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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田園詩人—陶淵明

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田園詩人—陶淵明

  一位年過六旬的老翁頭戴葛巾,身著布衣,策一竹杖,拖著贏弱的身體在瑟瑟的秋風中踽踽獨行。乍一看,這位老人與一般村翁無異,可是,在他那樸實無華的外表下卻洋溢著一種高邁脫俗的氣質。他不知去往何處。貧病疊加,饑寒交迫,使他不得不開口告貸,上門乞食。他不是沿街乞討,去的人家對他也還是酒飲相待,視若賓客,但每到這時他便口訥言拙,不知說什麼好,竟像孩子一樣難為情。這就是被後人譽為"田園詩人之祖","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的晚年小景。

清貧家世 少有大志

  陶淵明(公元365一427年),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市西南)人。他出身於士族家庭,祖上也曾門庭顯赫,稱貴一時。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以武功著名,為東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被列為開國元勛,官至大司馬,封長沙郡公。陶淵明對其曾祖的功業頗引以為自豪。他在詩中寫道: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式。孰謂斯心,而近可得。不過,陶淵明一族不是陶侃的嫡嗣子孫。他的祖父陶茂不曾襲公爵之位,官至武昌太守。父親陶逸也只做過安城太守。陶淵明八歲那年父親故去,家道漸趨中落。

  家道的中落,使陶淵明失去了優越的社會地位和充裕的生活條件,但是,家風還在,士族的傳統還在。祖上留下的產業雖少,但還能讓他潛心讀書,孜孜向學。陶淵明成年之後回憶往事時說:「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儒家的經典著作《詩》、《書》、《易》、《禮記》、《春秋》等是陶淵明的啟蒙讀物。少年時代,儒家思想已在他意識的深層紮下了根。當然,陶淵明讀書的範圍也不限於儒家經典。魏晉以降,玄學昌行,士人莫不受此風影響,陶淵明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陶淵明並不一味追求道家思想中的「玄」。他喜歡讀《老子》、《莊子》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家道衰落,清貧少業。深感世事多變,人生無常。因而老莊樂天知命,淡視功名,崇尚自然的思想引起他發自內心深處的共鳴。讀書是陶淵明的一大樂事。他勤奮好學,飽覽群書,以至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陶淵明天賦甚高。顏延之曾稱他"學非稱師,文取指達,"他自己也頗為自負,不屑與庸人共語。因而養成了寡言少和,心性高亢,耿介孤傲的性格。陶淵明的青少年時代,是充滿幻想和憧憬的時代。家中雖然四壁蕭然,不蔽風日,布衣著身,疏食不給,但他卻懷有大濟《陶淵明·命子》《陶淵明集·與子儼疏》顏延之《陶徵士誄》。

  蒼生的抱負。那時,他"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希望能展翅騰飛,遨遊蒼穹,希望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華,博取象他曾祖父陶侃那樣的豐功偉業。「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外」他的胸中奔涌著澎湃的激情,充滿了浪漫的幻想。然而,陶淵明生不逢時。他所處的歷史時期根本不存在使其充分發揮才幹的條件。公元383年淝水之戰後,東晉王朝偏安於江南一隅的局面得以暫時穩固,而內部爭鬥卻有增無減。皇帝昏庸無道,親信小人,不思政治。很大一部分權力掌握在王、謝、桓、瘐等大門閥士族手中。這些大士族把持著國家各個部門,發展自己的勢力,從而使門閥制度發展到了頂點。士庶的界限也愈加嚴格,即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大門閥士族憑藉權勢為所欲為,大肆搜刮百姓,吸吮民脂民膏,過著苟安享樂、奢侈糜爛的生活。為了謀求私利,帝室與大士族之間,士族下土族之間展開了劇烈的、甚至是公開的爭鬥。他們或相互排斥、相互傾軋,或擁兵自重,刀兵相向。在鬥爭中一些士族被消滅,一些新的豪強又成為新的門閥士族。他們之間每一次大的鬥爭都帶來社會動蕩,使國無寧日,民不聊生。桓玄篡晉立楚和劉裕廢晉建宋就是兩個典型的實例。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使百姓倍受離亂之苦。他們或顛沛流離,逃往深山以避禍患,或聚而起義反抗暴政。公元399年,孫恩于海島揭桿而起,臨海等七郡也同時響應。他們攻城破池誅殺官吏,東晉王朝為之驚恐。孫恩兵敗後,其妹夫盧循繼之,堅持鬥爭達12年之久。農民的反抗,門閥顯貴之間的爭鬥使東晉王朝一如被蛀空的大樹,在風雨中搖搖欲傾。陶淵明的一生就是在這樣一種極度的社會動蕩中度過的。

亂世傲骨 掛冠歸隱

  一介貧困的書生無權無勢無靠山,要想在士族門閥橫行的社會裡實現大濟蒼生的抱負不過是一廂情願。正因為如此,他才遲遲不得取進仕途的機會。將近而立之年。耳聞目睹,醜惡的社會現實已經使陶淵明不再象少年時代那樣充滿憧憬的幻想了。但是,他不甘心將滿腹才華湮沒蒿蓬。二十九歲這年,陶淵明一方面為生計所迫,另一方面也想找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於是第一次出仕了。「江州祭酒」在地方官職中還算是比較高的。以常人之見,陶淵明第一次出仕能獲得這個職位已經很不錯了。倘能苟且,雖然談不上錦衣玉食,但養家糊口還是綽綽有餘。但是,陶淵明生性剛直耿介,他看不慣頂頭上司江州刺史五斗米道徒王凝之和周圍的那些庸吏。陶淵明來自無拘無束的田園,官場中的百般禁戒使他難以忍受。官吏們彼此間爾虞我詐,諂上驕下的種種醜態又讓他感到厭惡。他覺得置身這種污濁的泥潭之中不僅抱負無從施展,就連潔身自好也是難以做到的。與其和這幫庸人周旋,莫如抽身返鄉躬耕田園。沒過多久,陶淵明便辭去官職回鄉務農了。

