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駁虎：馬哈蒂爾，彪悍的生命可以在90歲再顛覆人生

馬哈蒂爾在投票

5月10日，93歲的馬哈蒂爾當選馬來西亞總理，全球最高齡國家領導人的記錄被刷新。在此之前，紀錄保持者分別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1926.4）和突尼西亞總統埃塞卜西（1926.11）。當然，這也有賴於穆加貝（1924.2）去年黯然出局，退出政治。

更傳奇的是，此前的馬哈蒂爾已經當過22年馬來西亞總理，卸任宣布退出政壇也有15年，已經被視為一個退出歷史、歸隱山林的人。

誰想到在90高齡之時，因為對自己親手挑選的繼任者不滿，他與相伴一生的執政黨斷然脫離關係，自組反對党參選，然後在種種不利情況下還贏了，順便也讓馬來西亞「變天」，這簡直是現代政治史上的奇蹟。

縱觀世界歷史，最接近的例子發生在100多年前的美國。

1908年，名望如日中天的前總統老羅斯福放棄追求第三屆任期，推舉戰爭部長塔夫脫繼任並成功。但塔夫脫上任後背離了老羅斯福的進步主義路線，失去了大眾支持更激起老羅斯福的怒火。

從非洲和歐洲長途遊歷歸來的老羅斯福，決心再參選總統，但由於塔夫脫已經被其他共和黨建制派大佬支持連任，於是怒而帶領自己的支持者另起爐灶，成立進步党參選總統。

老羅斯福憑藉強大的個人聲望拿下88張選舉人票，打得共和黨和塔夫脫只剩8票。但由於共和黨的分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最終是民主黨亂中取勝。

老羅斯福(1858-1919)雖然冠以老字頭，各種照片上的面相也一臉滄桑，凝重老氣，但實際上他1901年繼任成為總統的時候還不滿43歲，是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總統（肯尼迪44歲，柯林頓46歲）。他開啟和塑造了現代美國，推動進步主義思潮，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

老羅斯福是美國歷史上評價最高、公認最出色的幾位總統之一，他一己之力再戰江湖，成就也只能如此。

馬哈蒂爾卻做到了。30多年前，他帶領馬來西亞實現了現代化。如今，他更是憑自己的影響力帶領了整個國家的政治更替。

在社交媒體上，馬來西亞華人大都為改變而興奮，而也有人評論馬哈蒂爾「反華」，並且擔心中國的項目將會直接泡湯，這顯然低估了這位93歲老人的複雜性。

【沒當過小販的醫生不是好政治家？】

1925年7月，馬哈蒂爾在一片清晨祈禱的爆竹聲出生，他是馬來西亞吉打州一個普通家庭的第10個孩子，也許是身為學校校長的父親對兒子寄望頗深，所以選了「馬哈蒂爾」這個名字——馬來語意為「偉大的存在」。

日本侵佔馬來西亞期間，不願到日本學校學習日文的馬哈蒂爾選擇停學。家庭困難、無所事事的他和幾個朋友在當地的馬來商業中心開了一家咖啡館和賣炸香蕉的小點，一年後又改行買水果和手工藝品，他在經商過程中結識不少朋友，也在此時開始活躍於政治。

戰後他以高分從中學畢業，並且1946年他通過了劍橋大學的選拔考試，但家裡沒錢供他留學。馬哈蒂爾暫時成了一個小公務員。不過很快，他就申請到新加坡的愛德華七世醫藥學院（後來併入新加坡國立大學）就讀。

年輕時的馬哈蒂爾和妻子西蒂哈斯瑪

學成的馬哈蒂爾被分配到政府醫院上班，但當時公務員不能參政，經歷痛苦掙扎之後，他選擇放棄政府醫生這個有權威且受尊重的職業，在家人的反對聲中自己開設了一家診所。雖然營業時間是朝九晚六，但他幾乎從來不拒絕病人來訪，每天都要送走最後一位病人才離開，還時常去偏遠地區為窮困農民看病。馬哈蒂爾聲明遠播，前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華人、印度人和馬來人都信任這位醫生。

正是這段時期，馬來西亞民族主義政黨「巫統」嶄露頭角，該黨宣稱為種族、宗教和國家的尊嚴鬥爭，並捍衛馬來文化，馬哈蒂爾與「巫統」一拍即合，成為該黨首批黨員。

需要特別註明的是，巫統全名「全國巫人統一機構」（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 UMNO」)，這裡的巫人和巫師沒啥關係，而是因為馬來（Melayu）這個詞的早期翻譯是「巫來由」，所以馬來華人沿用「巫來由」稱馬來人為巫人。

