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稿 | 袁凌:唐代詩人的世界觀仍然和今天的我們相通
演講人:袁凌
本文整理自2015年9月19日在單向空間朝陽大悅城店舉辦的東方歷史沙龍第68期《古典詩歌與現代精神:我們今天怎樣讀唐詩》上袁凌的發言,參加該期沙龍的嘉賓還有詩人西川、學者葉匡政,沙龍主持人李禮。
一
做記者的人為什麼寫詩?其實我一開始就寫詩。這本書(《在唐詩中穿行》)很早就寫好了,完稿是在2001年,寫好後擱置了十三、四年才出版。這件事情其實並不奇怪,我早在剛做記者的時候就開始寫這本書,為什麼?我從前就非常喜歡古詩,高中時我非常喜歡李商隱,李賀的詩也很熟悉,這也是這本書的開端,為什麼是他們兩個呢,因為他們有一層關係,李商隱老婆娘家的嫂子是李賀的姐姐。李賀是肺病患者,很年輕就去世了,我寫這本書時,剛在重慶生了一場結核病,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是春天,我躺在草地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突然吐了幾口血。當時我覺得馬上就要死了,後來經過自救治療,活了過來,在這之前我沒有考慮生死問題,病剛剛治好,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激情,逼著我必須把它寫出來,用了幾個月就寫完了,自然想到李賀。為什麼我對唐詩有這麼大的興趣,因為我是陝西人,出生在大巴山,大學是在西安上的,後來多次經過西安,對那裡還是很熟悉。西安是唐代詩人活動主要地方,上大學時,我的窗戶對著西安老城牆,西安的老城門,朱雀門、玄武門依然保持那時候的名稱,讓我很有感觸。
我有個同學住杜陵塬,杜甫曾在那裡居住十年,杜牧生在那裡,同學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在長安縣政府,他告訴我,當地農民總說玉米林長起來後,聽見有人在裡面吟詩,走近看不到人,早上還聞到酒香。詩歌的靈魂就寄托在土地上,我拜訪過杜陵塬,也叫少陵塬。我家鄉在大巴山,這個地方也很奇怪,我作品裡面主要人物都圍繞大巴山活動,李商隱《巴山夜雨》的典故,主要活動場所就是東川一帶,早期活動在寶雞一帶,我每次坐火車回家都要經過寶雞。杜甫也在重慶和巴東一帶活動,他在重慶一帶得過肺病,讓我感觸很深。我書中另一個比較重要的詩人孟浩然,他是在襄陽一帶,襄陽順流而下很近,巴山楚水這一帶周圍還是有很多詩的蹤跡,這些可能從小到大學都給了我很深的印象,這可能是我寫作的直接原因。
如果討論深層原因,那就是對現代詩歌的不滿,我大學時候開始寫現代詩歌,那時候照著現代詩朦朧詩在寫,當時並不知道西川、海子這些老師和他們的追求,我直覺感覺到不喜歡純粹的現代詩路子,感覺不夠,回頭從中國的古典和詩歌中尋找可用的意象,包括方言,詩歌和語言有聯繫,用現代詩寫法,看起來很快寫好,但要再提高很難。
所以當時有很長時間我寫的詩遭遇很多否定,但是當中感受到對古詩印象更深了,我也意識到,現代詩歌說不定能從古詩中吸取一種看待世界和描述世界的方式。現在詩詞評獎變成鬧劇,寫古詩變成打油詩,但實際上古詩和現代詩沒有什麼隔絕,所以如果說這本書的現代意義在哪裡?為什麼想到要出版這本書,就是因為我想要傳達一個概念,古代的詩人對世界的表達方式,觀察他們體現方式,他們面對自己世界關係認真追求語言的態度,是我們現代所缺乏的。古詩和現代詩沒有什麼隔絕。他們跟世界的關係跟物質的關係更真實,以往我們說唐詩總說意境,意境是什麼?很籠統的東西,他們寫得很好,但在這下面有對生活緊張關係的體現,有歡樂又有悲哀,有風雅也有困頓,這種東西被我們忽略,所以這本書大量的內容是每個詩人面對真實生活的態度,這種不是像王小波的傳奇筆法,也不是張大春追慕詩人軼事。我用了一種當下性的寫法,你可以看唐詩感受現代意識,而現代人可以理解唐代詩人的感受。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的書中寫《長安古意》,駱賓王去看望盧照鄰,盧照鄰身體殘廢之後,已經修好一座墳墓住在了裡面,他們探討生死問題,似乎存在主義的場景。我覺得沒必要把唐人和我們現在人隔絕起來,就是覺得他們風雅,他們很多生活的、真實的東西,對物質的感受,可能是與今天相通的。
