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一用是愛情

電梯門打開了，我端著快遞盒子準備上樓。電梯門關上了，我用胸和電梯壁夾著快遞不讓它掉下來，一手伸進兜里摸鑰匙，摸到了其中一個往出一拽，嘿，伴隨著鑰匙之間的磕磕碰碰，朋友送的防狼神器被拽掉了。一瞬間報警的聲音在狹小的電梯空間里鳴聲大作，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蹲下去撿那個圓形警報器，終於在插上開關的那一刻，報警聲停了，四周一片寂靜。回過神兒來我才感覺到了快遞砸在我腳上的疼痛以及快遞盒子里東西碎掉的聲音。電梯門又開了，一個男人沖著我皺了一下眉，我不好意思地邊走邊順勢連同快遞一起踢出電梯門外，他側過身鑽進來，嘟囔了一句，「又買啥了啊……」

「關你屁事。」話還沒說完，電梯門又匆匆合上，看方向是下樓了。對，一大早，該上班了。

我打開家門拆開快遞，果然，鏡子碎了。浴室的鏡子已經空著一個禮拜還沒裝上，我尋思著是不是可以拍個照片發給賣家騙他是快遞弄碎的好讓他補發一個新的給我？算了算了，太缺德了。我蹲下擺弄著那幾片鏡子，每片上面都照出我的臉，頭髮亂糟糟的，穿著家居睡衣睡褲，眼角好像還有眼屎，喪，一副中年婦人的模樣，拿個快遞也沒人幫忙。對，我突然想起剛才那個在電梯口跟我打招呼的男人，是我的老公，我盯著鏡子，在我自己的印象里，我不是長這樣啊？我努力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長得剛才樓道里那樣啊？那個在電梯間跟我擦肩而過連招呼都沒打的男人，居然是我的老公？我想笑，應該是吧，不然還有誰能看見我沒擦掉眼屎的邋遢模樣呢？

這是我和W先生結婚的第二年。人說一年是紙婚，二年是楊婚，三年是皮婚，四年是絲婚，五年是木婚，六年是鐵婚，七年是銅婚……五十年是金婚。我記得我們決定結婚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W念叨這些代名詞兒，我沒心沒肺地說金婚還能理解，情比金堅，那其它這些分別是什麼意思啊？我看就是婚姻牢籠堅固程度的遞增顯示圖吧，越往後就越出不來了，最後只能安慰自己情比金堅。W用手輕輕彈我的腦門，咧著大白牙伸著胳膊問我，那你願不願意鑽進我這個牢籠啊？我說你滾，等第二年變成楊柳林，我就悄悄鑽走一去不復返。

卧槽，一語成讖啊！

這才第二年，我就和W很少見面了。別誤會，我們沒有分居，我還是會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只是我們很少見面了。談戀愛時的陰差陽錯總會遇見，結婚以後的陰差陽錯變成了總會避開，這算不算是一種默契的巧合？我蹲在破碎的快遞面前苦笑。他總是睡得很晚起得很早，或者睡得很早起得更早，我熬夜的時候他睡著了，他應酬的時候我睡著了，我們開始分不清哪天是周末，只是偶爾聽到他說，××項目完成了！他歡呼雀躍，我陪著笑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笑之外，自己還能幹些什麼。

我真的記不得自己老公長什麼樣了，我得站起來找一張他的照片仔細端詳一下，我走進卧室，抬起頭，床頭上除了一片白牆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頹喪地坐在床上，哦，我們還沒來得及拍結婚照。

W和我是異地戀，戀愛半年後他義無反顧來京找我，那時候我們住得遠，依舊像是異地戀。他輾轉找到工作，一切從頭開始。後來有一次和他們同事聚會，W喝多了，同事問他因為愛情真的值得賭上一切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嗎？他醉醺醺地說，「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一個選擇。異地戀，你不結束異地，那不是只剩分手了嗎？」雖然不是什麼肉麻的情話，那一刻說真的，我有點感動。原來溫柔的應答是行動，而不是說愛啊愛啊之後還是無盡的等待。

再後來就同居了。婚前同居在大城市司空見慣，因為便捷，城市太大，住得稍微遠一點的兩個人就變成了異地戀，房租太貴了不如一起住吧，這樣我們能夠更快地熟悉和認識彼此，W當年的房子快到期了，我們一起吃晚餐時他問我，「要一起住嗎？」我心裡抖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總是吃飯不規律，胃都弄出毛病來了，我們一起找個房子吧，你那條件也不太好，沒陽光人都不精神，不如讓我照顧你吧，你放心，我一定娶你。」