在當今馬來西亞，馬來人佔67%，華人佔24.6%，印度族裔佔7.3%。

超高人氣加持下，馬哈蒂爾也借勢展示出自己超強的政治熱忱，1959年，馬哈蒂爾已經成為吉打州「巫統」的黨主席。到1964年第二屆大選時正式當選聯邦議會議員。

【與李光耀激烈互懟，終究英雄惜英雄】

巧了，李光耀當時也是聯邦議會議員，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馬來西亞聯邦新加坡州首席部長。

當時新加坡剛剛併入馬來西亞不久，雙方在族群、經濟政策上分歧加劇，引發新加坡種族騷亂，李光耀指責馬來西亞方面試圖推行「種族沙文主義」，並進行幕後煽動，雙方多次協商未果。

這個背景下，可以想像「巫統」高層的馬哈蒂爾和李光耀當時的辯論會多麼有火藥味。當然，在李光耀逝世後，馬哈蒂爾表示「我們在辯論中多次交鋒，但彼此沒有敵意，我們只是就什麼才有利於這個新生的國家看法不同」。

李光耀與馬哈蒂爾

不過政治的殘酷就在於政治家們必須站在眾人的角度解決問題，而種族問題是當時的頭號問題。

1965年新加坡被逐出馬來西亞聯邦，李光耀也落淚宣布獨立。從後來的執政實踐來看，兩人的理念和風格太相似，真的是英雄惜英雄，年老病重時還會相互問候。

【一度被領袖清除出黨的禁書作者】

擔憂的不只是李光耀。1967年，馬來西亞人撒赫恩·艾哈邁德在小說《部長》中預言馬來西亞的未來：「華人掌控國家，而馬來人被驅入叢林。」

族群緊張還在積累。1969年的選舉中，華人選民紛紛由巫統改投伊斯蘭黨，馬哈蒂爾也落選議員。很快吉隆坡爆發「5·13」種族衝突，上百名馬來人和華人死亡。馬哈蒂爾要求總理東古引咎辭職，結果被開除出黨，只好繼續回去經營診所。

在野的這段時間，馬哈蒂爾專心著述，1970年他撰寫一本《馬來人之困境》，闡釋馬來民族積弱不振的種種原因，他表示尊重華人的智慧與成就，但更希望馬來人能以華人為榜樣，勤奮、上進、團結，成為國家的支柱。

可以看出，馬哈蒂爾此前政治上的激進民族主義也變成相對溫和的經濟上的改良主義路線。這本書因為批評東古政府而被禁，但頗受馬國第二任總理阿卜杜拉薩（納吉布之父）的賞識。

馬哈蒂爾代表作《馬來人之困境》

在東古辭職後，1972年，馬哈蒂爾被請回巫統，並迅速躋身巫統最高理事會，成為三位副主席的其中之一。先後擔任教育部長和貿易及工業部長，操盤馬來西亞經濟。

1981年，第三任總理海珊·奧恩身體欠佳辭任，55歲的馬哈蒂爾順利出任馬來西亞第四任總理。

【馬來西亞現代化之父】

在80年代的國際環境中，「亞洲四小龍」的成功經驗，讓馬哈蒂爾清楚認識到經濟發展要靠外資，發展出口導向型的經濟，設立自由貿易區吸引外資，發展製造業擴大出口，取消對華人的經濟的過分管制。

一系列戰略與機遇疊加，馬來西亞經濟增速驚人，到了1980年代末，GDP增長率更是高達9.8%，一度被譽為經濟發展的奇蹟。蓮花汽車、石化工業，一系列奠定今天馬來西亞經濟基礎的「重工業政策」工程在此時展開。

直到今天，馬來西亞的人均GDP達9800美元，仍略高於中國。在整個東南亞地區，也僅次於城邦國家新加坡和汶萊。

1990年代，馬哈蒂爾啟動了一系列重大基礎設施計劃，包括吉隆坡雙子塔、吉隆坡國際機場、南北大道、雪邦國際賽道以及以矽谷為藍本的高科技特區，一時間馬來西亞一改傳統農業國一潭死水的形象，發展為電子儀器製造中心、「亞洲四小虎」之一。

