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的語文老師周清海:我的語文學習經驗(深度好文!)
周清海教授是新加坡語文學者,語文教育專家。他於1967年畢業自新加坡南洋大學,此後從事教學近40年,曾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中文系主任、中華語言文化中心主任,也是新加坡華文教學檢討委員會委員。自1975年起,他長期擔任前內閣資政李光耀的華文教師。少年常春藤今天分享周清海教授自己及下一代的雙語學習經歷,非常值得細讀。
李光耀的語文老師周清海:我的語文學習經驗
周清海
孔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已經過了「耳順」,很快就要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孔子說的話,也可以標點作「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說的還是到了七十歲,任何從心裡萌生的想法,都符合規矩,合乎情理。在這個年齡,反省自己的語言學習歷程,也就比較平和全面,可能對年輕的國人還是有些意義的。
我出生在一個窮苦的家庭,兄弟姐妹共8個人,父母是文盲。父親是第一代移民,母親是第二代。我語言學習的最初階段,是父母決定的。他們只會說閩南話,把我送進華校。當時,看酬神時演的福建或潮州大戲,是父母唯一的娛樂。我也就從小培養了喜歡看這些大戲的習慣。許多歷史知識,民間故事,都是從看大戲獲得的。我們住的地方,靠近馬來村莊。我有很多馬來小朋友,從小就學會了說「巴剎馬來語」。現在,雖然沒有機會說馬來語,但聽馬來語的能力仍舊保持著。
成長的年代,正是反殖民地運動非常蓬勃的年代。在育英中學求學時,我積极參加學生運動,曾經為了抗議林有福政府的迫害,參加了中正中學的學生罷課集中行動。記得那時我才讀初中一。左派的學生運動,竟然有能力影響一個初中一的學生,而且深深地把愛護華文教育植根於他心中。在這個大局面的影響下,我成為一個愛護自己的語言、文化,願意為這個理想付出任何代價的年輕人。當時,我純潔而有抱負,想長大後成為華文作家。
我求學的年代,華校的學生入學率,遠遠超過英校。讀中學時,華校和英校的學生入學率相等,各佔47%左右。當時,英文被我們看作是殖民地政府的語言,我們都不願意學,也就沒把它學好。學校里的英文教學也沒上軌道,都是徒具形式而已。整個華社都只關心華文教育,並不關心英文的教學。重視英文教學的,當時只有公教中學。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多元民族的社會裡,只懂中文,是不足取的。
1962年,中學畢業後,因為沒學好英文,我升學的選擇就受到限制。我不能到新加坡大學,也不敢報考南洋大學的其他學系。我的數理化等科目雖然成績都不錯,可是英文不及格,就只能讀中文系。在南洋大學的那四年,也都是風風雨雨的日子。政治活動非常頻繁。我在南大聽過陳六使先生用福建話演講,當時也不覺得不雅,反而感到無限親切。1965年,我被南大開除了,後來改為被令停學一年。停學的那一年裡,我教補習,賺取生活費,同時讀了《論語》、《孟子》、《荀子》、《左傳》和《說文解字》等書籍。我也把大徐本《說文解字》從頭到尾抄了一遍,這樣奠定了我的古典文學和研究古文字的基礎。我的古典文學和古漢語的修養,遠遠超過同班的同學,全是這一年下的苦功。
1967年,我以第一名畢業,走在三四百名畢業生的最前頭。畢業後,我想先工作,再升學,然後回到南大教書。
當時南大同學都擔心畢業後沒有工作。有些家庭經濟條件好的,畢業後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繼續深造,被當作二年級學生,再讀兩年,才獲得榮譽學位。前後用了六年的時間完成中文基本學位課程,在今天看來,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但擁有了新大榮譽學位文憑,南大同學找工作就容易得多了。
我沒有這樣的經濟條件,更不願意受降級之辱,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繼續兩年的學習。我沒有有別的選擇,只能到中學教書——教中文。我受聘在華僑中學中部任教。這一年裡,我獲得新加坡公共服務委員會的推薦,得到了中國香港頒發的英聯邦獎學金,到香港中文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的方向是甲骨文字。中文大學研究院畢業之後,我被分派到師資訓練學院任教。
