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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絕交論(文白對照)

原文

  然則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

  若其寵鈞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爐捶萬物,吐漱興雲雨,呼下霜露。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騖。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是曰「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里而鳴鐘。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躍,颯沓鱗萃,分雁鶩之稻粱,玉之餘瀝。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紳羨其登仙。加以斂頤蹙,涕唾流沫,騁「黃馬」之劇談,縱「碧雞」之雄辯。敘溫郁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沉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於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於通人,聲未遒於雲閣,攀其鱗翼,其餘論,附駔驥之旄端,軼歸鴻於碣石。是曰「淡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民大情;憂合離,品物恆性。故魚以泉涸而煦沫,鳥因將死而鳴哀。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懷,昭《谷風》之盛典。斯則斷金由於湫隘,刎頸起於苫蓋。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張王撫翼於陳相。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騖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秉纖纊。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顏、冉龍翰鳳雛,曾、史蘭薰雪白,舒、向金玉淵海,卿、雲黼黻河漢,視若游塵,遇同土埂;莫肯費其半寂,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錙銖,纊微撇,雖共工之搜慝,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故輪蓋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後動,毫芒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林回喻之於甘醴。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後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後亡,或古約而今泰。循環翻覆,迅若波瀾。此則殉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終凶,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難固易攜,仇訟所聚,二釁也。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古人知三釁之為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

  譯文

  不過勢利之交,其源相同,其流則異,大概而言,有五種情況:

  有得君主寵幸如同董賢、石顯,執朝廷威權勝過梁冀、竇憲,凌厲群臣,塑造萬物,咳吐而興雲雨,呼吸而降霜露,九州之大,聆其風聲,四海之廣,被其照灼。人之迎奉,無不望其身影而奔如流星,聞其聲響而趨如流水。天剛報曉,車蓋已相連成蔭,高門始開,車馬已相接如流。都願意肝腦塗地,為之效力,誓約之極,願同要離之焚妻子,荊軻之沈七族。這叫作權勢之交,流俗之一。

  有富比陶朱、白圭,財勝程鄭、羅褒,山占銅陵之利,家有金穴之名。出行平原,車騎聯翩,居於里巷,鼎食鐘鳴。於是有窮巷繩樞之士,望分夜燭之餘光,乞得華室之微潤,趨如魚貫之游,馳如野鴨之躍,紛沓而至,鱗萃而集,分飼雁養鴨之糧,啜玉壺酒杯之殘。念恩情,表忠心,引歲寒不凋之青松以示堅貞,指滔滔不絕之河水以誓誠信。這叫作財物之交,流俗之二。

        像陸喜之游宴於長安,郭太之標舉於洛陽,公卿大夫欣羨其豪盛,捂紳士人仰慕其瀟洒。加上斂腮聳鼻,唾沫橫濺,高談「黃馬」形名之理,縱論「碧雞」神怪之言。說溫暖,則冰寒之谷而陽光和煦;稱風霜,則春茂之叢而枝枯葉落。飛騰或沉沒,出其顧盼指揮之間;榮耀或恥辱,定在其口中一言。於是有年輕公子,富家子弟,道德學問不聞於高明之人,品行名聲未達於朝廷之官,攀其言談之翼,乞其闊論之餘,附騏驥之尾梢,以超越飛鴻而至東海。這叫作談辯之交,流俗之三。

  在陽而舒展,逢陰而慘側,實為常人之情;憂傷而相合,歡樂而相忘,恆為萬物之性。因此魚因泉枯而相濡以沫,鳥因將死而鳴聲哀傷。「同病相憐」,唱著《河上之歌》的悲痛;「心懷憂懼」,表達《谷風》經典的情意。由此而斷金之交,結於窘厄之地;刎頸之友,結於貧寒之時。所以有伍員之扶植伯喜否,有張耳之維護陳余。這叫作窮困之交,流俗之四。

  奔競馳逐之俗,輕薄卑劣之徒,無不手拿秤砣而持綿絲。秤砣用以揣摸輕重,綿絲用以測量氣息。如果秤桿不能高舉,綿絲不能飛揚,即使是顏淵、冉求,才華優異,如龍似鳳;是曾參、史魚,品行高潔,如蘭似雪;是董仲舒、劉向,學問精博,如淵似海;是相如、揚雄,文章錦繡,爛如星漢;也視如浮游之塵,待如泥塑之偶,不肯費其半豆之財,盡其絲毫之力。如果權衡之下,有輜銖之利,綿絲之上,有些微吹浮,即使是藏惡如共工,背義如歡兜,暴戾如楚之庄躋,狡猾如齊之盜跖,也都為之蛇行匍匐,折躬屈膝,謅媚舐痔,以金液翠羽而申其敬意,柔弱卑微而表其誠懇。因而車騎所游,必非伯夷、柳惠潔士之室,財禮所入,定在張安世、霍光顯貴之家。謀算而後行動,回利害絲毫無錯。這叫作衡量之交,流俗之五。

  總此五交,義同商貿,所以譚拾子以市場相比,林回以小人為喻。而寒暑遞進,盛衰相繼,有的人先榮貴而後憔悴,有的人始富裕而終貧窮,有的人初相存而後死亡,有的人古清寒而今泰盛,顛倒循環,快如波瀾。這是逐利之情並未有異,方法變化,則非一種。由此看來,張耳、陳余之所以終於互相殘殺,蕭育、朱博之所以終於頻生嫌隙,是可以確知的了。而翟公卻悵然自失,大書其門,以告逐利之客,認識多麼晚啊!

  於是由此五交,而生三病:敗壞道德,損害仁義,如禽獸相處,一病;難於堅固,輕於離棄,仇怨忿爭,紛然而生,二病:聲名貪殘,人同饕餮,貞潔正直,斥為羞恥,三病。古人知三病之為害,懼五交之召禍,所以工丹用荊條教訓兒子,朱穆公然聲明絕交。有深意啊!有深意啊!

  賞析

  本文作者劉孝標乃因有感於南朝梁代任昉生前身後截然不同的境遇,慨嘆世態炎涼和人情澆薄,才寫下了這篇著名的《廣絕交論》。任昉本是梁代聞名遐爾的文學家,也曾是政績卓著的新安太守。《梁書–任昉傳》載:「初昉立於士大夫間,多所汲引。有善己者,則厚其名聲。」故一時間慕名造訪之人如雲。但任昉為政清廉,家無蓄資,一旦撒手西歸後,家業頓時蕭條。四子尚未成年,無力支撐生活重負,而此時昔日舊友中竟無一肯相助者!《南史–任昉傳》云:「(昉)有子東里、西華、南容、北叟,並無術業,墜其家聲。兄弟流離,不能自振,生平交友,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帔練裙,道逢平原劉孝標,泫然矜之,謂曰:『我當為卿作計。』乃著《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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