吉隆坡國油雙峰塔是馬來西亞石油公司的綜合辦公大樓，也是遊客從雲端俯視吉隆坡的好地方。

但馬哈蒂爾很快遇到了難題，洶湧而來的亞洲金融危機幾乎要摧毀馬來西亞——令吉暴跌、外資逃離，股市狂瀉，當時IMF敦促馬國實行緊縮政策，但並無效果。

隨後他放棄了IMF的藥方，並將思路不同的親密副手安瓦爾革職，實行了增加開支等刺激政策，很快領導馬來西亞走出危機陰影。

馬哈蒂爾是當之無愧的馬來西亞現代化之父。在聲望和政治經驗方面，黨內幾乎沒人能和馬哈蒂爾抗衡。

【20年里，親手把三位繼承人趕下台】

但馬哈蒂爾也因試圖用司法手段打擊政敵等強硬手段引發批評。這一點上，他和李光耀、蘇哈托等鐵腕強人所扮演的角色是相似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是唯一一個謝幕之後又返場的鐵腕強人。

作為強人的繼承人是並不容易。正如上文所述，原本，馬哈蒂爾第一位繼承人選是馬來西亞原副總理和財長安瓦爾。

安瓦爾學生運動領袖出身，組織能力出色，善於演講動員，馬哈蒂爾在擔任教育部長時就對安瓦爾賞識有加，成為總理後更是刻意提拔，兩人一度情同父子。

安瓦爾也被公認為馬哈蒂爾的接班人和得意門生。按預期，未來他將接過馬哈蒂爾的一系列權柄。

但亞洲金融風暴中，本是情同父子的安瓦爾與馬哈蒂爾從應對政策的觀點分歧，迅速升級演化為黨爭決裂乃至於陰謀亂斗。安瓦爾被曾一路引薦提拔栽培他的馬哈蒂爾革職、開除黨籍。

「安瓦爾事件」引發西方強烈關注

安瓦爾隨後向馬哈蒂爾發難，以個人魅力組織支持者進行了大規模示威遊行。黨派和國家領導繼承出現危機，馬來社會也由此分裂，甚至出現了大規模街頭示威要求馬哈蒂爾下台。

黨爭的經驗讓馬哈蒂爾決定徹底剷除安瓦爾。安瓦爾隨後因「危害國家安全」被警方逮捕，他以前的司機出面指控其犯有雞姦罪。他因瀆職罪被判處6年監禁，又因雞姦罪被判9年監禁，出庭時左眼嚴重瘀傷，最終毆打他的警官認罪，稱是出於義憤。

在穆斯林人口占多數的馬來西亞，「雞姦」在道德上為人不齒，也是非法行為，最高刑罰是鞭刑或長達20年的監禁。2004年，在馬哈蒂爾退休後，最高法院認定其司機證詞前後矛盾，撤銷雞姦罪，坐滿6年牢的安瓦爾當庭獲釋。

傳言稱，安瓦爾是與當局達成協議，答應出獄後保持低調。但服刑期間，安瓦爾已在獄中遙控支持者們組建了人民公正黨，並由其妻子代理出任主席。

四年後的2008年大選，以公正黨為首的反對黨聯盟希望聯盟（簡稱「希盟」）得到中產階級的支持，首次贏得超過三分一的國會議席，以及十三個州中最富裕的五個州的地方政權。安瓦爾也隨之重返國會，正式領舵反對派。這也是歷史上「巫統」第一次沒有獲得三分之二多數國會議席。

到2013年大選，反對黨聯盟繼續擴大影響，儘管有種種執政黨舞弊傳聞，仍在選民票數上第一次獲得了全國過半的支持，只是因選舉制度設計未能體現出如此優勢。但離奪取政權顯然又近了一步。

在這樣的背景下，安瓦爾新一輪的「雞姦」指控再度出籠了。

2008年，就在安瓦爾磨刀霍霍重返政壇的時候，一位3個月前剛成為公正黨義工，隨後迅速成為安瓦爾特別助理的23歲男大學生報警指控其被安瓦爾「雞姦」，官司持續到2012年，法庭認為證據不足，裁定安瓦爾無罪。但2014年3月7日新一輪判決則又否定了無罪判決，以老罪名「雞姦罪」判處5年監禁。他在入獄的同時將失去包括國會議員在內的所有政治職務，也無法參選。

馬航MH370失事航班機長扎哈里是安瓦爾的狂熱支持者，駕駛飛機前數小時曾到法庭聆聽安瓦爾案的聆訊。關於安瓦爾、機長與MH370作案動機的分析，筆者在4年前的系列解析中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退而不休，垂簾聽政】