在師資訓練學院,行政語文是英文。我26個英文字母都不能按順序背完,有人問起電話號碼,也要寫下來,然後才一個個念出來告訴對方。語言的壓力,逼使我開始認真學習英文。我自己閱讀英文讀物,從Longman出版的初級讀物第2級開始,一本一本地閱讀。我自學國際音標,查英漢詞典,把讀物注得密密麻麻的,有國際音標,也有中文釋義。我也聽同事的談話,進而聽廣播,尤其是英文新聞廣播。先聽了中文新聞廣播,再聽英文廣播,就容易得多了。現在BBC電台的新聞廣播,還是我常聽的節目。後來,我也租閱英文流行小說,只要情節精彩,能讓我看下去的小說,我都看。這幾十年來,我閱讀過的英文流行小說不計其數。
我1972年到師資訓練學院,1974年有機會和當時任總理的李光耀先生一起學習華文。李先生在見我之前,曾學過華文,也背過不少成語。他對我說,「學語文,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交給我的任務是改正他的語病,尤其是句子不完整、缺少關聯性詞語的語病,並且進一步提高他的華文程度。
開始時,我們一個星期見兩次面,每次一個半到兩個小時。那時,正是新加坡經濟開始起飛的階段,他國務繁忙,還堅持一星期一到兩次的學習,出國回來,還要補課。到現在,我們相處已經快要34年了。學習華文,他從沒有間斷過。
我和李先生都是過了學習語文的黃金時段(據研究,黃金時段是14歲以前)才開始學另外一種語文的,因此雖然付出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仍然是事倍功半。
我為李先生選文章,編教材,給生詞加上英文的注釋。當時的教材,只能筆寫,再請打字員打字。編教材和給生詞加上英文注釋的過程,也是我學習英文的過程。有些英文詞,我只會說,不會拼寫或是拼寫錯誤,現在為了準備教材,讓打字員打字,我必須每個字母都寫得清清楚楚。中小學時候所討厭的是英文聽寫,現在卻要常常拼寫。李先生學華文,我卻因為預備教材而學了英文,尤其是英文辭彙。為了用英語解釋華文生詞,我把這些用到的英文辭彙都盡量背了下來,英文辭彙也就增加得特別快。現在,我英文的聽和讀沒什麼問題,只是寫,仍然沒有達到應有的水平。至於說,發音不準確,長短音、輕重音不分,常常被我的三個孩子當笑話。日常的會話我還能應付,至於用英文發表演講,卻始終做不到。李先生能用華文演講,他學華文就比我學英文成功。他的華文發音之準確,是世界上華人政治領袖中所少見的。在華語的學習上,李先生要求學習漢語標準語,一切以普通話為準。他不願意浪費時間學習地方色彩的華語。
我是在過了學習語言的黃金時段才開始自學英文的,我知道,這一輩子是沒辦法把英文學好的。李先生曾對我說:「如果你的英文好,成就絕對不是現在這樣。」
我深深體會到語言是人民享有平等機會的媒介,語言能力不如人,無論競爭,或者一個群體與另外一個群體競爭,都會使個人或群體處於不利的地位,而個人或者群體的語言劣勢卻是可以通過語文教育的調整來避免的。
1965年,新加坡獨立了,決定以英語作為行政語言當時新加坡的華人社會、宗鄉團體以及華教社團都沉浸在熱愛自己民族語言文化的熱忱之中,並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個決定的意義,和可能給華社帶來的衝擊,所以沒有充分做好應變的準備,以至於受華文教育的一群,逐漸被邊緣化,成為沉默大多數。
由於華社不能應變,沒有超前的眼光,不能自我調整,致使華文教育陷入困境,導致後來華校的消失;華校中小學生轉換語文源流,也付出了不少痛苦的代價。南洋大學和新加坡大學合併,成立了新加坡國立大學,更使受華文教育者蒙受了不少的挫折。政府部門許多關鍵性的職位,社會上的許多專業工作,諸如醫生、律師、建築師、會計師、工程師等等,都因為需要良好的英文,而與受華文教育者無緣。
當然,也有些人有超前的眼光,知道如何應變。他們—方面領導擁護華文教育,鼓吹華人將子女送進華校;另一方面卻以超前的眼光將自己的子女送進英校。這樣的華社領袖,為數不少。
自己在語文方面吃了虧,當然不希望下一代再吃虧。不少華文出身的家長,怕子女學不好英語,甚至人為地改變自己的家庭用語。二十幾年前,我女兒在聖尼各拉小學讀書時,我到學校接她,遇見了當中學校長的南大同學。他用英語和走到前面的自己的女兒說話。我有些驚愕,問他:女兒不會說華語嗎?回答是:我們家裡都說英語。這種現象,當時隨處可見。
獨立後,我們實行雙語教育制度,英語逐漸發展成為學校的教學媒介語。1984年,統一源流的新加坡型學校出現了,新加坡的學校就再也沒有英校或華校的分別。我堅信,在現有的學校制度里,英語是教學媒介語,孩子沒有理由學不好英語。華語的最後基地是家庭。華人家長有責任在孩子學習語言的黃金時段,給他們奠定說華語的基礎。因此,在家裡,我從小就和孩子用華語交談。進入幼稚園之前,孩子的交際用語是華語。他們只有機會聽一些錄音的英語兒童故事,聽和唱一些英語兒歌。可是積極的語言是華語。
大約6歲,我把他們送進英語的幼稚園,也讓他們參加英語的音樂班。起初,他們在英語的環境里感覺非常不舒服,但也只經過短暫的幾個星期,就克服了適應的難題。當然,孩子也有哭的時候,那是上舞蹈課時,他分不清英語的left和right,而老師用腳踏著他的右腳,說right。他痛得哭了。現在他們都長大了,仍舊用華語跟我們交流,而工作上,他們用的是英語。他們都覺得,我給他們奠定了華語基礎的做法是正確的。
