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與項羽、曹操與孫權和朱元璋之(九)—兼談白馬盟誓 

十六、劉邦如何論功行賞

劉邦打敗項羽以後,與項羽進咸陽時一樣,都會遇到一個論功行賞的問題,這實際上是既得利益再分配的問題,項羽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處理好,弄得天下大亂,諸侯王群起而攻之,楚漢相爭你死我活地打了五年,以強大的項羽失敗,弱小的劉邦取勝告終。這時候劉邦同樣遇到這個問題,論功行賞,包括二個部分,一個是有大功勞的,如何論功行賞,這是指對蕭何、曹參、張良這些頂端人物,其實還包括樊噲、周勃、灌嬰、王陵這樣一大批功臣宿將。另一批是功勞不大,過去與劉邦有過過隙,如雍齒那樣的人物,後來也長期追隨劉邦左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果安置不好,這部分人也要起來作亂造反的。至於韓信、英布、彭越這一類諸侯王,他們有自己的領地,實際上都是劉邦打天下的同盟軍,這些人如何處置,則又當別論。我們先討論前面二批功臣宿將如何論功行賞的問題。

《漢書?蕭何傳》講到當時論功行賞的情況,其云:

「漢五年(公元前二〇三年),已殺項羽,即皇帝位,論功行封群臣爭功,歲余不決。上以何功最盛,先封為酇侯,食邑八千戶。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兵,多者百餘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居臣等上,何也?』上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上曰:『夫獵,追殺獸者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走得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從我,多者三兩人;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群臣後皆莫敢言。」

論功行賞,功有大小,賞也有大小先後,有功將相大臣那麼多,行賞還有先後次序,先封功勞大的侯一級,也就是爵位屬於關內侯和徹侯這二十級中最高的二級。居然眾功臣為此爭功,長時間定不下來,可見這件事要做好也難,因為大家都有一個攀比的問題,有攀比必有爭論,所以這一件事就是難題。項羽沒有處理好,好事變成壞事,結果帶來五年戰亂。劉邦論功行賞,「歲余不決」,可見爭論和分歧之多。把蕭何先封為酇侯,大家不服,侯是爵位最高的一級,劉邦以狩獵為比喻,以功狗功人為喻說服大家,實在不容易了。論功行賞以後,還要依功勞大小排次序,而且要大家心服口服。《漢書?蕭何傳》云:

「列侯畢已受封,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橈功臣多封何,至位次未有以復難之,然心欲何第一。關內侯鄂(千)秋時為謁者,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夫上與楚相距五歲,失軍亡眾,跳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眾會上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待陛下,此萬世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當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令何第一,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待鄂君乃得明。』於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關內侯邑二千戶,封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母兄弟十餘人,皆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戶,『以嘗繇咸陽時何送我獨贏錢二也』。」

從這二段文字看,同樣是論功行賞,劉邦比項羽要民主一些,項羽是以霸王自居,個人獨斷,劉邦則要大家一起討論,寧可多花一些時間,在討論過程中折衷平衡方方面面的矛盾,這樣就平穩得多了,避免使矛盾尖銳化。劉邦並不是沒有自己的主張,但要講道理,講得大家心服口服。在利益和權力再分配上要處理得各方面都滿意是不容易的,先封蕭何為酇侯,很多人就不服氣,劉邦以功狗和功人為喻,前方戰將才服氣。在排位次的問題上,曹參和蕭何誰排第一,劉邦感到自己在封侯時,已經反對過諸功臣的意見,因而此次感到為難。是關內侯鄂千秋站在他一邊為蕭何說話,三條理由都站得住。劉邦在前方潰敗時,是蕭何為他補給兵員,前方缺糧,是蕭何保障糧餉供給,前方失地,是蕭何保全關中作為劉邦的根據地,項羽就沒有這樣一個可靠的後方補給,所以失敗了。這些理由說得大家心服口服,鄂千秋因此從關內侯升一級,成為安平侯,那是幫劉平安度過了論功行賞這一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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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在一九五六年,我們國家從供給制改為薪給制,對全國的幹部重新確定一次工資級別,實際上也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但是幹部中間為此哭哭啼啼鬧級別待遇的事例不少,那時毛澤東引了一句詩,「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批評我們的幹部在戰爭艱難時期都能咬緊牙關挺過來,在工資級別上卻因為升降一級的問題鬧情緒哭哭啼啼,用那句詩挖苦我們一些同志在級別待遇問題上斤斤計較,還說了一句這事往後不再幹了。即便在一個小單位,發一個年終獎,如果處理不好,也會有不少人為此鬧情緒,不僅不能調動大家積極性,反而會添不少麻煩,何況是全國性的全面利益再分配這件事實在難辦,它勢必引起各種矛盾和積怨的爆發,製造內耗。文革的轉折也在這個問題上,奪權以後如何重建革命委員會的過程,實際上是一次權力再分配,各種各樣的派仗由此而起,軍、干、群無論哪一方面,過去派別的利益全都沉渣泛起,鬧得厲害的動刀動槍,搞武鬥。九屆二中全會在廬山那件事,實際上也是權力再分配在中央引起的一場紛爭,使黨大傷元氣。故一個相對穩定的權力結構關係決不要輕易地去打破它,一旦打破了,再重新穩定它,那是要付出重大代價才能取得新的平衡。楚漢相爭,實際上是一次權力結構再平衡的過程,這是通過戰爭來實現的。論功行賞是利益的再分配,這歷來是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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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二段詔令講的是當時高級幹部之間利益再分配的問題。實際上不過涉及二十多人,在此以下的中級幹部的利益再分配,同樣是劉邦所面臨的難題。我們不妨看一下《漢書?張良傳》,看張良如何幫助劉邦處理這一難題的。其云:

