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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之「謎」

關於長壽,歷史上誕生過很多理論,彼此間爭論不休。

主筆 | 袁越

美國的「長壽之鄉」

從舊金山市中心出發,穿過狹窄的街道和擁擠的人流一路向北,跨越著名的金門大橋,就進入了馬林郡(Marin County)的地界。這個郡是美國的「長壽之鄉」,男性預期壽命為81歲,女性預期壽命為84歲,綜合排名全美第一。

我的「人類長壽探秘之旅」就從這裡開始,不過原因並不是因為這裡壽星多,而是因為全球第一家專門研究長壽問題的獨立科研機構「巴克研究所」(Buck Institute)就坐落在馬林郡內的一座小山之巔。研究所由一組乳白色的建築組成,由著名華裔建築師貝聿銘親自設計,外表看起來極為樸素,但內部卻充滿了各種現代元素,相當精巧。

2016年11月29日,義大利韋爾巴尼亞,人瑞艾瑪·莫拉諾慶祝自己117歲生日

巴克研究所之所以選擇建在馬林郡,也不是因為這裡是所謂「長壽之鄉」,而是因為舊金山灣區出眾的科研實力和投資環境。距此地一小時車程以內就有三所世界排名前十位的大學,分別是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學。從這裡開車去矽谷也用不了一個半小時,後者絕不僅僅是全球IT行業的中心,同時也是很多生物技術公司的搖籃。

長壽正是目前矽谷最熱門的話題之一,該領域的一位狂人奧布雷·德格雷(Aubrey de Grey)創立的長壽研究基金會(SENS Research Foundation)就坐落在矽谷的中心「山景城」(Mountain View)。德格雷宣稱「能夠活到1000歲的人已經出生了」,這句極富誘惑力的口號被美國媒體放大後感染了很多人,也感動了不少投資者。相比之下,暢銷書《奇點臨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的作者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則認為真正意義上的長壽是即將成為現實的腦機介面技術,人類將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獲得精神上的永生。庫茲韋爾目前受雇於谷歌公司,正是在他的影響下,谷歌出資成立了一家專門研究長壽問題的高科技公司Calico,可惜這家公司以剛剛成立缺乏成果為由拒絕了我的採訪申請。

為什麼矽谷會如此熱衷於長壽研究呢?2017年4月出版的《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刊登了一篇長文,解釋了其中的奧秘。該文援引一位資深人士的話說,矽谷的風險投資家和程序員們雖然不懂生物技術,但他們懂編程,也知道大數據應用的厲害。這些人普遍相信生命就是一個數據量比較大的程序而已,因此可以通過尋找程序中的缺陷而將其修復,從而達到治療疾病甚至延年益壽的目的。

巴克研究所現任所長埃里克·威爾丁博士

位於美國「長壽之鄉」加州馬林郡內的巴克研究所,由著名華裔設計師貝聿銘設計

香港旺角順恩護老中心

另一個原因是,遍布矽谷的那些精力旺盛的暴發戶們相信,他們如此有錢,如此無所不能,卻居然還和周圍那些庸碌之輩一樣只能活一輩子,這件事實在是太不酷了。HBO電視劇《矽谷》中就有這樣的情節,一位躊躇滿志的矽谷投資人豢養了一個身體健康的小夥子,每日為他提供年輕的血液,因為他相信輸年輕人的血能延緩衰老,讓他永葆青春。

這個情節並不是誇張的諷刺,而是確有其事。就在2017年初,一家名為「不朽」(Ambrosia)的生物技術公司剛剛在舊金山灣區成立了。這家公司試圖通過輸血來讓那些渴望長生不老的百萬富翁們恢復青春,第一批顧客全都來自矽谷,每人收費8000美元。有意思的是,矽谷所在的舊金山灣區實際上已經是全美最長壽的地區之一了。美國人均預期壽命排名前十位的郡有三個都在灣區,其中就包括矽谷所在的聖塔克拉拉郡。其他幾個長壽郡也都在富人云集的地方,包括洛杉磯和華盛頓特區周邊的郊縣。這些地方自然環境優美清潔,醫療條件優越,居民的健康意識也很強,這三條恰好都是成為「長壽之鄉」的必要條件。

