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陶淵明的兩種誤讀
對陶淵明的兩種誤讀2012-09-04 08:53:39來源:中國江蘇網-新華日報陶淵明,鍾嶸推其為「隱逸詩人之宗」,蘇東坡讚美陶詩「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把他推向了一個新高度,使其擁有了近乎神性的光輝。可這種標榜本身,也正是將陶淵明有意無意符號化之始。重重誤讀之下,那個飽經憂患卻日益飽滿的鮮活肉身不見了,只剩下一具縮略風乾了的文化木乃伊,躺在博物館裡,接受眾口一詞的讚譽。淵明是一部豐厚的大書,我們不能把他讀薄了。這其中,對陶淵明的誤讀主要有二。是「隱」?是「歸」?古今論道陶淵明,似乎都離不開「隱逸」二字。不知怎麼,越讀他,卻越覺得「隱逸」二字不夠確當。比如《飲酒》,我們不要帶著快意直奔「採菊」而去。而要細細品讀他的那些不那麼出名的句子,看看其中有沒有被忽略了的細節和信息?《飲酒》伊始,淵明便誇示自己歸園田居的靜好:「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人境」,也即人多聚居的地方。淵明辭官之後,並沒有把自己藏起來,他與官員僧侶親朋舊知都有坦然往來。「而無車馬喧」,很多人誤讀,以為他與門外世界疏遠淡泊。其實不是。他喜歡熱鬧,喜歡富有人情味的世俗生活。「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淵明的飯局很多,不是別人請他,就是他請別人。《五柳先生傳》里也有他與友人們的交遊場景。是什麼人出門,才有「車馬喧」的富貴排場呢,一定是令他憤然辭官的督郵那一類耀武揚威的傢伙。沒有了這種人的擾攘,日子真是清凈自在。少壯時,淵明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豪邁之思,對官場亦有著知識分子的天然想像。因此他「投耒去學仕」,十三年里,五次學做官。可見,他曾經想在官場上實現濟世的理想,卻都失敗了。生逢亂世,兵戈擾攘,他空有一身的抱負,卻找不著價值觀的對應點。前人說他「隱」,當然是對應著他曾經的「仕」。可淵明辭彭澤令,與同為「潯陽三隱」的劉遺民辭柴桑令,去向到底是不同的。淵明歸向了「人境」,倦鳥歸舊林,他回的是實實在在的家。劉柴桑卻跑去廬山,真正隱了起來,那兒卻是「仙境」!去,還是留?他一定猶豫過,掙扎過的,所以他寫詩責備也催促自己:「田園將蕪胡不歸?」他甚至等不及天亮,「斂裳宵逝」。擺脫了官場的羈絆,他文思泉湧,連作《歸園田居》五首。淵明之「歸」,不僅是歸家,更是精神的歸根,是一個人的心神合一。他的腳下,是厚重的黃土層。淵明似乎特別偏愛「歸」字。不僅有《歸去來兮辭》,聲聲問責自己「胡不歸」;又有《歸園田居》五首;他學《詩經》,又作《歸鳥》詩四首。其中的「翼翼歸鳥」,不正是他自己?因此,他不是「隱」,是「歸」。再說說「逸」。人們似乎只願意記住陶淵明句子里的詩意,卻忘記了,歸園田居的日子,總體上過得並不安逸。歸來後不久,家裡就出了一樁大事,房子失火,勉力經營的殷實小家,轉眼成了灰燼。一大群兒女,「幼而饑寒」,張著小嘴大聲喊餓。淵明跺跺腳,拄杖就走。他是要躲避現實,一「隱」了之嗎?不是。他去外鄉行乞,為孩子們討口吃的。可要飯也需要本事的,得能說會道,淵明哪是那塊料。「飢來驅我去,不知何競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肯定是乞食不順利,不然不會走那麼遠。終於看到一戶人家,敲開了門,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去。你不由驚嘆淵明的坦蕩和真實。他「真」到了透明的地步,一點不為自己留餘地。淪落至此,很多人是羞於向外人道的。他卻不後悔不迴避不怨尤,艱難而努力地盡著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職責。我們從小就熟知《檀弓》餓者不受嗟來之食的故事,以為是志氣。