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弱者的「紅色藥丸」:全球視野下「女權壓迫男性」的迷思

7 月 24 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刊出一篇題為「人人呼籲女權的時代,你是否願意聽聽』男權』的聲音?」的文章。文中介紹了一部名為《紅色藥丸》的紀錄片,作者對片中的男權人士予以深刻同情,並認為女權主義儘管讓女性掙脫枷鎖,卻沒有足夠關注承擔了更多犧牲的男性。

然而正是這樣的文章,隔著一層文化的紗幔,讓美國另類右翼的「紅藥丸」概念堂而皇之地闖進了中國主流媒體的評論板塊。評論人認為電影《紅色藥丸》中呈現的景象,是當代政治正確的產物。作者認為只有打破這種政治正確,正視男權的概念,才可能「跳出性別的框架,在性別角色之外擁有更加豐富、靈活的生命。」

作者大概是誤解了紅色藥丸的真正涵義。這種錯置符號的論述有意無意地加入了全球範圍內「男性弱者」的厭女論述。而這樣一來,「跳出性別的框架」、「正視男權」之類看起來充滿同情與理解的語言,就不知不覺成為保守男權意識形態的幫凶。

「紅藥丸」在歐美:男權與白人至上合流

紅藥丸(Red Pill)當然起源於《黑客帝國》,可以引申為痛苦的覺醒,但在如今歐美語境下,這個詞語已經和「悲傷青蛙」一樣,被染上了明確的極端男權、另類右翼的色彩。互聯網空間里,與」紅色藥丸「相關的各種書籍、影視作品、論壇板塊,無不與性別歧視相捆綁。而紅色藥丸,本身又是國際互聯網上蜇伏多年的「男性權利運動」的旗下一支。

反對女性平權的男性權利運動(MRM)早在 1970 年代就初露雛形,直到進入博客年代後達到鼎盛。十多年前,一波網路寫手開始浮現,他們鼓吹說現代男性受到了女性的壓制和威脅。這些人有的實名、有的匿名,在網路空間種下了最初男權意識形態的種子。其後,這種思潮越發流行,吸引的人也越發多元,個人博客逐步演化成集體博客,集體博客變成大網站,網站與其他組織結成同盟,共同組成了叫做「Manosphere」的線上公共空間。最近五年,不少男性博客主又開始把自己的專欄打包,找獨立出版社集結出版。著名寫手 Rollo Tomassi 在 2013 年出版專欄合輯 The Rational Male,吸引了大量男性讀者,在亞馬遜網站上的評論中,一位父親甚至聲稱,自己才讀了一半就給自己兒子捎了一本。

歐美的男權運動有很多分支,既有 pick-up artist(PUA,「搭訕藝術家」)這種互相比拼性引誘能力的社區,也有「men going their own way (MGTOW,「男人走自己的路」)」這類提倡遠離一切異性的厭女社群。而活躍在 Reddit 和 4Chan 等平台上的「紅藥丸」社區則是各種分支思想的大雜燴,他們號稱要超越差異,讓更多的人意識到「女權運動的危害」和「男性地位的危機」。這種以概念而非具體綱領命名的社區,也因此與極客宅男文化完美對接起來。

在互聯網上,無數宅男藉由遊戲、影音等亞文化社區,知道了這場運動的存在。生活中的種種失意,得以轉換成對女性地位提升的不滿。一個叫做 Alpha Game 的男性權利博客曾這麼污名化女權主義:「這是一場讓女性享受成年人地位和特權,卻從不需要為此負責的運動。」這種論調,與中文互聯網中對女權思潮的污名化是何其相似。

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危機,紅色藥丸運動的支持者發明了一整套語言。他們使用 Beta Male(被主流壓迫的弱勢男性)、Mangina(支持女權,或屈從於女性的軟弱男性)、Female Imperative(女性對男性的命令)、Misandry(女性對男性的歧視)等辭彙,模糊進而顛倒強勢性別的身份,將男人塑造成女權的受害者。

《紅色藥丸》紀錄片的發行和點映,是為男性權利運動打的又一場公開廣告。雖然導演號稱電影中立,但幾位主要出資人包括了大名鼎鼎的 Milo 和 Cernovich。這些人均與男性權利運動和另類右翼脫不了干係。剛出版新書的 Milo 是另類右翼的偶像級存在,曾多次宣稱女權主義是一種癌症;Cernovich 則創辦了男性權利站點 Danger and Play。而男性權利運動的主打站點,成立於 2009 年的 A Voice for Men(男人之聲),更是專門辟出邊欄為其搖旗助威。