「漢六年,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居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上曰:『此何語?』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而反?』良曰:『陛下起布衣,與此屬取天下,今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恐見疑過失及誅,故相聚而謀反耳。』上乃憂曰:『為將奈何?』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功多,不忍。』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先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且侯,我屬無患矣。』」

從《漢書?張良傳》這二段記載,可以知道劉邦討論論功行賞的事,前後歷時長達一年,可見此事之難辦。第一批被封的不過二十多人,原來把張良封在齊,采邑多達三萬戶,他不敢要,多了遭忌,所以只要了一個留侯。大部分人還沒封,一個個來處理,時間很長了,大家都在爭功大小,如果擺不平要出亂子,但要擺平多數人,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麼才能使大家安心慢慢等待,將來多數人論功行賞問題處理好了,即使少數人心理不平衡,那也不會成為大問題。雍齒封侯這個故事是解決如何使多數人安下心來的問題,關鍵是讓多數人相信劉邦能公平對待自己。雍齒與劉邦之間的過隙在早期,劉邦從沛縣起兵以後的事,雍齒原為劉邦的下屬,《漢書?高帝紀》云:

「秦二年(公元前二〇八年)十月,沛公攻胡陵、方與,還守豐。秦泗川監平將兵圍豐。二日,出與戰,破之。令雍齒守豐。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秦泗川守壯兵敗於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殺之。……魏人周市略地豐、沛,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為侯守豐;不下,且屠豐。』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為魏守豐。沛公攻豐,不能取。沛公還之沛,怨雍齒與豐子弟畔之。」

這裡周市是魏王咎的相,後來魏王豹是項羽封的西魏王,楚漢相爭時,站在項羽一邊,為漢軍所破,在滎陽被殺。雍齒早期曾背叛劉邦投靠魏之周市,劉邦自薛回師,雍齒不納劉邦,反為魏守城,劉邦攻城未能成功,因而心中對雍齒非常憤恨。儘管後來雍齒又回到劉邦手下,但這件事劉邦還是一直記在心頭,想著找機會算賬的,這在當時眾人皆知。如今連雍齒這樣與劉邦有宿怨的人也封了侯,那麼其他人也就放心了。這是張良為劉邦出的點子,從而使大家多數人都能安心下來,知道封賞只是時間問題,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封賞結束以後,大家還是擔心,說不定哪一天劉邦說變臉就變臉。劉邦即帝位以後,會不會還有變局,那些功臣宿將們心中都還有顧慮。怎麼才能使他們真正安下心來呢?這就是劉邦與功臣宿將們立下的白馬盟誓,表示世世代代將信守承諾,決不食言。《漢書?高帝紀》之末,稱劉邦「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所謂「與功臣剖符作誓」,便是指刑白馬對天盟誓,用丹硃書寫,並鑄在鐵券上,以示永久,用「金匱」即鐵的盒子,以石為室,來放那個誓言,並且藏在宗廟,以示莊嚴隆重。在《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的序文中,講了這個誓文的內容,那就是:「非劉氏而王者,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也就是只有劉邦的子孫可以封為諸侯王,只有被劉邦封侯之功臣的子弟才能封侯,誰違背這個誓言,那麼天下可以起兵共同討伐他。這是為了把劉氏與功臣宿將之間的聯盟關係凝固化,它標誌著,漢王朝的天下,是劉邦與百餘封侯的功臣宿將們一起打下來的,姓劉的世世代代稱帝稱王,而功臣宿將們世世代代為侯,永遠不得變更。故誓文中稱:「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意謂只有黃河之水少若帶,泰山之石危墜,那時國乃滅絕,目的是通過帝室與功臣的共同努力,使王朝永遠安寧,恩德延及子孫。盟誓的這些內容在王陵傳和周亞夫傳中也得到印證,那都是劉邦去世以後的事。《漢書?王陵傳》云:「為右丞相二歲,惠帝崩。高後欲立諸呂為王,問陵。陵曰:『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漢書?周亞夫傳》中,事在景帝時,周亞夫為丞相,竇太后要封王皇后之兄王信為侯,景帝感到為難,「上曰:『請得與丞相計之。』亞夫曰:『高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上默然而沮。」在「白馬盟誓」的背後,劉邦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即要保劉家王朝的天下,只靠劉姓子孫是有難處的,還得靠功臣宿將的子子孫孫一起來維繫,故在劉邦看來,要維持這個王朝統治必然是一個帶有世襲性的集團的共同需要。