  陶淵明辭去江州祭酒的官職只是不堪繁瑣的公務,不願和那幫庸吏共事,並沒有對仕途完全絕望。倘能有所作為,他不拒絕出仕。公無399年,陶淵明三十五歲。這年,桓玄借口反對專擅朝政的司馬道子及其子司馬元顯,會同南袞州刺史王恭,荊州刺史殷仲堪舉兵勤王。江荊士人對司馬道子父子的暴虐深惡痛絕。因此,桓玄起兵時受到士人的歡迎,並紛紛歸附。而桓玄為擴充勢力拉攏人心也樂於網羅士人。陶淵明當初辭官歸隱並非絕意仕途。當他看到恆玄起兵討逆,以為是正義之舉,投其帳下能夠干番事業,便再度出仕了。但是,桓玄是個野心家,起兵討逆是名,陰謀篡位是實。起兵不久,桓玄就逼走殷仲堪,領有荊江兩郡,併兼兩州刺史。同時,他招兵買馬,製造種種所謂祥瑞蠱惑人心,為篡奪帝位作準備。陶淵明直接在桓玄手下當幕僚。桓玄的所作所為使他逐漸認清了舉兵的真正目的。一向清高的陶淵明怎肯俯身屈就這樣一個野心家。他對這次出仕深感失望,而即將爆發的社會大動亂更讓他憂心忡忡。「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凱風負我心,戢笹守窮湖。」他借景喻世,隱晦地表達了當時的心境。歸隱之念又時時縈繞於他的心頭。陶淵明眷戀詩書敦宿好,園林無世情的田園生活。回鄉固然清苦,但與世無爭,可以安心讀書吟詩,享受精神上的寧靜。陶淵明覺得在桓玄手下做官著實有悖初衷,也不屑於和桓玄之輩同流合污,即使高官厚祿也不能為之所動。他詠嘆道:"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技冠旋舊墟,不為好爵榮"。公元402年,三十七歲的陶淵明以母親去世為由,再度辭官歸隱。

  初春的清晨,荷鋤躬耕。走在阡陌交錯的田間小路上,望著一派大好春光,陶淵明不禁情思邈邈遐想不已。兩次出仕,他領略了官場的腐朽污濁,深知壯志難酬。現在這清新誘人的生活怎能不使他感到亢奮與鼓舞。田野上春鳥啾啾,好象歡呼新春的到來,晨風習習,恰似迎接歸來隱耕的主人。秧苗吐綠,欣欣向榮,只有路旁時而可見的根根寒竹,尚存留著殘冬的余戚。陶淵明思接千古,情飛萬里,遙想丈人,不由感慨世風日下。如今,那些當官為官的士大夫高談老莊,卻以放濁為通賤守節,喪志辱身,隨俗沉浮。而真正能夠鄙棄利祿,潔志守貧的隱士能有幾人?他並未忘記先師孔子"憂道不憂貧"的古訓,只是因均道不可行,貧不克生,才使他不得不隱居躬耕。陶淵明不僅自己歡歡喜喜地秉耒力耕,而且笑語盈盈地勉勵田夫務農。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秧苗一片嫩綠,生機盎然地迎著和風旭日。雖然還無法估計今年的收成究竟如何,但眼間充滿活力的景象已足以使人情歡心悅。聊以自慰了。呼吸著朗潤的空氣,企望著豐收的美景。加上勞動休息時的靜謐,甚至沒有問路的行人,這愈發讓人心足意愜了。落日歸山,杯酒酬鄰。品嘗著村釀的甘淳,分享勞作之餘的愉悅。比起相互傾軋的上層社會,躬耕自資的田國生活更顯淳樸,安逸。陶淵明與農人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然自得地作了壟畝之民。

  作了壟畝之民固然自在。但是,在陶淵明意識的深層,儒家的經世思想始終象一股潛流時時在他胸中涌動著,撞擊著他身在田園,卻又渴望功業,慨嘆自己"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並為此焦灼不安。他還想再找機會一試身手。陶淵明在《榮木》一詩中寫道:

  先師遺訓,余豈雲墜。.

