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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模範監獄》:「法政救國」緣何凋零

  文|蘇橫

  媒體人

  近代以降,洋務運動隨著甲午戰爭的失敗而宣告破產,先進的中國人普遍意識到,中國的落後不只是船堅炮利的器物層面,而且是全方位的落後,特別是制度層面和思想文化層面。因此,與「科學救國」「實業救國」一道,「法政救國」也成為當時不容忽視的社會思潮和行動。但由戊戌變法經清末新政和民國肇造後的種種努力,「法政救國」仍不免悲劇式凋零的命運,令人唏噓。個中緣由除了當時內憂外患、時局不靖等外部因素,也有中國社會肌體的自身原因。

  易中天先生的話劇《模範監獄》,就是對上述內因的舞台化展示。簡而言之,作為「人治」工具的法制與作為「人治」對立面的法治之間的PK,以及它們在近代中國上演的宿命,成為該劇矛盾演化、情節展開的主軸。

  《模範監獄》的故事發生在1936年秋,「九省通衢」的武漢。當時,當局為「安內攘外」而提倡的「新生活運動」已推行兩年半。為展現運動成果,國民政府決定評選模範監獄以供友邦記者團考察,並派特派員前往指導。武漢監獄負責人聞訊,緊急組織犯人強化訓練以謀封賞。豈料不堪教化的「學員」洋相百出,監獄裡貪贓枉法的現象反倒暴露出來。更讓人不解的是接連來了三個特派員,他們有真有假,還有人身份曖昧、來路不明。於是歌聲之後槍聲響起,血案之後冤案發生。

  就價值觀方面而言,法治最基本的含義有二:一是制定的法律得到普遍的遵守,「國王也在法律之下」;二是制定的法律應當是良法,「惡法非法」。因此法治的養成,還需要違憲審查等具體制度的確立,需要其他諸如民主、憲政、共和等制度支撐,以及自由、權利、責任、公平、正義等精神滋潤。但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百代猶行秦政制」,法制是人治之下權力專制的工具,權力大於且高於律法,律法需隨時服從於權力;一旦把字面上的法律當真,就難免吃虧,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典獄長是黨國的面子,看守長是黨國的骨子,假特派員是黨國的影子,真特派員是黨國的鏡子。」審視《模範監獄》不難發現,監獄名義的二把手看守長、假特派員和名義的一把手典獄長、真特派員四個角色,恰好演繹了中國傳統人治之下的法制和現代法治模式的爭鬥,而故事的結局則深刻展示了法治理想主義的慷慨悲歌。

  看守長是前清司法和政治腐敗的嫡系傳人,他的祖父就是前清時代的獄卒,因此他也是黑白兩道通吃,分贓嚴格按照權力大小照顧方方面面,平時深藏不露,在關鍵時刻又心狠手辣殺死了真特派員,並能處變不驚,迅速掌控局面。

  與看守長類似,假特派員奉行的唯利是圖,點子多、腦子快,創意層出不窮,成為整部劇情節跌宕起伏的關鍵人物。不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在分贓之後,他仍然難免一死。

  可以說,看守長和假特派員是中國傳統政治和法制中「滑吏」的典型。他們實際上不擇手段地玩弄政治和司法權力。讀懂了他們,也就讀懂了中國政治傳統中最醜惡、也是最有效的部分。

  與此相反,典獄長早年畢業於法政學堂,風度儒雅,曾是法治理想主義者。但在大環境下,他不得不與看守長同流合污、俯首帖耳。不過當事件的發展突破了他的道德底線時,他心中的良知被喚醒,並最終評價真特派員「是個清官」,並出資加以安葬。

  與典獄長的法治觀相契合的真特派員出身富家子弟,留洋歸來後一身正氣,他的出現讓監獄的黑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對「新生活運動」的主旨把握一氣呵成,對民權、民主、民生的演繹淋漓盡致,並喚醒了犯人的良知,也因此逼得維護潛規則的看守長絕地反擊,一口咬定他是共黨而最終殞身。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定論:典獄長和真特派員,是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現代化中「法政救國」的典型人物,當時秉承這一思想並身體力行者絕不在少數。僅以筆者手中的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修《續平度縣誌》為例,該書收錄了自清末廢除科舉至1936年間(恰好是該劇表現的時間段)平度縣的學堂畢業生共300人。據筆者統計,其中明確記載有71人學習法政,所佔比例高達23.7%,由小可以見大。但「法政救國」最終仍未滲透入中國社會內核,卻與之維持著「油是油、水是水」的狀態,並影響至今。這究竟是為什麼?

  良好的制度獲得生長,需要合適的土壤、陽光和水分。除了該劇展示的中國傳統政治司法的腐朽與落後,阻礙「法政救國」實現的,還包括支撐上述傳統政治司法運作的人性中醜惡的部分。這在《模範監獄》中同樣有著鮮明的體現。比如,眾多囚徒前一秒鐘還為真特派員的義正詞嚴而感動,後一秒鐘則在看守長的槍口下迫不及待構陷真特派員越獄。這是對人性中醜惡一面最有力的鞭撻,特別令人警醒:那些曾經秉持「法政救國」思想的理想主義者,在面對中國現實時,千萬不要被人性之惡俘獲,要警惕那些企圖蘸人血饅頭者。

  當然,編劇還是給人性留了一個小小的後門:對於死去的真特派員,眾人在抬走他的時候,還有一絲的悲憫:兩個妓女在他屍體上放了絹花,而書生氣未泯的典獄長還有點激動,稱讚特派員是清官。

  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挽救一個法治理想主義者的生命——換言之,法治理想主義者之死,實際是死於不受制約的權力運作體系,以及此下埋伏的人性之惡。要拯救法治理想,不僅需要全面的制度建設,更需要喚醒人性中向善的因素,並與之形成合力,此外還需要一些運氣,方有希望。而這恰恰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討論罕至之處。通過制度建設挽回道德人心、改良社會土壤,從而在避免先進位度「硬著陸」的同時,擺脫陷入專制主義者的道德話語陷阱,仍是關心中國社會轉型者所需要直面的問題之一。

  在專制了數千年的土地上,時間埋葬不了太多假惡丑,自由之花也總上演「播下龍種、收穫跳蚤」的悲劇,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尚未完成現代化轉型的當下,「屢戰屢敗」的「法政救國」仍需要當代中國人「屢敗屢戰」,特別是在逆風飛揚的時候。因為,昨天的故事畢竟有著今天的寄託,而明天終究也將成為未來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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