寫到這裡必須指出,美國並沒有「長壽之鄉」的說法,這是個很有中國特色的名詞,暗示長壽之地一定是在鄉下。其實根據最新統計,全球最長壽的地區是香港,男性預期壽命為81.2歲,女性為87.3歲,平均值首次超過了日本。即使只看中國大陸地區,北京和上海的人均預期壽命也都超過了81歲,遠高於被譽為「長壽之鄉」的廣西巴馬瑤族自治縣,該縣的人均預期壽命僅為76歲,和全國平均數字持平。

巴馬縣之所以敢自稱「長壽之鄉」,原因是該縣超過100歲的人瑞數量據說很多。但因為100年前大多數鄉村的戶籍登記制度很不健全,導致這個數字非常不可靠。事實上,不少人懷疑日本之所以出了那麼多長壽老人,就是因為戰爭年代很多日本人為了逃避兵役或者多領一份救濟糧而冒名頂替死去的年長親屬。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故意造假,原因各異。有的是出於經濟目的,比如巴馬縣就以長壽之鄉的名義高價販賣一系列土特產品,像什麼巴馬可滋泉、巴馬白泥和巴馬火麻油等等,但這些東西目前都沒有科學證據證明有效。還有的是為了宣傳某種思想,比如古代各大宗教門派都喜歡宣稱自己的教主萬壽無疆。更多的則是出於「為尊者諱」的善意,把耄耋老人的年齡再多說幾歲又有何妨?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但科學不能造假,必須較真。目前學術界公認的年齡最大的人瑞是法國人珍妮·卡爾蒙(Jeanne Calment),她出生於1875年2月21日,死於1997年8月4日,享年122歲零164天。她家是開顏料鋪子的,她在上世紀90年代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家裡曾經接待過一位脾氣暴躁、一身酒氣的丑鬼顧客,後來才知此人名叫凡·高。

卡爾蒙是迄今為止唯一活過120歲的人,在她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義大利人艾瑪·莫拉諾(Emma Morano)接替了她的位置,成為地球上活著的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人瑞。莫拉諾出生於1899年11月29日,死於2017年4月15日。在她去世之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出生於19世紀的人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直到這一天為止,人類才終於正式向那個偉大的世紀告別。

「去年發表的兩篇論文稱,人類的壽命極限是120歲,不可能再多了。」巴克研究所現任所長埃里克·威爾丁(Eric Verdin)博士對我說,「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地球上已經有過幾十億人,但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活過120歲,這個樣本數量足夠大,很有說服力。」

威爾丁博士在他那間明亮的所長辦公室里接受了我的採訪,進入正題之前他還透露了一個關於卡爾蒙女士的小八卦:「她直到去世前兩年才終於戒了煙!當然了這可不等於說吸煙有助長壽,而是說如果她不吸煙的話有可能活得更長。」

卡爾蒙是在1997年去世的,而巴克學院兩年後即宣告成立,我本以為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但威爾丁博士告訴我不是這樣。

「從上世紀80年代末期開始,幾家研究所相繼發現了幾個長壽基因,能夠把實驗動物的壽命提高好幾倍。這件事震驚了整個生物學界,真正意義上的長壽研究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們只不過順應了這個潮流而已。」

為什麼幾個長壽基因的發現會讓生物學家們如此震驚呢?故事必須從長壽研究的起源開始講起。

長壽研究的物理學時代

每個人都想長壽,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長壽傳說,這個自不必多說。

但在古代,長生不老被認為是只有少數帝王將相或者異能人士才有的專利,比如中國有秦始皇派遣三千童男童女去海外採集長壽仙丹的傳說,西方人則乾脆把長壽歸到了神話的範疇里,普通人是無福享受的。

科學意識萌芽之後,終於開始有人試圖理解長壽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試圖解釋死亡的真相。比如有人相信生命體內有一種神秘的「活力」,所有生命活動都需要消耗「活力」,一旦用完了生命就終結了。還有人提出過一個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的假說,認為一個人的心跳次數是有上限的,甚至還算出了這個上限是10億次,跳滿10億次人就活不成了。這個假說還有個變種,那就是所謂的「能量守恆」理論。該理論認為生命一輩子所能消耗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新陳代謝速率越快的生物死得越早。

