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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靈魂被愛

十點讀書

摘自:閆紅《你因靈魂被愛:張愛玲傳》


《小團圓》里,在盛九莉與邵之雍初見之前,張愛玲寫了那麼一小段:「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長髮。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多少女子的愛情,起始於這空虛。


《牡丹亭》里,杜麗娘游春到芳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好風景引起身世之感,她嘆道:「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 《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得成秦晉。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 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你看,其實她並沒有遇到如意郎君,像張愛玲曾自陳是看多了愛情小說才知道愛情這件事,她的情感一樣也是間接來的。只是天氣太好,時間很對,她希望與一個合適的人相愛,她的愛情是由季節時令她的年齡以及閱讀經驗而起,這時,只要來個差不多的人,就會遇上她熱切的愛情。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女人說,我要戀愛,便開始戀愛。不管走過來的男子是誰,只要有那麼個人影在,她們就會把他變成自己的戀人。


張愛玲也想戀愛了。所以她看到蘇青寄來的刊登有胡蘭成為她而寫的評論,那樣紙就讓她覺得美不勝收,聽說這個人被日本人關到牢里了,甚至動念想去救他。而是這天胡蘭成從蘇青那裡找到地址,親自登門了,她卻沒有為他打開門。


胡蘭成說,她是做什麼,都要用大力的人,哪怕開一個罐頭,臉上都有全力以赴的鄭重。她的刻板,是因她對許多事物看得珍重,要準備好了才可以開始。在家中接待女友,也要盛裝以待,第一天對於胡蘭成的拒絕,大約也有未做準備的心慌。


第二天,她循著胡蘭成留下的紙條上的地址,親抵他的家中。


即使有備而來,當她一個人,坐在那個陌生男子的客廳里,仍然不能從容。有一種女子,只有在確信自己安全之後,才能夠把自己打開,表現自己生動機智具有彈性的一面,這種「安全」,不只是不受侵犯,還有確定對方足夠聰明,對自己足夠喜歡,每一句話都會被認真傾聽,而不會白花花地流失。


  在得到驗證之前,她們抱緊雙臂,姿態僵硬,小心翼翼地遵從常規的言行方式,盡量刪繁就簡,不做任何個性化發揮,看上去灰暗而無趣,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對於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寧可保守地乏味,不可飛揚著出醜。


  這一切落到胡蘭成眼中,又是一番感覺。他首先是不喜歡,他喜歡那種下巴尖尖的、煙視媚行的俏麗女子,而張愛玲是身材高大面孔則如平原緬邈的。其次,胡蘭成是跑江湖的,最擅長掂量對方的分量,這分量不只由身份背景決定,還和姿態有關,一般說來,誰主動,誰就落了下風。


  昨天他吃了個閉門羹,很狼狽,今天張愛玲自個巴巴地上門了,還這麼拘謹,還這麼願意聽他說話,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種可憐相。他懷疑她是一個窮女人,心裡想戰時的文化人原來苦,問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這樣是失禮的,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一個「高官」面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女孩」,冒失一下也是無所謂的。他是曾佩服過她的才華,可是眼前的張愛玲使他不能當她是個作家。


  他不覺得她美,也不喜歡她,但這一點都不妨礙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種話多的男人,前生後世,見解多多,正如張愛玲引用過的那句俏皮話:「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並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有趣的是,張愛玲引用這句話時,正在和胡蘭成戀愛,這叫燈下黑嗎?


  胡蘭成一口氣說上了五六個小時,向張愛玲批評時下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哪裡,還講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張愛玲這時倒是一點不尖銳,只管孜孜然地聽著。


  讓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五個小時,從中午到傍晚,這個半老男人,在安靜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過去,不但可笑,簡直可恥了!而他說了那麼多,表達了那麼多的觀點見解,一定會說錯一些吧?後來他跟張愛玲熟了之後,簡直沒法在她面前說話,相對於她的聰敏靈慧,他說什麼都不到點子上,不準確的地方誇張,準確的地方貧薄不足,那麼,在那之前的這場演說,又該有多少破綻?