  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正是在他四十歲的時候,東晉政局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公元403年,桓玄入建康(今南京〉廢晉立楚。公元404年,劉裕起兵討伐桓玄,並在江陵一帶誅殺之,恢復了晉室的統治。陶淵明很受鼓舞,指望在劉裕的輔佐下晉朝可以中興。但他畢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已有過兩次出仕的經驗。這次,他抱著一線希望,帶著重重疑慮,第三次出仕了。陶淵明東赴京口,做了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時間不長,便大失所望。劉裕當時雖然只掌管了東晉王朝的部分權力,羽翼未豐,但他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殘酷地殺戮功臣,剪除異己,用心之卑鄙、手段之惡劣與桓玄無異。陶淵明心中憤懣萬分,卻又無可奈何。仰望高飛的小鳥,俯視暢遊的魚兒,歸隱之心油然而升。公元405年陶淵明離開劉裕後,對仕途不再抱什麼希望了,大概是因為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駐軍在潯陽,離陶淵明的家鄉很近,他又同劉敬宣是熟人,所以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投奔劉敬宣在其帳下做了參軍。任職期間,陶淵明思歸之情更切。可是,他又覺得逗留宦途並不能改變自已歸隱的決心。加之家貧,子多且幼,耕植難以自給,又無其它謀生之術,做幾天官不過是為籌集"三徑之資"罷了。同年秋天,陶淵明作了彭澤縣令。此次做官則完全是為了生計。他不僅安排公田裡種什麼莊稼,而且對百里之外家裡擔水劈柴之類的事也要過問。但是,這種"口腹自役"的行為畢竟是違心的,也不能長久。這年初冬,郡里派督郵來彭澤檢視公務。督郵是州郡負責督察檢核縣務的官吏。位輕權重,非常專橫。陶淵明對這類殃民之徒極為輕視厭惡,但身居公府又不能不見。於是他身著便裝前去應付。一個老於世故的縣吏深知其中利害,便趕忙上前提醒道:"應束帶見之"。高蹈獨善的陶淵明生就沒有媚骨,豈肯迎逢這等小人,他憤然說道:"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隨即掛冠而去。

  從二十九歲入仕到四十二歲歸隱,經過几上幾下,陶喇明對仕途徹底絕望了。在仕途輾轉的十三年,大濟蒼生的理想如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一腔熱情化為一片冰水。 "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他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官場對於正直的人來說無異於密網之於魚,宏羅之於雀。無論政客軍閥們打著什麼旗號,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政治的黑暗就在於這幫醜類為謀私利而無所不用其極。既然大濟蒼生無望,莫如"擊壤以自歡",走一條獨善其身的路。離開官場,如釋重負,頓感身輕意舒。還鄉途中,小船輕快地駛進,清風拂面,晨光熹微。陶淵明的心中全然是一種恍然大悟,返樸歸真的感覺。

霜中潔菊 寄酒為跡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要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乃瞻衡宇,載欣載奔;憧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陶淵明集。歸去來辭》

  陶淵明最後一次出仕當彭澤令不過八十餘天,時間不算長。而他的心境卻象久別家鄉的遊子重返故園。在他眼裡,簡樸的庭落,狹窗的陋室都格外親切。他不追悔過去,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充滿了信心。這正是陶淵明歸隱思想的升華。"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登東辜以舒嘯,I腦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陶淵明已從仕途失意的苦悶中解脫出來了。他樂天知命,要過一種合乎本性而又順應自然的隱居生活。.隱居之初,陶淵明的心情非常好。有一種掙脫羈絆重獲自由的輕鬆感。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他的生活閑適而情致盎然。故鄉那蔥籠的山岡,起伏的原野,淡淡的炊煙,在他眼裡儘是詩情畫意。他深以離開仕途為幸。偏遠的田園士他心目中成了世上唯一的凈土。在這塊凈土上,他找到了適口自己的生活方式,找到了精神的寄託。十幾畝地環繞於庭落的周圍,屋後綠樹成蔭,堂前桃李盈幾。閑暇時,陶淵明悠然坐於其間,一邊以時鮮果品佐酒,一邊觀賞自然景色。暮然中遠離塵世的村莊依稀可辨,裊裊的青煙似柔雲緩緩飄散。此情此景使他心醉神怡。微醉中,他恍若置身仙境。只是深巷中傳來的狗吠雞鳴聲才證他覺得依然是在人間。

  初夏時節,小院掩映在濃蔭之下,一扇柴門緊閉。鄉村的自晝悄然無聲。鳥欣其巢,棲息枝頭。人愛其廬,息交絕遊。人鳥同樂,更顯小院幽靜可愛。在這樣溫馨靜謐的環境中,陶淵明時常臨窗而卧,或寫詩,或讀書無-絲愁念。寫詩則靈感頻發,每每有神來之筆F讀書則專習致志,細嚼其中深味,於俯仰之間窮盡宇宙之事,咫尺之內飽覽人世滄桑。這無疑是陶淵明隱居生活中最舒心愜意的事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只有達到了這種境界才能享受脫俗的超然樂趣。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來還"。陶淵明也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田間勞動。日暮返家,在屋檐下用清水洗去身上的汗漬,暢懷飲幾杯濁酒消解勞作的睏乏。勞作雖累,卻依然心情舒暢。勞作雖苦卻不必擔心禍患臨身。從勞作中他體會到農夫的辛苦,更加理解了古代隱耕者長沮桀棄世守志的可貴。三餘之時,陶淵明偶爾也去村裡串門,或邀鄰里來家。相見不談世俗事,在融融的氣氛中喝幾杯濁酒,話幾句桑麻,同敘田家情懷。