大孩子是男的,在澳大利亞的西澳大學完成大學學業,現在在一家澳大利亞大公司任職,工作語言是英語,但華語聽說閱讀的能力仍舊保留,只有寫,因為沒用,是比以前退步了。女兒的專業在生命科學的研究,她獲得南洋理工大學海外獎學金,在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sHopkins University)完成生命科學方向的博士學位,現在在南洋理工大學任職。她告訴我,到中國參加研討會,她只能用英文發表論文,但卻能用華語回答提問的問題。當然,許多專有名詞,中文可能已經有了翻譯,但她仍舊說得不習慣,回答時也會夾雜一些英語名詞。平常的交流,卻一點困難也沒有。她說,中國的朋友第一次見她時,總把她當作中國人,間她畢業的,什麼時候移民到新加坡。
我真不能想像,要是沒把英文學好,他們的前景將會是怎樣的。
我的三個孩子到了初級學院,就再也沒有時間接觸華文了。他們只看中國大陸地區和中國香港地區的華語連續劇,只有最小的還看《聯合早報》的《副刊》、《星期5周報》和《我報》,但他們的華文,仍舊保留在相當高的水準上,將來需要用時,我相信,自然能從這個基礎上往前發展。他們有時候給我字條,不會寫的字,也會插上漢語拼音,但發伊妹兒(e-mail)或者手機短訊,可以用漢語拼音輸入,再選擇正確的漢字,也就沒什麼困難了。我最近做了爺爺,孫子才8個月大,我和內人仍舊用華語對他說話,他也有反應,「爺爺抱」,他就雙手伸了出來。他的媽媽用英語和他說話,爸爸和他說話,有時也用英語,但華語用得多些。他是真正在雙語環境里長大的一代人。
年輕的同事當了父母,請教我關於孩子學語言的問題,我總是把我的經驗告訴他們,並且勸告說,在進入幼稚園之前的6年,是奠定孩子說華語的最好時機,等他們進入了幼稚園、小學之後,正式教育里就充分提供了學習英語的機會,在我們現有的教育制度里,孩子們沒有理由學不好英語的。
和李光耀先生相處的三十幾年裡,我也看到一些英語家庭的子女面華文學習困難的問題。有一些部長的子女,華文不及格,必須自費送到國外求學。李先生常說,堅持雙語教育是要付出政治代價的。除了堅持雙語教育制度,李先生也發起講華語運動,提出特選學校的概念,要將有華文背景的特選學校發展成為一流的中學,讓華文環境留下來。我曾說:
新加坡人說華語的流利度,更是一項可貴的社會資產,如果和中國的香港人相比,新加坡人在聽說華語方面的優勢,就非常明顯了。當然,新加坡華人的華語讀寫能力,一般落後於其他華語區,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一此關心華語文教學的新加坡人,尤其是老一輩的,就常常為華語文程度的日漸低落而感嘆。其實,低落的華語文程度,在應用需求出現時,是可以逐步提升的。
雙語教育政策、講華語運動提供了普及華語的條件,特選學校保留了華文的環境,為提高和培養華文,埋下了根基。這些都是李先生的貢獻。如果沒有李先生的決策和堅持,華文在過去幾十年的處境,可能更悲慘。李先生的堅持和決心,新加坡人將隨時間的推移而更加理解。
在設立特選學校方面,李先生的用心,當時教育部的高級官員也不完全理解,他們在華社的壓力下,將學術水準沒達到標準的前華校也包括在特選學校的名單里,使突出特選學校的工作面臨不少困難,對特選學校以後的發展帶來不利的影響。
新加坡的雙語教育政策給下一代提供了平等競爭的基礎。我的孩子不必再面對我所面對的困境。他們都能在平等的基礎上與別人競爭。英語是他們的第一語文,華語是他們的第二語文。在東西方社會,他們都能適應,並仍舊保留華人的特點。
我們的兩種語言政策,讓新加坡的孩子都能奠下符合他們能力的母語基礎,而對華人而言,更提醒他們,你是華人。過去批評李光耀先生不重視華文的人,沒有看到這一點。華文教育出身的國會議員,也同樣沒有看到這一點。
語文教育為了配合國家社會的各種需要,必須不斷地調整。調整常常令人覺得不舒服,在某個層面上說,也難免是痛苦的,必須付出代價。新加坡獨立自主以後,在語文教育方面進行過許多必要的調整。新加坡人,尤其是我這一代的新加坡人,在這些調整的過程中,是付出過不少的代價的。調整時,受到衝擊的往往是當代人,而受益的是下一代人。所以在討論調整時,我們應該著眼的是下一代人的利益,而不是這一代人的利益。
雙語教育政策是新加坡成功的基石。新加坡的成功,雙語教育政策貢獻非常大。雙語教育政策的獲益者,就是我們的下一代。我的孩子,是先學華語,並且在語言學習的黃金時段里學英語,而我的孫子,就是在雙語的家庭環境里成長的,我希望英語和華語都能成為他的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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