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化學家萊納斯·波林

「曾經有個理論認為動物的體型大小和壽命有關,體型越大的動物越長壽,原因就是體型和新陳代謝速率有關聯。」威爾丁博士對我解釋說,「學過數學的人都知道,一個物體的體積越小,其表面積和體積之比就越大,這就相當於擴大了單位體積的散熱面積,身體就必須加快新陳代謝的速率以抵禦寒冷。」

威爾丁博士還舉了個實際的例子:普通小鼠的心跳次數是每分鐘600次,呼吸頻率是每分鐘100次,兩項重要指標幾乎都是人類的2倍,而小鼠壽命也只有2?3年。相比之下,大象的心率和人類差不多,平均壽命也和人類差不多。

有人曾經把幾十種常見動物的體重和壽命做成了一張圖,發現其變化趨勢非常明顯,幾乎是一條直線,數學家們完全可以根據這條直線推導出一個體重和壽命之間的換算公式,只要把某種動物的體重代入這個公式,就能計算出它的大致壽命。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的話,那就意味著一個人要想長壽的話,最好的策略就是盡量減少自己的新陳代謝速率,變成一個懶蟲。所幸隨著科學家研究的動物種類越來越多,那條直線也越來越不規則了。比如鴿子和小鼠的體重差不多,新陳代謝速率也相近,但鴿子的壽命卻是小鼠的10倍以上。

另外,如果只在某個物種內部比較的話,上述規律同樣是不成立的,甚至有可能正相反。比如大狗通常會比小狗死得早,人類中的人瑞往往也是身材瘦小的居多。最關鍵的是,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鍛煉身體有助於長壽,這一點和新陳代謝理論的預測正好相反。

還有一點非常有趣,那就是人類絕對是哺乳動物中的異數。如果我們把人類的平均體重代入前文所說的那個公式的話,計算出來的結果是人類應該活不到20歲!換句話說,如果那個公式是正確的,那就意味著人類壽命已經遠遠超過了自然界所能允許的上限,恐怕很難再增長了。

波蘭裔美國核物理學家裡奧·西拉德

量子力學奠基人之一、奧地利量子物理學家薛定諤

還好這個理論現在已經被徹底否定了,因為該理論的基本假設是不正確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理論假設生命體和一輛車一樣,都必須遵從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原理),用得越多磨損就越多,壞得也就越快。但是,生命是活的,和一輛車有著本質區別,這一點最早是被一位物理學家首先揭示出來的。1943年,著名奧地利量子物理學家薛定諤在都柏林三一學院發表了一個題為「生命是什麼?」的演講。在那次演講中,薛定諤首次提出生命最本質的特徵就是能夠不斷地從外界獲得能量,以此來維持自己的負熵狀態。這個過程並不違反熱力學第二定律,因為生命本身不是封閉系統,它能夠把正熵作為廢物排出體外。

同樣拿車做個比喻。如果我們願意不計成本地修車,哪個部件壞了就換個新的,一輛車完全有可能永遠地開下去。生命就是這樣一輛車,只不過修車過程是靠自身的力量來完成的,無需藉助外力,這就是生命和非生命最大的區別。

既然如此,為什麼這個過程不能永久地持續下去呢?最早給出答案的同樣是兩位來自非生物界的科學家。一位是波蘭裔美國核物理學家裡奧·西拉德(Leo Szilard),他從原子核裂變的過程中得到啟發,認為關鍵就在於DNA的每一次複製都會產生少量誤差,這些誤差會隨著細胞分裂而被逐漸放大,整個過程和核裂變一樣都是指數增長的,總有一天會讓大部分基因失去功能,從而導致大量細胞死亡,生命系統就崩塌了。

這個理論本質上就是磨損理論的一個變種,只不過西拉德試圖用數學的方法證明這種磨損是無法修復的,因此也是無法避免的。可惜的是,西拉德低估了進化的力量。1978年幹細胞被發現,生物學家們意識到組成人體的體細胞並不是按照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這樣的節奏分裂而來的,而是全都來自少數幹細胞。這些幹細胞平時被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其DNA很難發生磨損。一旦身體某處有需求,這些幹細胞就會發生分裂,產生出的後代被運送到指定地點,分化成特定功能的體細胞,去完成特定的任務。

