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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局

    兩歲前的記憶,模模糊糊,影影綽綽。遙遠的一片破碎的印象中,我叫爸爸的那個人,還有我叫伯伯的那個人,他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輪流抱著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後來,在若即若離的鄉音中,他們把我安置在湘西一座叫洪江的小城中一個古色古香的院落里。

 

    爸爸在安江的一家紗廠擁有股份,老盯在那兒,到了月底才回家陪陪我;姆媽大戶人家出身,抽上了大煙,晨昏顛倒,整天懶洋洋的。與我做伴的,唯有一隻溫順的小狗:天亮了,它用舌頭把我舔醒;天黑了,它叼著我的褲腳,往我們一同睡覺的床上拖。不會說話的小狗和沒人說話的我待在一起,在空空蕩蕩的大院里,我們顯得既孤單又寂寞。

 

    有一天,門口響起了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鐺聲,是送信的郵差來了。我迎到大門口,郵差叔叔對我說:「小姑娘,叫你爸爸媽媽拿圖章來,領郵包。」姆媽正躺在床上過煙癮,她美美地吐出一大口煙,乜一眼我踮起腳尖遞給她的單子,說:「這是寄給你的東西,你自己去領,自己收起來。」

 

    記憶中,我在湘西的那座小城待了四五年了,生活上,比如穿衣服啊,梳頭啊,偶爾去小街上買點鹽,打個醬油啊,我都能做了。但才五六歲,到底還是個孩子,是誰給我寄東西呢?在人們的印象里,收信和寄信,還有給遠方的親人和朋友郵東西,那可是大人的事情,我怎麼也有這種好事?從郵差手裡接過包裹,回到自己的房間,急不可待地打開一看,都是常用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小物品,有小鞋子、小襪子、小手套什麼的。在床上攤開這些東西,我既高興,又有點失望。你想啊,我是個長得比桌子還高一點的小女孩了,都有自己的好朋友了,給我寄東西的人也太粗心了,為什麼不給我寄一些好看點、好玩點的?

 

    之後,每隔一兩個月,門口就會響起郵差叔叔丁零零的車鈴聲。那時我還沒有上學,不識字,不知道郵包是從哪裡寄來的,也不知道是誰給我寄的郵包。但郵局經常來送郵包,讓我孤單的生活有了盼頭,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泛起一朵朵美麗的浪花。

 

    一次次收到的郵包里,最多的,是給我的衣服,偶爾也有糖果,還有用舊了但洗得很乾凈的布娃娃。奇怪的是,每次收到的衣服,都是用黃軍裝改小的;更奇怪的是,每次收到衣服,爸爸都讓我穿在身上,帶我到照相館照相。我至今還保留著當年的兩張照片,一張穿著小八路的衣服騎在木馬上,一張穿著截短的露出密密麻麻針腳的軍大衣。

 

    有一年,從春天到冬天,我都沒有收到郵包,心裡空落落的,好像丟了什麼,不知不覺走出了院子,走到了附近街道上的小郵局。我踮起腳尖問櫃檯上的阿姨:「阿姨,有我的郵包嗎?」叔叔阿姨們像見到一個小怪物,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你就是經常收到郵包的那個女孩嗎?你可真有本事,是誰給你寄那麼多郵包啊?」我沒見過這麼多的人圍著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們,嚇得要哭了。這時,經常來我家送郵包的那個郵差叔叔擠進來,蹲下身子,用大大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莫哭,孩子,這段時間真的沒有你的郵包。」接著,他從人群里把我拽出來,推出自行車,讓我坐在上面,一路搖著鈴鐺,把送我回家。

 

    我有個小夥伴叫紅蓮,她的爸爸在郵局工作,就是常來我家送郵包的那個郵差叔叔。她家和我家在同一條街上,走幾步就是郵局。一次,我看見紅蓮在玩一卷細長細長的電報紙,很是羨慕。紅蓮說,你也想玩對吧?那你得用東西給我換。剛好我收到的新郵包里有幾個子彈殼,黃燦燦的,貼著嘴唇可以吹出嗚嗚響的聲音。我送紅蓮一個彈殼,她送我一卷電報紙。我們坐在郵局的台階上,各得其所,玩得很開心。

 

    和藹可親的爸爸回來了。奇怪的是,他一回到家,就走進我的房間,掩上門,嚴肅地對我說:「聽說你經常和街上的孩子玩,還往郵局跑?現在一條街上的人都在議論我們家多了一個女孩子。你知不知道,這太危險了!」我被爸爸嚇壞了,不知道犯了什麼錯,從此再也不敢出門了,直到爸爸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家。

 

    原來,爸爸老不回家,不光是在紗廠忙活,他還到處為八路軍籌集物資。這次,他去給八路軍桂林辦事處送藥品,不幸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傷了。離世前,他把我叫到床前,說他和姆媽只是我的養父養母。我的親爸爸,是赫赫有名的賀龍將軍,正率領八路軍在前線打鬼子。我的親媽媽也是八路軍,我收到的郵包,就是她從前線寄來的。郵包寄來的衣服,是我爸爸媽媽用節省下來的軍裝改成的。所以,媽媽每次寄來衣服,養父都要帶我去照一張相,寄給他們。養父不讓我出門,是怕我暴露身份。我爸爸賀龍在湘西拉起了一支紅軍隊伍,長期堅持武裝鬥爭,打土豪分田地是他們的基本鬥爭方式。紅軍長征離開湘西後,一些躲藏的土豪劣紳,還有一些被殺了的土豪劣紳的家人都回來了,要是讓他們知道賀龍賀鬍子的女兒寄養在湘西,非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養父剛去世,日本飛機飛到湘西來了,扔下一串串炸彈。有一顆炸彈,正好落在郵局的屋頂上,熊熊火焰把天都燒紅了。在小城沒法生存了,姆媽和我匯進了逃難的人群中,俗稱「跑日本」。

 

    逃到湘西的另一座叫乾州的小城,我和姆媽隱姓埋名,不為人知地生活下來。因為洪江的郵局被炸,聯絡中斷,對爸爸媽媽來說,我就像從人間蒸發了。抗戰勝利後,媽媽托朋友在報紙上登廣告,想通過尋找我的養父再找到我。幾十年後,我的朋友在檔案館發黃的報紙上給我複印來一條拇指大小的小廣告,上面說:「瞿玉屏兄鑒:別後九年,不知消息,至念。望兄見報後,即將通訊地址示知。來信請寄重慶《新華日報》熊經理收轉。」可惜,養父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沒能看到這條廣告。

 

    這時,離全國解放還有三年,我還得在茫茫人海中繼續漂泊……

 

    (作者:賀捷生,系軍旅作家、少將,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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