淵明卻很不同意:「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有人願意施捨,有人願意受施,這沒什麼不妥,總比餓死人強得多。淵明被尊為「靖節先生」,但他一生不講大道理,也不空談操守,他只是從人性的角度,說出心中最樸實的想法。因此,朱光潛說他一生「憂憤」,卻「胸襟高超而不唱高調」,「近人情」。所以,我們與其說淵明「隱逸」,不如說他「歸真」。白璧微瑕?至情至性?對於陶淵明的《閑情賦》,至今打著口水仗。與《桃花源記》所獲得的崇高地位相比,淵明的《閑情賦》顯然是被長期遮蔽的一篇好文章。道學家們讀《閑情賦》,讀出一臉緋紅,貪婪讀完,卻又趕蒼蠅似的,連聲說不好不好。有些人卻正色到:淺薄!淵明此賦意在諷,而非勸。《閑情賦》到底是怎樣一篇文章?「願在衣而為領,願在裳而為帶,願在發而為澤,願在眉而為黛,願在莞而為席,願在絲而為履,願在晝而為影,願在夜而為燭……」詩人愛上了一個姑娘,為她神魂顛倒,他多麼想成為她衣上的領、地上的影,或者是她頭上的膏澤、腳上的絲鞋、床頭的蠟燭、身下的涼席、手中的竹扇、窗下的桐琴……這愛情,來得太濃太痴,令人心驚肉跳。後人評註,多對《閑情賦》持「無深意」之說,草草搪塞了之,蘇軾為淵明開脫,「如《國風》,好色而不淫」。清人方東樹則抨擊此賦「輕薄淫褻,最誤子弟」。是也非也,其實都是在誤讀。陶淵明作《閑情賦》,是學張衡《定情賦》和蔡邕《靜情賦》,卻沒人非議張衡、蔡邕!此類賦體散文還有很多,《止欲賦》、《閑邪賦》、《正情賦》、《靜思賦》……也都沒人吭聲,卻為什麼獨獨覺得陶淵明不合適不應該不可以?綜觀上述多篇此類賦文,其篇名第一字,如「定」、「靜」、「止」、「正」等,皆作動詞之用。如此一來,多情公子個個就又都搖身成了君子人也。這也是儒家正統文學觀念的必然。其實淵明說自己是學張、蔡而作《閑情賦》,其「閑」字,亦必作動詞理解,如《周易》里的「閑邪以存其誠」,此「閑」,「防也」。可見,《閑情賦》之「閑」,絕非「閒情逸緻」之意,而取其「防範」之說。青年陶淵明並非登徒子,他的愛情狂想還是「收」了回來的。他似乎早料到了後世的閑言碎語。可他忘了,愛情詩從來都難脫「百勸而無一諷」的指摘的。但為什麼一定要「諷」呢?步入晚年之後,「人淡如菊」的陶淵明,早年竟有過如此濃烈熾熱的愛情想像,當更值得我們珍惜才是。《閑情賦》分明是一座文化大山的精神端倪,是一條文化長河的源頭水流。而在各種人生遭際的錘鍊之下,這可貴的情感種子,終於破土萌發,使淵明成為了一名厚實深廣至性至情之人。而陶淵明之所以成為陶淵明,在於他不僅有愛情親情,還有對世人普遍的同情。淵明在外做官,曾給家裡派去一名幫工,卻不忘寫信叮囑家人:「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他痛恨官場上的勢利眼,無論貧富貴賤,都是父母的孩子吧,生來當平等。「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親。」淵明偉大!他有著一顆至性至情之心。他既有如此深廣的同情心,《桃花源記》也就成了必然。他多麼希望世上真有這麼一個地方,沒有戰亂饑饉,處處芳草鮮美,屋舍儼然,黃髮垂髫,怡然自得……朱光潛憐惜陶淵明,說他書生弱質,「進不足以謀國,退不足以謀生」。這話大錯。淵明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在為官放了多少賑,修繕了多少城廓,他是為世人在精神上建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理想國」,讓現實悲哀的人們在那裡寄放他們對明天的希望。誰說他沒有大濟蒼生的能力?濟,既可以是一個人對現實世界的諸般努力,也可以是吮毫搦管對精神世界的塑造支撐。「桃花源」並不虛幻,它為後世提供了強大的精神之「源」,幽深的文化之「源」。這更是一種整體的救贖,是真正的「大」濟蒼生。淵明一點不文弱,其「理想國」所噴發的精神力量,敵得過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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