換句話說,西拉德理論本身是沒錯的,但生命進化出了幹細胞這樣一個巧妙的細胞擴增模式,有效地防止了西拉德理論所預言的系統崩塌。

另一位是美國化學家德納姆·哈曼(Denham Harman),他本來是研究放射化學的,在一次實驗中意外發現接觸過輻射的小鼠會未老先衰。他在研究這一現象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細胞內的線粒體同樣會產生大量具有氧化作用的自由基,其破壞力和放射性物質產生的高能粒子是類似的,兩者都會攻擊細胞中的有機大分子,包括蛋白質、核酸和脂肪等,最終導致細胞功能的喪失。

1956年,哈曼把這個自由基理論寫成一篇論文,發表後引起了轟動。這個理論和西拉德提出的那個理論一樣,聽起來都是毫無破綻的,很快就在學術界找到了很多擁躉,其中最著名的支持者當屬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化學家林納斯·鮑林(Linus Pauling)。他對自由基理論深信不疑,每天都要吃下去好幾勺維生素C藥片,希望這種具備一定抗氧化功能的維生素能夠幫助他健康長壽。最終他活了93歲,雖然可以說是長壽了,但也算不上是一個奇蹟。

如今這個自由基理論同樣遭到了質疑,無數實驗證明無論是食用大量具備抗氧化功能的蔬菜,還是服用抗氧化藥物都不能增壽,甚至反而還會加速死亡。可惜這些實驗結果並沒有得到廣泛的傳播,市面上還能見到很多以「抗氧化」為賣點的保健食品在賣高價。

事實上,西拉德的那個理論同樣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直到今天醫生們還會用「磨損」來解釋各種組織和器官的衰老。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其背後是有深刻原因的,後文將會做出解釋。

讀到這裡也許有些讀者會問,為什麼提出長壽理論的都是物理學家或者化學家呢?長壽難道不應該首先是個生物學問題嗎?沒錯,長壽當然是個生物學問題,但這件事本身卻和生物學領域最不可撼動的進化論發生了衝突,導致生物學家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把長壽研究視為禁區,沒人敢碰。

長壽研究與進化論

達爾文於1859年出版了《物種起源》,生物學從此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達爾文在這本書中幾乎沒有提及長壽的問題,一方面他老人家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答,另一方面長壽這件事似乎和進化論有衝突。按照《物種起源》里的說法,如果一個種群中有一個個體進化出了超長的壽命,那它豈不是會生下更多的長壽的後代?如此這般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地球上肯定會充斥著長命百歲的生物,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呢?

這個問題肯定有人提出過,但當時的生物學家們並沒有想出太好的解釋,只有一位名叫奧古斯特·魏斯曼(August Weismann)的德國生物學家做過一次並不成功的嘗試。他在19世紀末提出過一個理論,認為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生活在一個激烈競爭的環境中,只要時間足夠長,每個生命個體都會因為各種艱難險阻而遍體鱗傷。於是大自然進化出了死亡,把這些羸弱的個體清除出去,好給新來的健康個體騰出位置。

仔細一想不難發現,這不是個很好的解釋,不但缺乏細節,而且有一種循環論證的味道,因為他首先假設存在羸弱的個體,然而這個假設本身正是需要解釋的問題。魏斯曼本人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太多的時間,提出這個理論後便轉身去做別的事情了。但大家千萬別因此而小瞧了這位魏斯曼先生,他被很多人認為是整個19世紀第二重要的生物學家,僅次於達爾文。正是他第一個意識到多細胞生物體內的所有細胞可以分成體細胞(Somatic Cell)和生殖細胞(Germ Cell)這兩大類,後者才是不朽的存在,前者只是為了促成後者的不朽而被進化出來的工具而已。

從這個角度出發再來審視魏斯曼提出的這個長壽理論,就不難看出其真正的價值。這個理論雖然邏輯上存在漏洞,但卻正確地指出了進化的實質,那就是生殖細胞的延續。相比之下,生命個體本身是不重要的,是可以被拋棄的。

自從魏斯曼提出這個理論後,時間又過去了半個世紀,在此期間生物學家們發現了基因,搞清了遺傳的基本規律,但卻仍然沒人敢去研究一下長壽的奧秘。直到1951年,英國著名的免疫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彼得·梅達瓦(Peter Medawar)在倫敦大學學院所做的一次演講中才又一次觸及到了這個禁區。他指出,我們之所以會死,原因是當我們完成了繁殖後代的任務後,自然選擇就不再搭理我們了,任由我們老去。