  陶淵明喜歡寄情於高潔的自去和自由的飛鳥。但更欣賞"卓為霜下潔"的松菊。他欽佩松樹的品格。在草木競秀的夏日,松樹立於其間顯不出它的本色。而到勁風高嘯,寒凝大地之時,百草衰朽,萬木凋零,唯有青松傲然挺立。嚴霜愈重,其色愈濃。這種堅貞不渝,始終如一的精神不僅令他欽佩,而且引以自況。菊花被稱為"花之隱逸者"。它資質獨秀,不屑與百花爭艷,因而德聲遠播。陶淵明一生都在追求高尚的德操,鄙夷唯利是圖的廉俗世風。所以,他酷愛這"花之隱逸者",並在房前屋後種滿了秋菊。深秋的傍晚,陶淵明採菊於東籬之下,偶一抬頭,對面的南山映入眼底。山色在夕照中顯得愈發雄渾肅穆。一群群飛鳥結伴而還,漸漸融進暮藹之中.這寫意畫般的景色,使他頓悟因循自然的真意,想說明白,竟不可言傳。陶淵明喜歡以菊花就酒。"秋菊有佳色,口露攝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食菊飲酒,遺世忘憂,其樂陶陶。以至"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當然陶淵明並不是總能如願。他也曾於九九重陽之日久坐於宅旁的菊叢中,手把盛開的菊花窘困無酒只能"空服九華(九華即九月黃花,指菊花。服食菊花可益壽,有菊無酒謂之"空服")。象陶淵明這樣酷愛菊花的人亘古鮮有。由於陶淵明酷愛菊花,寫了不少詠菊的詩句,所以後人幾乎把菊花當作陶淵明的化身。

  陶淵明性格曠達,一生好酒,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年輕時他就嗜酒成癖,可是因為家貧,不能常得。一些親朋好友知道他喜歡懷中之物,有時設酒相邀。而他也從不客氣。既去期在必醉。酒後告退v並不把聚合離散放在心上。他請別喝酒,倘自己先醉,則對客人說:"我欲眠,卿可去。"陶淵明把酒視為"忘憂物","能樓百慮",因而沉緬酒鄉。只要有酒,興時飲,憂時飲,閑暇時飲,困頓時飲,或聚飲,或獨飲,飲而不厭,飲必酣醉,醉則"大適融然"。以至唐朝詩人白居易說陶淵明的詩"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歸隱縱酒,平添一番情趣。陶淵明用自己種的稻襪親手春米釀酒,酒熟之後自斟自飲,興緻盎然。有時,他也邀請村裡鄉鄰,鋪荊於地,設一些簡單的小菜,上自家釀製的米酒,開懷暢飲。雖然沒有揮金以宴賓客的盛舉,但一壺濁酒也足以表心。偶爾陶淵明也和一些志趣相投的友人結伴野遊,天高山遠鷗翔魚躍,情景交融,美不勝收。陶淵明和朋友們置身期間,航籌交錯,酬酵頻頻。或遙想以寄情,或賦詩以唱和。在酒酣耳熱之中,他只屬意於自然的美景。只品嘗到美灑的醇香,一切煩惱憂愁都棄之身外。

  顏延之是陶淵明的至友,以文章名高一時。他也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此公清高曠達,秉性剛直,"生平不喜見要人"而且居身儉樸,不營財利。有一次宋文帝劉義隆召見他,他卻接連幾日身在酒肆"裸袒輓歌",喝得酩酊大醉,竟沒把召見當回事兒。直到酒醒才去應召。顏延之曾說:天下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因此也難以見容於當時,陶淵明與顏延之情投意合,傾心相交,過從甚密,但並不拘泥小節。一次,陶淵明正在釀酒。顏延之前來探望。適值酒熟,陶淵明順手取下頭上葛巾漉酒。漉華仍將葛巾罩在頭上,然後接待顏延之。陶淵明晚年時,顏延之做了始安郡(今桂林)太守,赴任時路過潯陽。在潯陽的幾日里,他每天都到陶淵明家與之豪飲。二人自晨達昏,必酣飲至醉。顏延之深知陶淵明生活拮据,臨走時留下兩萬錢。陶淵明並不推辭,竟將這兩萬錢悉數存至酒家,供隨時取酒之用。

  南梁的昭明太子肖統在《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的確,陶淵明嗜酒,決不只是為了官能上的享受。他在《飲酒》其十三中曾將"醉士"和"醒夫"做一對比。醉士醒夫同處一世而取捨各異。兩者沒有共同的語言。醉士兀傲清高,因之醉才愈發顯得超凡脫俗。醒夫儘管表面上清醒,實則愚不可及。這大概就是陶淵明所謂的"酒中深味"吧。

隱逸高士 農家風情

  不過,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並不僅僅是飲酒,讀書,吟詩,賞菊,耕耘這田園牧歌般的幽居高棲。他的形跡可以隱逸田園,他的心可以超然世外,但他無法不食人間煙火。祖上留下的產業很少,不能坐享其成。除了經營農田外並無額外的進項。陶淵明輾轉仕途,四度為宮,而所蓄無多。加之不善經營,生活嗜酒,因此,在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中,。貧困幾乎象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歸隱之初,耕耘勞作這只是遣興。然而,"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的日子並不長,很快就得以種田來謀生了,他在《歸園田居》其三中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從此詩可見,陶淵明由於不是農家出自,缺乏種田的經驗。他雖在南山腳下種了一片豆田,可是田裡野草茂盛,豆苗稀疏。為了不使辛勤的勞動付諸東流,一大早就去田裡剷除荒草。一輪明月高懸在空中,他才荷鋤收工。返家途中,穿行在齊腰深的草叢裡,晚露把衣服都打濕了。一天的勞動對他來說並非輕而易舉,他只希望不要因為勞作的辛勞而動搖歸隱的決心。儒家提倡"唯有讀書高",輕視體力勞動。兩晉南北朝士大夫階層鄙視勞動的思想尤甚。陶淵明雖然也出身於士族,且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風風雨雨的浸潤使他飽嘗種田之苦,對農民的辛勞有切膚之感。由於他和農民一起勞動,平等交往,所以能夠理解農民的艱難處境。