男性權利運動對外偽裝成「中立」——白人至上主義者從不公然宣稱歧視少數族裔,而是用「白人意識」、「白人大屠殺」打著掩護。他們的支持者,也就心照不宣用類似的辭彙織出自己的憤懣。男權運動當然也就致力於培養覺醒後的「男性意識」。當自己的偽裝被撕破時,他們又祭出屢試不爽的言論自由大旗為自己辯護。當年 3K 黨的大衛杜克,也是憑藉類似的花樣讓自己進入了傳媒的鎂光燈。

Loser,敗犬和「屌絲」:「男性弱者」的全球化

「紅色藥丸」折射的不僅僅是美國社會現象,形容「男性弱者」的辭彙擁有各種各樣的全球變種——Loser,敗犬和「屌絲」。而這些語言的全球化背後,是某種階級-性別想像景觀在世界範圍內的蔓延。

操持著不同語言的「弱者」們有著相似的話語邏輯,他們不約而同地社會不公,指責他們眼中已經「矯枉過正」的「女權壓迫」。這種指責一方面集中於抱怨「女強人」:女性自稱為弱者,但某些女性卻佔據了本應屬於男人的地位,資源和金錢;另一方面集中於抱怨「婊子」:即那些在擇偶上傾向於選擇成功男性的女人。「弱者」們認為這些女性一起參與了對社會底層男性的欺壓——正是因為女性「貪慕虛榮」,才導致了大量社會底層男性在戀愛和婚姻上失敗連連。

2008 年 6 月 8 日,一名叫做加藤智大的男子在東京秋葉原襲擊路人,造成 7 死 10 傷。他行兇的原因只是因為自己在女性中「無人氣」。行兇之前他寫下這樣的網路留言:「要是有了女朋友,性格就不會這麼怪癖,我就可以普普通通地干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有車有房,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

在中國,隨處可見的「屌絲」文化早已是互聯網上的常規生態,主流媒體對此也頻頻迎合、消費。「我寧願坐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通過誇張的台詞設計塑造出來的拜金女,成為了人人喊打的標準樣本。無論是在宅男聚集的論壇,還是在「屌絲」一詞的發源地李毅吧,抑或是種種影視作品中,都充滿著可憐可悲的底層男性,愛慕虛榮的拜金女性,無法超越的高富帥等刻板角色,上演一出出充滿苦澀與自嘲的劇情。在 Acfun 新聞評論區,憤懣的男性甚至在一些涉及女性出軌和女性嫁給有錢人內容的新聞中留下了「旅人救世劍」(「女人就是賤」的諧音變體)的彈幕和留言,反映了強烈仇女情緒。

令人詫異的是,「女性壓迫男性」的論調甚至出現在了世界公認女性地位極低的印度。前文提到的「男性之聲」,不只在美國有影響力,甚至還有一個印度分站點。他們聲稱印度媒體是為了討好女權主義者而負面報道男性。印度網民們則發帖抱怨國內邊緣族群的女人勢利,居然選擇更富有族群的男人而不嫁給自己人。

不斷湧現的「男性弱者」所追求的「男權」,似乎有一些看上去合理又進步的面貌,如號召社會和女性不再對男性的成功有所苛求,解放社會弱者等等。然而,他們最大的挫敗感,正是來自於他們對傳統父權主義認可、投降。「男性弱者」們普遍所希求的,往往是將女人據為己有,而不是對情感的追求。將女性看作可被佔有的資源,是父權社會物化女性的常用手法,但男人又不得不依賴女性滿足慾望——作繭自縛的邏輯構造導致女人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擁有一個女人是一無所有的男人最後的尊嚴。此外,作為資源的女人還可以被分成各種等級、「打分」,以反映男人的社會地位。

「男性弱者」們懷念的是女性需要一昧討好男性的時代。很多人都透露自己喜歡的是「給男人面子的女人」,是「想被喜歡,想結婚的那種好女人」。這種對女人狹隘而又功能性的認知,導致他們無法接受現代生活中的女性。在國內不少影視作品和網路言論中,「屌絲」們對夢想女性的展望也大致如此:純潔,可愛,溫柔,會向男人撒嬌,並且對於不成功的他們無條件地給予認同和讚美。

但「男性弱者」在全球遍地開花,並不是因為世界各地的男人都逐漸墮入比女人更低的屌絲階層,而是和全球化帶來的社會結構變遷有關。

隨著「歷史終結」之後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一個世界範圍內均質的中產階級生活世界開始浮現。這個世界包括了大商場和全球連鎖品牌,也包括了同一化的性別審美、以歐美為範本的幸福中產階級家庭。在這種景觀中,以中產太太、職場強人為代表的女性,取代了原先「翻身」的底層勞動婦女,成為了「婦女解放」的全球象徵。另一面,男人對男性氣質的追求,也捲入全球中產的景觀世界中。有車有房、有妻有兒、環遊世界的生活想像,和對「白富美」女性身體的慾望一起,附著在了原先的男權社會之上。