具體來說,梅達瓦假設我們體內有兩組基因,一組在我們年輕時起作用,另一組只在我們年紀大時才起作用。如果前者出了問題,我們就留不下後代,因此大自然對於第一組基因所施加的選擇壓力是非常大的,其結果就是這些「年輕基因」的質量會越來越好,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年輕時身體都那麼好的原因。但當我們完成了繁殖後代的任務之後,再出什麼毛病就無所謂了,也就是說在我們中年之後,大自然給予我們的選擇壓力驟然減小,於是後一組「老年基因」的質量便每況愈下,最終導致我們衰老並死亡。

現在想來,梅達瓦提出的這套理論仍然問題多多,因為他事先假設我們有兩組基因,而且假定這兩組基因分別在年輕和年老時起作用,這是典型的循環論證。不過,這套理論首次把長壽和基因聯繫了起來,梅達瓦大膽地假設壽命很可能是由基因所決定的,這一點和物理學家們提出的基於「磨損」的那兩個理論有著本質的區別。

由於梅達瓦是生物學領域的泰斗級人物,說話很有分量,因此在他發表那次演講之後的30多年時間裡,來自世界各地的生物學家們又陸續提出了很多假說,從細節上豐富了梅達瓦的基因理論,彌補了其中的不足之處。其中有三個假說得到的支持者最多,下面按照時間順序對這三個假說做一個簡要介紹:

第一個假說名叫「突變累計」(Mutation Accumulation),大意是說,在進化的過程中會出現很多基因突變,大部分突變都是不好的,註定將會被自然選擇所淘汰,只不過淘汰的速率有所不同。那些特別壞的突變肯定很快就被淘汰掉了,但那些不那麼糟糕的基因突變淘汰起來就要慢得多,會在群體中保留一段時間,這就是生物進化必須付出的代價。在這些不那麼壞的基因當中,凡是影響生物發育早期性狀的壞基因肯定會最先被淘汰掉,因為它們影響了繁殖。但那些隻影響中後期性狀的壞基因遇到的選擇壓力就會小一些,生命體來不及將其清除出去,就是它們導致了衰老和死亡。

第二個假說名叫「拮抗基因多效性」(Antagonistic Pleiotropy),這個假說的關鍵詞是「基因多效性」,意思是說有一類基因具備多種功能,年輕時能提高生育能力,年老時則會導致衰老和死亡。因為自然選擇只關心繁殖的效率,因此這樣的基因在進化上具備優勢,很容易被選中。但當個體進入中老年之後,這些基因便顯示出不好的一面,最終導致個體死亡。

第三個假說名叫「可拋棄體細胞」(Disposable Soma),該假說的核心思想就是生物的可支配能量是有限的,繁殖需求肯定是排第一位的,這是自然選擇理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於是其他需求就被犧牲掉了,比如保持身體永遠健康。顯然,這個假說的思想鼻祖就是魏斯曼,當初正是他提出為了保證生殖細胞的健康,體細胞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上述三個假說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都存在一些無法解釋的問題,生物學家們為此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畢竟這些假說尚處於紙上談兵的階段,誰也沒有拿到過硬的證據。最終大家一致認為,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找到能夠控制衰老和死亡的基因,但大家同時也相信,像衰老和死亡這樣的大事件肯定是由很多個基因所控制的,不可能找到一個單獨的基因能夠影響生物的壽命。

但是,大自然很快就用事實告訴生物學家們:你們猜錯了。

長壽基因

「1988年,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托馬斯·約翰遜(Thomas Johnson)博士發現了Age-1基因,能夠把線蟲的壽命增加60%。」威爾丁博士對我說,「當時很多人都以為這是個孤立事件,沒想到10年後,也就是1998年,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辛西婭·肯揚(Cynthia Kenyon)博士又發現了Def-2基因,能夠把線蟲壽命增加一倍。後來她又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突變篩選,竟然把線蟲的壽命提高了10倍!這個消息震驚了整個科學界,此前誰也沒有料到單個基因突變竟然能有如此大的效力。」