  陶淵明堅持躬身務農,力求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好收成。但往往事與願違。辛勤的勞動並沒有使生活好轉。反而每況俞下。陶淵明四十四歲那年夏天,一場大火將他的宅舍化為灰燼,一家人只好寄居在門前的船上,直到秋天仍未定居下來。意外的災難有如雪上加霜,使本來就經濟拮据的生活更加窘萄。他對物質生活沒有過高的奢望,只願粗糧裹腹,布衣禦寒。可是,連這起碼的要求也難以達到。依然"寒餒常糟糠"不過,陶淵明對貧困的生活持達觀態度。年輕時,他就以"不汲汲於富貴,不威威於貧賤"自勉。既然自己認準了走高蹈往古,力田自給,遠避世患的道路,那麼,就應該固窮守節,矢志不移。啕淵明常以榮曼、原憲、袁安、張仲蔚等古代安貧樂道的貧士為楷模。對他們的德行稱道不已。"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陶淵明固窮守節並非只掛在口頭上說說而已。五十四歲時,他貧病交加,捉襟見肘,甚至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這年,當政者曾召他去做著作郎,(掌管編寨國史的屬官)他堅辭不就,不肯喪志辱節。

  稼稽之事,年成好壞往往三分在人,七分在夭。陶淵明隱阱二十多年也屢逢天災。有幾年天災頻繁。或是大旱,烈日如幟,田裡旗賊橫行。或是風雨縱橫,變幻無常。遇上這種情況,雖說不至於顆粒無收。但年成極差。陶淵明饑寒交迫,度日如年,倍受煎熬。夏日漫長,飢腸如鼓,旭日初露,就盼著太陽早早歸山;冬天夜寒,欲眠無被,夜幕將I惱,便想著雄雞報曉。他不怨天尤人,心中卻不免悲哀。他"甘貧賤以辭榮"不圖富費,不慕虛名,只求獨善其身竟也如此之難。在這極度的困頓中,陶淵明不禁浮想聯翩。他想到了上古。神往那種政治清明,民風淳樸,人人安居樂業的社會。他希望在現實中也有一塊那悖的凈土。冥想中,一個形象、逼真的理想社會出現了。這是一個遺世而獨立的小社會,它是那樣的美妙:......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鬢並怡然自樂。......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在這個社會裡,人人都自覺愉快的參加勞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切合著大自然的節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這個社會裡,古風猶存,人人平等,豐衣足食,沒有君臣,沒有戰亂,也沒有狡黠奸詐。大家和睦相處,其樂陶陶。孩子們無拘無束縱情玩耍,老人們心情愉悅頤養天年。整個社會和諧融洽,全然是人間樂士,地上天堂。這就是陶淵明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桃花源。

  "桃花源"的出現,是陶淵明在極度困頓中隱居思想的又一次升華。是長期與下層百姓共同勞作,共同生活,共同忍受貧困的結果。歸隱之初,陶淵明只是為了自己躲避禍患,保持節操而不與當政者合作,很少顧及小民面姓的疾苦。在他十幾年的隱居生活中,戰亂時發天災頻仍,百姓走技無路,掙軋在水深火熱之中。耳聞目睹,使他為之震顫。此時,陶淵明已經把自己的疾苦同小民百姓的疾苦融為一體,他心目中的桃花源不僅是隱士的小天地,而且也是廣大受苦難的小民百,的樂土。陶淵明的思想升華還在於他認為人民能夠管理好自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君王、官吏。說白了,君王官吏只是社會的禍患。魯迅說:"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這不僅指他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還應該包括他同情人民痛苦的一面。陶淵明雖然隱居田園不問世事,但仍然滾動著一顆熾熱的心。他的思想也達到了當時一些隱士難以企及的高度。

  陶淵明歸隱後與上流社會息交絕遊了。但一些下層文人的交往還是十分密切的。陶宅遭火焚年後,他舉家遷居南村。南村在潯陽城外不遠的地方。這裡有一些和他情趣較為相投的讀書人多半是參軍、主薄一類的小官。也有隱居於此的文人。農閑時,陶淵明常和他們聚在一起。談古論今"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倘逢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之時,便結伴出遊,登高賦詩,飲酒作樂。農忙時,則各自歸耕務農。陶淵明不懂音律,卻備一張無弦的素琴。每當和朋友們聚飲時,就撫琴相和,人不解其意,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和陶淵明交往的人當中也不乏沽名釣譽、趨榮逐利之徒。陶淵明在南村有個鄰居叫殷景仁。此人曾任晉安南府長史掾。他與陶淵明交好的時間雖不伏,倒也頗為投機。實際上此人是個官迷。劉裕做太尉後,辟他為太尉參軍。殷景仁欣然領命,並遷居建康。陶淵明對殷景仁此舉很不以為然。他寫詩給殷景仁說:"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乘分。"出仕與隱居志向不同,我知道該分手了。陶淵明還自嘲道:"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貧賤。"以此來表示自己堅持歸隱的態度與殷景仁"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淵明與周續之、劉程之被人並稱為"潯陽三隱"。周、劉二人均隱居廬山,信奉佛教,是慧遠的門徒。他們家境富裕,不必務農。劉程之居於廬山西林寺附近,離群索居。而周續之則與當時的權貴交往頻繁,是作風勢利的假隱士。公元416年,江州刺史檀韶為抬高自己的身價,邀周續之等三人到城北講禮校書。他們住的地方靠近騎兵馬厥。陶淵明認為周續之等人迎逢權貴的作法有辱"隱節"便寫詩諷勸:「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你們校勘典籍雖然很勤奮,但馬厥畢竟不是進禮的地方。並規勸他們說:"願言謝諸子,從我穎水濱讓他們向古代的高士許由學習,還是應以潔身隱居為好。陶淵明對知音傾心相交,不拘小節,對一般鄉鄰朋友熟情、豪爽而又隨和,對隱跡不規的人疏而遠之,對達官顯貴則是傲骨錚錚,從不苟合。