這個白馬盟誓靠得住嗎?不完全靠得住,因為集團內部利益關係在變化,劉邦與蕭何之間,在劉邦晚年就有矛盾,其傳載:何買田宅必居窮辟處,為家不治垣屋。曰:「今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漢書?卷三十九》故蕭何的子孫為酇侯者至王莽敗乃絕,關鍵還是看你如何自處,蕭何去世,曹參為相三年去世,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靖,民以寧壹。」《漢書?卷三十九》曹參也是漢高祖六年封侯的,他的侯爵傳五代,漢武帝時被廢了,張良封的是留侯,張的晚年避禍而棄人間事,成年閉門不出,死後傳其子不疑,不久被漢文帝廢了。陳平是孝文帝二年去世的,傳至第四代陳何,坐罪被棄市死。周勃,比較張揚,在文帝時免相歸國,有人告發他造反被關押,他說:「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中吏之貴也。」出來以後,在封國安度晚年,他兒子周亞夫,在評定七國之亂中有功,為宰相,然景帝認為「此鞅鞅,非少主臣也!」結果是餓死在獄中,封國亦絕。故「丹書鐵契」並不一定可靠,因為社會關係,人事之間的相互關係是隨著社會的矛盾而變化著的。

魏晉南北朝,是世家大族最輝煌長久的時代,實際上這些世家的後代日子並不好過。東晉南朝,以王、謝這兩家世族名望最高,王家有王導,在東晉建國有功,謝家有謝安對東晉的穩定有功,他們的後代貫穿六朝,但日子不好過,大家知道,王羲之,他是王家的代表人物,以書法聞名於世,他的次子王凝之便被孫恩所殺,史載:「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為孫所害。」《晉書?卷八十》謝安的孫姪輩若謝明慧,謝邈都為孫恩所害。在易代後,南朝劉裕的宋代,王、謝兩家的後代日子也不好過,王家的王敬弘,官兒做得不小,但他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宋文帝問他時政得失,他說:「天下有道,庶人不議」怕惹是非,那時相當於宰相的尚書?僕射何尚子去見他,他不見,他兒子王恢之,走馬上任時,去見他,他也不見,他是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以避禍。謝家在劉宋時,出了一個謝晦,他官位很高,看他的人很多,門庭若市,他的哥哥,謝瞻,對他說:「汝名位未多,而人歸趣乃爾。吾家以素退為業,不願干預時事,交遊不過親朋,而汝遂勢傾朝野,此豈門戶之福邪?」還說:「吾不忍見此。」《宋書?卷五十六》,後來謝晦為宋文帝所殺。還有一個詩人,謝家的謝靈運,由於太張揚,最終也為文帝所殺。唐人劉禹錫有詩《金陵五題》,其中有一首《烏衣巷》,其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是王謝兩家故宅所在。劉禹錫的下一首詩是《台城》:「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台城是指金陵宮禁之地,結綺與臨春皆為其尋歡作樂作長夜之飲的場所,後庭花是南朝陳後主最喜歡的一首曲子,但它是亡國之音,六朝世家子弟所寄身之地最終成野草叢生的荒地了,故貴族世家的出身門第並不可靠,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英豪,從來不以門第出身論人,所以文革時期「血統論」是一種極其陳腐的思潮。再說,「非劉氏不得王」這個觀念也影響深遠,西漢末農民起義,都要找姓劉的來當皇帝,綠林找了劉玄為帝,赤眉找了劉盆子為帝,最終是劉秀取得勝利,建立東漢,雖然他們都與劉邦有某種血緣關係。劉秀畢竟是打出來的,劉盆子是捧上去的。其實看一個人,僅憑其家世、出身成分是最靠不住的,能力不是憑血緣關係可以繼承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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