秀麗隱桿線蟲

於是,就在這個消息出來後的第二年,巴克研究所宣告成立。事實上,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的那幾年時間裡,全世界湧現出了一大批專門研究長壽問題的研究所和高科技公司,大家從那個小小的線蟲身上看到了徹底改變人類命運的希望。

巴克研究所研究員朱迪絲·坎皮西博士

「上世紀80年代之前沒人相信長壽基因的存在,全世界的生物學家們都認為不可能有任何基因能夠大幅度地延長壽命。Age-1、Def-2和Tor等基因的發現徹底改變了大家對於這個問題的認識。」巴克研究所的研究員潘卡基·卡帕西(Pankaj Kapahi)博士對我說,「記得當時也有不少人認為這些長壽基因有可能只在線蟲身上有效,不適合高等生物,沒想到類似的同源基因很快就在果蠅和小鼠身上找到了,只是壽命增加的幅度不如線蟲那麼顯著而已。」

卡帕西博士是英國著名生物學家托馬斯·柯克伍德(Thomas Kirkwood)的學生,後者正是「可拋棄體細胞」理論的奠基人。這個理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得不到大家的支持,原因就是找不到基因證據。事實上,前文提到的那三個長壽理論一直乏人問津,原因也是沒有基因證據的支持。

巴克研究所研究員潘卡基·卡帕西博士

「我研究長壽已經有20年了,記得20年前我剛入行的時候參加過一次長壽研討會,只來了不到30人。」卡帕西博士對我說,「可是,前兩天剛剛結束的灣區長壽大會居然有350人參加,創了紀錄。」

為什麼會這樣呢?熟悉生物學研究現狀的人都知道,最近這半個世紀以來,生物領域幾乎被基因研究壟斷了,任何看起來很複雜的問題,只要發現了相應的基因,似乎立刻就能迎刃而解。反過來,任何一個缺乏基因證據的課題都很難獲得研究經費,因為大家都會覺得這樣的課題很難深入下去。長壽就是這樣一個課題,雖然它一直被認為是生物學皇冠上的那顆明珠,但卻一直缺乏吸引力。就拿「可拋棄體細胞」理論來說,這一派的科學家們很早就猜測長壽很可能和能量的分配有關,但卻始終找不到確鑿的基因證據,研究進行不下去。長壽基因的發現完美地提供了這樣的證據,因為目前研究過的大部分長壽基因都與新陳代謝的調控有關。

於是,長壽研究終於熱鬧了起來。按照威爾丁博士的說法,目前的整個長壽領域都是圍繞著這幾個長壽基因在做文章,大家都在試圖搞清這些基因的工作原理,然後想辦法轉移到人類身上。但是,20多年過去了,科學家們沮喪地發現,情況遠比他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目前長壽研究領域公認的世界紀錄是由線蟲保持的,科學家已將線蟲的壽命提高了10倍。」巴克研究所的另一位元老級研究員朱迪絲·坎皮西(Judith Campisi)博士對我說,「但果蠅的最高紀錄只提高了2倍,小鼠的最高紀錄更是只提高了大約30%。換句話說,越是高等的動物,能夠控制壽命的長壽基因數量就越多,單個基因的作用就越小。」

這裡所說的線蟲全名叫作「秀麗隱桿線蟲」(Caenorhabditis Elegans),這是一種非常原始的模型動物,身體結構極為簡單,不但沒有肌肉和骨骼系統,也沒有免疫系統和幹細胞。事實上,成年線蟲全身只有959個細胞,每個細胞的來龍去脈都已經被研究清楚了。正常情況下線蟲活不過3周,非常適合用來研究長壽問題,但很多超級長壽的線蟲都處於一種介於「活著」和「冬眠」之間的亞健康狀態,不少研究者認為這樣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對於人類而言沒有參考價值。

但是,即使我們只比較那些活性和生殖能力均不受影響的線蟲,目前的長壽世界紀錄也已達到了正常壽命的5倍左右,也就是說科學家們只需引入幾個基因突變就能讓線蟲健康地生活15周以上,換算成人類的話就相當於活到500歲。如果這個目標真能在人身上實現的話,哪怕只有線蟲增壽效果的十分之一,那也是相當震撼了。可惜的是,這個領域至今也沒有拿出任何像樣的成果可以應用到人類身上。