  慧遠是北方佛學大師道安的大弟子。公遠381年入廬山修行。慧遠身在佛門卻博通六經。尤精老莊,且善為詩文。他的名聲很大,不僅遠近的僧徒趨之若鶯,就連東晉的權貴們也敬他幾分。後來,江州刺史桓伊甚至為他在廬山修建了東林寺。大概是陶淵明在海陽結識的朋友介紹,他與慧遠也有過方外之交。慧遠在廬山倡導彌陀凈土法門。他曾和一些所謂賢達名流共結"白蓮社",同修凈業。這個"白蓮社"後來發展成 "蓮宗",亦稱"凈土宗"。是佛教中的一大派別。結社之初,慧遠也請陶淵明參加。陶淵明性情捐介,不欲苟同。佛家戒律森嚴,酒也在戒之列。而陶淵明卻提出若准許喝酒才加入。慧遠倒也大度,慨然允之,陶淵明去了之後見社中諸人皆非同道。便一言不發,馬上皺著眉頭離開了。慧遠與達官顯貴過從甚密而在思想上他與慧遠!。因果報應循環不已。只即擺脫生死報應,因果輪迴的痛苦。慧遠寫了《形盡神不滅》《萬佛影銘》等文章在當時引起一場廣泛的論戰,陶淵明針對慧遠的觀點寫了《形影自己的看法。陶淵明認為,人死不得復生,那麼,既然長生不可信,則莫如立。無論老、賢、愚,人總是要死的。形與神相,形死則神滅。因此,人生唯一正確的態度,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順盡,無復獨多慮!"一切順應自然的變化而變化,陶淵明豁達開朗的人生觀,正是他兀傲權貴,甘心守貧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

  陶淵明五十四歲那年,江州來了個新任刺史王弘。王弘對陶淵明十分欽佩。到任不久,就親自去陶家探望。陶淵明不見。對他人說:我生性不會取悅於權貴,隱居虛名,怎敢以王公造訪為榮呢?王弘出身於東晉身居高位,但並不象一般權貴那樣盛氣凌人,並且。他是真心想結識陶淵明這樣的隱逸高士。儘管碰個軟釘子,可是也不在意,而是另想主意。王弘聽說陶淵明見了酒就走不動了,於是暗中派人打探陶淵明的行蹤。他得知陶淵明要前往廬山,便讓陶淵明的同鄉龐道之帶上灑到半道攔截。陶淵明如期而至。果然,他一見有酒,隨即停下,來道旁狂飲了起來,竟忘了趕路。王弘趁陶淵明酒興正濃,從一旁閃出,裝作偶然相遇。也湊上去一塊喝了起來。玉弘見陶淵明沒穿鞋,就讓手下人為他做一雙。人家要給陶淵明量尺碼,陶淵明一邊喝酒,一邊大大咧咧地伸出腳來讓他們量。王弘邀請他到州府中一坐,問他乘坐什麼。陶淵明滿不在乎地答道:我的腳有毛病,出遠門坐抬椅。說著讓兩個兒子和一個門生抬起抬椅向州府走去。沿途賞景談笑,無一絲羨慕華軒之意。這一往一來,兩人開始有些交往。玉弘愈加敬重陶淵明,陶淵明也把他當作一個朋友。王弘若想見陶淵明,便在路旁林間相候。至於酒米之類,王弘也時常周濟。

蔑視權貴 豪邁激昂

  宋文帝元嘉三年〈公元426年)檀道濟就任江州刺史。檀道濟是劉裕手下的戰將。晉宋之際以戰功顯名。據《柳村譜陶》載,他到任江州不久,就到鄉下拜訪陶淵明。當時,年過花甲的陶淵明又病又餓己卧床數日了,檀道濟見陶淵明這般境地便說道:"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生文明之世,奈何苦如此。"在既得利益者的眼中,是非的標準往往與常人相異。他們為一己私利黑白不辨,賢愚不分。明明是奸侵當道,暴政橫行,在他們眼裡卻是忠良輔國,政治清明。明明是生靈塗炭,民怨沸騰,在他們眼裡卻是太平盛世,國暴民安。檀道濟是劉宋王朝的功臣,也是個既得利益者,因此才說出這番話。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檀道濟也於十年後被他所謂的"文明之世"之君宋文帝劉義隆所殺。陶淵明昕檀道濟所言全非知己。說道:"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檀道濟討了個沒趣,只得尷尬離去。臨走,他將帶來的米、肉之類的東西留下,這些東西也被陶淵明拋之門外。