我不是沒聽說過女孩子跟別的男人婚前同居不好，但他溫柔帥氣，看著我時眼神篤定，甚至拿起杯子，「對不起我沒有戒指，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現在下樓買一對，你別嫌我不浪漫，我審美不如你，萬一買得不合你意怎麼辦。」人生的小船就在他說這幾句話時顛簸了一番，我們女生有時候要的很簡單，不是花前月下而是一份踏實，「那行吧，找個離我公司近的！」「沒問題，這樣你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如果從同居那天開始算起，那我「結婚」已經五年了。五年什麼年來著？木年。我的天，一把火就燒個精光的那種年。

剛開始的一年我像個公舉，每天早上可以多賴床一個小時。每天早上被W放在床頭柜上的早餐香醒，有時候是豆漿包子，有時候是一個剝好的雞蛋和玉米，我貪婪地聞著食物新鮮的味道牙也不刷就先吃一口，一個人蹦蹦跳跳起床做瑜伽，生活過得一片祥和。

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早飯吃了呢？好像是沒堅持多久。他工作越來越忙，早出晚歸就像打仗，我想自己也應該溫柔體貼，於是換我早起一點為他準備早餐，但我公司離得近，準備好以後時間憑白多出兩個小時，我開始晨跑，跑完回家發現早餐還在桌上，人已不知去向。

唉，真辛苦啊，那個時候我想，沒關係，都是為了以後的幸福生活！

可是以後來了，以後變成了現在，變成了此刻我坐在床上努力回憶自己老公長什麼樣子的現在。

我打開手機，想翻翻照片，找到他的微信，點進頭像看看朋友圈，裡面分享的全是行業分析的公眾號，我再往前翻翻，是他跟公司同事出遊的照片，畫面上他正在跳傘，赤著膀子露出肌肉，好多共同朋友的留言顯示了，他們說真羨慕×××（我的名字），他們說感覺×××很性福哦！他們說哎喲×××日子滋潤哦。我突然怒不可遏，你們知道個屁！我一把將手機朝床上扔了出去，沒扔准，掉在地上，屏幕碎了，跟快遞里的鏡子一樣。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按著碎了一個角的屏幕給他發微信，為了顯示我在哭，我故意發了一條帶喘氣兒的語音，「我的手機碎了嗚嗚嗚……」

沒有迴音。

十五分鐘過去，屏幕亮了，我抓起手機，對話框里出現了橙色的轉賬條，圓形的雙向箭頭後備註著的字眼是，「去買新的！」

我愣了一下，點擊了收錢。又一個橙色長方形出現，圓形的雙向箭頭變成了一個對號，後面顯示，「已收錢」。

沉默的微信界面，我用手往上滑了一下，發現我們最近的對話除了工作，無。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我們剛剛住在一起，下了班以後我在狹小的廚房切土豆，他在一邊淘米，那個時候我們為了住的位置好一點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我嘟嘟囔囔說你每天都一定要回家吃飯，女生太沒有安全感了，得有人陪才行。他問我你們女人為什麼這麼沒有安全感啊？我說因為青春易逝啊！他反駁我說難道男人就沒有青春了嗎？我說當然有！但如果夠努力，青春的流逝伴隨著財富的遞增，越老越有魅力，可女人一旦慘遭中年拋棄，往往一無所有。W先生皺著眉毛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問道，「原來錢能帶給你安全感啊？那以後買房只寫你一個人的名字，我們的錢都存在你卡里！」我翻了個白眼，「呵呵，那我就卷錢跑了。」他笑，「到時候錢和我都在你手裡，你沒有要跑的理由啊。」

婚前我們在老家買了房，真的只寫了我一個人的名字。W先生很有把握，他說自己說的話，絕對不會食言的，因為他愛我信我尊重我，我說什麼都可以。

那時候真甜啊，那怎麼才不過兩年，明知道快遞一個人可能拿不上來的我，卻不敢叫他陪我一起下樓去取了呢？可能連我自己都覺得是自己太矯情了吧，一定是的。我擦擦眼淚，對著空曠的房子說了一句「別演了，又不是拍電視劇，沒人看的」，穿上鞋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下班時下雨了，我跟同事一起出門，說好一塊兒狂奔到地鐵站看誰跑得快，我鞋都換好了，卻在門口看到了她撐著傘的男朋友。同事滿面霞飛轉過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真對不起×姐，我不知道他來了他沒跟我打招呼……」「說什麼呢還不快去！」我也趕緊哈哈大笑，同事嗖一下鑽進傘下消失了，我看著他們幸福的背影和使勁傾斜在她那一邊的雨傘，心裡只想暗自叮囑她，「小李啊，聽姐的話，千萬別同居啊，不到三十歲可別想不開去結婚啊……」不然就只能像姐一樣，獨自衝進雨里。