我想說的其實是,唐代詩人的世界觀,他們對待生活、對待物質的態度仍然和今天的我們相通。杜甫始終面臨物質匱乏的緊張感,卻從來沒有拋棄他跟朋友的關係,他和李白的友誼,已經超脫我們通常所說詩人友誼,到了生死層次。我想討論這樣的東西,我希望這個東西不光留給我自己,可能我們現代詩歌裡面也會有一些生命力的東西,不是把詩人當做古董傳家寶。海子有一句「我彷彿一口祖先向後挖掘的井」,那這個向後挖掘不僅包括荷爾德林,可能也會包括唐代的李白、杜甫,我寫這本書大致就是這麼個原因。
二
古漢語里用動詞,實際上是形容詞,可能還是名詞,古漢語的詞性經常相通,詞之間可以換用,既有動詞功能又有名詞功能。我們說「微」很有意思,聖經提到微小的生命,微小的火,讓人覺得很玄妙,古漢語微既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這樣一個詞在不同的地方用,很有表現力,不需要說一大堆。現在常有這種現象,一個事情需要說一堆還不能讓人注意。比如說「撕」還有「逼格」,你在說朋友間爭論叫撕,他們戀愛分手叫撕嗎?它用太濫了,沒有表現力,這就是現在很流行的網路語。
而唐代詩人不光是意境,是鍊字,就像老杜說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要找最準確的詞。比如說他一首詩寫半夜睡不著,起床看窗外的情節,他說「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一般人怎麼會注意竹根的「疏」?「泠泠」是清冷的樣子,就是疏,稀疏,在月光照耀下稀疏,我們會注意到它嗎?會用「疏」這個詞來表達嗎?下面「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泉水這樣靈動的意象前,加一個「石」,它既是一個名詞,又是一個強烈的限制性形容詞,枯澀艱澀,但是同時又有艱澀死亡生命力。「石泉遠逾響」,這個「逾」字。杜甫寫李白在流亡中將死,寫了《夢李白》,「死別已吞聲」,就這麼一個「吞」,一個聲音。又比如他寫「慎莫使眼枯」,「眼枯」,這個「枯」字,眼睛枯瞎了。眼睛哭的怎麼怎麼樣,我們可以說一堆,但一個字里表達出那麼多的內容,有這樣的這樣表現力。
單音節詞限制著不讓你使用更多詞來描述,逼著寫作者去找最準確的表達,它始終極度節制,可又有豐富的表現力。我覺得唐人始終尋找界限,在他們那裡達到了頂峰,而後人沒有到這種程度,開始用很多詞捕捉當中意象,很可能還捕捉不到。現在經常是這樣,我們說上一堆晦澀的話、一堆別的東西,其實最後說了什麼?你看到很多現代詩,整篇可能是一點點最初的意思都沒有說出來,為了這點意思說一大堆還說不清楚。所以在寫小說和寫詩的時候,包括寫新聞作品,我都喜歡去尋字,經常從古語、方言里去尋找。這個我能體會到西川老師的意思,單音節詞給了你限制,同時也給你其他好的意義。
三
我一開始寫作特別討厭模仿別人,也特別討厭別人告訴我怎麼寫。我十幾歲開始寫東西,一直到快40歲才有發表機會,就是因為這個。我收到的退稿理由只有一個:不像小說。你寫得很好,語言很好,很感人,就是不像小說。我不信,不管是詩還是別的,你說什麼我偏不像什麼,完蛋就完蛋。
所以這點給我帶來很大困擾:現在這書放這兒,說是詩,以詩為題材,但不是詩。說是小說,八竿子打不著,它有一些想像,有一些細節,有大量的細節,但更多是從詩的意境推出來。你說它是散文,比散文多一種東西,它有一個更強的凝聚中心,這個中心貫穿始終。叫虛構嗎,有一點虛構味道,但我查閱了很多書。我強調,雖然有一些地方是想像的,穿越古今的,但是具體時間、時代背景、人物考證都不能太犯錯誤。