  陶淵明對待檀道濟的態度,也就是對待劉宋王朝的態度。公元418年,劉裕廢晉安帝司馬德宗。立司馬德文為恭帝。公元420年,劉裕索性廢晉立宋,自己當了皇帝。陶淵明針對此事以隱晦的筆調寫詩表達了自己的心情: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何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桑樹是晉朝興起的象徵。晉武帝司馬炎做中壘將軍時,在房前種了一棵桑樹。幾十年茂盛不衰。西晉文人陸機、潘安曾作《桑賦》以象徵晉祚。晉恭帝從登基到被迫禪位恰,好三年。本來希望恭帝能固本自立、有所建樹,不料毫無作為即遭政變,以致根株全毀。追溯原因,當初不該種桑江邊--不該倚仗劉裕,而終罹其禍。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在比興中,陶淵明寄託了一片沉痛的思情。既有對劉裕篡位不滿,也有對晉室的依戀和責備。陶淵明不是什麼晉朝的忠臣。他對晉末的政治腐敗黑暗及士族軍閥的專權營私痛心疾首,因此不肯與之合作。並毅然走上了歸隱之路。但另一方面,陶淵明的曾祖、祖父、父親以至他本人都曾在晉朝做宮,感情上和晉室有著難以割捨的聯繫。所以,他對舊玉朝被新王朝取代這一事實,心理上總是難以接受。入宋以後,陶淵明更名為潛,山谷《懷陶令》詩道: "潛魚願深渺,淵明無由逃。"劉宋永初以後,陶淵明所著詩文都不寫宋代年號,而以天干地支記時。

  劉裕建宋後,貶廢恭帝司馬德文為零陵王,仍不作罷。第二年,劉裕令零陵王的親信張煒用毒酒置其於死地。張煒不肯下此毒手,自飲毒酒身亡。事後,零陵王被王妃褚後保護,飲食起居十分謹慎。劉裕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讓褚後的哥哥靖叔度找褚後談話,趁隙令士兵翻牆而入,給零陵王進藥酒,零陵王拒飲,士兵乾脆就把他殺了。從漢至魏,由魏而晉,改朝換代都是採用所謂"禪讓"的形式。晉宋易代也是故伎重施。晉恭帝讓出帝位時還說:「桓玄之時,晉朝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近二十載,今日之事,亦所甘心。」按說,劉裕完全可以放心了,不料,劉裕剛導演完禪讓的鬧劇,就又策划了流血的慘劇。而且手段如此陰狠毒辣。陶淵明雖然數經政亂,但還是不能漠然處之。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慨,沉痛地寫了《述酒》一詩,以抒發不平。桓玄奪位於前,劉裕篡晉於後,終使晉朝滅亡。桓劉二人為改朝換代都曾使用過毒酒。陶淵明以《述酒》為篇名用意極深。他在詩中借用典故感事傷時.發表議論,而通篇不著一個"酒"字。"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用曹丕貶漢獻帝為山陽公的典故指代劉裕降恭帝為零陵王的事。而晉恭帝的結局比漢獻帝得善終更為悲慘。陶淵明為此"流淚抱中嘆,傾耳昕司晨"心中悲憤交加,徹夜不眠。

  晚年的陶淵明,歷經世態滄桑,飽受饑寒折磨,非但沒有頹唐,反而由柔弱變剛強了。他彷彿又回到了意氣奮發,壯懷激烈的少年時代。豪俠之氣溢於言表,詩文也趨於"金剛怒目式"的了。陶淵明在《讀山海經》的詩中極盡對神話人物的讚美之情,"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竟走。""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午午戚,猛志固常在。"夸父與日逐走的驚人勇氣和力量,精衛鍥而不捨的堅定信念以及刑天與天帝鬥爭的勇猛頑強的鬥志,真是驚天地、裂金石、泣鬼神。然而,"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他們空懷大志,永遠無法看到實現自已抱負的那一天。這是何其偉大,何其感人的精神,卻又是何其慘烈的悲劇。在這些神話英雄身上寄託了他的一腔激情。他自己也曾懷抱大濟蒼生的志向躋身仕途,幾仕幾隱,終因官場污濁,宏圖難展而辭官永退。後來雖然身在壟畝,卻難息心中火焰。如今時光流逝,鬚髮皆臼,卻仍舊無所作為。失望、憂憤、焦灼交織在一起使他難以平靜。在《感士不遇賦》中陶淵明借諷刺古代的黑暗昏亂對現實的社會政治發出憤怒的詛咒與譴責。"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雲妄、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政客結黨營私,毀謗異己,妒賢嫉能,是非不分。無恥之輩平步青雲,正直之士反遭迫害誹謗。英雄失路、懷才不遇的悲涼之情盡在筆端;縱橫上下,睥睨千古的傲然之氣充溢文內。在《詠荊柯》一詩中,陶淵明更是表現了少有的高亢激越,充滿了以對強暴統治者的憤恨和對俠義之士由衷的欽佩。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贏。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縷。飲錢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善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透造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在鳴咽悲壯的濃烈氣氛中,他以豪邁激昂的詩筆活畫出一個氣壯山河的除暴英雄形象。他讓一個橫掃六合,并吞八荒的暴君心底疾惡如仇的火焰。他希望有這樣的人出現,為民族除暴掃盡人間不平。六十三歲時,貧病纏身的陶淵明自己覺得來日無多,魂將西歸,於是,他以視死如歸的臨終高態,坦然平和地寫下了《自祭文》和《輓歌三首》。他回顧了自己坎坷的一生,雖然清貧卻高潔,心中無愧無悔。他安然地迎接死神的來臨。"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死也不過是"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這年十一月,陶淵明"托體同山阿"。了結了他坦蕩、超脫、坎坷、艱辛的一生。他的摯友顏延之悲痛地為他寫了《陶徵士誄》,並根據謚法"寬樂令終曰靖,好廉克已曰節"給陶淵明取溢號為"靖節徵士"。

