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部影片里我們彷彿又看到當年香港黑幫電影的一代風韻 | 電影紅人

05-30

香港電影《樹大招風》今年入圍柏林電影節新電影國際論壇，這部杜琪峰監製、三位新導演合作拍攝的電影歷時五年製作完成，故事改編自轟動香港的三位世紀賊王的真實經歷。

黑幫電影是港產片的經典類型，從吳宇森的《英雄本色》至今，香港電影中的江湖歷經了一部沉浮錄。《樹大招風》是英雄遲暮的故事，不同於以往同類型片，電影對人物個性塑造的關注度遠大過於槍戰、動作戲。

幾分落魄、一點無常，雖然當初的江湖世界早已隨時代不在，但電影本身卻讓觀眾看見了時代裹挾之外香港電影留下來的本土執念。

文｜李慕琰

香港著名悍匪張子強綽號「大富翁」，曾在1996年綁架李嘉誠長子李澤鉅，他只身前往李家談判，要價20億。

「現金只有10億，如果你要，我可以到銀行給你提取。」

最終李嘉誠支付10.38億贖金，這個數字被記錄在吉尼斯世界紀錄犯罪篇中。張子強和同夥分攤這筆巨額贖金，他本人分得其中35%，高達3.62億，此後又策劃綁架了香港富豪郭炳湘、「澳門賭王」何鴻燊（未遂）。

2011年，杜琪峰構想拍攝香港三個「賊王」的故事，除張子強以外，還有持AK-47犯下多起搶劫案的葉繼歡，和警方懸紅200萬的頭號通緝犯季炳雄。

杜琪峰從自己發起並擔任評委的「鮮浪潮短片競賽」中挑出三位年輕導演——許學文、黃偉傑、歐文傑，他們一人負責一條線，合作完成這部電影。三大「賊王」在電影中被改編為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任賢齊飾演的葉國歡、林家棟飾演的季正雄。「我們要設計一個人物，以符合杜琪峰給我們的命題，更像是一道數學題」，負責卓子強部分的導演黃偉傑說。

陳小春，原型人物張子強和他的標誌性動作

三位年輕導演都沒有長片拍攝經驗，在人物拿捏和故事表達上仍顯稚嫩，原定一年完成的計劃，足足用了五年。

最初，他們對原型人物進行資料搜集和分析，每人拿出將近萬字的資料，杜琪峰看完後說，「還是這麼膚淺啊」。和杜琪峰同時擔監製、身為銀河映像的另一位核心人物游乃海，負責更為細節的指導。在黃偉傑印象中，前三年每一次見面交稿，游乃海都會問：「你搞什麼？」

研究人物、寫分場、再到寫劇本，每一個步驟都屢屢碰壁。三位新導演意識到在成熟的電影人面前，自己「根本不懂電影」。杜琪峰定下要求，「這部戲，劇本不好就不開」，他們只好不斷重新構思、修改、再創作。僅一、兩頁紙的故事大綱就寫了幾個月，接下來的分場和劇本一共花了兩年多。黃偉傑說，「所有事情都是推倒重來，他們不是故意的，只不過你的作品還不是最好，未必適合」。

負責季正雄部分的導演許學文用打遊戲來比喻《樹大招風》的創作過程，「打遊戲的話，就是打得差不多了，沒保存」。「而且還不是技術故障，而是有人按了刪除鍵」，黃偉傑補充道。

他們用了五年的時間，摸索著怎樣才能讓人物設定不再「虛浮」，人物成立，電影才成立。黃偉傑要寫出張子強的狂妄囂張，「但狂妄囂張也分好多種，他是真心，還是演出來的？又或者他是天才，所以狂妄？」他要為這個人物找到最適合的心態，最後才有了陳小春唱著卡拉OK出場，將自己視為「登山運動員」，每一次犯罪都想挑戰高峰、遊戲人間的狂妄。

許學文寫季炳雄亦如是。把這個兇殘匪徒和昔日兄弟的幸福一家三口置放於一起，在外割喉殺人冷血無畏，唯獨在兄弟面前變回普通人，表現出信任和仁慈，「這叫人性」。

在銀河映像搬了兩次辦公室、許學文換了兩部電腦、黃偉傑做了父親兩年後，《樹大招風》終於在香港上映。

林家棟，飾演季正雄

故事設定於1996年。陳小春、任賢齊、林家棟飾演的三大「賊王」都曾犯下撼動全港的罪行，臨近回歸，三人各自困頓。林家棟單槍匹馬，行蹤隱蔽，時常更名換姓，打劫小金鋪。任賢齊帶著兄弟北上大陸，干起走私電器的買賣，向大陸官員行賄，被迫卑躬屈膝。陳小春成功綁架富豪後，任性貪玩，總想挑戰更大的罪行。