我的老公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沒有用了呢？我一邊沖澡一邊想。他現在不願意陪我去商場，更別提超市了。每次一進到那種溫暖地放著音樂的密閉購物空間里，他就昏昏欲睡像一隻泄了氣的球。剛開始同居時我們每搬一次家就一起去宜家，我買一些零零碎碎便宜的盤子筷子他都在後面推個車耐心地等著，我問他好不好看？他說不然還是用統一的顏色吧，花花綠綠你現在喜歡一會兒就看煩了，你信我，我了解你，你就是個喜新厭舊的小搗蛋！我翻他個白眼自己偷偷地笑，然後我們其樂融融一起擠地鐵輾轉回家。後來我們再一起去的時候他開始邊推車邊把手臂擱在推車上看手機，我問他好不好看，他說好看好看你喜歡就行，然後繼續看手機。我們打車回家，因為他在車上更加容易看手機。

哦，或許不是他要拚命看手機，而像他說的，是在用手機處理工作。誰知道呢，反正我們因為手機的事情也吵了不止一次兩次了，後來乾脆規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不能看手機，誰看就罰錢。起初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來我發現吃飯時間大大縮短，每次都風捲雲涌般也說不了幾句話，乾脆作罷，兩個人一起邊吃飯邊看手機。

哎？那些曾經戀愛約會時的羞澀忐忑連手機聲音都不開的日子，去哪兒了？

我想大概是我還不知道怎麼當一個已婚婦女吧，畢竟我們沒有舉辦結婚儀式。小時候的我看到別人結婚，一直幻想自己的婚禮該是怎樣的，有種期待和害怕，因為所有的司儀似乎都太過煽情了，兩個人就像耍猴戲一樣在台上演給一些或許都不怎麼認識的親戚朋友看，好尷尬。每次我都在別人的婚禮上一邊感動得淚流滿面，一邊想著如果是自己的話恐怕是要笑場了。堅決不辦婚禮的念頭漸漸在我心裡根深蒂固，但那時候的我總覺得男方家裡應該是不會同意的吧。

我就是一句若有似無的測試，對W說，不然咱們別辦婚禮了吧，太麻煩了。沒想到被他堅決地貫徹落實了。我倒吸一口涼氣，有些輕鬆，又有些失落。好像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悵然若失。W屬性太穩定了，這是溫和的優點吧？結婚那天我把我倆的百年好合證件照丟了，嚇得我不輕，心想完了，這可能不是一個好兆頭，我該如何對興高采烈準備下樓開車的W說我把照片弄丟了，我反覆檢查，確實丟了。於是顫顫巍巍地跟他說，那啥，領證用的照片我給丟了……沒想到W一點沒生氣，他摸著我的腦門，丟了就丟了啊，我郵箱里有電子版，咱們再洗一張就行。我瞪大眼睛問他，你不生氣啊！他笑眯眯地，「氣什麼啊，你沒丟就行。」

洗澡水真暖啊，想到這兒我也笑了笑。浴室真有用啊，能在寒冷的天氣里讓你迅速暖和起來，但老公……好像漸漸地越來越沒用了。因為現在他已經再也不陪我去宜家了，他說那地方太大了人太多了，每次買個東西都要一下午，你到底要買什麼啊？上淘寶啊，有代購，多花點錢直接送到家裡多方便啊。我洗完了澡，順手也翻了翻自己的朋友圈，我看到一張曾經給他拍的照片，是夏日的傍晚我們一起從超市出來，我把自己買的毛絨絨的蝴蝶結髮帶綁在他的頭上，他穿著跨欄背心，兩手提著巨大的購物袋，一臉哀怨。我寫道，「哈哈，這就是男友的偉大作用。」

……

事實證明，曾幾何時，他還是有用的。但現在還不如一個外賣小哥來得貼心，主動問我需不需要把樓梯口的垃圾幫我帶下去。我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是碎掉的鏡子怕劃傷你。外賣小哥一臉憨實，沒關係，我幫你帶下去，記得給我五星好評。