田園詩人 曠世獨立

  陶淵明逃祿歸耕,隱居得陽,終成為"得陽三隱"之一。清貧的隱居生活使他寫了大量的田園詩,這些田園詩風格獨特,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獨特的地位。從中國詩歌發展史的背景來看,除了在《詩經》的《國風》、《周頌》中有克首描寫農事的詩以外,描寫田園的詩歌鳳毛麟角,實屬罕見。因而,陶淵明畢生所寫的一百二十多首田園詩,就是在這荒野捺芝中開闢出的一塊藝術的園田。他所創造的大量田園詩以其新的藝術形式和風格、在東晉玄言詩泛濫的時代,可謂一校獨秀,分外耀眼,為中國詩歌的發展作出了傑出的貢獻。陶淵明這位一生既無赫赫戰功、又無昭昭治績者,他之所以贏得後人的崇敬,全在於他那出污泥而不染的獨立人格和他那充滿著中和之美的嘉美之詩。陶淵明"性本愛丘山",無論在生活上、人格上、藝術上都強烈地追求著自然主義和人本主義。他感悟到自己"誤入塵網中",故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般地要求歸去。在他隱逸田園生活中,他一切昕憑自然。崇尚自然,服膺自然;一切"任真自得",他擺脫塵網的羈絆,從精神上、心靈上去求得解放,陶冶自己高尚的人格。就憑著這獨特高尚的人格和他那洞窺世界的睿智,他在那飢貧交加的生活中發現了人的心靈之美;他在那荷鋤躬耕的勞動中發現了田園之美;他在那人情世故的交往中發現了人格之美,他在那勞者歌事的寫作中發現了藝術之美。他將這心靈之美、田園之美、人格之美、藝術之美以其摯著深情融進了他的詩中的字裡行間,從而贏得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田園詩人"的雅號,享譽後世。

  陶淵明沐浴著大自然的陽光雨露,吮吸著大自然的清新空氣;感受著大自然的自然節律,洞悉著大自然的無究奧秘。當他的藝術心靈沉浸在大自然的欣欣之中,迸發了靈感的火花時,他的心靈與大自然緊密結合,產生智慧,躍動詩思,去渲泄自己的情感,去捕捉那美好的意象,去鍾情和讚美田園,去追求人生的愉悅和心靈的慰藉。.在長期的田園生活中,他以敏銳的目光從日常的自然事物中所蘊含的不平常的詩意,他於"結廬在人,而無車馬喧"的物象中,領悟"心遠地自偏"的真諦F他於"山,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意象中,穎悟到"欲辨已忘"的"意";他在"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品評中真理。他身在田園,感受物外,酌酒於杯,寄惰性外。靈與天地契合之時,他所流出的詩,也就不局限於眼.活,而具有一種超越世俗的魅力,和天地交緣、融合而奏出一曲曲天籟的和聲,恰當地表現出他那恬淡的心境。陶淵明的田園詩從內容上來說大致有這樣幾類一..對黑暗官場的增惡和對田園生活的熱愛描述了境;反映勞動生活的內容$表現他回窮守節的品格;生活中的複雜思想情感。除田園詩外,他還有一首寄寓悲憤情感的詩篇,如《述酒》、《擬古》、《詠三良》等詩,陶淵明並非個渾身靜穆的隱者有時也充滿著激憤、慷慨,他也有"怒目金剛式"的作品: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何等的壯志,死猶不休,何等的激憤,猛志常在。魯迅先生說「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證明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

  陶淵明的詩歌象其人格一樣,有著曠世獨立的藝術風貌,他的詩寫得景真、事真、情真、意真。無論是"悠然見南山"還是 "猛志固常在",皆直寫其事,真寫其事,一切皆從胸中自然流出。陶淵明自己在詩中宣稱"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蕭統在《陶淵明集序》說他"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蕩昭彰,獨超眾類,仰揚爽朗,莫與之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陶淵明的田園詩在當時詩壇的出現可謂奇矣,而這奇則出於真,出自於現實生活的真實,情感流淌的自然和他的真識才。

  真實之性稟於自然。陶淵明也宣稱"真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在他的詩中經常流露出對自然真趣的嚮往與皈依自然所激起的怡悅。他詩風的自然是與其田園詩的形式是非常融洽的。而這種抱朴含真,即是他保持自然本色,堅守真實天性的結果,他的詩歌的語言、風格都是符合田園詩該流溢出的自然之美的。所以他的詩無隱避、無虛浮、無奈張,一切寫胸中之妙,一切皆從胸中自然流出。而這自然又是與平淡緊緊相連的。陶淵明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影響並非是在他生前就獲得,他的詩在他生前和死後的一兩百年中,是受到人們的歧視和冷淡的。雖然顏延之贊其清高的人格,對他的文學,只說一句 "文取指達";鍾嶸雖然稱其為"隱逸詩人之宗",然在其《詩品》中評定詩的等級時,只把陶淵明的詩列為中品;雖然肖統親為陶淵明編集、作序、作傳,贊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岩昭彰,獨超眾類",但是在他編定《文選》時卻只錄了陶淵明的八首詩。

  隨著初盛唐隱逸之風的興盛,陶淵明的田園詩開始得到了許多詩人的高度評價,而成為溉後人的渠源。清代的沈德潛在《說詩崪語》中指出:"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朴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 (維)有其清腴,孟山人(浩然)有其閑遠,儲太視(光載〉有其樸實,韋左司(應物〉有其沖和,柳義曹〈宗元)有其峻沽,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從鮑照、江淹、王績、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范成大、陸遊無不受到其藝術的影響。作為田園詩的開山祖師的陶淵明,不僅在中國的隱逸士人隊伍中卓然獨立,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功載千秋,不廢江河萬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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