於是,懷揣著中產夢想的男性發現他們在今天處於這樣一個位置上:他們既要滿足舊有的男性想像,尋找「好女人」,又要維持中產階級的身份,要向上流動,不能「下墜」。這兩種慾望的交織,讓階級焦慮披上了厭女的外衣。

當「關懷弱者」變成稻草人和障眼法

在「男性弱者」們的語言中,階級問題被反覆提及。弔詭的是,他們一面反對優待弱者,反對「政治正確」,一面打著社會弱者的身份要求被關注。

其實,儘管女性權利在過去數十年間有了不少提升,但大量女性仍然在就業和職場歧視中掙扎。所謂女性借著政治正確之便搶奪了男性的資源、職位,獲得了比男性優越的地位,根本只是一種詭辯。

階級問題常被反女權的男性使用,來指責女權主義。比如美國大選中,他們指責希拉里代表的女權主義不關注美國銹帶的工人階級。但其實,從 20 世紀中葉第二波女權主義以來,女權主義早就發展出了「交叉性理論」,把女性平權、種族平權和階級平等結合在一起。但在「男性弱者」們的論述中,女權主義的這些脈絡完全被忽視,中產階級女性被當做稻草人推出來扮演「女權主義」的靶子,戴上「不關懷弱勢群體」,「享受義務不承擔責任」的帽子。

無論是 loser,敗犬還是「屌絲」,其實都並不是真正的社會底層和弱者。比起真正缺乏話語空間的社會底層——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民,進城務工者等等,他們不僅擁有一定的教育程度,能夠自如使用網路,還有時間和金錢發展興趣愛好。比如誕生了「屌絲文化」的李毅吧,其主要成員是大學生,他們對政治,娛樂和體育新聞有高敏銳度,經常進行社會時事參與。活躍於在 Acfun 和宅男常駐論壇 S1 上自稱「廢宅」的用戶,也往往擁有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情趣,比如能夠暢談電影,隨時跟進日本/歐美髮布的動漫新聞,買到最新出品的電子遊戲等等。印度的「男性之聲」成員往往用英語發帖,其身份更加可見一斑。

這些自稱「弱者」的男性們,絕不是泥濘中的無產階級,而是觀看著上流生活,對階層上升有著強烈渴望的底端中產或普通中產。「屌絲」和「高富帥」不是被隔絕在世界的兩端,而是生活中相互可見的對象。普通中產男性從種種途徑了解上層生活,對「雲端的生活」充滿憧憬和想像。綜觀他們的夢想,絕非普通溫飽或者能夠有閑錢支持興趣愛好的普通生活,而是富裕階層的標準樣本:名車,豪宅,美女,一擲千金的休假。他們憎惡出租屋,地鐵出行和每月還貸,但喧囂的慾望在階級相對固化的現今社會又無法疏解,於是,這種對上層階級的慾望和敵意,對自身階級處境的不滿,轉化成了無處可歸的怒氣,拋向了女人們。「男性弱者」成為了他們自我移情的同情對象,用以映射、折射出他們自身對幸福生活追求不得的焦慮。

然而,這種失落感——中產男性的失落感,真的能夠如一些文章所言,通過「理解」便得到拯救嗎?

在上文中,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失落和「弱者」,正是由一整套男權社會的物化、比拼、消費、慾望支撐著的。而另一方面,女權主義從來都不迴避社會中的階層、分配正義等等問題,諸如打工女性健康、農村女性權益,一直都在女權主義的視野之內,把女權主義局限理解為中產女權,指責女性不關注底層,恰恰是「弱者」男性想像出來的道德罪狀。在此基礎上去簡單要求女性「理解」男性的犧牲,而不呼籲男性和女性一起打破加諸彼此身上的男權枷鎖,打破僵化的性別分工和「男主外女主內」的生產-再生產關係,既是嚴重忽視了女性解放可以為男性帶來的益處,也是模糊了問題的焦點,用虛假的情懷代替了嚴肅的社會思考。

於是,我們見證了詭異的一幕:彰明較著的性別偏見混合著維護中產男性氣質的幻想,讓女人成為了現實中階級-男性氣質雙重焦慮的替罪羊。經過評論人的提純加工,這些言論搖身一變成了捍衛言論自由和攻擊政治正確的箭矢。男性權利話題在中國收穫的掌聲,與歐美另類右翼的紅色藥丸思潮達成了奇怪的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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