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詩的友情
唐朝有個縣令,偶然聽說一位詩人路過他的縣境,即刻修書一封,邀請對方來家中做客。兩人在此之前從未謀面,可謂素不相識,但是這封信寫得卻是饒有趣味。信中說,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詩人自然好酒,又喜美景,僅憑這兩句話,便欣然應邀前往。二人相見,主人盛情款待,談及信中所言美景,笑著告曰,桃花者,十里外潭水名也,並無十里桃花。萬家者,開酒店的主人姓萬,並非有萬家酒店。詩人聽後大笑不止,不但不覺得被人愚弄,反倒為主人的機智幽默和真性情所感動。詩人留連數日,白天二人相攜暢遊桃花潭,看潭水深碧,翠巒倒影,群山飛紅,入夜二人抵足而眠,有時竟徹夜促膝談心,相見恨晚。主人恨不得傾其所有,日日美酒佳肴,臨別時贈詩人駿馬八匹,官錦十緞。
在分手的東園渡口,主人在古岸閣內為詩人設宴餞行。一杯一杯復一杯,兩人對酌山花開。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啊,千言萬語,盡在酒中啊,無奈啊,傷情啊,惋惜啊。詩人登上了蘭舟,主人在岸上突然脫去了朝靴,赤足踏歌:君若天上雲,我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沐風。君若湖中水,我似水心花,相親相戀,與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願與君長相憶,莫作曇花一現。
詩人激動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看著情投意合的朋友一路赤足相送,這難捨難分不著一言的高尚情懷怎不令人動容?於是詩人詠道: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還是唐朝,一名青年詩人與宮中御用樂工惺惺相惜,互有好感。他們經常出入王府侯宅,抬頭不見低頭見。照面時兩個人點頭致意,相互禮讓,他喜歡他的音樂,他敬慕他的詩才。但由於工作關係,二人從未有過真正的交談,更談不上交際交往了,應該算是精神世界的朋友吧。遠遠地聽到他的演奏,詩人就會停下來,靜心洗耳,在悠揚的《渭川曲》里深深陶醉。但他並不曾寫過一篇詩文,來專門讚美他的音樂,因為在他看來,世間沒有哪個文字能表達其中的含義。而他也是深懂詩人的,如同他的詩,寫給內心,從不辜負自己,更不想取悅任何人。他的音樂和他的詩,就象兩個星系裡的恆星,以各自的光芒獨立成系,不靠近,不遠離,互為照耀,交相輝映。
若是沒有晚年的那次相遇,若是沒有詩人暮年的感喟之作,也許沒有人能理解他們的心有多近,情有多深。七年的安史之亂甫過,滿望著破碎的半壁江山,在落花流水的潭州,詩人一身襤褸,踟躕而行,在逼仄的小巷內,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他與乞討的樂工不期而遇。為了糊口,他逶迤在一家門前,正在演唱肝腸寸斷的《伊川歌》。詩人不忍卒聽,連招呼都不必打,踽踽離去。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這一見,多少榮辱興哀,多少雲煙過眼,詩人卻按捺住這決堤般的情感潮水,舉重若輕地寫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工部的這首《江南逢李龜年》,是他一生最後的一首七絕,全詩二十八字,無一字提及他們的友誼深淺,更沒有賣弄他們當初的相互欣賞,甚至讓人們不會聽出他們現已落魄至此。因為他們的友誼與金錢和地位無關。可是當你懂得了他們友情的來龍去脈,你會體悟出這淡然的句子,卻「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
《贈汪倫》亦是如此,李白沒有吹捧他的朋友,只是真實客觀地記錄了這次渡口的惜別。汪倫也沒有任何依託李白的文筆來揚名立腕的企圖,他只是喜歡詩喜歡詩人而已。兩人都不會想到,這一首近於口語的詩會流傳千年,他們只認定這是個極為自然的事。越是自然、純真、潔凈的友情,才能入詩,才能流傳,才值得在人心中經久珍藏。
在哄亂的歷史舞台上,那些入酒入肉入金錢入權勢入赤裸裸的利益的交往都會披上詩的外衣滿場流轉。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只會守在安靜的一隅不露痕迹。也許千年一亮相,是為了給懂得的人看到,那意思是說,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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