比如我安排了一個情節,老杜在安史之亂長安城被圍時,差點吃了人,後來是騎著天馬,就是大宛名馬才逃脫。看來是很荒誕的一個事情,其實有歷史根據。安史之亂時,長安城被圍將近一年,老杜那時過得很痛苦,第二,杜甫對天馬很有感情,他一再寫到這種馬,他的祖父跟曹霸關係很好,很不滿意韓干畫的馬,到晚年還把自己比喻為識途老馬。所以我就設計了一個情節,他在死的時候夢想騎馬飛天空,跟李白相對照,背後還是有很強烈的實證性。所以也不算虛構,就是非虛構。
所以這個作品在推廣的時候遇到很大麻煩,無法歸類。但是我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重要是真實,你看杜甫寫詩跟別人不一樣,寫各種各樣的體裁,他寫那些東西別人可能看不上,覺得非常笨拙。他寫作時已經是唐代,文學水平很高,他寫得很瑣碎,寫路上野果、灌木、山果紅的黑的,看他寫很多詩都顯得非常笨拙,他寧願用這個笨字,為什麼?杜甫其實是創新,他覺得不重要,我寫什麼文體不重要,一定得有什麼風度這些都不重要,句句都是非常實際,有千鈞重量壓在每個字上。比如他家住在長安城的時候,一進家門,兒子餓死了,那是唐代的鼎盛時期,可是他的兒子居然餓死了,所以他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現在小說文體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標榜「好看」,什麼叫「好看」,有沒有具體說法?我覺得用文體來區分真是太懶惰了。
重要的是你能不能面對時代,能不能真實去傳達你的生活,包括自己的人格分裂。杜甫比王維要誠實得多,王維無法面對自己,所以他晚年詩裡面全是尋求寧靜而不得,你可以看他表面非常寧靜的詩下面有分裂感,當然這也可以是一種真實,可是我覺得這個書裡面有一句話,王維不適合作證,他不能面對人的靈魂對時代的反抗。而杜甫可以做證人,他是親歷者,甚至帶來死亡,同時他也做證人,所以杜甫比王維偉大得多。儘管王維在某些方面有很高的成就,可是杜甫確實超越古今。
安史之亂的大詩人李白、杜甫、王維,韋應物,我覺得韋應物要比王維要真實,因為韋應物以前是浮浪子弟、紈絝,安史之亂之後他重新讀書,寫那詩,雖然跟王維很像,也是非常悠遠寧靜,但不是像王維把自己標榜為不食煙火,《唐詩三百首》選擇的詩人,從陳子昂、盧照鄰到李白、杜甫、孟浩然到後來杜牧、李商隱、李賀等這些人,他們身上有一條線,就是能夠誠實面對自己存在,認真去尋找語言。我覺得唐代詩人身上這一點最值得我們肯定,在這種前提下,他們可以擺脫他們的命運。
這些詩人的命運都不太好,陳子昂死得很慘,孟浩然死得不太好,杜甫、李白都是死在漂泊之中,只有王維得善終,沒有幾個人的命運是很好的,但是他們都承擔自己命運,在這個前提下,尋找自己的語言。我覺得這本書里最想說的是,不管是人人詬病的李商隱,還是差點被老婆殺掉的謝朓,他們的作品都是真實的,他們對人和世界的關係,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的,都非常忠實,他們忠實於友情、困頓,杜甫特別明顯,他對養育人類的物質有很深的感觸和體會。這些詩人都有共同的特徵,他們詩作的生活意境,就是體現人真實面對自己人性、面對供養自己的物質世界的關係。人是很有創造力的,在現在的消費文化下,很可能特別容易自欺欺人,比如說自戀、矯情,這不僅損害我們的語言,損害我們的生活,也損害我們的情感。所以這一點上,我們也要學學唐人,不一定真要寫詩,但唐人這種真實面對自己存在,認真面對人性的做法,可以讓我們獲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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