這時江湖傳聞，三大「賊王」準備聚首。陳小春一經傳聞提醒，玩心大發，開始發散人馬，四處尋找另外兩位賊王。最終，三人在一個深夜通上電話，達成「來香港再說」的共識。就在觀眾以為真正的故事正要開始時，一個「反高潮」的結局發生了——任賢齊再也無法忍辱，開槍射殺警察，他大喊「我是葉國歡」，話音都還未落，忽然背部中槍，在一番槍戰後橫死街頭；其他二人也沒等到天亮，各自被捕落網。

「We shall not forget you, and we shall watch with the closest interest as you embark on this new era of your remarkable history.（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將以最關切的目光，見證你們開啟非凡的新時代。）」影片以查爾斯王子在香港回歸儀式上的告別演說做結。

電影玩了一個時間的遊戲，把現實中賊王不同的落網時間通通拽回到回歸前夕。經過歷史性的遇合，三個人的失落命運和一座城池捆綁在了一起。和以往的香港黑幫片不同，這個落魄收場的故事很清晰地表達著：江湖不再了。

香港電影慣用江湖意象隱喻現實。在現實中，香港黑社會和這座城市一樣，在九七前後風雲詭譎；但黑幫類型電影，卻恰因時代變遷而生髮出新的風格和轉機。當時為拯救港片不濟，杜琪峰及其團隊成立銀河映像，拍攝了多部警匪、黑幫題材的動作片，塑造了風格化的香港江湖。二十年光景，從《一個字頭的誕生》到《樹大招風》，電影中的江湖世界也歷經成一部沉浮錄。

20世紀80年代末，以吳宇森為首的香港黑幫片達到創作巔峰。周潤發的經典角色小馬哥，黑墨鏡、長風衣是標誌，江湖中兄弟情深、情義為首，構建了浪漫英雄主義的傳統。

電影《英雄本色》，1986

進入90年代，受亞洲金融風暴和回歸前的社會動蕩影響，香港經濟低迷，電影票房萎靡不振。銀河映像始於困時，杜琪峰、韋家輝的作品一反吳宇森式的英雄傳統，他們的電影常常是人性交困、黑白不明，充滿黑色幽默，用人們對利益的追逐反思所謂的江湖情義，有影評人稱之為「黑色警匪片」。

電影《槍火》，1999

「黑色警匪片」的風格在《樹大招風》里得到了延續。把英雄還原到日常生活，黑幫人物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各自為瑣碎的生活所負累；喜歡探討宿命，人總是被命運緊緊環繞，無力感掙脫不掉。

2000年後，以《無間道》為代表卧底片大行其道。2002年橫空出世的《無間道》叫好又叫座，雙間諜的複雜設計展示了江湖中的人性博弈，被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改編，問鼎奧斯卡。卧底的設定，切中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焦慮和集體情緒。影評人湯禎兆寫道，「《無間道》的精闢之處，在於能針對港人雙重效忠的現實背景，從而加以投射在卧底的角色身上，由是帶出一種不知自己是人是鬼的隱喻刻畫」。

電影《無間道》，2002

就在本土電影市場之外，港產片的另一個變局悄然開啟，香港導演紛紛北上，尋求新的市場空間。合拍片盛行，警匪片也不例外，但這個題材難以將香港元素直接移植，在大陸也面臨更嚴格的電影尺度。

「內地每年500多部電影，警匪片找不到3部，他們為什麼不拍呢？肯定是有理由的。」杜琪峰2013年接受採訪時說。當時他剛拍攝了第一部在大陸的警匪片《毒戰》，他選擇了較相對安全的角度：緝毒警察。在內地取景拍攝、大量起用大陸演員，更針對大陸市場的故事在上演，但它們已是另一片江湖，再沒有了旺角的刀光劍影、缽蘭街的血肉搏殺。

電影《毒戰》，2013

在這樣的境況下，《樹大招風》尤為難得。劇本沒有通過內地審查，「杜先生給空間，要我們別有牽掛，但只有一個要求：人物紮實，故事紮實，回歸到電影本身、戲劇基本」，導演許學文說。

沒有內地的「拍攝許可證」，三位導演隨杜琪峰另一部電影劇組悄悄北上，秘密來到廣東看景及拍攝。導演歐文傑說：「我們知道是非法的，但是為了從真實角度出發，我們必須這樣做。」這部無緣內地銀幕的電影，被認為比近期上映的《三人行》更接近銀河映像的風格。

《樹大招風》結局時，陳小春決定撿起滑落貨車的炸藥，任賢齊咆哮著自己的身份和自尊，林家棟對昔日小弟一念手軟。隨著《讓一切隨風》的片尾曲響起，英雄遲暮，被時代的風吹散。江湖已矣，但總有一息執念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