好的好的，我趕緊點點頭。外賣還是熱的，我坐在飯桌上盯著碎掉一角的手機屏幕發出微弱的光，你說人與人之間，是不是就是一場交易呢？外賣小哥幫我帶垃圾，換我給他五星好評。你沒時間陪我，換一條微信轉賬。算了算了，可能還是我自己太閑了，我搖搖頭揮散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

果然，今晚我又沒有見到他。我睡了的時候他還沒回來，我醒來的時候他在門口穿鞋準備走了。

「老公？」我叫了他一聲。

「幹啥？」

「沒事。」

「哦，早上有會，著急，走了。」

……

幾個簡短的詞語，幾乎概括了我們一天全部的交流。我走進浴室看到依舊沒有貼上去的鏡子，噓了一口氣。在那一刻我開始發現，男人是有賞味期限的。我找出手機，打開一個已婚閨蜜群，搜索關鍵字，老公。發現後面跟著的是，「我老公沒時間」「我老公太忙」「我老公氣死我了」，再搜索關鍵字，一個人。「我一個人指揮工人把書櫃扛回了家」，「我一個人等著工人來修水管」，「我一個人接孩子上下學」……

啊，已婚婦女的世界原來只有兩個字，寂寞。好像所有的男人都一樣，過了幾年就突然覺得自己身邊的小女孩應該成長成一個女強人了，她們不再需要你「大獻殷情」，約會太無聊了，吃飯也沒意思，你關心的東西我根本不在意，也終於不用再假裝能看出來哪個色號的口紅在你嘴上最好看，如果你說孤單，那你就是放蕩。

倒吸一口涼氣，世界太殘酷了，已婚婦女或者戀愛穩定的女人，就不配再有少女心了嗎？

曾經會甜言蜜語自信陽光又溫柔體貼的W，怎麼好像一轉眼就變成了一個不懂風情也毫無作用的男人？

我這一天班兒都上得渾渾噩噩，拖延症爆發的我慢悠悠地一直到十點才處理完工作，回到家十一點了，燈黑著，我想W應該還在加班吧。打開浴室的燈，突然發現牆上的鏡子已經裝好了，躡手躡腳走進卧室，果然，W睡著了。我扭開檯燈，發現他留了一張紙條。

「老婆，鏡子我裝好了，對不起剛想起來那天你是拿鏡子上樓，××項目提案過了，明天休息，我陪你去超市偷吃試吃零食好不好？」

……

我說自己減肥的宗旨是拒絕一切零食，但如果別人買給我我就吃，所以你千萬不要給我買任何零食，不然我會恨你的！於是我和W走進超市，他都會攛掇著我去吃試吃，「這不算別人買給你的也不是你自己買回來的，沒有負罪感，吃吧！」「吃就吃啊誰怕誰！」「你還真吃啊你要不要臉……」「我不要！！」

我笑了。站在鏡子前，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我們，我跟他鬧脾氣嫌他現在不陪我了，氣得自己只開一盞小小的檯燈在桌子前連夜加班，他突然把頭放在我的桌面兒上，喃喃地說，「親愛的女士，這裡有一枚豬頭請求你的原諒……」

是啊，我似乎也沒有陪過他，他喜歡的電子，喜歡的運動，我都太懶了橫在家裡讓他一個人去，跟同事團建要帶我去跳傘我也拒絕，看著他貼得歪歪扭扭的鏡子，我突然釋懷，老公本來就不是拿來用的啊，是用來愛的，百無一用或許就是他最大的用處吧。

就算戀愛穩定或者結了婚，僅僅是代表你們兩個人決心互相住在對方心裡，而不是永遠跟在對方身邊啊。或許我應該學會的第一課是孤獨，但擁有了愛人之後就不再孤單吧。

周末的超市多了一對年輕夫婦。他踩著推車滑著往前走，我笑他幼稚，他追問我為什麼還沒去換手機屏幕。我說你打的那點錢不夠換屏幕的，我要直接換手機！他說好好好，換換換，他說你等著，這個項目結束了咱們就去拍婚紗照，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哦，或許只有庸俗地把照片掛在卧室，我就再也不會忘記你的樣子了吧。穩定的戀愛像湍急瀑布之後的溪水潺潺，有時候因為太過緩慢而誤以為自己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其實兩岸都是美景，是你閉上了善於發現的眼睛，回頭看看，瀑布還在，水流繼續，打敗愛情的或許不是細節，而是永遠十全十美的幻覺。

Hey，像歌里唱的，「你不要失望，蕩氣迴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呃，反正是為了平凡，但美不美，你得自己往鏡子裡面多看看。

百無一用是愛情，我永遠歌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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