在安瓦爾出局之後，馬哈蒂爾選擇阿卜杜拉·巴達維接班，同時大力培養進入接班梯隊還有納吉布，昔日馬哈蒂爾內閣中最年輕的部長。

2003年10月，77歲的馬哈蒂爾結束了22年的總理任期，把職務移交給巴達維。

2008年「巫統」選舉受挫後，垂簾聽政的馬哈蒂爾以「軟弱、搞裙帶關係」為由把巴達維趕下台，換上政治豪門之後、恩人的兒子納吉布接任總理。

但上任後的納吉布也與馬哈蒂爾漸行漸遠，到2015年，《華爾街日報》等揭發納吉布有疑似受賄行為，馬哈蒂爾也指責納吉布貪腐，並要求其下台，納吉布則予以否認。兩人終於鬧翻。

馬哈蒂爾說，提拔納吉布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他要糾正這個錯誤。

在無法通過黨內程序達成目標的情況下，90歲高齡的馬哈蒂爾也因此毅然決定，退出奉獻一生的執政黨「巫統」，成立土著團結黨，並加入了反對派的希望聯盟。他要公開通過選舉，把自己昔日的「門徒」納吉布拉下馬。

本次大選投票後的馬來西亞第六任總理納吉布

結果兩年之後，馬哈蒂爾贏了，93歲的他不僅幹掉了自己選定的第三位接班人納吉布，還親手推翻了龐大「巫統」對馬來西亞的60年統治。

據馬來西亞華人介紹，投票之日，遠在海外的大批華人，不惜昂貴的機票，扶老攜幼趕回家鄉，就是要親手投下推翻「巫統」的一票，這意味人們對於改變的盼望更為強烈。

繼承人都不滿意，我還是回來自己干吧（設計台詞）

【兜兜轉轉，接班人還是「老兒子」】

但其實這裡更戲劇性的還在於，在希望聯盟里排位第二的大佬，就是這20年來被馬哈蒂爾虐得死去活來的安瓦爾。觀察家們一般認為，以馬哈蒂爾的高齡，他將在2年後宣布辭職，正式把總理的權柄，交到當年親手挑選的第一位接班人——安瓦爾手上。

這真是，情人還是老的好，接班人還是最初的最中意！

這只是，倘若沒有1997年金融危機的政見分歧。馬哈蒂爾交班安瓦爾早就是歷史事實了。這般因緣造化，也真叫人不知如何感慨啊。

【餘論：馬哈蒂爾與中國】

有人說，「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馬哈蒂爾現在變得極力煽動仇華情緒、肆意污衊中資，沒錯，這些言論中方都批評過，沒錯。

但我們不妨看下背景，近一兩年的互懟，正是在中國大力推行一帶一路與馬國國內政爭加劇的背景下進行的。隨著馬哈蒂爾在80年代打造的重工業體系的褪色，現在馬來西亞的發展越來越越依賴於中國投資。

崛起的中國對整個東南亞、對一帶一路重要節點馬來西亞的強大影響力，也越來越凸顯。正如評論家所說，這些年納吉布幾乎是「靠著中國投資」在活著。

所以，這兩年馬哈蒂爾的種種言論，都是為了推翻納吉布的技術手段而已。

要知道，早在八十年代中期，馬哈蒂爾治下的馬來西亞就和跟中國建立了非常密切的經貿關係。馬哈蒂爾還是第一個反駁「中國威脅論」的亞洲領袖。

他當時反駁，「中國曾派出了多少軍隊遠征他國？中國被侵略過多少次？她有多少地方被人佔領過？中國設立過多少個殖民地？中國在海外維持多少個軍事基地以使其霸權永久存在？以及中國在多少個軍事或其他領域有盟國？相反，中國被別的國家侵略過多次，部分地方也被他國佔領。」

馬哈蒂爾說，「基於以上理由，馬來西亞拒絕把中國視為一個軍事或政治威脅，而樂意將中國當做朋友和夥伴，為雙方本身甚至本地區謀求和平，創造和平環境。」

所以，讀懂了這些，才能讀懂今天中國外交部新聞發布會上意味深長的評價：「我想說的是，馬哈蒂爾是資深的政治家，他曾為中馬關係的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達和醫療水準的進步，人類的壽命都越來越長，現在45歲以下都叫青年，70歲以下都還是中年。超高齡的領導人也越來越多。72歲的川普在怒懟全世界，79歲的美國商務部長羅斯在為美國利益全球奔忙。

在中國，50歲的醫院副院長陳澤民辭職創業，10年時間開創了速凍食品領域和龍頭企業三全；尹明善54歲再創業，10年時間締造了摩托車帝國。褚時健74歲時人生清零，埋頭種橙子終成億萬富翁，75歲的牟其中也召回舊部欲東山再起。

真的不用焦慮「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更應想想的是，你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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