的先憂後樂思想和仁人志士節操,是中華文明史上閃爍異彩的精神財富:朱熹稱他為「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與范仲淹的「江湖」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辛棄疾的「江湖」。而辛棄疾的「江湖」氣在他的一首《破陣子》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全篇雖無「江湖」二字,但慷慨壯烈、任俠使氣、豪邁勇武的軍旅情懷卻躍然紙上,直讓人痛快淋漓,元氣酣暢!但結句的「可憐白髮生」一句,卻如同從萬丈雲端跌落地下,其對比之鮮明,起伏之巨大,真讓人叫絕! 這就是辛棄疾式的「江湖」!雖然不著「江湖」二字,卻盡得「江湖」風流! 「江湖」!一言難盡的「江湖」! 「江湖」就像漫漫長夜中的一束烈焰,點燃了詩人的浪漫想像;「江湖」就像一面多稜鏡,折射出紛紜的世事百態;「江湖」就像蹉跎人生的此岸與彼岸,而擺渡的船隻就在這蒼茫的「心湖」上漂蕩…… 「江湖」更像一把鑰匙,拿著它,能夠打開中國文人的千古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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