  然而,正是這些破綻,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完美的,是讓人緊張的,讓對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張愛玲多年來,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緊張中,包括她母親,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種不肯有破綻的人。張愛玲曾說,她姑姑的家,對於她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有絲毫毀損,哪怕打破門上的一塊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產期」,她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破綻則讓人鬆弛,張愛玲回憶,在霧一樣的陽光里,和父親坐在堆滿了小報的房間里,談談親戚間的笑話的情景,那裡的光陰永遠是下午,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兩個詞疊用,帶出戀戀的惆悵。


  我不知道,在那個下午,在胡蘭成的房間里,她是否有一種時空交疊的感覺,彷彿回到從前,但起碼,這個男人無休無止的話語,應該讓她感到安全,埋在鬆弛里的安穩。


  送張愛玲出來時,兩人並肩走,胡蘭成忽然說,你的身材這麼高,這怎麼可以?言下之意,是和我怎麼可以?這是在調情。他說了並不喜歡她。只是作為一個調情愛好者,見到個女的就想練練手熱熱身,賊不走空。


  說起調情這件事,張愛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寫的《傾城之戀》吧,范柳原說白流蘇穿著雨衣就像一隻藥瓶,湊近了——你是醫我的葯;《沉香屑——第二爐香》里喬其喬說薇龍是他的眼中釘——這顆釘再沒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紀念吧。相形之下,胡蘭成的這句撩撥實在粗蠢得露了痕迹,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終究沒怎麼樣,「沒怎麼樣」之後,倆人就很近了,張愛玲的心動了。


  即使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照得見世間一切的可笑與猥瑣,即使你有著鑽石般銳利的眼神,能夠穿越萬事萬物的外殼,但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愛,想要在一個男人面前展現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你就必須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裝作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認識胡蘭成這年,張愛玲已二十二歲,知道愛情的美,卻沒有可以愛的人,積攢下那麼多經驗得不到實踐——是生活圈子太小,還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澀看上去很像一種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這高處不勝寒的落寞,是讓人難耐的。


  胡蘭成沒那麼講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為兩種,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能把前者誇上天,恨不得拿觀音菩薩去比喻,對於後者,比如他在廣西教書時,那些不怎麼待見他的女教員,他就稱人家為娘兒們,用鼻子哼一聲想,你,就省省吧。他才不會因為被拒絕而受傷,見個女的就想一試身手。他的冒犯,正好擊破了張愛玲的水晶外殼,外面的光線與溫度湧進來,讓她心裡的那朵花,可以熱烈地招展地,就此開放。


  胡蘭成曾說,江山與美人,註定要落入盪子的懷中。忽略掉他的自鳴得意,心平氣和地想這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君子矜持,習慣於停在原地,盪子無所謂,不吝於大膽出擊,就算出擊的過程中留下破綻多多,可這破綻,未嘗不是一個入口。愛上這樣的人,只能當做宿命,或者通達一點想,誰不曾愛上個把人渣,這也算是青春必修課。


【內容】

胡蘭成、桑弧與賴雅,誰是張愛玲一生摯愛?閆紅以史料結合張愛玲小說、信件,將張愛玲與母親、父親、姑姑、弟弟的糾結親情,與炎櫻、蘇青、傅雷、柯靈、夏志清、宋淇、鄺文美、庄信正等人的複雜友情,與亦舒、三毛、水晶等粉絲的往來淵源,特別是與桑弧、胡蘭成、賴雅、佛朗士幾段情緣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作者】

閆紅

1990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詩經往事》《周郎顧》等。

閆紅眼毒心靜,筆下有理也有情,騰挪自如地刻畫民國女子的纏綿情事之餘,也大刀闊斧地書寫了時代邊緣的落葉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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