在坎皮西博士看來,類似線蟲那樣的結果之所以很難在人類身上重複,原因就在於人是高等動物,而動物越是高等,控制其生命過程的基因數量就越多,每個基因的貢獻值也就越少。「『拮抗基因多效性』理論的發明者麥克·羅斯(Michael Rose)博士曾經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採用人工方式篩選長壽果蠅,也就是每一代都只讓活得最長的果蠅交配產卵,如此簡單的過程只重複了10代就已經篩選出壽命延長一倍的長壽品種了。」坎皮西博士對我說,「當然我們不可能在人類身上做這種實驗,但我猜即使真的這麼做的話,至少也得花好幾萬年才能見效。我不相信人類基因組當中存在那種能夠大幅度增加壽命的所謂『主控基因』(Master Gene),如果真有的話,以我們現在的研究力度,應該早就發現它了。」

雖然暫時沒辦法讓人長壽,但威爾丁博士仍然野心勃勃。「我是2016年11月走馬上任的,當上院長後我立刻制定了一個目標,那就是加快臨床試驗的速度,儘快把我們從動物實驗中獲得的知識運用到人類身上。」威爾丁對我說,「只不過我們的目標不是讓少數人活得更長,而是讓多數人活得更健康。」

這句話值得仔細琢磨,它暗示長壽研究的重點已經從提高「絕對壽命」(Life Span)轉移到提高「健康壽命」(Health Span)上來了。這個轉變並不都是科學家們主動為之,而是現實逼迫他們不得不這麼做,否則就拿不到科研經費。

從長壽到健康

長壽研究之所以在20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裡都不見起色,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這個領域的名聲被一些心懷鬼胎的人毀掉了。

各位讀者肯定都聽說過「民科」這個詞。由於一些歷史原因,中國的民間科學家多半集中在數學和理論物理領域,這些人的訴求以出名為主,想靠它發財的人不多。但西方國家的「民科」則以長壽領域最為多見,因為這個領域需求量很大,但真實效果卻又很難衡量,符合這兩個特徵的領域歷來就是騙子的最愛,長壽首當其衝。

歐洲很早就出現過號稱能讓人長命百歲的「老西醫」,現代醫學誕生後這類人仍然沒有消失,只是換了種方式,打著「科學」的旗號繼續行騙。由於他們普遍口才極佳,不少人還有正規大學的博士頭銜,所以他們說服了很多人為其捐款,其中不乏百萬富翁,於是追求長壽漸漸成了富人和異想天開者的代名詞。真正的科學家自然瞧不起這些人,把他們視為騙子,導致很多國家級科研基金都拒絕為長壽研究撥款。

「對長壽的追求一直遭人歧視,被認為是富人的奢望,其實長壽應該是所有人類的共同願望,誰不想多活幾年啊?」卡帕西博士對我說,「100年前一個人活到70歲就全村慶祝了,如今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他們可不願意回到過去。」

威爾丁博士則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社會上針對長壽研究的歧視態度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很多人一想起長壽研究,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個富有的老頭子躺在病床上,一大堆醫生護士運用各種高科技手段維持其生命。還有很多人聽說我是研究長壽的,立刻質問我,地球上已經有太多人了,為什麼還要去增加更多人口呢?在我看來,所有這些反對者都犯了同一個錯誤,那就是想當然地把老年人視為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全社會的累贅,其實這樣的景象同樣也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關心的不是提高絕對壽命,而是如何延緩衰老,提高人類的健康壽命。」

據威爾丁博士介紹,近代生物學研究的一個主要成果就是大幅度提高了人類壽命,其結果就是人類的平均壽命以每10年提高2年的速度在提升。也就是說,在過去的這一個世紀的時間裡,人類的平均預期壽命從40多歲增加到了60多歲,大約增加了20年。但因為各種原因,人類的健康壽命卻只增加了15年。

「老年人各項身體機能肯定不如年輕人,因此對於老年人來說,健康的定義就是沒有任何能夠影響其正常生活的嚴重疾病,健康壽命的意思就是一個人能夠維持這樣的狀態多久。」威爾丁博士對我說,「目前美國超過65歲的人當中有一半患有至少一種嚴重的疾病,這是一種很不健康的狀態。」

在威爾丁博士看來,長壽研究的進步加上抗衰老研究的滯後,為人類社會創造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全新階層。這個階層的人年齡在65?85歲之間,身體一直處於慢性病的折磨當中,活得相當痛苦。「我周圍經常見到這樣的人,65歲得了第一次心臟病,開始服用他汀類藥物;兩年後又得了糖尿病,開始吃降糖葯;5年之後又得了阿爾茲海默氏症,生活逐漸不能自理,只能住進養老院,在痛苦中勉強活到了85歲。」威爾丁博士對我說,「目前全球超過85歲的人當中有至少一半患有阿爾茲海默氏症,他們全都需要有人照顧才能活下去。如果這種情況沒有改善,而人口平均預期壽命仍然以每10年增2歲的速度在增加,那麼我們的醫療保健系統遲早會崩潰。」

這種局面顯然是誰也不願見到的,科學家們的目標就是想辦法扭轉局勢,不讓這種局面成為現實。要想做到這一點,首先就要減少老年病的發生。這裡所說的老年病不是指那種只有老年人才會得的病,而是指那些發病率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大幅度增加的疾病,全稱應該叫作「與年齡有關的疾病」(Age-related Diseases)。最常見的老年病包括骨質疏鬆、白內障、老花眼、癌症、心血管疾病和老年痴獃等,理論上年輕人也能得這些病,但發病率明顯要比老年人低得多。

巧的是,這份名單中的後三種病也是目前發達國家當中最難治癒、殺人最多的三大疾病。目前全世界絕大部分醫療科研經費全都花在這三大殺手身上了,科學家們雖然取得了一些局部的勝利,但距離成功還遠著呢。

為什麼這三種疾病那麼難治?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科學家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辦法來解決這三大疾病的最大致病因子。我們都知道抽煙、酗酒和過度暴晒會導致癌症,肥胖、高膽固醇和缺乏運動會導致心臟病,這些都是最為常見的致病因子,每一種因子都會增加癌症和心血管疾病的發病率。但是,目前公認的這三大疾病最大的致病因子並不是以上這些,而是衰老。隨著一個人年齡的增加,這些病的發病率會成倍增長。比如,很多人認為高膽固醇是導致心臟病的罪魁禍首,但實際上年齡因素對於心臟病的貢獻是高膽固醇的7倍。

換個簡單的說法: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得心臟病、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的概率有多大,那麼首先應該問一下這人的年齡,因為其他所有因素相對來說都是次要的。

問題在於,其他因素都是比較容易控制的,唯獨年齡沒有辦法。「現代醫學研究往往只關注單一疾病的防治,很少有人研究衰老問題,因為後者貌似是無法解決的。我們這個研究所的最大特點就是把衰老單獨拎出來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爭取早日找到解決辦法,一次性降低所有老年病的發病率。」威爾丁博士對我說,「我不認為這個目標是不可能實現的,要知道,古代的新生兒死亡率那麼高,大家也習以為常了,認為理應如此。當時的醫生也想不出解決辦法,因為每個嬰兒的死亡原因似乎都不一樣。最終法國微生物學家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發現了病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衰老問題與此類似,一旦有人找到了衰老的生理基礎,解決了這個問題,那麼人類的健康長壽就將成為新的常態。」

巴克研究所的幾位專家為我描繪了這樣一幅場景:在不遠的將來,每一個90歲的人身體都基本健康,不但生活完全能夠自理,還能為社會做貢獻。如果一個人仍然選擇65歲退休的話,他完全可以再去大學讀個學位,學習一門新的手藝,然後70歲時再找個新工作,快快樂樂地幹上20年。

「我們不是在談論衰老,而是在談論生活。」坎皮西總結道,「所以我想對所有那些熱愛生活的人們說,你們一定要有信心,請繼續保持良好的生活習慣,也許再過20年我們就把衰老這個難題攻克了。」

結語

出生於1908年的瑟古德·馬歇爾(Thurgood Marshall)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大法官,這個職位是終身制的,因此有人問他這輩子打算活多久,他回答說:「我希望自己能活到110歲,然後死於一個嫉妒心太盛的丈夫的槍下。」

可惜他於1993年因病去世,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長壽領域研究者們的目標不是幫助三五個億萬富翁活到150歲,而是幫助無數個像馬歇爾這樣的人健康地活到10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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